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四章明日之风

这里，这个场所，是我，西野明日风，从出生开始直到小学五年级为止生活的地方。

虽然姑且算是在福井市，但只是在很偏远的一端而已。

走一小段路就能到邻近的坂井市，在福井县内里可以说是穷乡僻壤，周围尽是稻田。

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在休息日，最大的乐趣是到与Lpa无法相比的名为Ami的购物中心里的书店和附近的名为宫胁书店的小书店购买新书。

在这样的城市里，父母双方都是严格的教师家庭出生的我，是一个非常胆小怕事、没什么有趣之处的女孩。我虽然学习成绩还算优秀，运动也很活跃，但不是那种能让大家兴奋起来成为班级核心的华丽类型。

话虽这么说，但也不至于阴暗到不和任何人说话的程度，朋友的数量也不过普通人的水平。不管怎样，我觉得普通这个词很贴切。

我家附近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而且父母禁止我去太远的地方玩，所以我放学后马上回家，不厌其烦地埋头于书的世界里。

同学们好像每天放学后都聚在别人家里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我稍有点特别。

——但是，对我来说只要有故事就足够了。

在故事中出现的人物都是令人吃惊的正直、炽热、温柔、耀眼，凭借自己的意志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飞翔。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样。

另一方面，虽然我非常羡慕他们，但我还是把现实和故事区分开来。

因为实际上有爸爸妈妈在，他们说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所以我什么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即使想去参加祭典，想在朋友家里过夜，想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冒险，如果得不到允许，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从小就听家里人说，只要遵守父母的吩咐，就能长大成人，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错的。

但是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我遇到了一个少年。

虽然年纪比我小却令人吃惊的正直、炽热、温柔、耀眼，就跟现在我眼前的男孩一样。

「——朔哥哥，好久不见！」

「你……是……」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自从我去年九月见到他，我就一直压抑着这句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的人。

尽管他总是耍酷，但他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这句话能让你想起来吗。

特意跑到这里来，要是连记忆的一角都没有印象，那会有点——不，是相当震惊的。

「怎么了，朔哥哥？」

我窥视着那种迷惑不解的脸，像是在取笑他似的追问了上去。

不知他是拼命将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还是在整理状况，他一句轻松的玩笑话都没有回应。

我想这也是。

对你而言我是明日姐，就算搞错了也不会叫你朔哥哥。

但实际上，先叫朔哥哥的人可是我哟？

「那个，等一下。」

他把手抵在额头上说。

「莫非，莫非，明日姐小的时候，见过我？」

「是的。」

「你的头发长到后背了吗？」

「是的。」

「更加畏畏缩缩的性格？」

「是的。」

「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玩吗？」

「是的，完全正确。」

「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和那时候完全不同，外表和性格也完全不同，现在想起来，我连名字都没告诉过他。

所以当时朔哥哥一直叫我为「你」。

「想起来了吗？那时候，你被称作朔哥哥，明日姐被称作你。」

「有这种事，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些事实虽然像天方夜谭一样，其实就在附近。」

乱蓬蓬挠着头发的你，不，朔哥哥？总之先统一叫做朔吧。

牵着还在混乱当中的朔的手，我走出了小小的车站。

深吸一口气，感觉稻田令人怀念气息渗透到细胞的各个角落。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燃烧稻草似的味道。城市里的人一定会觉得很臭，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回想起少女时代的，令人安心的香味。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比我小的女孩。」

旁边的朔说。

「我也是，到第二年夏天才知道自己比你大，我记得是问你生日的时候。当时想着反正都这样了，所以就一直这么叫了。」

一般来说，虽然上小学时候的年龄，女孩子都比较成熟，事实上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印象却很可靠。

再说，我太不谙世事，太胆小，难怪会被人误会。

「好怀念啊，这一带。我小学毕业后就忙着打棒球，一次也没来过。」

朔环顾四周。

「我记得铁路的另一边好像有个小神龛，明日姐也和我一起去过的，不是吗？」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珍贵的记忆。

「所以你为了吓我一跳，带我来这里了？」

「这是一个目的，还有另一个目的是确认开始的原点。」

「开始的原点？」

「这一次你能听听我说吗？」

看到朔微微点头，我开始慢慢地说起来。

＊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

我听说有个男孩子来附近一个人住的外婆家里玩。

她是个温柔的外婆，有时候会偷偷地给我一些点心，要我「那孩子来的时候，做他的朋友」。

我觉得我要按照约定去陪他玩，但是说实话，我的心跳个不停。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温柔的外婆的孙子并不一定温柔，而且他住在比这里更远的城镇，可能会嘲笑这里是个乡下地方。

所以我穿着最成熟、最中意的连衣裙和草帽出门了。

就像护卫我心灵的盔甲和盾牌。

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像女孩子一样漂亮的男孩。

尽管如此，他的皮肤还是晒得黝黑，从背心里伸出来的胳膊也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笑的时候露出的雪白的牙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是这附近的孩子吗？」

男孩看到我之后说。

「……嗯、嗯。就在这附近。」

看到他那无畏的样子，我不由得退缩了。

学校里也有很多活泼开朗的男孩子，但大多数都有点粗鲁，我不太擅长应对。

「那么，你能为我带路吗？」

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和举止都很温和。

「可以，不过这里什么也没有，全是稻田。」

「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也没有的，我们走吧！」

男孩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

「我叫千岁朔。」

「朔……哥哥。」

对于比我更温暖、更让人放心的体温，我情不自禁地这么说出口了。

我们牵着手开始走路，果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这附近全是老房子，到处都是水渠，小神社和公园，剩下的真的只有稻田。

一定会很令人失望的。

于是，我战战兢兢地看向旁边，

「看起来好有趣，这一带！水黾，蝌蚪，小龙虾能捉到好多呢。完全没有车辆经过，感觉无论哪儿可以走到的样子。」

他的脸上闪闪发光。

然后我们一起玩了两天，他真是个什么事情都能让他高兴起来的天才。

我们抓小龙虾和蝉，在神社的大树上涂蜂蜜吸引独角仙，在公园的秋千上做大跳跃。

基本上，我只是拍着手欢闹地看着他。一个我觉得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在他看来就像一个珠宝盒一样。

