第一卷第六章没有翅膀的我们

「忍仔～忍仔～起床啦～快起床～」〈喂喂，老头，再不快点起来就……〉穴妹和忍的声音同时干扰我的耳膜。手机设定的闹铃声也正好在这时响起。但我只是闭着眼睛没睁开，其实在几分钟前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很感谢穴妹这么拚命地摇晃我的身体，要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就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早安——！」「噫呀呀！？」由于我突然从睡袋里坐起身，穴妹原本蹲着的身体一个没稳住被吓得往后仰。「你起床的方式也太诡异了吧～!」穴妹惊魂未定地双手按住胸口，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惊慌。「不好意思啦，我在重要的日子都会变成这样……」录音当日早晨。一遇到这种日子，就算没有设定闹钟，我也一定会在时间到之前睁开双眼。若不是这样，就算是躺在个人工作区的桌子底下，我照样能睡得昏天暗地，就算试图叫醒我，也很难彻底清醒过来。「真是的～简直就像前辈一样嘛～！」「因为是父子所以很像嘛，大概就是这样吧。」「相像的只有文采就好了啦！难得那么可爱的孩子，可千万别像到那怪胎的奇怪地方唷～」被说有文采是挺让人高兴的，但那个怪胎是怎么回事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这样啊，好啊，那我就哭啊。一滴不只是因为早晨打呵欠的泪就这么滑出眼眶。平时就有合作关保的录音监制，这次竟帮忙预约了几乎可称为奇迹的录音档期。全部约四千条音轨，由五位配音员集中在一天之内完成。在平时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样的人数、音轨数分散开来录个一星期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眼前却是这种不可思议的状况。从一大早连续录上十四个小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此而抱怨。录音监制铃木先生从以前就是往来热络的老交情，他也是为数甚少知晓敝人死讯的人之一。因为他也察觉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转圜空间，才硬是为我们排出在一日内解决的档期。不用连续几日租借录音室和配音员的话，就能大幅节省成本，后期制作也能更有余裕进行。就算五体投地地把头抵在地面也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要我当铃木先生的小老婆也甘愿啦。「终于到了这一天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毕竟录音档期只有今天一天呢。」从昨天傍晚进公司到今天凌晨一直在对剧本进行最终确认。必须调整之前已先送发过去的脚本和纯文本之间不一致的地方，再检查是否有需要修正或加词的地方。毕竟录音时间只有一天，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疏漏。「哎～真是太感谢铃木先生了。忍仔你也辛苦罗——这次的剧本好像几乎没什么需要改正、加词的地方，嗯，很优秀很优秀～」穴妹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我羞怯地把使用了一晚睡袋摺叠好塞进桌子底下。睡袋的收纳场所就是温暖的被窝，这可是生活的小智慧呢。其他的职员差不多也是这么做的。只有稻穗仔在会议间里摆了一张摺叠床。社长有多一点的尊荣待遇是被认可的。但话说回来，都已经是社长了也没必要老睡在公司不回家吧……不过至少比说声抱歉就拍拍屁股走人的那种要好啦。「录音是从九点开始对吧？」「嗯，九点～」搭电车从公司出发，到这次租借的录音窒，甚至花不到三十分钟。现在还不到八点，时间上来说绰绰有余。我一个大男人，洗把脸什么的准备一下，十分钟就能搞定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穴妹身上穿着外出服，打扮得很是明媚动人。不是平时随意的连帽T恤，而是有着勾勒出腰身、布满波浪褶边的粉红色可爱小洋装。今天是星期天，在公司待了一晚后，她说不定是想转换一下心情出门约会吧。「穴水姐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有种成熟稳重的感觉呢，穿成这样不管多高级的正式场合都能畅行无阻吧。」「嘿嘿，是吗～？这件洋装可是新买的呢～」脸上浮现腼腆的羞涩笑容，穴妹原地转了一圈让我看清洋装的全貌。把我这个男人的个人工作区当作时装伸展台。「该不会是要去约会吧？」在本人的自我剖析下，关于她经常换男人的传闻也不胫而走。穴妹的审美眼光应该挺严格，交男友的话会选择大帅哥吧。当她的对象肯定会很辛苦，但想必也绝不会无聊。「你在说～什么啊？不是得去录音吗～」她嘿嘿笑着拍了拍我的上臂。如果是要去参与录音工程，穴妹会精心打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为在录音室可是会见到男配音员和经纪人的。配音员就不用说了，教人意外的是连经纪人都长得很帅气。不过先等一下，及尔伽美什的新作品还没排上录音档期啊，那她又是为什么……？