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恋爱与小糸

若要说得傲慢一点，现在陪伴在七海灯子身边的人是我。

装潢古色古香的这间学生会办公室，据说原本是书道教室。我因手边工作告一段落而抬起头，陈年老木的香气便窜入鼻腔。我想确认这阵香气的出处而转头，就换成红茶的香气扑鼻而来。同样正在工作的黑发学姐正一手拿着杯子左右摇晃，从杯子冒出的热气搭配洒入室内的阳光，有如淡淡的云气般扩散。

而学姐夹杂着像是现在才发现不对般的动作，瞥了我一眼。

「灯子呢？」

向我确认灯子行程的举止，让我内心有些欣喜。

「啊，她今天有点事……」

我故意用暧昧的说法带过，并心想应该就是现在而看向窗户。仿佛妆点着学生会办公室，或者说围绕着学生会办公室的丰富自然风光，正以阳光打扮着自身。灯子现在正在有如森林的那景色深处，接受同年级的男生告白。不知道是否因为受到建筑物与林木包围的那里鲜少有人经过，是个理想的场所，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常会指定要在那里碰面。

灯子究竟在那里拒绝了多少人告白呢？

到第十个人为止，我都还有记数。

这次灯子没来跟我商量，不过所谓八卦就是很容易传开……也可能单纯是我刻意地尽可能想多知道一些与七海灯子有关的事情。

尽管知道灯子不可能接受告白，但我还是多少无法平静。每当我想起灯子的背影，在她身边的都是我。我可以很自负地说，这并不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实际上也是如此。

我不太想去思考这样的定位遭到取代的状况。

我认识灯子已经过了一年，并且自认对她的为人和现况都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至少比起其他同年级生，或其他学生会成员都熟知。灯子很出色这点是有目共睹，而能够涉猎灯子所抱持的软弱，并稍微与她共享的，我想在学校里面只有我了。哎，大多数人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软弱的一面就是了。

而灯子又有些理由在，就更是这样。

……与七海灯子相遇后过了一年，我只是愈来愈喜欢她。

而我想不只我，身边的人也一定都是这样，因为灯子这个人就是如此有魅力。不仅包括内在，更重要的还有外表。连跟灯子不熟的同年级生都会受到她吸引，我想对她容貌的评价一定是万人皆认可的真正美女。对她一见倾心的我，绝对不是少数分子。

既然这样，灯子会以几乎是定期的频率接收到他人告白，也是很自然的状况。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平静。

所以当灯子过没多久便来到学生会办公室时，我偷偷地放心了。

不过这时有个不同于以往的状况。

灯子不是一个人。

影子与光线从敞开到足以让两人通过的入口伸入。

我试着回想学生会的所有成员，除了会长都在这里。而那道人影明显比灯子娇小，举止生涩，显示她是学妹。

站在灯子身边的那个女生脸孔被炫目的光芒覆盖，没办法立刻看清。

我没有忘记小学时相遇的那个女孩。

我无法忘记国中时相遇的学姐。

而我确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升上高中之后相遇的七海灯子。

此外，还有一个人。

我想名叫小糸侑的一年级生，是我在高中生涯里最明确地在意的后辈。

身高略显娇小，而她本人似乎也有些在意这一点。明亮发色与简单扎着的头发很引人注意的那孩子，说是在班导强迫之下才来学生会。尽管她的态度算是逆来顺受，但她仍致力于帮助学生会的活动，我认为算是来了一个好后辈。

灯子似乎也很中意她，这让我有些介意就是。

而我对这样的她开始抱持单纯对学妹之外的关心，是在我们单独聊天过后。

「小糸学妹。」

前往学生会办公室途中，我看到她的背影于是出声喊她。小糸学妹立刻对声音做出反应回头并问候我。然后我走到她身边，她好似为确认状况而大大回头。

我也跟着回头，但走来的路上只能看见略远处的校舍。

「七海学姐呢？」

「我们也不是一直在一起。」

我边这么说，边稍稍笑了。

「灯子等会儿就来。」

「这样啊。」

我看小糸学妹垂下肩，表现出稍微安心的态度。她难道不习惯与灯子相处吗？或者说会觉得有些压迫呢？我在刚上高中的时候，也会有点抗拒跟学长姐交谈，何况若对手是灯子，面对她会紧张或许也是无可奈何。