完全亲近他的我从早到晚都「朔哥哥，朔哥哥」跟在他后面。

第三天，朔哥哥今天就要回去了。

我觉得很伤心，很寂寞，从早上就开始闷闷不乐。

「朔哥哥回去后，又会变回一成不变的每一天了。」

「一成不变？」

「嗯，一成不变。去上学，然后回家，在附近闲逛。」

大概是察觉到了这种情况吧，朔哥哥想了一下，说道。

「你最远走过多远？」

「家里人告诉我不要走太远……大概是给朔哥哥带路时去到的那么远。」

「那我们去冒险吧，去你没见过的地方。」

「可是，爸爸会生气的……」

犹犹豫豫的我的手被紧紧地握着。

「不是你父亲，而是你的想法如何？」

「……想去看看。」

「那不就得了。」

然后朔哥哥把外婆午饭时捏的饭团和水壶塞进背包，拉着我的手出发了。

明明自己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却好像没有什么可怕的。

一开始，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坏事，我很紧张，但是当我看到朔哥哥的笑容，很快这些心情就被吹走了。

经过熟悉的附近一带，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

这真是一条什么也没有的乡间小路。环顾四周，只见堤坝和稻田绿意盎然，远处有小山和民宅。

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令人兴奋的。

朔哥果然是一个什么都能欣赏的天才，他能在不起眼的风景中发现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哎，你觉得那个小建筑是什么？」

「管理河流的人住的地方？」

「那就没意思了。你看，看到那个像是粗水管的东西了吧？那可是河童的家啊。」

「河童？」

「实际上，虽然它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但要是在现在这个时代被发现就糟了。所以它平时住在福井的大人物准备的那里，必要的时候为了不被人发现通过那个水管到河里去。」

「什么呀，这太奇怪了！」

我们一边说着这样的话题，一边哈哈大笑。

河流到了尽头，这次我们穿过了稻田之间的一条路。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脚步，朝路边的水渠张望，或是突然觉得很快活，就开始奔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继续前进。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

「哎呀不好，是时候该回去了。」

朔哥哥看着我。

「你遇到了从没见过的东西吗？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了？」

我不停地点头。

「这很简单吧？」

一个在晚霞中咧嘴大笑的男孩，在我看来就像自由一样。

对于一直认真听从父母的话，静静地生活在小世界的我来说，这就像是第一次的大冒险。

但是对于朔哥哥来说，这里是一个可以飞翔的地方。

然后我们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

夏天青翠的稻田、笔直的田间小路、从镂空塔延伸出来的电线、河面，全都染成了红色。

远处，鸭子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仿佛要盖过我们的声音似的，急急忙忙地大合唱。

一起边走边吃的饭团是我吃不习惯的梅干饭团，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个咸味出乎意料的好吃。

我们停了一会儿，咕咚咕咚地喝着大麦茶。

不一会儿，天就一片漆黑了，天空中有圆圆的月亮和星星，犹如金平糖一般闪闪发光。

在这种时间里，我甚至从来没有几个孩子出去散步过，只要牵着朔哥哥的左手，我就不可思议地不会感到害怕。

当我回到家里时，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但我一点也不难过。

泪水止不住，当载着朔哥哥的汽车渐行渐远，消失不见的时候。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是明年夏天能早点到来就好了。

＊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

我穿着一件央求爸爸妈妈给我买的纯白连衣裙，兴奋地等着朔哥哥。

开始打棒球的他，不知为何比去年长高了很多，变得更像个男孩子了。

但是内在的东西没什么变化，两个人一起到处走着玩耍。

当时，我正沿着一条宽阔的河岸走着。

我想吓吓稍微走在前面的朔哥哥，快步走近他的后方。

——在我踩到泥泞的土地，滑行了一会儿之后。

我失去平衡，啪的一声掉进河里。

幸好没有撞到什么地方或擦破什么东西，但更重要的是，为了给朔哥看而买的白色连衣裙弄脏了，这让我感到很难过、很丢脸，眼睛深处一阵发热。

不行，要在朔哥哥面前哭了。

明明是难得的快乐时光，明明是暑假。

就算咬紧牙关，用力向眉头注入力量，眼泪也会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扑簌簌地从眼角流下来。

不要，不要，不要。

我可不想让朔哥哥看到我这么狼狈的表情。

止住，止住，止住！

——就在这一瞬间。

一声巨响，朔哥哥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什么嘛，一个人开心起来了，也让我一起来玩啊。」

他笑得很开心，开始给我泼水。

有点腥味的河水扑面而来，冲洗干净了我的眼泪。

然后我意识到。

咦……止住，了？

不知为什么，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完全忘记了几秒前还在哭的事情，开始追着朔哥哥。

「好过分！居然朝我最喜欢的连衣裙泼水！」

「因为穿着这样的才不方便活动的吧。明年准备短裤、T恤和拖鞋吧。」

「真是的！简直不敢相信！笨蛋！」

当我们在泥地里玩耍的时候，连衣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一直在放声笑着，闹着。

＊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

据说正忙于棒球训练的朔哥哥只待了一晚上。

但是，今天晚上在附近的小神社有夏日祭典活动。

如果我们能一起去，那将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这样想着，前一天我就和爸爸妈妈商量过了，他们都说不能只有小孩子去那种地方。

如果我告诉他们，学校里其他的孩子都是和朋友去的，他们也只会说「别人家可以，我们家不行」。

他们说如果有父母陪同就可以去，但不是这样的，我只想两个人去。

穿着短裤、T恤、拖鞋吃着西瓜，我把情况告诉了朔哥哥。

「嗯，学校的老师也说了同样的话，你的父母也都是学校的老师啊。」

「朔哥哥，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想去。傍晚我去接你好吗？我会好好解释清楚，不会做危险的事情的。」

「我觉得肯定不行的。我也想再商量一次，但是……」

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朔哥哥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灵光一闪地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你回家再试着说服你父亲，到傍晚我去接你，到时候如果得到许可了就好。」