「呃，你说的是什么的录音啊？」「还会有什么，就是『猛犬』啊～」「欸咦！？」这回答惊得我手里的牙刷和毛巾全掉了。穴妹为什么想来参与我制作的『猛犬』录音？往常都是我一个人负责的，我一个人过去就够了不是吗！？「呃……那个，应该是我到现场监工吧？」「你说什么呢～？怎么能让毫无经验的忍仔负责这种事啊～录音这件事，对外行人来说可是很困难的唷！？像是要指导配音员的演技啦～或是要在步调太快时喊停之类，就算习惯了也很劳心费力啊～J说到这里，穴妹突然加深了笑容。录音有多劳心费力我当然很清楚。对我来说，还有被羞耻狠狠痛击的不适感呢。可不管再怎么样，直海龙介都已经有完成十部作品以上的经验了，独自一人披挂上阵参与录音也是常有的事。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现在的我可是『直海忍』啊。一个毫无经验的高中生，而且还未成年。在一间交织着配音员过度激情热烈声音的录音室里。稻穗仔会认为那里并不适合我前往也不足为奇。我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不事先确认清楚呢？〈让穴水姐去现场监听会有什么问题吗？〉出现在现场就表示她也会看到剧本上的所育内容，到时候你觉得会有什么下场？〈会有什么下场……是指？〉我把穴妹的忠告当耳边风，没有改过情色内容比例的事就会露馅了啊。〈啊……那不就糟糕了吗！她绝对会火冒三丈的！〉就是说啊，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却违背了经验丰富的编剧负责人的意向。啊～可恶，原来如此，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重要大事原来就是这一桩吗……〈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如果能想办法让一起前往的穴妹在一旁休息，说不定能阻止她目睹到剧本的全貌。「那个，我应该也要一起……」「不～行～当初拜托忍仔的就只有完成剧本而已，不能再给你添更多麻烦了～」穴妹会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肯定是稻穗仔授意的。既然如此，想劝服穴妹改变决定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牲自己的时间去监制录音过程了，一旦被她发现我刻意隐瞒的真相……〈只能诚心诚意的向她道歉啦……〉说得也是。可是一扯上跟剧本相关的事，穴妹就是个不管对自己或对别人都极为严格的孩子啊……得想办法别让她太受伤了……〈那就买个她喜欢吃的蛋糕或什么小东西之类的，她不是很喜欢巧克力在里面吗？〉啊啊，要是在工作方面做出贿赂的行为，她会更抓狂的。〈什么啊，真是够了……这果然是桩漏洞百出的计划嘛……〉我无话可说。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一切正如忍所言。此时此刻，公司里只有我一个人。静谧的空间更突显了这股后悔的情绪。没有启动电脑，我只是把双肘撑在桌面上抱头苦恼。就在这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衡量工作可能需要用上，我才让忍带着我之前使用的手机，但却鲜少有响动的时候。我一向对电话不上心，会用电话联络我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顶多就是SOFTMAE的同事和少部分的朋友，其中还只限定是与我交心的对象。但这种震动模式却是头一遭。显示在液晶萤幕上的名字，令我不由得睁大双眼。「平栗同学……？」〈咦……怎么会……？〉平粟同学指定的会面地点是刚好位于她和我家之间的某个车站。从SOFTMAE出发，约莫二十分钟便能到达。我原本提议到她家附近的车站碰头，但她觉得不好意思，最后决定选个折中的地点见面。穿过剪票口，车站前林立着商业区与繁华的闹区，附近有不少远食店和家庭餐厅，不愁没地方歇脚。自从有了帮我准备便当这层关系，为了防范缺席没去上学而浪费食物这种事发生，平栗同学和我才会互换了对方的手机号码。而我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突如其来的联络真是让我吓了一大跳。更何况我从没想过对方会在假日时与我联络，此刻内心更是七上八下。〈她到底为什么会约我呢？〉唔，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没办法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见面吧。「不好意思，星期天一大早就打电话……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晓得今天能不能出来见一面呢……」听着电话那头平栗同学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请求，我根本无法拒绝。就先把穴妹的事抛到脑后吧。距离约好的下午一点，还有十分钟左右。碰面的地点是站前的喷水池。根本不用费心去寻，一下子就找到了。看来这附近应该是热门的约见地点吧。在其他几个也在等待的人之中，我一下子就发现平栗同学的身影。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的她看起来似乎相当沮丧。