我用从老师办公室借用来的钥匙打开学生会办公室门之后，小糸学妹嘀咕了：

「对喔，一般都会上锁嘛。」

似乎因为之前都没有第一个来过，所以她没关心过门有没有上锁的问题。想想也是，毕竟她还不是正式成员，只是暂时来帮忙的立场，把钥匙交给她管理或许是有点奇怪。

小糸学妹抬头看我，低调地笑了。

「还好学姐有来，真是得救了。」

「不客气。」

与学妹讲着话，让我想起国中的合唱团。

虽然我认为有做好社长的工作，同时也深切感受到我不适合，因为我不具有在团体统领者立场上所需要的能力。虽然都是些抽象的概念，例如让人想要帮助这个人、让人觉得跟随这个人能感受到喜悦一类……我认为我之所以受到灯子吸引的理由，也是在于这个部分。

到了办公室，我立刻着手整理文件。在这个没有大型活动要准备的时期并不是太忙碌，但下个月开始可就没有这么悠闲了。灯子应该也有注意到这个部分吧。

「对不起，我没有先问就泡好了，请问学姐要吗？」

过了一会儿，小糸学妹连我的咖啡都一起泡好了递给我。

「谢谢。」

接过咖啡后，小糸学妹隔着桌子坐到我对面。虽然她自嘲地说容易受情势所逼，但似乎觉得被逼着来的这里待起来挺舒服的。包含窗外可见的许多自然风景，或许是这种跳脱学校框架的感觉让她觉得平静吧。

我慎重地喝了冒着热气的咖啡一口，舌尖因为热度而一惊。不过当我慢慢地喝下之后，这股热气便化为了温暖。即使在这春光明媚的季节，造访体内的热度还是给我的内心带来平稳，手臂则因为流经喉咙的液体温度差异而稍稍颤了一下。

一年级时是由我负责为学长姐泡茶，有些怀念。

正当我看着黑色液体表面，忆起过往时。

「七海学姐不是会长，对吧？」

「咦？」

因为小糸学妹突然这样说，我不禁抬起头。一与小糸学妹对上眼，她便有些慌张地解释起问题的意图。

「不，我只是想说好像没看过真正的会长。」

「啊……说得也是。」

我想起久濑会长的轻佻笑容与笑声，确实灯子比他更有会长的样子。

「他似乎因为参加两个社团所以很忙。」

「这样还能当会长吗？」

「因为去年其他的候选人都太不可靠了。」

还有，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人都很勤奋做事。在选举时身为久濑会长帮手，到处奔波拜票的七海灯子，给周遭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吧。

「那个人下个月就会任满，今年的选举也快要开始了。」

「是喔。」

她的反应看来不是太有兴趣。一年级生才刚入学一个月，要求他们马上对学生会长选举有兴趣似乎是强人所难。我去年也觉得会长是谁都无所谓，但今年不同。

而我这样的想法像是泄漏出来了般，小糸学妹说出了那个名字。

「七海学姐会出马竞选吗？」

「会的。」

她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是无法避开这个门槛的。

而若灯子这样期望，我就会陪伴在她身旁。

「佐伯学姐也会吗？」

「我只会协助灯子。」

不是要超前灯子，而是想要站在她身边，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想小糸学妹应该也要帮忙。」

但若要说这是否属于学生会业务范畴，确实有些尴尬。

「啊，有，我有听老师说过。」

「你决定好是否要成为学生会成员了吗？」

说要来参观兼帮忙的一年级的桢学弟有说想直接成为学生会成员。而且久濑学长在介绍学弟的时候讲起话来虽然得意，但那个人的介绍有时候实在不值得采信，毕竟有所谓物以类聚的问题。