「如果他们不允许呢？」

「那我们约好了。你要是放弃了，我就直接回去。不过，如果你还是想一起去的话，偷偷摸一下你的左耳当作是信号。」

「然后呢？」

「——我会带你走的。」

突然间，我的心跳了起来。

我试着再商量了一次，父亲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

朔哥哥来拜访的时候，虽然父亲的语气很温柔，但他明确表示不能让两人一起去参加庆典。

所以我——

「对不起，朔哥哥。」

一边把头发搭在左耳上，一边这么说。

「是吗，好吧。那么明年见。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

朔哥哥一脸遗憾地挥着手走了出去。

等等，约定呢？我这么想着。

你没注意到吗？我摸了摸左耳作为信号啊。

你说你会带我走的，你这个骗子！

我的脑海里充满了愤怒、悲伤和孤独，我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把脸贴在枕头上。

因无法忍受而溢出的泪水，变成污渍，慢慢地扩散开来。

明明今年就只有今天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应该说，愿意和父母也一起陪同去的！

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了。

反正都是不行的话，一开始就不该那样提议。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昏昏欲睡的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咚，咚。咚，咚。

我半睡半醒地站起来，环顾四周，不禁吓了一跳。

朔哥哥从窗外挥着手。

「欸？欸？为什么，来到了二楼。」

我虽然有些混乱，但还是打开了窗户。他伸出食指，然后轻轻一笑。

「你怎么睡着了，不是要去参加祭典吗？」

我探出头往下一看，那里立着一个梯子似的东西。

「我搬了外婆家的梯子来。」

嘿嘿，朔哥哥笑了起来。

我又是高兴，又是放心，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怎么了？你真是个爱哭鬼啊。去年掉进河里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他有点生硬地，用手指给我擦脸颊。

「啊……我的，鞋子。」

如果我从楼梯下去取的话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爸爸可能会发现的。

「嘿嘿，你的份我也偷来了。」

朔哥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了沙滩拖鞋。这一带的房子不会一一锁上玄关，想干也干得出来。但是，我很高兴他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如果我被父母发现了会被骂的。

真的，就像故事里的王子。

虽然爬下梯子有点吓人，

「没关系，我先下去稳住。」

我相信了朔哥哥的话。

以防万一，我在算术本上写上「对不起，我和朔哥哥去参加祭典了，不会太晚回来」，放在了书桌上。

慢慢地，慢慢地下到楼下，朔哥哥说。

「今年你穿短裤真是太好了，要不然就露出内裤了。」

「真是的！最差劲了！」

然后，我们向跑着过去不到五分钟的，车站反方向的神社前进。

途中我发现自己没带钱来，外婆说「两个人去吃好吃的东西」，好像给了他一千圆零花钱。

节日真是小巧玲珑，摊位数量也不多。

但是，由于瞒着父母干了些像坏事一样的事情，而且还是第一次只跟小孩子来，所以我兴高采烈地闹腾着。

简直像要跳起来似的，我在境内里来回跑着。

——但真正让我心跳加速的是，那个按照约定偷偷把我带出来的朔哥哥。

两人一起一人吃了一半炒面和○○烧，最后喝了弹珠汽水。

朔哥突然喃喃自语。

「沉在弹珠汽水里的弹珠，多可怜啊，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歪着脑袋回答。

「好奇怪，在我看来它就像漂浮着的月亮一样漂亮，大家都很喜欢，和朔哥哥一样。」

「月亮……是吗？」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我瞥了一眼他的侧脸，朔哥哥正凝视着浮在夜空中的真实的月亮。

比平时更认真，比平时更寂寞的样子。

他那成熟的表情虽然让我大吃一惊，但是我却感到痛苦、悲伤和沮丧，我没有叫他不要离开，而是说：

「如果哪天朔哥哥一个人觉得孤独了，我愿意嫁给你呢。」

「等你的爱哭鬼性格治好了再说。」

看着温柔微笑的朔哥哥，我唐突地想，真想变得和他一样。

外表帅气，运动神经好，其实也很聪明，这些当然都是理由，我也最喜欢了。

朔哥哥有一个坚强而温柔的内心，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直视前方。

这一部分是那么的热烈，即使会惹爸爸生气，他也会带我去看没见过的景色，或者变得浑身是泥为我止住眼泪，或者像这样给我留下珍贵的回忆，还有重要的事情总是由自己的内心来决定。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耀眼。

我也能成为那样吗，真希望我也能成为那样啊。

为了和这个像故事里的英雄、夜空中的月亮一样的人并排站在一起时，也能挺起胸膛。

＊

「——这就是，仅仅七日间就结束了的，遥远的夏日初恋」

我沿着当时我们一起走过的回忆道路，说起了我一直藏在心底的故事。

这样说起来，感觉像是随处可见的少女的误会，有点不好意思。

……不，没有哪个男孩子爬上二楼来偷跑的吧。

在那之后，我们被来找我们的父亲训斥了一顿。

走在旁边的朔起初还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一路上却眯起眼睛，好像在看远处似地听着对话。

因为他没有回答，所以我尴尬地开口了。

「再下一年我就见不到他了，因为我搬走了。当然，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也没有勇气问外婆。」

我觉得朔哥哥可能会喜欢活泼的样子，所以那年夏天结束后我就剪成了短发，而这也全部白费了。

他本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听外婆说，因为你喜欢了一个帅气，运动神经又好，又聪明的人。」

「所以那个人就是你。我不好意思让你外婆知道我在说谁，所以我稍微隐瞒了一下。」

「不是吧，原来我和明日姐两人是互相喜欢的吗。」

「骗人的吧！」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直跟在你后面战战兢兢的女孩子。」

「也许确实是这样。所以我进入高中和你见面的时候也完全没注意到吧。但是……」

朔咕噜咕噜地挠着脸颊。

「那时候的明日姐，不是一直说着『自由的样子很让人羡慕』吗？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你看，因为有时候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吧。让我知道，还有人看到的不是明显的外表，而是内在的自己。」