我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开口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啊，直海同学……」是因为安心吗，回过头来的平栗同学深深吁了一口气。「我才该跟你道歉，突然把你叫出来……」「没有的事。我今天本来就没有任何计划，你不用放在心上啦。」我努力让声调听来明快爽朗，佐以自嘲的说法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情绪。第一次见她穿便服，相较于制服更显得随兴自在。卷起裤角的直筒牛仔裤，脚上套着样式简单的休闲鞋，上半身是质地较厚的条纹衫，外罩一件防寒的灰色夹克。头上戴着橘色格纹的毛线帽。一整个穿搭都很像男孩子。「啊，我的穿着不太像女生吧……」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平栗同学扭扭捏捏的似乎很难为情。「那个……因为我不太懂流行，常常都拿弟弟的衣服加减穿啦……」「没有的事，平栗同学的身材比例很适合男孩子的装扮啊。」倒不如说这种下假修饰的穿着与平栗同学的身体曲线很相称，更彰显出她的风格品味。这样的装扮，不管在男生或女生眼中都能得到正面的评价吧。跟今天早上才见过的穴妹风格完全相反，却也不失可爱俏皮。至少是正中了我个人的喜好啦。「是、是这样吗……？」拨弄着浏海，平栗同学似乎完全没有自觉。「像我不管什么时间场合都穿学校制服，还被人嘲笑说『你是国中生啊』咧。」昨天放学后我就直接去了公司，所以手边并没有其他可以替换的衣服。「啊……嘿嘿……」总算有多余的心力来感受我的笑话，平栗同学脸上终于露出淡淡微笑。「啊，要不要去哪里坐着聊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环顾四周，打算结束站着闲聊的现状。又不是今天在这里站久了就能遇到时尚监定团（注21）。「唔呃……去那边可以吗？」注21　　由富士电视台播出的娱乐情报节目。她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星巴克咖啡馆。没有选择速食店或家庭餐厅果然很符合她的风格。她会选星巴克应该也不是因为时尚的关系，而是与其他选择相较之下，星巴克走的是较为健康的路线。这也跟平栗同学对食物与健康管理的理念不谋而合。「来，你的，平栗同学好成熟喔。」我将平栗同学点的美式咖啡递了过去。没有选择摩卡、那提或是星冰乐系列的饮料，这点也确实很符合她的便当方针。反观明明是个老头却爱惨了甜食的我，点的则是焦糖玛奇朵这种甜死人不偿命的饮品。「好温暖喔，今天有点冷，喝这个刚刚好。」隔着桌子对坐，在校外见面的新鲜感不断在我心里冒泡。「嗯……喝过一口咖啡后也放松点了。」「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吧，你的态度好像有点怪怪的，吓了我一跳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关于这件事，那个、那个啊……」她的视线先在手里捧着的美式咖啡杯上停驻了一会，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那个……昨天放学后，国重同学找我谈了一下。」〈国重……？〉忍的声音中充满显而易见的苦涩不悦。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国重……他想干什么？」「这个……」看似已经下定决心的她，在临要开口时还是堵住了声音无法成言。「没问题的。我虽然不怎么可靠，但一定会保守秘密的，而且我一直把平栗同学当作很重要的朋友啊。」「……谢谢你，直海同学。」听到『朋友』这个字眼，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出她松了一口气。对忍而言，同样的词汇听起来可能有些悲恸，但还是希望他能忍着点。对于和班上其他同学并没有什么交集的平栗同学来说，我想这应该是最有效果的一句话。「就是啊……国重同学好像一直都误会了。」误会。打一开始从平栗同学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时，我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跟我说『你和直海在交往吧』，还问了『为什么不能跟我交往，和他却可以？』这样的话……」〈那家伙怎么说得出这种蠢话啊…………〉他还真的是……这种误解根本是脑洞大开的程度了呀。「……他说，如果我们还要继续交往的话，就不敢保证以后会对直海同学做什么了。」拒绝了自己的女生竟然和自己的小跑腿交往。比起不爽，更难以忍受的是周围的人拿这件事当笑柄嘲讽自己吧。之前他带着两个棒球社社员来向我下马威时，我一点也不害怕，之后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他才觉得找我下手没什么效果，不如换个目标找平栗同学开刀，是这样吗？为了维护他无聊的自尊心，而做出威胁平栗同学的举动，是这样吗？「我已经跟他解释了好几次这是误会，但他完全听不进去……」「所以你才特地来告诉我吗，谢谢了。」「直海同学要是出了什么事，或许就是因为我的关系……」平栗同学松开杯子，微微低下头。国重一定打算对我采取比在旧校舍那时更激烈的行为吧。