「呃……我有感觉到事情应该会变成这样的气氛。」

小糸学妹的说法有些欠缺主观，或许不太擅长由自己主动决定一些事情吧。但说起来，我觉得擅长自己决定事情的人才是少数。

我也没自信能说我一路过来都是由自己决定要怎么做。

然后看到灯子，会觉得即使决定了，也未必是正确答案。

「请问……」

「怎么了吗？」

小糸学妹搭话过来，但后续话题却停了一会儿。她先瞥了窗边一眼，做出抹了抹被咖啡沾湿的嘴唇般的动作。我心想「她有什么事呢」而等待着，她才总算又开口。

「七海学姐是个怎样的人呢？」

从刚刚的话题来看，这个问题感觉有点不协调。这是需要现在重新问清楚的问题吗？

「正如你所见。」

我虽然回得不过不失，但也没有说谎。灯子很聪明、有气度，正可谓才貌双全，而且胆小。

她隐瞒着的那些小细节，只要特别注意，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小糸学妹觉得她怎样呢？」

我有些坏心眼地反问。被这样问到的小糸学妹一脸严肃地皱起眉头，垂眼看向咖啡杯。

「很帅气、很能干、长得漂亮，又温柔。」

「正是如此。」

她接连道出灯子的表面形象，只有最后那个温柔让我有点意见就是。

与和善待人不同，现在的灯子应该没有余力温柔对待周遭的人。

「如果你想更详细地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何不去问她本人呢？」

当然，我知道这么做没有意义。灯子不可能主动表露自己的本质，甚至不愿意让我看见吧。这点让我有些悔恨。

「唔嗯……」

小糸学妹闭上了眼沉吟。她可能在想些什么，或者是回想起了些什么吧。

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灯子只会给出表面性的回复。

能让灯子愿意表现出自己的对象，一定是对她漠不关心的人。

对灯子不抱持好意，也不会因此失望的人。

像这样没有感情起伏的对象，究竟在哪里呢？

「关于自己的事情，应该有很多是连自己也不清楚的吧。」

小糸学妹脸上带着苦笑，说出这般像在自言自语的话。

这句自言自语溶解在学生会办公室的空气里，在一片寂静中，我默默地思索。

真的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吗？

佐伯沙弥香这个人的不明确部分。动机、梦想、过往，每一项都整理得有条不紊且清楚。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烦恼恋爱到底是什么，也清楚想要做什么样的自己。当我像这样回顾起自己这个人时，都会不禁想笑。

我并没有不清楚自己的部分。

这样一想，自己意外地变成了个单纯的人。只留下有兴趣的事物，其他则收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现在我绝大多数的心思都被灯子占去了，才会这样吧。

如果我的心意有朝一日能传达给灯子，在那之后的我将变成未知数。

没错，有朝一日。

而我的高中生活都已经迎接了第二次造访的春天，这个有朝一日还没有萌芽的迹象。

咖啡已经少了一半。

或许因为一直没有人来，所以小糸学妹又找我搭话：

「七海学姐有事吗？」

「她是这样说，可能又有人要跟她告白了。」

我开玩笑地回话，不过这可能性挺高的。在来到学生会办公室的路途上稍微往旁边转，就能恰当地偏离往来人影，所以那边常被选来当作告白的舞台。灯子是常站上那个舞台的红牌，但演出的角色总是高岭之花就是了。