在东京的晚上，听故事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

那时候看起来像是自由的象征的男孩在背后抱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同时觉得果然了不起，一切都恍然大悟。

为什么，在高中重逢的你是这个样子。

「明日姐，」

他说。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这还用问吗。

「从我们去年九月在河岸边相遇开始。」

朔睁大了眼睛，然后叹了口气：

「失望了，所以……？」

现在我能明白了这句话包含着怎样的意思。

「虽然按先后顺序说了一遍，但很遗憾，我并不是一直都在想念着你的。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我们进入了同一所高中。」

「那倒也是。」

「但是，我想像那个男孩一样生活的愿望仍然存在于我的心中。如果哪天偶然在某个地方重逢的话，希望我能成为配得上朔哥哥旁边的女孩。」

她清了清嗓子，说，

「我从河里出来，看见你，立刻认出你是朔哥哥。虽然比我记忆中的要帅气得多，但我敢肯定我没弄错。我真的慌慌张张地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事实呢，还是说你会注意到呢。」

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是你变成了比我记忆中的要麻烦得多的人，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之类的。我只是照着那天朔哥哥做的那样做而已哦？」

这是其中一个原始风景。

沾满泥土的连衣裙和绽放的笑容。

「所以我才这么想。朔哥哥说不定因为什么原因，像当时的我一样被关在这里。那么，我必须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把我自己的好感抛在脑后也好。

为了那个给了我向往的生活方式的男孩。

我决定继续做一个优秀的学姐。

我决定保持「你」和明日姐的关系。

然后，有朝一日真正的朔哥哥回来的时候，

「——你所憧憬的明日姐啊，是我所憧憬的朔哥哥哟。」

我想这样告诉你。

「可是……」

我继续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明白了。朔哥哥呢，果然是朔哥哥啊。他是和当时完全一样的英雄，令人吃惊的正直、炽热、温柔、耀眼，仅凭自己的意志，就能在这个世界上自由飞翔。」

我确信这一点，所以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

朔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谢谢，明日姐。」

不是的，我这样摇摇头。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所以，你看到的真的是一个幻之女。想变得像朔哥哥一样，想凭借自己的意志自由、坚强地活下去，但还是一个连父母都无法抗拒的普通的较真的女孩子。你超越了我，只不过是在追寻你过去的自己而已啊。」

我一直都有类似内疚的感觉。

你说你看到的我是「虚伪之物」。

真正帅气的人是你。

果然，在选择升学道路这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彻底露出了破绽。

不管怎样模仿朔哥哥，只要遭到父母的反对，就很容易改变自己的意志。

结果，我再次被帮了一把。

——因此，这是确认开始的原点。

我那天憧憬的是什么。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为了能好好地，在旁边也能挺起胸膛。

为了不让你所看到的幻象，以幻象结束。

朔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日姐。」

他小声说道。

他是失望了，还是幻灭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

但不管他怎么想，现在都无所谓了。

从这里再次前进就行了。

很远的，很远的，那个背影我会追上的。

就像作为明日姐看到的你一样，不管是辛苦的事情、挫折的事情、快要输掉的事情，你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前进。

朔慢慢地像是在挑选词语一般沉默着，然后开口了：

「真出人意料啊，你是浪漫主义者？是少女吗？眼神闪闪发光的那种？」

……嗯？

「啊，可恶，比谁都自由又不自由，原来是这样吗。我说啊，那又不是少女漫画，小学暑假只玩了七天就憧憬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无语了似的挠挠头，叹了口气。

「这也许是个契机，但仅此而已。明日姐现在的样子，是朝着自己的理想迈进的结果哟。」

「可是……我只是想变得和你一样。」

「任何人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想成为小说和漫画里的英雄，想成为电视上的超级明星，想找份制作书籍的工作。但是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实现这个愿望？」

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在东京的晚上，明日姐对我说『你没有允许把其中任何一段写成故事。』」

他向双手中注入了力量。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现在归功于这些故事了吧。不管和我相遇与否，明日姐反正都是明日姐啊。」

他的眼里充满了温暖和温柔，

「你能让孩子们在泥泞中微笑，不受周围目光的影响；你有自己的观点，重视话语的力量，并且总是给出准确的建议拯救了过去的我，肯定了现在的我，虽然外表是中性的，但其实也有很像女孩子的一面，有时候反而还很脱线，泪痣很色情，胸口的痣更加色情，最近说实话我也稍微用性方面的眼光来看待了，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优点，不过——」

他像当年的朔哥哥一样咧嘴一笑，

「现在的你，就像向明天吹拂的风一样，让我再一次被你吸引，憧憬着你。很简单的事吧？」

「咚」的一声，左胸处传来了颤动。

真的，你这个人，朔哥哥。

就是这样把我带到一个个从未知晓的地方。

我紧紧抓住裙摆，直直地看着对方。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西野明日风般的笑容：

「什么嘛，朔哥哥比我想象中的更喜欢我呢。」

「你不知道吗？」

他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微笑着说，

「——从很早之前开始，我就最喜欢你了。」

嘿嘿，我挠了一下脸颊：

「明天的三方会谈，我会以现在的我，好好面对自己的未来的。」

我一直珍视的小小的初恋到此结束了。

仅仅是追逐憧憬的过去也到此结束了。

「明日姐。」

「嗯？」

「下次我们两个人再一起去看外婆吧。」

「那看起来会是非常美好的一天呢。」

好了，接下来就是真真正正的，西野明日风的故事了。

＊

第二天放学后。

班会一结束，朔就来到了我的教室。

「给，这就像护身符一样。」

他这样说着，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书包的口袋。

我窥探里面，确认之后，

「为什么是手机？」

不由得问道。

「怎么说呢，我不离身的随身携带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

看到他害羞地挠头的样子，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谢谢你，我有信心了。」

「祝你好运，那位父亲很强的。」

「这一点我最清楚了呢。」

我走进藏老师指定的空教室，桌子和椅子成对地并排摆在两侧。

先来到的爸爸坐在藏老师旁边。

大概对方也知道这不是字面上的三方会谈，而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对话。

虽然对给你添麻烦的藏老师感到很抱歉，但我想在有第三者的公开场合，作为一名正在考虑未来的高三学生来好好面对父亲。

「那么，接下来……」

首先，藏老师和往常一样，以超然物外的表情开口了。

「我就直接问了，西野你今后想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一次，然后看着爸爸。

「我想去东京，成为小说的编辑。」

我说出了前阵子和朔一起去的那所大学的名字。

这个想法至今为止已经传递了很多次。

但是，这个想法一次也没有得到认可。

藏老师生翻阅着手头的资料。

「总之，单纯从成绩来看，应该没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父亲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再重复一遍，首先，东京这种危险的地方女孩子不能去，更何况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闺秀。」