但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忍，是这样没错吧？〈我无所谓。事到如今，不管再发生什么我都不在乎，也不会在意，反正不会更丢脸了。不过就是国中时期发生过的事再发生一遍罢了。〉虽然小地方有些偏差，但看来我们的意见应该是一致的。「我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但他对你说的还不只这些吧？」「……咦？」〈不只这些……?〉我的发言让平栗同学和忍都相当吃惊。似乎感到非常意外。国重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罢手，而且我敢肯定平栗同学一定还隐瞒了一些事没有说。「那个是……那个……」「没事的，你就说出来吧，我心里已经有底了，再瞒下去也无济于事啊。」「…………」平栗同学的眼角有些湿润。她一定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吧。过大的负担令她难以负荷。「……那个，他说要孤立我……还说要到处散播会让我很羞耻的谣言……」不只孤立平栗同学，还要到处散播会让平栗同学很羞耻的谣言啊。〈搞什么啊……真是无聊……什么跟什么嘛……〉「可是我没关系的，又不是会被拳脚相向……倒是直海同学很可能会遭到过分的……」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为忍担心，虽然对平栗同学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的想法跟她有些出入。她不过是帮忍准备午餐便当罢了，却得遭受这样的恶意伤害。早知如此，或许一开始就该拒绝让她为忍带便当。不，追溯起来，可能该回到忍向她告白的那时去阻止这些事发生。忍，你想怎么做？当然我也是可以全权揽下这件事，毕竟我是真的很难得发火了。但要是交给我来解决，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顾及周围的其他状况，只会控制在不危害到平栗同学的范围之内，却很可能对你的将来造成影响。我也许就是会采取这种过激的解决方式。〈你先等一下……我、我也……〉之前你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时，我的回答是「考虑多久都没关系」。可是很遗憾，现在似乎得加上期限才行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有义务让她安心。所以我要开口了唷。「平栗同学，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直海同学……」「打一开始就是因为我没有坚定自己的态度，才会让他误会的，所以平栗同学什么都不用担心。」「哪有，都怪我不好……」「只要好好说清楚，我想他一定也会明白的。」说着违心之论的感觉真是太差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直海同学……」平栗同学到底还是落下一行泪。我则将其当作敲响命运的钟声。好不容易终于等平栗同学停止了啜泣，我才把她送回她家附近的车站。直到最后她都还在为忍担心，甚至还要我去跟二宫商量看看，但这么做只会把事情闹大，并不能彻底解泱问题。回到SOFTMAE，我打开笔电电源，就这么望着萤幕。萤幕上只有基本的蓝色桌面，并没有显示任何答案。〈…………〉与平栗同学道别后，忍和我之间也没有只字片语的交流。我们都有许多不得不独自思考的事，而且我还有一个比忍更急迫的问题得面对。藉着这件事，我必须给忍当个榜样才行。时间咻一下就过去了。我没有吃晚餐，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有时间不断地流逝。公司大门打开了。看样子，她已经照预定计划完成工作了。比平时安静许多的脚步声迈向了工作区。明明花了一整天完成一项大工程，她却没露出半点明朗快乐的模样。「……忍仔，你在呀。」穴妹从隔板的阴影中探出头，对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一直在等穴水姐啊。」穴妹走进我的私人工作区，一把放下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大叠剧本，厚度甚至超过一个月份的漫画周刊。「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是的。」「很好，那我们就能直接切入主题了。」从邻近的工作区拖了把椅子过来，穴妹一屁股坐在上头。看她把原本环胸的双手靠在椅背上，再加上那句「直接切入主题」，这场交流肯定会进行很久。「你说说，为什么没照我说的去修改剧本呢？那个时候忍仔不是也说『我明白了』吗？」她的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而是换上一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盯着我。「真的很抱歉……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守护真心领域的宗旨……」「谁拜托你那么做了？为什么你以为自己办得到呢？」和平常的穴妹全然不同的飞快语速遮断了我未完的话。