「佐伯学姐有被告白过吗？」

小糸学妹稍稍挺出身子，带着好奇心问道。

听到告白二字，我的头闪过丝丝痛楚。

到了现在，我实在无法认为那是告白。

「也不是没有。」

进入高中之后，虽然没有灯子这么夸张，但也有几次被告白的经验。

当然，我是当场拒绝了。

因为对方不是平常就有相处的熟悉对象，现在连名字和长相都记不太清楚。

「啊啊，果然。」

「果然是指？」

「七海学姐虽然也是这样，但佐伯学姐也是帅气、能干，又长得漂亮。」

小糸学妹一开始说得有些兴起，但后来可能是因为当着本人的面说这些，渐渐变得害羞而安分了起来，别开目光想要曚混过去。

「你不说我温柔吗？」

我顺着她方才说过的内容故意闹她，小糸学妹仍旧看着旁边。

「对不起。」

「闹你的。」

反正我也不温柔。如果她真的这样说，我只会回她说没有眼光。

小糸学妹先喝了一口咖啡后呼了一口气，目光转向这边。

「……被告白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我心想：你还想继续下去啊。原来她意外地在意恋爱话题。

想到这里，我重新认定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我并没有那么熟悉小糸学妹，她属于我还无法判断究竟是意外还是一般的学妹。

「很困扰。」

「困扰吗？」

「因为要想怎么拒绝才能尽量不要伤害对方。」

我自身的经验让我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糸学妹轻轻笑了。

「学姐真温柔。」

「我只是尊重而已。」

尊重那会喜欢上一个人的情感，因为这是随时驱策着我的情感。而我也知道抱持这样的情感会有多么不安、多么痛苦。

所以我无法冷淡待之。即使无法接受，也会采取不要伤害对方心情的做法来回复。

「学姐有喜欢的对象吗？」

「不告诉你。」

尽管这样说就等于承认有了，但我还是故意不明说。

「你有吗？喜欢的对象。」

我心想她应该会跟我一样带过话题而这么问，但小糸学妹紧抿着唇。

那嘴唇先不满地噘了起来，才张开。

「没有。」

她毫不犹豫地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这样啊。」

不知道她本人对于回答「没有」时的表情有没有自觉呢？

那像是被丢到陌生土地，想要求助什么般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没有喜欢对象而有所不满，这样的感想让我觉得新奇。

因为发生了这些事，所以这时候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有趣的学妹。

但不用花多少时间，我的看法就大大地改变了。

从灯子选择了她的那天开始。

是下个月学生会选举的事情。

「我需要一位推荐负责人，跟我一起进行竞选活动。」

那一天，久濑学长结束了学生会长的职责，进行交接。

交接时有提到下一场学生会选举的事情，正好是我打算提起竞选活动的时候。

「可以拜托小糸学妹担任吗？」

灯子的声音轻盈，不带一丝盘算。

是种让人甚至觉得明亮的声音。

我想，比起被这样问的小糸学妹，我应该更吃惊。

感觉好像灯子突然很熟练地说出我听不懂的语言一般……就像是这样的出人意表方式。灯子没有看我，她只是直直地凝视小糸学妹。

现在站在灯子身边的人不是我。

在我身边的桢学弟和前会长的声音都无法进入我耳中。

我从以前，就很不擅长应对出乎意料的状况。

只要能够克服这点，我想我应该属于理解力好的那一类。

不过所谓的聪明，就表示必须要能理解现实。

无论好坏，人都会习惯环境。我或许是太甘于待在灯子身边了。

我是否缺少了什么，以致于灯子没有选择我？

是我怠忽了什么吗？

……或者……

有所改变的是灯子吗？

我能自负比任何人都关注灯子，所以心里强烈地说着我不可能漏看她的这般变化。即使没有立刻察觉，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能看出。

既然做不到，那就是很快发生的事情。

最近、没多久前，如果有什么让灯子改变——

我以难以聚焦的目光，看向离我有些距离的灯子和小糸学妹。

小糸学妹依然无法回话，只是评断似的凝视灯子。

「原来这里是小糸学妹家？」

放学后，我在绕路过去看看的书店里面遇见意外的脸孔。

正式成为学生会成员的学妹，正坐在柜台里。

「竟然还穿着制服，真辛苦。」

「一回家就被强迫看店啊。」

小糸学妹苦笑，然后才拿出店员的样子说「请您慢看」。

我离开柜台前，逛着摆放新书的区域，并偶尔瞥向小糸学妹。她跟在学生会办公室时一样，老实地乖乖坐着，看她这样静静坐着，给人还留有几分幼小的印象。看起来要她支持一个人应该会有些辛苦……带着一定的不成熟。