抚养成这样的人是谁？就算我这么说也没用。

事实上，我确实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且我能够活下来，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这也是事实。

「虽说很危险很危险，可是你父亲也没在东京生活过吧？我觉得用听来的消息这样断定是不对的。」

「乡下人异口同声地说『东京好可怕』，是因为遭遇如此危险的人很多。最近几年，福井县内的杀人、抢劫、纵火、强制性交等暴力犯罪的发生次数，每年只用两只手指就够了。根据年份不同，和有时超过三位数的东京，哪个更安全，根本无需比较。」

我突然被戳到痛处。

我想起了在歌舞伎町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如果朔不在的话会怎么样呢。

但是，

「这个道理太狡猾了。」

我说。

「确实东京比福井更加危险，这是事实。即使只住一晚，我也感觉到了。但是我也能够自我保护，比如说不接近危险的地方，不和可疑的人扯上关系。因为你和你妈妈把我养大成为了这样的人呢。」

从小到大，爸爸说的都是对的。

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也照做了，没能反抗。

正因为如此，即使独自一人来到东京，我也有信心不会错过正确的道路，直接活下去。

但同时，我也认为这是正确性的其中一面，而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就像一件沾满泥土的连衣裙，会变成珍贵的回忆。

「世上也有无法自我保护的恶意。」

「福井也一样。就算两只手数得过来，也不能保证我不会受害。单纯从人口数来看，东京人口多，暴力犯罪的人也多，福井人口少，成为受害对象的人就少。」

爸爸改变了话题：

「如果你去东京，那么我们不会提供任何金钱援助，这样的话你会怎么做？私立大学的学费，一个人住的生活费，对我们来说也绝对不是小负担。」

「当然，如果能得到你们的支持，我会很高兴。但是，我现在的志愿学校因为奖学金制度的完善而出名。还有不用归还的福利型，我的成绩几乎能获得其中一项奖学金。」

我瞄了一眼藏老师，期待着他的掩护射击。

「是啊。从一年级开始，考试几乎在年级前十名之内。三年级之后全部在前五名之内。包含生活方式在内，你是能打满分的学生啊。」

我再次面向爸爸：

「我还调查了东京的临时工。例如，在市中心的呼叫中心，即使每周工作3次，每月也有15万日元。加上奖学金，应该可以勉强维持生计。」

我不是朔。

我无法用这种不可思议的能量来改变人们的想法，所以我已经尽力做好了准备。

唔，父亲把手放在下巴上。

「到目前为止，还算说得通。问题在于其次。编辑这个目标本身暂且放在一边，去东京的必然性呢？」

「有两个现实的理由。从过去的数据来看，我报考的学校在新闻媒体专业是强势学校。在自己所希望的工作岗位上毕业，这本身就是一个优势，文艺系的社团也很充实。而且，如果想成为小说的编辑，无论如何都要在东京工作。所以我认为我最好早点适应环境。」

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

「另一个抽象的原因是，有些东西只待在这里是看不见的。比如东京的恐怖，阴影之下的温暖，让人皱起眉头的空气，让人想起福井的胡同的味道。我想看到更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爸爸短暂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考虑了很多。那我再回到最基本的问题：为什么想当编辑？如果你想传递故事或话语，语文老师或者图书馆管理员也是可以的。」

这是之前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没关系，我不会再迷茫了。

虽然是朔帮我一起找的，但我还是好好找到了理由。

「我觉得这两个工作都很棒。但我发现呢，我更想去帮忙传达还没成为故事的故事，以及不能很好地用话语表达的话语。」

「非常笼统模糊，我听不明白啊。」

「我至今为止接触过的书中，话语当中，是别人拼命挖掘出来的，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创造出来的东西。那么，这个世界上也许存在只有我才能找到的、我不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和话语。」

我想起了在东京看到的一幕。

比如曾自嘲为无聊没劲的朔的过去对我来说宝贵一样，曾认为只是幻觉的我的现在对朔来说却是值得肯定的一样。

比如存在着不被当成故事的故事。

然而，爸爸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

「这是常见的动机。如果你找到一百个目标成为编辑或作家的人，大约有九十五个人会讲述类似的梦想故事。你要和怀着真正决心的另外五个人竞争，那些人接触过某一本小说拯救了他们的生命，或者接触了某一位编辑，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爸爸碰了碰眼镜梁，扶正眼镜。

「我说过，在一家大出版商工作，在你想去的小说部门工作，写一本更受欢迎的书有多困难吗？」

「……嗯。」

「如果只是有梦想，那么任何人都能做到。到目前为止，我的学生当中也有不计其数的人说过想成为歌手、想成为演员、想成为小说家。大部分都上了普通的大学，成了普通的社会人啊。那还好。」

他眯起眼睛，用指尖咚咚地敲桌子。

「不幸的是，只有不上不下的决心的时候。真正能实现梦想的人只有天生才华横溢、运气好的少数人。相信自己拥有这些东西，然后把目光从现实中移开，认为追逐梦想是一件帅气的事情，一直坚持下去，最后的最后当你意识到自己是没有被选中的那一方时，看看你周围吧。」

