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老兵当死

世界冻结前不久。末世之雪不断飘落的死城正中央。人类再生机构「凰花」外，死城前线营地。在这个以腐朽大楼作为要塞，设置了情报机材的临时据点里，响起男人长长的哀号声。「……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再行者……！我的最高杰作、史库罗维尼家的宿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破灭！」甩动一头乱发，白袍男子一头撞上液晶面板。最前线，望着和「再行骑士」断联，只剩下沙尘暴般杂讯的画面，十二耆老评议会议长桐幻与在座议员们目瞪口呆。「议、议长！这是怎么回事？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啊！」「一定可以打倒，一定可以斩断后顾之忧，重建我们评议会的基础……是因为你这么说，我们才同意排除『无名』、肃清白银冬真呀！」众人纷纷开口责难的对象是秃头老人。但是，此刻想必比谁都来得愤怒的桐幻，却露出平静沉稳的表情，微微地颤抖双肩。「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也难怪会如此了。过去的再生敌不过现在和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家伙随时都在成长，尽管那个时期的他已经是天下无敌，他依旧持续地精进自己。」怀着苦笑与自嘲，以及掺杂了些许自豪的复杂情绪。「我不得不认输……老兵当死啊。」桐幻深深地叹息，研究者见状立刻哀求似的说。「灵葬晶片有拷贝。再一具……不，忽略自我一致性的问题，再生产三，不对……是十具『再行骑士』吧。这么一来肯定会成功！」俯视男人抓着自己袖子拚命恳求的模样，桐幻以冷淡的口气回答：「没用的。不管制造出多少人，那家伙都能以相同方式打倒……审判结果已经出来了喔？」「怎么这样……！不过是一次、两次的失败，怎么可以退缩呢？要是放着那家伙不管，人类就会灭亡，说这句话的人不正是议长您吗？事到如今怎么可以这样！」「你说的没错，不能置之不理。必须担起失败的责任，接受惩罚。身为计划发起人的我，桐幻，以及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必须连坐受罚。」「啥……？」困惑不解。罗萨里奥一脸错愕地，被从和服袖子释出的攻弹术式──被从手枪型收束具发射出来的子弹贯穿腹部，大量鲜血缓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抱着心脏被射穿，几乎没有痛苦地当场死去的尸体，老人接着说：「你就先死吧，愚蠢之人。有什么话要抱怨，等之后到了阴曹地府我再慢慢听你说。」「议、议长，你做什么啊！那个男人的『重新执行』可是今后的战力支柱……！」「不需要，今后的凰花不需要那种多余的东西。削减削减削减削减削减再削减，不需要的东西全部都要舍弃，这才是我们最后的任务。为人类殉死吧，评议会。」「什么……！」脸色骤变逼上前来的议员们，在桐幻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哑然失语。没有发疯，也不是因压力而导致失控。这名老人方才是基于非常清晰的思绪，舍弃了自己的棋子。「出招吧，议员们。你们从前也是魔法骑士，虽说已离开战场，应该还是通晓武术。为了生存，拿起你们的武器来。只要杀了我，说不定就能活下来喔？」「……紧急警报！逮捕议长，他显然已经不正常了！」一名亚洲系议员冲向警报装置，按下按钮。应该立即现身的护卫，在过了几分钟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之后依旧没有来。