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吗？

学生会选举顺利结束，灯子当上会长，我则成为副会长。虽然我也有出面协助，但我觉得小糸学妹做得很好，支援演说也讲得相当不错。

「…………………………………………」

我想，若由我来担任推荐负责人，应该也是同样结果。

不过灯子选择了小糸学妹。

当然，这是灯子的自由，想要她按照我所期待的去做未免太不识好歹。

即使我能理解，有些事情仍不能接受。

灯子跟我说了很多她选择小糸学妹的理由，每一个听起来都非常合理，听起来像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这么决定。因为她是刻意要让我听起来有这种感觉，所以想好怎么说的。

灯子会这么顾虑我，是因为她有想要隐瞒的真心。

不是我，而选择了小糸学妹的真正理由。

我心想：该不会吧。

只不过即使我这样观察小糸学妹，也找不出灯子这么中意她的理由。

在灯子的眼中，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如果只是当成可爱的学妹欢迎，那是还好。

不过呢，我环顾小小的书店内。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意想不到。

小糸学妹应该不记得了，但我没有忘记。我记得很清楚，自己为了购买林炼磨的著作而造访这家书店那天的事，当时看到的国中生，就是小糸学妹。

比起那时，她是不是没怎么长高？我在内心有些失礼地比较了一下。

我觉得尽管我长高了，但内心似乎没怎么改变。

喜欢上某人，因此雀跃、因此骚动不安……我老是这样。

顶多就是会购买的书籍改变了。我不再配合他人，而会选择自己想买的书。

……不，在当时，配合学姐也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

当下的心情都是真的，不过学姐怎么样很值得怀疑就是。

「可以麻烦一下吗？」

我在柜台递出书本，原本发着呆的小糸学妹端正姿势。

「谢谢惠顾。」

小糸学妹一副觉得有些稀奇的表情看着书本封面。

「评论书啊。」

「我没有那么喜欢创作。」

我想起以前说过的谎话，那样的谎有让谁幸福了吗？

「书店的小孩都看些什么书呢？」

「呃，我喜欢推理小说和科幻类的。」

推理小说啊……我想起自家书柜的角落。

「灯子也偶尔会来吧？」

「咦？」

可能这个话题有些意外，小糸学妹登时僵住了。

「对，偶尔。」

小糸学妹边回答边帮我结账，从她手边的动作能感受到一些空档。

该说声音里没有伴随想法呢……或者该说为了不被察觉而隐瞒了些什么。

「灯子喜欢怎样的书？」

我打探似的提问，小糸学妹能察觉我的意图到什么程度呢？

「这个嘛，参考书籍……还有满常购买当下流行的文库。」

「哦……」

这些都是我问之前就知道的情报，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把话题丢给小糸学妹。

我跟小糸学妹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比起聊彼此的事情，更多时候都在聊灯子。是因为我和小糸学妹的交集在灯子身上吗？目前来看，或许是这样和不是这样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我支付了书本的费用接过纸袋。先将之收进书包之后，才转身背对小糸学妹。