爸爸望着昏暗的窗外。

从早上开始持续下着的沉重的雨，在操场上形成了好几个像陷阱一样的水坑。

「那些自己在心里嘲笑的普通同学，正常就业，正常晋升，正常结婚，正常建立温馨的家庭。感觉就像只有自己被世界遗弃了一样。然后……」

桌子又被敲了一下。

「从小就乖乖听从父母的话，以认真为长处的明日之风，不可能成为这样特别的一小部分人。好好认清现实吧。」

「——！」

这句话对我来说太有说服力了。

因为直到昨天，我对自己的评价都跟这差不多——

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憧憬着一个特别的男孩，模仿者他，以为自己成长了。

「就算是这样……」

我提高了声音。

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憧憬的男孩说，他被现在的我所吸引，被拯救，憧憬着我。

虽然他也有过很多挫折，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理想，即使他说他自己渺小，不值一提，却仍朝着理想伸出手。

「不挣扎，就无法前进。我不想放弃自己的『只有这种程度』。如果有什么地方存在界限这样的壁垒，我在亲眼确认之前是不会相信的。如果我不试着用这只手一次又一次地敲碎它，我就不能接受。」

我紧紧地握住裙摆。

「这是西野明日风的故事！！」

「——那么，你是要和家人断绝关系吗？」

「……欸？」

刚才，爸爸说了什么？

「你没听到吗？既然你这么说，我出于父母的责任会给你经济上的帮助，但你不要再回家了。」

「怎么……会这样。」

「这并不奇怪。我已经告诉过你牢牢抓住普通的幸福的办法了，而且也说过在你打算选择的道路上有不幸在等着你。如果你选择后者，我不想看到我女儿的人生失败的样子。」

冷静的，一如既往的淡然口气。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藏老师，他只是不满地托着下巴而已。

是追逐梦想，还是抛弃家人。

这种事，不可能决定的吧。

不，不对。

我只能选择自己的家庭。

因为爸爸妈妈，都把我照顾养育得很好。

尽管我和他们意见不同，但我并不讨厌他们。

我觉得这很狡猾。

可是，那个冷静的父亲竟然不惜使出这种方式也要来阻止我，说不定我的做法在大人看来也并不是那样的鲁莽无谋。

我的手指渐渐失去了力量。

这是一种放弃什么的感觉。

就像是在遥远的夏日，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参加祭典一样。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我再次紧紧抓住裙子。

想想啊，西野明日风。

有没有更不同的方法，比如搭梯子从窗户爬进来？

如果在这里放弃的话，与平常相比什么都不会改变。

「快决定吧，时间宝贵啊。」

爸爸说。

如果错过了今天，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需要更多一点时间。

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

「岩波老师。既然没有人提出反驳的样子，就请保持现在的升学方向不作改动。」

等等，再等一会儿。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我还不想结束这一切。

就在这时，

「——稍等一下！！！！」

教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啊，我不想依赖你啊。

果然你还是会来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朔哥哥」

＊

他单手拿着手机，呼吸急促。看到他的样子，我推测出了情况。

多半是塞在我包里的手机和从谁那里借来的手机处于通话状态，他听到了对话。

我觉得从各种意义上这都有些犯规。

但是，这种不好好考虑的乱来行为很有朔哥哥的风格。

爸爸无奈地叹了口气。藏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得意忘形了，千岁。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到底打算以怎样的立场加入这场谈话的？」

「哼。」

这句话引起他了一声轻蔑的笑声。

「——当然是对她憧憬的后辈的立场啊！」

听到这里，藏老师略微一笑，扬起了嘴角。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爸爸一脸疲于应对的样子回答：

「你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行了，坐下吧，千岁朔，反正叫你出去，你也不会听的。」

「非常感谢。」

然后他坐在我旁边。

但是，我想。

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朔能解决的问题。

即使是女儿的劝说也行不通，父亲也不会因为非家人的话而改变主意。

况且还是他来劝说。

他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打破这种状况呢。

朔将双手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拜托了！请让明日风学姐，让明日姐去东京吧！」

他把额头贴在桌子上，诚挚地低下了头。

摆好了架势打算说些什么的爸爸和我，一瞬间都愣住了。

只有藏老师一个人在拼命地忍住笑意。

「详细的说明我就省略了，刚才的对话我都擅自听到了，对不起。最后那个说法有点狡猾之外，基本上我觉得西野先生说的没错。」

「那么，你为什么跳出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只是一个毫无道理的请求，只是任性而已。」

我回味着「任性」这个词。

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

朔继续说道。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希望明日姐能追求自己的梦想。」

他的额头一直贴在桌子上。

「没有伟大的理由就不行吗？只是由于喜欢就不行吗？如果没有能实现的根据，就不允许有梦想吗？」

这完全是小孩子般的理由。

只是无视爸爸说的话，任由着自己的感情驱使。

从平时的朔身上，我根本无法想象他拼命低头恳求的样子，也无法想象他所说的内容。

有一天，我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一只流浪猫向邻居老婆婆谄媚以换取食物会很不体面，你不觉得吗？已经像是被人饲养了的猫一样』

『不是的。这么做是为了今后继续当流浪猫』

看吧，果然「你」马上就想起来了。

「我们还在路上。我知道成为大人的路上必须放弃很多事情，或者达成妥协。那个入口就是卸下梦想这个包袱吧？因为它是最重的，如果放手的话就会轻松很多，不用受伤了，不用战斗了。」

除了朔，谁也没有说话。

「但是，梦想的结局必须由自己来决定。否则，当你看到一个热烈地活下去的人，一个拼命跑的人，一个咬牙坚持努力下去的人，你就会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像我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

「我现在还想探索自己的未来。对大人来说或许是过去，但对我们来说是现在，是未来。我相信，只要我们真正追逐梦想，总有一天能伸手摸到月亮。」

他的话语、想法、热情涌上我的心头。

啊，果然很遥远啊，这个人的后背。

谢谢你，朔哥哥。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爸爸一如既往冷冷地说：

「演讲结束了吗？我就只问跟之前同样的一个问题。明日风的梦想破灭的时候，千岁同学能负起责任吗？能养她吗？」

朔咬紧牙关。

「是啊。既然你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那我……」

「——别开玩笑了！！」

我咚地敲着桌子，打断了他的话。

「我宁愿死也不要这样的求婚。真要这样的话……十年后再好好来一次吧？」

我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他傻乎乎地愣住了，仿佛至今为止的气势都是假的一样。

因为太可爱了所以还想再取笑一下，还想再盯着看一下。

但我用全部的意志、全部的热情，狠狠地瞪着爸爸。

「我决定了。我要当编辑。」

事实上，这就足够了。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但那与现在的情况无关。因为喜欢所以想成为目标，因为想成为所以要努力。笔直、炽热，只为梦想而奔跑。如果墙壁挡住了去路，就把它踢飞摧毁。」