在刺人的沉默中，议员好几度按压按钮，却始终只有喀喀喀的声音响起。「没人来？为什么……！」「门也被锁住了！打不开！议长，你……你从一开始就算计我们？」「正是。我不是说过吗？这是一场生存竞争。是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和新人，谁会获胜的比赛。然后如今，老旧的这一方失败了，必须付出相对应的代价。」桐幻一副「你们可真麻烦」地，在白须深处苦笑。「凰花无法在现行一千万人的体制下撑下去。母核的秘密被揭发，夺回地上的梦想破灭，人类已经没有了希望。我不是说过吗？人类已经灭亡了。」「那、那不是为了让我们振作起来的严厉措词吗……」「事到如今，即便催促你们奋起，依旧敌不过现实。层级五连续出现所带来的损害，以及古兰•玛丽亚之乱使得情报泄漏，导致人们对于政治产生不信任，这些都已经无法抹灭了。」语毕，桐幻从只注重实用性的粗糙野战指挥桌上，拿起雅致的器皿。那是在日本派系代代相传，他长年爱用的古董茶碗。饮尽碗中剩余的少许抹茶后，老人毫不迟疑地将其摔向地板。「破掉的器皿无法复原。但是以黄金、漆来接合，就能仿效原来的样子保有形体。我试过了，试试看罗萨里奥的『再行骑士』、过去的残响，能否击败白银冬真。心想假使办得到，或许就能以其为主轴，维持现行体制。」然而「再行骑士」失败了，天真的期待被彻底粉碎。对桐幻而言，这样的结果有一半如他所料。毫不留情，不顾一切地用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失败──「把绝对的力量当作靠山，利用独裁和强权统整凰花，并将人类社会长期封闭起来以求生存的战略，被彻底否定了。既然如此，那就采取下一个手段。尽管会造成牺牲，但是改革社会以保有扭曲的形体，还是可以有未来。」桐幻怜惜地捏起破掉的器皿碎片，好似幽魂地从座位上站起。炼素在大碎片之间凝聚。凝聚的矿物连接起碎片，制造出一个形状。「我已经发布进入紧急模式了。从各战线撤回的方面军，其中人格、实力都经过挑选的菁英部队，以及透过凰花内的人事评定挑选出来，生产、行政、司法各方面的人才和不可丧失的文化遗产。那些全部都已经开始往最深区域移送。」熔化的黄金、黑漆，再次让破损的器皿成形。由破损碎片接合而成的变形茶碗。在确实恢复其功能的茶碗面前，桐幻环视在场的评议会议员，为了这瞬间召集来到地上的人们说道：「凰花已无法承受一千万人类。但如果是五百万呢？假使隔离保护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类，集中所有的资源……！」「……你、你的意思是，要牺牲五百万军民去救剩余的人吗？」「正是。我们的职责是下定决心与选择。过去至今，我们不也选择了许多并将其抛弃吗？轮到我们被割舍的时候到了。评议会这个地球人类民族派系的祸根、内乱之芽，就由我桐幻来全部斩除。来，出招吧，要不然……！」从白须中露出不像是老人的洁白牙齿，泛起微笑。「你们大家都会死在这里喔。想活命就战斗吧。杀死我，试着改正我的错误！」「……疯了！你这家伙疯了啊！」亚洲派系的首领大喊。但是，老人坚定的心瞬间都没有动摇……！「是啊，我早在很久以前就疯了。我是守护人类之鬼──『正宗』拔刀。」在平静的咏唱之中，老人拔出藏在手中拐杖里的刀。那是量产型炼核武装的杰作，「正宗」系列的始祖。从前的国宝，相州正宗。以传说级的名刀作为触媒，对灵魂经过分配的量产型授予支撑人类之力的日本派系至宝，限定解放的特级炼核武装。「噫……！救、救命！议长，请饶命啊！我、我还不想死！」「光会求饶是没用的！……拿起武器！叫出炼核武装！」「等等，既然这样，不如把力气用来破坏结界吧。只要把议长发狂的事情传达给凰花……！」「然后就会有人来救援吗？那样太慢了，还是当场打倒议长比较实际……！」