「明天见。」

「好的……」

彼此都只打过表面上的招呼后道别。

前往书店入口的途中，我将塞满了不甚大书店内的、纸张所带来的干燥气味吸入胸口。

走出书店，开始西下的斜阳迎接了我。斜斜照射下来的日光很是柔和，我与城镇的屋顶一同受到夕阳照耀，才感受到一股迟来的自我厌恶。我到底是在对学妹做些什么啊？

我像是要隐瞒自己变成一个坏心眼的学姐般加快脚步。

在黄昏的催促之下，情绪为何变得更急躁了呢？

回到家，踏进房间之后，取出购买的书籍。拆开包装，直接拿着走向书柜。

那些并非我喜好的小说留在书柜角落，我将手指放上这些书本的书背，原本打算抽出，最终仍是作罢。既然已经收进书柜了，我也没兴致重看一遍。我真的不喜欢创作。

而这样的我竟然愿意协助话剧演出，或许真的跟国中时没什么变。

为了喜欢的对象粉身碎骨，如同字面所述地研磨、消灭自己。

但我想不到其他可以为那个对象……为灯子所做的事情。

「……这是骗人的。」

我当然可以做些什么，只是我没有要做。

我坐在床铺角落，垂眼看着还没更换下来的制服。

虽然灯子也是如此，但我最近也比较静不下心。有种一回神好像自己一个人站在未知场所的感觉，因而焦躁。

小糸侑，那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我有预感，这对灯子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关键；对我来说，很可能变成动摇我立足基础的原因……涌现的情绪让我明确地有这般夸张的感觉。

我不确定灯子有无自觉，但我在她身旁看着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久，所以我知道。

七海灯子身上出现了将会改变的迹象。

虽说这样的迹象还很微小、隐讳。

一度产生的变化浪潮，将会渐渐加速，愈演愈烈。

虽说变化不一定会带来良好结果，但跟我相遇过了一年也没有改变的灯子，将要改变了。

「…………………………………………」

让她改变的，应当就是小糸学妹这个存在。

灯子在小糸学妹身上看见了什么呢？

希望不要发生的想象接连闪过脑海。虽然我觉得既然是灯子就不太可能，但我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产生了不断指向这般可能性变化的状况呢？

我不认为灯子保持那样就好。

但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待在不再拘泥于那些的灯子身边。

我一边希望着灯子有朝一日会改变，却没有勇气迎接那个有朝一日，选择只是默默待在她身边。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理解力好，代表变得胆小。

我边反刍着过去祖母曾说过的话，大大地张开举起的手掌。

对于自己，我并没有不理解之处。

甚至只要看一看，就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然后，在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某天灯子唐突地直接喊了她的名字。

在学生会很平常地办公时，这段插曲很自然地上演了。

灯子简短地喊着「侑」的声音，仿佛贯穿一般进入耳里。

我的背后汗水直流。

我想起一年级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用名字称呼灯子的事。

有如跟当时在心中涌现的、仿佛看见金色的喜悦无关，两人之间非常平淡地继续对话。「她们几时？」和「这怎么回事？」交互原地踏步。

「我想说差不多可以再亲和一点啦？」

被成员堂岛学弟指摘，灯子这么回答。

爱果跟小绿也都是用名字来称呼灯子。

所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或许如此。

「……那我也用名字称呼小糸学妹好了。」

我闹脾气似的如此提案。

反正灯子说直呼名字没什么大不了嘛。

灯子在一旁是怎样的表情呢？我害怕看她，视野变得狭窄。

「好的，请便……」

可能因为事出突然，小糸学妹愣了一下。

面对她这样的反应，我焦躁的心平静下来。让我重新思考。

不是这样吧。

我撤回前言，努力佯装平静，缓缓深呼吸。接着深深潜下。

虽然对于自己，我没有任何不理解之处；但对于周遭，我不甚理解的事物增加了。

一开始看起来只觉得很勤劳的学妹，变成像是泥沼的神秘存在。

当时觉得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暂时维持现状就好。

但同时也觉得这个现状应该维持不了太久。

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息。

回想起来，其实无法太明确想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不定我们其实根本没有交谈过，也有可能根本是发生在梦境之中的事。

总之，那里有我和小糸学妹。

地点是学生会办公室。一旦想起学校的回忆，一定会连结到这里。当下只有我俩，我一如往常地坐着处理杂务，小糸学妹则帮忙泡了茶。

「谢谢。」

我道了谢，接过茶，并没有立刻就口，像是要支撑那股热气般捧着它，小糸学妹在我对面坐下。她则是马上就啜了一口茶，轻轻叹息。

「当学妹的也真是辛苦呢。」

「学姐去年不也是学妹吗？」

听我用一副当了好几年学姐的态度这么说，小糸学妹不禁笑了。确实，甚至该说上高中之后，我当学妹的时间还比较长一点，实际的感受却已淡薄了许多。或许因为比起一年级时期，二年级的时间更加充实吧。