是的，就像某个人一样。

因为我决定要像这样生活。

——重要的事情，我总是由自己的内心来决定呢。

「即使幼稚，也有一个谁都无法否认的真相。实现梦想的人有天赋，有运气，有努力，但我认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直在追求梦想。」

就像一直在心中的少女的小小憧憬塑造了现在的我一样。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

「没有什么困难的。我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做成为止。我想这应该就是车票吧。因为正如有人梦想破灭了一样，也有人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这是事实嘛。」

「明日风……」

爸爸惊讶地小声感叹。

「是的，我是明日风啊。爸爸妈妈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名字。为了不愧对这个名字，我要成为向明日吹拂的风。」

包括以往的感谢，今后的感谢，我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

我猛地转过身去，

「——在你承认之前，我一辈子都不听爸爸说话了。」

……。

一阵沉默。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个笑出声来的应该是父亲。

朔和藏老师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明日姐是小孩子吗！」

「不不，干得漂亮啊。西爷，你被摆了一道啊。」

听到他们两人的话，爸爸仍然忍不住笑，开口了：

「（库库地笑），不，真没想到我女儿会这么说。」

「喂，大家都太过分了！」

笑声终于平息下来，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输了，明日风。」

他的声音充满了深沉的温柔。

「我觉得如果你死心的话那就这么算了，所以一直采取了严厉的态度。」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间。

「作为一个老师，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学生讲述他们的梦想。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失败和不到百分之五的成功。在前者中，有很多人是我不负责任地推了他们一把。结果就是，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迎来悲惨的结局。」

「爸爸……」

「不幸的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对追逐梦想的人并不友好。越是谈论狂妄的梦想，社会上的质疑声就会越大。尽管大家装出很友好的样子，用尽一切说法，用表面上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说辞来体现出支持，然而实际上大家对追逐梦想的人连声说着『不行』『不行』拒绝他们。」

他用掏出来的手帕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眼镜。

「而且，这还未必有错，所以性质才恶劣。毫无疑问，事实并没有天真到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即使他们的话中包含着自己没能坚持梦想活下去的悔恨，包含着对梦想实现者的嫉妒，也无济于事。」

爸爸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

「就这样，有些学生的内心就失去了坚强。毕业时充满自信和可能性的青年们，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苟且偷生才能活下去的大人。」

「所以爸爸才扮演了社会上大多数人们的样子，对吧？」

我这么说完，爸爸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和家人断绝关系这个，我一不小心激动，说得太过了。我可能是把你和我见过的学生联系起来了。而且，你知道……女儿受到父亲以外的男人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果然我还是会感到不安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颊，继续说下去。

「我自己说出来也不太好，我是个无聊的大人。脑子不灵活，只会讲道理，只会选择稳妥的未来。爸爸我其实啊，是想成为一名摇滚音乐家的啊。」

噗的一声，有两个人拼命压抑着笑喷了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怪家里有堆积如山的唱片和CD，还有落满灰尘的吉他。

父亲戳了戳藏老师的侧腹部，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但是，被人说了一句『面对现实吧』，我就觉得说得也对于是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然后当我培养明日风的时候也是，作为一个父母，我只能教给她我认为正确的东西。我想着，正因为我对现在感到幸福，那像我这样做至少能抓住同样的幸福。」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

我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教导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我才感到不安。认真听着我说的话成长起来的明日风，能否独自面对社会，面对梦想呢？」

爸爸直视着我的眼睛。

「千岁说得对，追求梦想的理由，只要『喜欢』就足够了。成功实现梦想的学生都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都有一种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都相信着自己的可能性的钢铁般的意志；都有一种绝对不放弃自己最初的喜欢的这种激情。只要这样，年级最差的吊车尾也能成为优秀的教师……对吧，藏？」

藏老师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

「我可不是什么吊车尾，在我后面还有两个人。」

父亲把放在藏老师面前的升学去向调查表递给我，温柔地微笑着。

「不知不觉中成长得很出色啊。

明日风，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吧。」

我忍住情不自禁涌出的泪水，

「——好的。」

这样说着低下了头。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心中充满了十八年的感情。

「还有千岁同学。」

「……是。」

「从那时起，你就没变过。」

朔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还记得吗？」

「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忘记一个男人竟然两次劫走了自己重要的女儿呢？顺便说一句，上次在东京已经是第三次了，没有下次了。」

「呃……哈哈哈。」

「第一次三方会谈和电话里的诡辩最多也就六十分，但刚才那些直截了当的话打动了我的心。一次也没有叫我『爸爸』，这也是正确答案。总分是九十分。」

他半开玩笑地说完之后，

「谢谢你。」

爸爸低下了头，

「谢谢你相信我女儿，支持着她。」

朔一脸严肃地接受了这句话，然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啊，那是开玩笑时的表情。

「我什么也没做。西野先生现在看到的明日风学姐，就是好好在你身边茁壮成长的明日风学姐。我只是……教了她一些坏坏的游戏。」

「哦，是吗？说来让我听听。」

他突然变成了严肃的语调，朔故意吹着口哨移开视线。

爸爸苦笑着说：

「你这样不想让人看透内心想法就开玩笑打岔，真的和年轻时候的这家伙一模一样。真是的，一个没法管教的学生培养出另一个没法管教的学生，这是要闹哪样啊。」

「后浪推前浪啊，当老师幸福吧？」

「呵？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今天就陪我喝一杯吧。」

「西爷一喝酒就吹自己女儿有多么多么厉害，真是太麻烦了。」

「没办法的吧，是让我骄傲的女儿啊。」

「好好好。」

他们两人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走出教室的时候，爸爸突然回过头来：

「千岁同学，你想的话，可以来我们家玩。」

被这么说的一方「嘿」地扬起了嘴角：

「不要啊，爸爸太可怕了。」

「这个讽刺一百分啊。」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

这样就决定了我要去东京。

不知为什么，全身一下子软了下来。

这就是决定自己未来的时刻吗。

怎么说呢，像是失望了，像是另一种感情。

霎时，一旁的朔站了起来。

无比温柔的微笑，

「祝贺你，明日姐。」

他伸出了手。

我抓住它，以脚不着地的心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恐惧呢，还是不安呢。

「在东京，实现你的梦想。」

不知为什么，这听起来像是说再见一样，我恍然大悟。

——这段感情，是很常见的，单单是寂寞啊。

刹那间，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日子，和眼前的男孩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如浊流般涌来，把我吞没。