议员们发出悲鸣，慌乱不已。好几人大概是出于从前身为军人的气魄而摆出作战架式，剩下的人则拚命地建构通讯式想要向外界求助，或是猛踹坚固的门，试图离开遭到封闭的指挥所。丑陋，却拚命为了生存而努力。绝对不会团结一致的分散势力。「……这就是旧世代的脓。人类的依恋，对地上的依恋，无法彻底舍弃的业障。」面对眼前好比由人类的业障浓缩而成的景象，桐幻冷笑。发掘白银冬真，将新世代的出现视为希望至今十多年──他一直怀抱着梦想。（不厌恶牺牲，具备为种族全体着想的视野、对家人的情感，以及巨大的力量。只要将霸权让给那样的新人类，我们旧世代就可以静静地死去。）但是，骰子已经被掷出去了。新人类不宽恕旧世代的业障，以古兰•玛丽亚之乱的形式猛地造成了扭曲。本来发誓要守护人类的桐幻，他的天真──沉醉在梦想里的他的迟钝、愚蠢，将众多市民逼上绝路，甚至让他做出舍弃一半人类这种残忍的行为。所有的罪过都在自己身上。他非常清楚这一点。既然如此──「我要杀。旧时代的因果、旧世代的脓，就由我桐幻来抹杀殆尽。只要上面没有人带头……就算是你……不对，正因为无能，才有办法统整世界！」刀剑驰骋。精准明确的刀法砍向逃窜的议员，血花四溅。在惨叫声中释出的攻弹术式贯穿炼核武装，击碎老迈的骨头。「……嘎！」桐幻虽吐出鲜血仍不愿停止，接连斩断无处可逃的后世祸根。从那之后不知经过了多久。「……呵呵。我这把老骨头还真顽强啊，居然到现在还活着。」丧失炼核武装，裸露的上半身刻画了无数弹痕。遭受抵抗，尽管受伤仍杀死评议会全体议员的桐幻，操作染血的终端机，确认凰花的现况。他用缺了手指的手触碰，面板上随即亮起光线。「看来避难状况很良好。集结了年轻族群、有能力人才的五百万人──交给你们了。设法保护、拯救吧。成为现代的诺亚，握起方舟的船舵……我不会要求你们原谅。你们可以尽管诅咒我、怨恨我，我会将所有的业障都带走。」避难与封闭，隔离与保护。确认一切在自己和评议会不在的状况下仍顺利进行，桐幻一面感受心中燃起的微小希望，一面心满意足地如此低喃。用颤抖的手关掉操作面板的电源，等到有如墓地的沉默真正降临──桐幻这才把刀当成拐杖，拖着双腿走向据点外。输入通行密码，打开封闭的入口。入口之外，是一片死城的景象。好比尸骸林立的腐朽废墟，以及像海洋雪一样下个不停的「末世之雪」。「你太天真了，白银冬真……宽恕所有业障的菩萨境界，不适合充满纷争的时代。」过去的灿烂记忆。回想起自己和刚被发掘的冬真之间的回忆，他不禁莞尔。天真无邪的未来象征。尽管拥有足以肩负人类的力量，却彻底加以控制的未来幼苗，在他眼里无疑是救赎天使。「耿直地想要保护全人类。无论美丑善恶，对你来说一切平等。公平且公正。但是……！」那样是不行的。要带领人类这个群体、维持社会，需要非常强大的「自我」。因此，白银冬真不适合成为人类的领导者。尽管是救世主，却不是王。正因为很早就做出这样的判断，桐幻才会始终让冬真处在暗处，不让他站上舞台。因为他早就明白让冬真当王，最后只会招来毁灭。（让慈悲为怀的救世主当王的国家──是维持不久的。）冬真还活着的话倒无所谓，因为没有什么敌得过他那份惊人的力量。他应该会连无力的弱者也不舍得抛下，一肩扛起一切吧。可是，他的继承人呢？那人对于过度伟大的王刻意留下的人类污点，明明濒临灭绝危机却无法团结，一再掀起内乱的愚蠢……有办法忍受吗？这是一个赌注。太过危险的赌注。不能把人类的存续，姑且赌在不可靠的希望上。「因此，就由我来当坏人吧。我要揭发人类的脓和一切孽障，清除所有污浊，不把一丝过错留给剩余的人类，这样你们就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了！」恐怕会令反叛萌芽的旧人类派系、民族主义之根源的权力者，十二耆老评议会。累积不满情绪，随时都要爆发的各方面军。以及最重要的是，遍布整个地球的孢子兽。情报错误的怪物，彻底污染地上的怪物们……！