所谓的充实，代表丰富、满足，但也不完全都是积极正向。

消极的情绪、丧失事物的失落感，也属于丰富的一环。

与小糸学妹相遇，我所接收到的绝对不全是正向的。

我发现这样的学妹稍稍垂着头，气氛沉郁。

「怎么了吗？」

这孩子也跟以前的灯子一样……或许想要隐藏自己的软弱是人在心态上理所当然的作为。不会将自己觉得软弱的部分表现出来。

所以即使我问了，小糸学妹也只是微微一笑说「不，没什么」。

如果是以往的我，或许只会回一句「这样啊」就带过这个话题，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这时候，虽然我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机，但我觉得不可以逃避眼前这个状况。灯子和小糸学妹都已经采取行动，或许在不知不觉之间认为已经尽可能地填补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而且更重要的，现在的我是学姐。

「跟灯子有关吗？」

小糸学妹会烦恼的事情，我只猜得到这样。

而且——

我已经多少可以看出小糸学妹是怎样看待灯子的了。

因为她是跟我抱持同样想法的人。

如果可以在人群之中发现自己的背影，一定能立刻判别吧。人虽然看似看不清自身，其实都非常地关注。

看着别人的时候，会以自己为基准加以比较。

所以，每个人都很熟悉自己的外观。

小糸学妹没有回答。我凝视着她阴沉忧愁的嘴唇尖端，说道：

「喜欢一个人是没问题，问题在于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呢。」

有些唐突、茫然地说出这番话。

「距离？」

我颔首回应小糸学妹的反问。

「有时候会因为彼此之间有距离，而使对方看起来非常有魅力。」

就因为在这样的距离、这个角度看着对方，才会符合自己的喜好……也是有这种状况。

「如果想要缩短与对方的距离而向前……这么一来，就会变成由至今从未体验过的角度看待对方。背景也会改变，同时将会看到对方之前隐藏起来的部分。原本觉得喜欢的部分，看起来也可能完全是另一种形状。」

以前我也对灯子抱持过这般怀疑，不过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对我来说，无论从什么角度，灯子都是如此美丽。

我仿佛要确认这件事般在心里嘀咕，并因此稍稍满足。

心中产生的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至于折损。

「不过呢，我后来才总算知道像这样稍稍改变距离……因此失去最初观感这部分，放在对方身上也是一样的。」

以对方的立场而言，位置一旦改变，看待己方的态度也会跟着改变。

所以对方也会因此抱持好意、失去兴趣……有所改变。

我因为自顾不暇的关系，所以无法注意到这些部分。

「我想，都有很多状况的。对方会变、我们也会变。事情只是这样，而我也觉得这样就好了。」

有可能因无法配合彼此变化而别离。

有朝一日可能会发生同样的状况。

但也不可能因此万年不变，必须俯瞰包含自己在内的整体。

不仅看清，更要行动。

我后来终于明白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不过我也觉得自己稍嫌慢了一些，才能像这样接受这一点。