前进的道路已经决定，必须放弃的东西也已经决定。

这就是生活的转折点。

我肯定不能和爸爸妈妈说说话，在这个悠闲温馨的城市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了。

成为大学生后也不会经常去藏老师那里露面，也不会在平时的河岸边小路上偷偷地等待升上三年级的朔，也不会因为突然想到什么就约他出去。

——也一定，不会成为他的新娘。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有遗憾，也不可能有遗憾的。

我会追逐梦想，在陌生的城市挺起胸膛好好活下去。

但是，但是，但是……

谢谢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把我养到这个地步。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即使在陌生的城市也能好好脚踏实地地生活的方法。

谢谢你，藏老师，谢谢你陪着像我这些麻烦的学生到最后。谢谢你看穿了我的不自由。

谢谢朔哥哥，谢谢你告诉我自由，谢谢你劫走了我，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的支持，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还保持帅气的背影——。

等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想要紧紧相连似的尽情拥抱住了什么。

可能是突然的状况让他无法承受吧。

我们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我跨在朔的上方，只用胳膊撑起身体，凝视着他的脸。

「明日姐，怎么这幅表情呀。」

他温柔地微笑道。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我再也忍不住溢出的泪水了。

就像六月的雨一样把男孩子的脸颊弄湿。

我的脸现在肯定哭花了。

「没治好啊，爱哭鬼。」

朔哥哥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那令人怀念的动作和语言，与我一直珍视的遥远夏日毫无二致。

牵着手回家的田埂小路，沾满泥土的白色连衣裙，两人凝视着弹珠汽水的祭典，并排睡觉的东京的夜晚，就连此时此刻都是这样——

一直守护着我。

照亮了我要去的前方。

推着我的背，说没关系。

巨大无比，明亮极了，既美丽又温柔。

对我来说，

「你是……我的月亮啊！！」

雨水哗啦哗啦地下着，我说。

「不对啊。我沉在打不开瓶盖的汽水瓶里的时候，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月亮，是明日姐啊。」

不对，不对，不对。

我把头埋在粗糙的胸膛里，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了。

我本想更好地说声谢谢，可是心里想的却只是一些平常的话。

「我会努力的。在东京实现梦想。我会证明，你的光芒确实照亮了我。」

他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

「加油，明日姐。加油，加油，不要输啊。」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是不停地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这本来是需要笑的场面。

为了当我开始迈开脚步的时候，不再因为寂寞而哭泣，不再迷茫，不再依靠在你以外的任何人身上。

——我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里流干了。

＊

就这样，我，千岁朔带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明日姐离开了学校。

不知不觉间，沉重的雨停了，云层渐行渐远。

人迹罕至的河岸小路到处都是积水，很难行走，但是空气总是那么透明，那么清新。

在夜色尚浅的天空中，浮现着六月的红草莓月亮，微微泛红，仿佛是这个名字的体现。

另外，走在旁边的人的眼睛和鼻子也变得通红。

「明日姐就像那个月亮。」

「刚才的气氛都被你毁了。」

「生活需要一些无聊的笑话和收尾啊。」

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明日姐为什么哭了。

因为，事实上，我也快哭出来了。

也许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痛苦地与人分别。

即使在小学或初中毕业时失去了朋友，只要想见面就能马上见面。

即使是离开家人开始一个人住的时候，因为还是一家人所以离开也有不同的意义。

——啊，对了。

这种感觉像暑假从外婆家回来时一样。

和初恋的女孩，明年再也见不到的悲伤。

明年我们还能见面吗。如果见面了，还能像今年夏天一样度过吗。

到那时，她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女人，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心中痛苦万分。

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我们两人的距离是只能乘坐汽车或电车去的很远的地方，正好和对于高中生来说的东京和福井很相似。

明日姐已经开始跑起来了。

最后肯定不会回头看今天也不会停下脚步。

从现在开始，明日姐会不断前进，我所不知道的明日姐会越来越多吧。

在遥远的城市，在遥远的天空下，被遥远的夜晚所拥抱着。

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去追寻什么，该往哪里去。

「还有九个月，吗？」

我喃喃自语，旁边的明日姐用手指咚咚地戳了我的肩膀一下。

「哎，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可不能再私奔了哦，已经警告过我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咯咯地笑出声。

「不是这个，而是你说过『如果要去东京的话，就多看看只能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吧。进行只能在这里进行的对话，流下只能在这里流下的眼泪。就算离得很远，心也无论何时都能回到这个地方。』」

「你这重复一遍，我会很尴尬的，所以别说了。」

明日姐转到我面前，回过头来。

「毕业之前，我已经做了一件我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

她咯咯地笑着，指着我。

「——下一次，即使很远，我也会将朔哥哥憧憬的西野明日风，还有你憧憬的西野明日风的全部，变成令人情不自禁想伸手去触摸，想去追赶，独一无二的明灯。」

各处的水洼，河面上，当然还有远处的天空，浮着若干轮满月。

也许是我自己，决定了哪些是幻觉、哪些是虚伪、哪些是真实的。

就像沉在弹珠汽水瓶里的弹珠，变成了某人的月亮一样。

向明天吹拂的风儿，将两人带去一个未知的未来。

下次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会以怎样的表情说再见呢。

第三卷 四章 明日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