「那是……」她的质疑并没有错，但我总觉得那份质疑里还存在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无法接受。「就算前辈不会搞错游戏内容的平衡发展，但忍仔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也能收放自如地处理好？要是一个不注意，别说是真心领域的宗旨了，可能连商誉都会染上污点，你明白吗？」「……是的。」我终于搞懂那股说不清楚的无法接受是来自何方了。她应该已经把『猛犬』里秋穗篇的剧本彻头彻尾地看过了。可就算完全是属于直海龙介的笔触，她也没办法接受吗？「我身为SOFTMAE唯一的编剧写手，有义务背负起与剧本相关的所有责任，忍仔你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无视这些？」「真的很抱歉……」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难道是剧本的品质没达到穴妹认定的标准吗？我的写作能力在自己都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下降了吗？若真是如此，我该怎么站在忍的立场向她解释才好？「那个……穴水姐应该看过秋穗篇的完整剧本了，你觉得怎么样？」「那跟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吗？」「不，只是身为一名写手，我想听听你的的意见。我的剧本配不上真心领域……愧对了直海龙介的名字吗？」穴妹一时之间被堵得说不出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是由我来写剧本这件事，让你无法容忍……？」「…………」我想，我触及问题的核心了。虽然知道不该继续下去，但已经无法停止。「没有遵从穴水姐的指示，我是真的觉得很抱歉。但以结果来说，我的作品应该已经超出你的指示了，如果你也承认这个事实，接下来你想说什么或做什么，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能一直不断地向你赔罪。」「不对、不对，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那样啦！」穴妹激动地甩着脑袋。她想说的大概是『那种事情我都知道』吧。「不是因为忍仔写出了和前辈一模一样的剧本而觉得不满！人家想说的是……！」穴妹的声音里已经出现了呜咽。「不是的，穴妹并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才对忍仔说那种话的。」极其突然地，稻穗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工作区里。「……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穴妹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抹浮上眼眶的湿意。「在忍仔回来之前，我一直都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打盹呢。」稻穗仔轻轻地将手掌搭在穴妹的头上。「穴妹曾经向我提议别用直海龙介，而是以其他的名宇来发表秋穗篇的剧本，这跟由忍仔来写、或是其他哪个人来写都没有关系。」「咦……？」「因为这么一来，至少能保全直海的名声不受到玷污。要是有必要，就让外界以为剧本是穴妹写的。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就算让自己站在浪尖刀口上也无所谓——穴妹那时是这么跟我说的。」这些事我从没听说过。这么说的话，她其实是……「所以罗，不管得面对什么下场，穴妹其实都无所谓的。这丫头想做的不过是……」稻穗仔一把扯过穴妹的肩膀，将她搂进自己怀里。「代替直海成为剧本负责人，站在和直海相同的立场，用相同的思维给予自己的后进一些意见罢了。」这回轮到我哑口无言了。「要是直海在的话，八成会抓狂吧。如果有个代替穴妹的写手不服从自己的指示，擅作主张地写了以为能过关的剧本，事关穴妹的名誉，我想那家伙肯定会发规的，然后又会因为很满意剧本的内容，所以最后他一定会这么说：『下一次我不会再下任何指示了，就交给你全权负责，自己的屁股可要自己擦干净哪。』说出这些话时，他的脸上还会带着爽朗的笑容。穴妹也很想这么做啊，对吧？」正如稻穗仔所言。如果是我，一定会这么做的。「穴妹，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呜呜……可是啊，虽然我并不是嫉妒忍仔的才能，可是那个……那个……要是忍仔超越了前辈那该怎么办啊……呜呜、呜哇——！！」穴妹把头埋在稻穗仔的怀里开始放声痛哭。直到这一刻，我总算了解穴妹内心的复杂想法了。「这样啊，秋穗篇的剧本写得很棒是吗？要是评价高过其他感情支线的话，你担心直海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是吗？你啊，真的是很喜欢直海呢。」「……呜呜、呜呜……」哽咽啜泣的穴妹只能不断点头。「对不起……我没有用心理解穴妹……穴水姐的想法。」活到了这把年纪，我居然还是没学会设身处地的为后进着想。笨蛋笨蛋笨蛋我这个大笨蛋。「没事了啦，这丫头明明是个写手，嘴却笨得要命，偏偏心思又复杂得很啊。」「穴水姐，对不起。」