抗拒变化，一直陪伴她原地踏步。

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为了追上从一旁超过的女孩而迈出脚步。

人与人之间的愿望很难得一致。

我虽然希望待在她身边，但她并不想要待在我身边。

当结束原地踏步，抬起头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非常远的地方。

甚至难以追上的程度，简直就像在仰望星空。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

没有对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也没有人能代替我后悔。

如果有所悔恨，那么我只能因自己的选择悲伤、接受它，并迈步向前。

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茫然地看着远处。

只要还能够看见美丽的事物。

「若你不介意，请跟她一起改变吧。」

若灯子期望如此。

我没有说得很白，绕了点圈子。我并不清楚自己想明确地表达到什么程度。

不过要是全部说出来，一定会变得很没情调。

我们正共享着这样的情绪。

内心不能只透过声音或文字，必须以全身来感受。

「好的。」

尽管学妹的声音和态度仍不甚开朗，仍稍微但明确地点头。

我无法直视她的身影，不禁当起了小丑。

「唔～嗯……」

「什么事？」

「我想说小糸学妹是这么老实的学妹吗？」

「这什么意思啊，没礼貌耶……」

小糸学妹不上不下地捧着茶杯，抬眼窥视着我。

「我想我一直都很老实地跟佐伯学姐应答耶。」

「是啊。」

比起应对灯子时老实好几倍，也随便得多。

理由很简单。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啊。」

因为不需要表现自己更好的一面，所以说出的话和态度就会变得随性。

我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小糸学妹傻眼地眯细了眼。

「哎，说穿了确实是这样吧……」

小糸学妹似乎也放弃修饰，尽管语尾有些无力，仍承认了。

「佐伯学姐说话真直接……」

「对你是这样。」

家人、才艺班老师，还有灯子，我对很多人说话都很懂修饰。

不过对象是小糸学妹时，就觉得有些麻烦而会省略这过程。

她可能就是有着这种镜子般的一面。

许多人都喜欢小糸学妹的原因之一，虽然很难言喻，却能透过皮肤和气氛感受。

「这样的对象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不管做什么都要顾好表面很累啊。」

「……也是。」

学妹笑了，她一笑看起来又有点年幼，有种自然可爱的感觉。

小糸学妹似乎也认同我是这样的对象了。

这么一来，虽说并非至今从未有这种感觉。

但有种……交到朋友了的实际感受。

「…………………………………………」

是今后，或者至今。无论是哪一种，在茶杯中稍稍荡漾的水面永远不会得出答案。

或者，在这之中的某个时机。

在某个时机开始感觉到的预感有一天将会成形，化为现实。

灯子会渐渐改变。

透过她想要实现的，由学生会上演话剧的准备工作，重新审视平时她所扮演的自己。

如同小糸学妹所愿，产生了变化。

在我所不知的场合，我也不知道她和小糸学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灯子确实变得软弱了……尽管说起来有些语病，但我仍这么认为。

她不再对他人隐藏自己的软弱，就像原本解离的心态合而为一了那样。

相对的，仿佛失去了什么般垂首的时间增加了。

我大致知道，灯子失去了什么。

灯子和小糸学妹。

尽管知道，但我不想直到最后仍什么也不做，然后结束。

她过去曾说过，跟我在一起，能更接近理想中的自己。

有站在自己身边，或者追着自己背影的佐伯沙弥香在，就能够更加努力。

这番话让我很高兴。只要她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能够维持现状。

不过。

若灯子的理想改变了，我——

喝下一口变凉的茶，有些老旧的窗户摇晃着。

冷风不知从何处吹入，我隔着衣服抚摸手肘。

正当我想望向窗外，以确定究竟是季节更迭，或是时间推进时，景色与记忆有如溺水般没入光之海中。

就这样。

在秋季的教育旅行途中，我等待已久的「有朝一日」造访了。

面对「有朝一日」，灯子就在视线前方。

她从正面看着我，有些难过地想要垂眼。

「灯子。」

「不可以喔，沙弥香。」

灯子的声音软弱地否定。她说，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种人。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现在的灯子不需要我的期望，仍非常优秀、美丽。

至今为止，是受到小糸学妹带来的变化所引导。

但是从现在起，我要行动。

我现在要踏进真正的灯子身边。

「我喜欢你。」

升上高中，我决定这次真的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既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败，我认为之后就不会再发生同样的状况。

我觉得，我似乎完全明白了，什么是所谓的喜欢上一个人。

因为与「她」相遇，我才真正明白那是什么。

第二卷 恋爱与小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