──只需一招就能杀光全部，杀戮与革命的手段。「拜托妳了，我的女儿，我的孙女，我的希望──桐幻黑子！」滴在末世之雪上的鲜血，瞬间冰冻化为结晶。没有穿戴炼核武装和装甲服就走出据点的桐幻，遍体鳞伤地从废墟屋顶环视周遭。他所望向的地方，是位在约莫数十公里外的另一座战场。结束赌上人类命运的战争，恐怕正在片刻的休息时间打盹的装甲拖车。潜入方舟的蛇，终于要向救世主伸出獠牙。「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那是极光。让人感觉测量是种愚蠢行为，伴随质量产生的超巨大炼素炸裂。连声音也为之冻结、绝对停止的极低温，令所有分子运动停止的云朵沸腾。和旧时代的终极武器，核弹所引起的蕈状云相似──却显然不同。「蓝色玫瑰……盛开吧，冬季玫瑰！」白色寒气像在舔舐地表似的扩散开来。形同海啸的超大冲击力和极低温，从爆炸中心点同圆心状地将所有污染物质冻结，击碎所有孢子兽，一边将废墟像玩具般卷起一边向前推进。慑人的壮观景象。就近看着让人想到世界末日的那幅光景、徐缓的毁灭，桐幻低下头，向自己视为女儿也是孙女的黑子，以及雪奈──表达感谢。「层级五……不，无法以既有标准衡量之物。行星规模的孢子兽！」孢子兽最棘手的一点，在于存在数量几近无限。孢子兽会污染地球上几乎所有生命，繁殖出天文数字的劣化复制品，遍布横行于整颗行星。以人力将牠们全部除染、铲除，是必须花费好几千年的大工程。人类当成大义揭示的夺回地上。假使知道实情，恐怕连小孩子也会明白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用汤匙把山铲平还来得容易多了。──如果采取普通手段的话。「白银雪奈。那女孩的炼素性质是『冰』──也就是停止、停滞。」远超过绝对零度的领域，连时间也能冻结的超S级。假使那样的人化为孢子兽，以炼素包覆整个星球，将不会像以往的孢子兽一样无止尽地复制、繁殖，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会结冻，世界就此完全静止。超越冰河期的超冰河期。绝对的「沉默之时」正是桐幻的目的。「杀死白银冬真，以他的命来让白银雪奈觉醒。利用全地球规模的冻结、停止现象，歼灭所有污染物质和孢子兽……！」──不是零，就是全部。这无疑是一场赌注。以洗脑般的唆使命令黑子背叛，借着在雪奈面前杀死冬真来煽动绝望，引发绝对停止现象产生。然后抛弃凰花的上两层。留下将来会成为祸根的派系意识强烈者、老人、判断应该舍弃的五百万人，至于有可能集结那些人的评议会议员则由桐幻亲自肃清，彻底斩断反叛之芽。只要没有会煽动不满和不安、有能力统率他人的人，群情就不会高涨。因此，桐幻要下手。要为了五百万人的生存，杀死其余的五百万人。这一切都是算计，是残酷无情的行为。桐幻甚至还利用、践踏了天真少女们的友情。他不会以「这都是为了人类好」的大义来蒙混，他很清楚自己就是恶，恐怕比曾经存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来得邪恶。明知如此，桐幻心中却没有一丝迷惘。只不过──（抱歉，黑子。抱歉，冬真。抱歉……白银雪奈。）只在心中道歉，坚决不肯说出口的他放声咆哮。「尽管恨我、尽管诅咒我吧……妳的杀父仇人就在这里！」在战场上盛开的蓝色玫瑰。眼看即将伸向天空彼端的超巨大花朵，感应到了桐幻的意志。即便只有绝对冻结的冲击波逼近，大概也足以粉碎老人吧。可是，玫瑰感应到桐幻话中所含的炼素，起了反应。空中的雪云形成漩涡，庞大的力量凝聚。桐幻从恐怕有数十公尺那么大的超巨大冰块、拖曳着冰冻云落下的「陨石坠落」中，感受到和属性相反的炽热。──你竟敢……

第四卷 老兵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