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不是以忍的身分，而是做为直海龙介，我必须向她道歉。只可惜这声道歉是没办法实现了。「……没事啦，你不用道歉。可是，你绝对不可以认为自己比前辈厉害喔！」「……是。」抱歉啊，忍。本来是想让你看看我的魄力，结果我又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了，这下子完全没办法在你面前当个楷模了呢。〈……也不像你说得那样啦……〉嗯？〈只是为对方着想，哪有什么帅气或丢脸之分啊……反正到最后，不是也以穴水姐很喜欢你做为一个快乐的结局了吗？〉不，都怪我自以为是，才会白白绕了好大一圈啊。〈就算是大人，有时绕个圈子也会让事情变得更顺利的。这么说来，像我这种没什么后顾之忧的小孩子应该有更多可能性值得去尝试吧。〉忍……？〈给我时间考虑这一点我不会跟你道谢，但我还是想向努力想保护我的平栗同学说声谢谢。〉真像我家孩子会说的话，我不禁苦笑。既然这样，就放手一搏吧。我会照你所说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依照你的指示尽善尽美做到最好。〈讲什么废话，这可是我的身体耶。〉说得也是。我也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怎么了？忍仔？怎么突然笑起来了？」稻穗仔讶异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视。「啊，没有啦……只是毚得稻穗姐和穴水姐实在太棒了。」「你在说什么呀～」这下就连穴妹也被我傻气的发言逗笑了。「啊，这边这边。」在最靠近学校的车站，我举起手对等待的对象挥了挥。就算是忍，好像也已经很久没跟人一起结伴上学了。「啊，直海同学……这、这样真的好吗？」平栗同学似乎仍有些茫然无措，可还是依昨天联络的那样前来与我碰头了。一起上学吧——依照忍的指示，我搬出梢嫌轻浮的语气向她提出邀约。「没事没事，我就想跟平栗同学一起上学啊。」「噫呀——」我的随口一说让平栗同学逸出细哑的哀号。看来还没有人跟她说过这种话呢。「不、不可以……怎么能对我这种留级女说这种话……」忍要是能稍微减轻她那总是感到难为情的负疚感就好了。话说回来，『留级女』是什么玩意儿啊？类似被留级的淑女吗？来到校门前，周围全是学生。毕竟我特别选在上学的巅峰时段，会有那么多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刚结束晨训的棒球社现在应该正从社办回到教室吧。我的盘算是希望能被国重本人目击到我们一起上学，或者让他认识的人看见再转达给他知道也不错。「早安——」照忍的说法，他好像从进入这间学校到现在，从来没有在一早踏入教室时就主动向同学们开口打招呼。而且今天还带着平栗同学一起。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班上同学全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虽然没有半个人回应我的招呼，但反正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啦。于是，正如所料，国重顶着一张臭脸从他那靠走廊正中间的座位对我投来凌厉的目光。我装作毫不在意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座。平栗同学也与我相同。一进到教室，她就变得沉默且面无表情。这是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兴趣曝光而采取的处世之道。昨天才给过警告，今天我们就反着来。国重肯定是怒不可挪了吧。但是，今天一天才刚开始呢。搞不好对他而言，这会是相当漫长的一天。真教人同情。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我以十分惬意的姿势承受着国重狠戾的视线。是要故意让别人听到而提高了音量。「……嗯。」不晓得平栗同学内心真正的想法，她完全没有把任何情绪摆在脸上。虽然默默跟在我身后，但在刻意从国重的位置附近走过时，她遗是有些紧张。我心里觉得抱歉，可还是希望她能够撑过今天。自动贩卖机广场位在连接楼梯与体育馆的内部走廊旁。忍上一次照自己的心意来到这里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直海同学，你今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耶……？」平栗同学怀着不安的心情啜饮手里的草莓欧蕾。当然是由我请客的啦。「嗯，是有些奇怪，不过那是因为心里有些事的关系啦。」我和忍都不喜欢，却刻意买了草莓欧蕾来喝。说穿了就只是单纯地嘲讽罢了。「国重同学那边不会有问题吧？要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我会马上叫老师来的……！」「谢谢，不过我自有打算，不会让事情演变到那种局面的。」「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也是可以……」平栗同学豪迈地扎起马步，摆了个令人满头雾水的武功架势。两只手做出搞笑艺人阿猫广治（注22）喊出「喵——！」时的姿势。「呃，平栗同学，那是什么东东……？」「猫、猫拳……我也有自己应对的办法，有什么问题吗……」没什么问题啊，只想说你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呆瓜，不过该怎么办呢？这不正是我以前不经深思就登在『种大人部落格』上的拳法吗？「……那到了紧要关头时，就请你帮个小忙救救我罗。」我忍着到嘴边的笑意，向她请求道。那肯定是很强大的力量，可惜只限于猫界。「喵——」平栗同学用正经八百的表情这么回答。注22本名齐藤健一，来自熊本县的搞笑艺人。午餐时间我当然也和平栗同学结伴行动了。就像平时一样。对缺食儿童的我来说，这可是平栗同学用营养满分的便当喂食我的贵重时光。文艺社的社团办公室是全校最舒适宜人的地标。很宁静，四周全都是书，最棒的是平时只会有平栗同学一个人待着。尤其今天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还刻意在国重面前喃喃自语了句「平栗同学今天的便当又会准备什么菜色呢？好期待喔～」，所以心情就更爽快了。「平栗同学，你有几个弟弟啊？」把国重的事抛到脑后，我又找了新的话题和她攀谈起来。为了坚守礼仪，我还特地等到嘴里的东西都咽下肚才接着开口。今天的便当依然是以日式口味为基调，但并不令人感到腻味。「两个，大的十五岁，小的五岁。」上次见面她穿的那件衣服应该就是十五岁弟弟的吧。既然她穿起来尺寸也合适，想必那个弟弟的体型应该让忍很羡慕。「最近弟弟们也挑剔起我准备的便当了……」唉～平栗同学轻轻叹了一口气。自我刚开始觉醒的叛逆期男生啊，确实很教人头大。忍五岁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呢？当时我并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他身上，想想好像也只留下了独自反省的记忆。「可是提起弟弟时，平栗同学似乎很开心呢。」「咦……是、是这样吗……」平栗同学试着想抹杀嘴边的笑意，可惜只是浪费功夫．当她抿着嘴憋笑时，颊边就会凹出小酒窝，反而让笑容更加甜美了。「虽然我一无是处，不过还是希望弟弟们可以多发展出一些优点……」「平栗同学哪有一无是处，你有很多优点啊。」「咦，才、才没有咧！」「你很为弟弟着想，做的便当也很好吃，还肯跟我当好朋友，还有……对了，你的胸部也很有料啊。」「喵！？」因为两手捧着便当盒，平栗同学只能把上半身抵在桌边，试图藏起自己的胸部。遗憾的是，把胸部贴在桌子上，反而更显雄伟啊。「今、今天的直海同学真的好奇怪……我、我都差点要脱口喊出『忍！你搞什么！』这种话了……！！」平栗同学绯红着一张俏脸，死命地出声反抗。「嗯，我家没有妈妈，听到这种话感觉还挺开心的呢。」「啊……」平栗同学瞬间就消沉了下去。我就说她真的很不适合露出这种表情啊。「同情什么的，真的一点都没必要喔。」我代替忍清楚且直接地表明了立场。为了不让这句话显得太苛刻严肃，当然不能忘记附上笑容。「……嗯，说得也是，我明白了。」她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马上就又露出微笑。忍最讨厌他人鸡婆的探究。这点我也是一样。平栗同学说自己是留级女。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如果有一天，她愿意主动说出来的话，希望到时候忍也能成为支撑她的力量，为她排解烦忧。「今天说不定会发生一些让你心惊胆颤的状况，不过你什么都不用做，可以答应我吗？」「……唔，嗯……？」看她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我强硬地拉过平栗同学的手指，要她和自己打勾勾。勾完手指，就不能打破约定了。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事态的发展也如我所预期的一般即将上演。等级任导师藤枝离开，过了好一会儿，班上的同学人数并没有减少。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放学后要做些什么。而这时，国重直接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直海，我说你啊……」不像平常那样总带着笑意，国重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好耶，一直储备能量到这一刻的忍啊，接下来就交给你罗。「干么？」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一丝胆怯地与国重正面对峙．现在老头正照着我的想法展开行动。我心里的每一种念头竟都毫无里碍地传给了老头，甚至感觉不到半点时间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为了这一刻，我今天可是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在思索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说是这么说，但到头来遗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所面临的也不过是做或者不做的选择题罢了。虽然只是教会了我这个道理，还是得好好感谢一下老头才行。现在想想，用来摸索考虑的时间也已经够充分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看你今天一直都很针对我嘛？」这家伙朝平栗同学瞥了一眼，低声恐吓道。双脚有些克制不住的哆嗦。一直以来，我都没办法违抗这个声音，从国中开始就是了。毕竟他对我干的那些事琐碎细微得甚至称不上是霸凌，也就没人对我施予过援手。原本抓着肩膀的手顺势伸向我的领口。倒不如大肆地狠狠欺负我一顿，这样我也比较有立场反抗。没错，就像现在这样。当着班上同学的面对我出手，这一幕对我而言是必要的过场。就像国重总刻意在其他同学面前夸耀我是他的仆人一样，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可没有瞧不起你。」这句话逸出口时，我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伸出弱不禁风的细瘦手臂，我挥开国重蛮横的箝制。他的摆布，也不曾被其他人左右过。「你还很无聊地跑去威胁平栗同学了吧？居然对女孩子说出『我要到处散播会让你很羞耻的谣言』这种话，到底该感到羞耻的人是谁呢？」「等等，你……搞什……」国重忽然就手足无措了。遗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全被我的声音勾起了注意力。就连那些原本已经准备回家的学生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我们。「话先说在前头，我跟平栗同学可没有在交往，只是为了和你做一个了断，今天才请她配合我一下的，所以你就放心吧。」我从位子上站起身，顺势将还在恍神的国重一把推到窗户边。「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只是因为你一直拿我父亲的工作当把柄，威胁我要到处散播的关系。」为了让茌场所有人都能听明白，我直接挑明了说。接着就像之前谁曾做过的那样，我用力往墙上踹了一脚。国重的身体也随之哆嗦了一下。然后又抬手更用力地往玻璃窗上一拍。吓人的响声瞬间响彻了整间教室。「可是，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了。我的父亲究竟从事怎样的工作，就算被大家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来啊，说出来吧。我的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你大声的说出来啊。」凑近国重面前，我彷佛听见他体内的什么断裂的声音。「做出那种恶心游戏的家伙所生的儿子，你是在跩什么啦！！」他伸手推开我的身体，趁着我失去平衡有些摇摇晃晃的时候，握紧的拳头也追赶似地朝我砸来。「……唔！！」一股温热的铁锈味在嘴里散开，但并不觉得有多疼痛。有哪个女同学被吓到尖叫了。为了不丢脸的倒下，我硬是踏稳了脚步，而国重看着这样的我似乎打从心底感到诧异。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那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刻又伸出双手扯住我的领口。「从头到尾都冷眼旁观我跟国重这场闹剧的你们也听清楚了！！」我提高音量，视线主要在男同学们的身上扫了一圈。「在你们之中，要是有没看过A片、A漫、没玩过色情游戏的，想怎么轻蔑我和我父亲都随你高兴！！」我没有停顿地一口气喊出来，对着可能真的存在的某位圣人君子，可并没有半个人应声。可能觉得太不爽太郁闷了，国重咂了下舌又再次挥出拳头。「你们在搞什么！！」不知是谁把二宫老师叫来，此刻他正站在教室门口冲着我们大喊。「真的觉得瞧不起、或是有什么想抱怨的都无所谓，因为我父亲从来没给任何人带来困扰，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说出这些话并没有针对任何人。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所说的，老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过来把我和国重隔开。老师规戒国重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比起这些，我应该更早发现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的那抹身影才对。平栗同学直到现在都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一定吓到她了吧，抱歉哪。「直海同学……」似乎想说些什么，平栗同学握紧自己的小手抵在胸前。这样就够了。毕竟我们两个也没有再继续亲密下去的必要了。「平栗同学，今天谢谢你了。」从嘴里吐出的声音微弱到找甚至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听见。可是至少，我还能维持脸上的笑容吧。国重在被二宫老师带离教室的时候，我担心的就只有这么一件事。从明天开始又要过着没便当可吃的生活了，这也是理所当然。是我太依赖人家了。但就跟过去一样，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啊，不是一个人啊。老头不是也在吗？

第一卷 第六章 没有翅膀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