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地上有好几颗小石子,碰到额头还挺痛的。</p>
<p>我举起双手护住头部,整个人趴在地上。我的额头贴着地面,看起来就好像跪在地上道歉。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姿势是对谁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做。</p>
<p>而且我称不到三秒钟。</p>
<p>撂下大话的我自从额头受伤之后,连三秒钟都称不到,就因为害怕不已而整个人趴倒在地。有来路不明的生物袭击我们──可能是鸟,也可能是蝙蝠,或是更危险、更凶暴的生物,但是我无法确认祂们的存在。虽然我的双眼圆睁,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我甚至不晓得它们的数量,也不知道它们会是从正面或是旁边飞来。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无法确认那些家伙是否真的存在。</p>
<p>黑暗加深了恐惧感。</p>
<p>感到害怕的我趴在地上屏住呼吸,静静等待袭击我们的生物通过。我全身抖个不停,要不是处于脱水状态,我早就放声大哭了。</p>
<p>等了好久好久,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p>
<p>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对我来说却有种持续到永远的感觉。但是既没有掠过脸颊的风,也没有任何疼痛,耳边也没有嗡嗡的振翅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p>
<p>我战战兢兢地再次呼吸,放松抱头的手指抬起脸来。</p>
<p>「怎么」</p>
<p>喉咙深处极度干渴,若不试着硬挤出声音根本无法说话。</p>
<p>「有利。」</p>
<p>似乎躲在墙边的萨拉列基走了过来。我感应到空气中的热气,随着他踩着小石子的脚步声流动过来。他蹲在我前方,还没问我要不要紧,就先用左手触摸我的脸。他的指间又冰又湿,还有潮湿的泥土味。</p>
<p>「你流血了。」</p>
<p>他靠了过来,几乎快要贴到我的脸。我以为是他的鼻子碰到我的脸颊,然而却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抚过我的伤口。那种特有的温润感,让我确定他刚才舔了我的伤口。</p>
<p>「痛吗?」</p>
<p>「不会。」</p>
<p>「是吗,那就好。」</p>
<p>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p>
<p>我的确失去了视力,但听觉、嗅觉应该都很正常。我还有耳朵跟鼻子,还感觉得到周遭的热气与动静。</p>
<p>可是除了最初的一击之外,我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四周没有野兽的气味,也没有残留任何痕迹。</p>
<p>「是鸟吗?」</p>
<p>「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我只看了一下就把眼睛闭起来。要是被它们的嘴巴啄瞎的话就惨了。」</p>
<p>萨拉列基轻轻嗤之以鼻,重覆一次「啄瞎了的话就惨了」。</p>
<p>「不过它们已经离开了,已经没事了哟,有利。」</p>
<p>「怎么可能?」</p>
<p>我说了一句「真的吗!?」并且环顾膝盖四周。不管我怎么张望都看不到东西,但是周围没有残留任何味道跟羽毛。我用力撑开两手在地面摸索,但是净摸到一些碎石子,根本没有集体移动的动物所掉落的羽毛。</p>
<p>「怎么可能,这太奇怪了吧?」</p>
<p>我还试着摸摸应该还在流血的右脸,还没愈合的伤口有点刺痛。</p>
<p>「奇怪?怎么了吗?」</p>
<p>「只有一个地方」</p>
<p>「它们是避开你从两旁通过的。」</p>
<p>「怎么可能!既没有振翅声、也感觉不到风,最起码也该有味道吧!?毕竟它们是动物啊!可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刚开始撞到我,接下来就没有任何感觉了。」</p>
<p>「会不会是你脸部朝下的关系?」</p>
<p>「怎么可能!」</p>
<p>我用还看得到时的习惯,把两手举到眼前,摸索手指上是否沾到任何羽毛──当然是白费工夫。</p>
<p>「就算低着头我也知道。就算是我怕的要死、就算动物不懂我为什么要趴在地上,可是通道这么狭窄,有鸟群通过一定会知道的!况且我还有耳朵跟鼻子,不是吗!?」</p>
<p>「一般来说是那样没错。」</p>
<p>「可是为什么」</p>
<p>萨拉列基在回答我以前,停顿了一段颇尴尬的时间。然后站了起来,然后用低头看我的角度开口:</p>
<p>「因为现在的你并不理智。」</p>
<p>他的话听在我耳里,简直像是在对犯人做出判决。</p>
<p>「我怕会伤害你才一直不说,不过你一定是因为疲劳跟不安而失去理智。这也难怪,你除了一直赶路的劳累,也没有喝水进食,而且还遭遇伙伴死亡的悲剧。面临这么艰困的环境,要保持脑筋正常运作还真是不容易。因此你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觉也开始失常。刚才明明有那么多动物经过,你却告诉我,你完全没有感觉。有利,你真的太累了。这都是你太过自责,把自己逼的太紧了。」</p>
<p>萨拉列基把手搭在我头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我的头发。我的姿势就像是请求上帝恕罪的羔羊。</p>
<p>「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你根本就没必要自责。」</p>
<p>「你的意思是说我脑筋不正常了?」</p>
<p>「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你稍微失去理智。」</p>
<p>「那还不是一样?」</p>
<p>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对劲。</p>
<p>有个单字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让我头晕目眩。我的身体不停摇晃,好像中暑快要昏倒一样。一股有如撞击头盖骨内侧的难忍疼痛,从头部传到颈部,然后往下窜到背部。</p>
<p>我觉得怪怪的,一点都不正常。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否则刚刚发生的情况我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既然有一大群动物以极快速度冲来,我不可能毫发无伤才对。</p>
<p>如果它们真的有出现。</p>
<p>还无法挺直身体的我,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早已倒在坚硬地上。我以左手垫在下方的侧躺姿势倒在地上,然后一动也不动。我睁大双眼,但是却什么也看不见。</p>
<p>「有利。」</p>
<p>我慢慢把膝盖缩到肚子前面,拱着背想让自己变小一点。我希望尽量减少暴露在这个世界的部分。</p>
<p>「我能了解你内心的想法。」</p>
<p>声音直接传进我耳里。萨拉跪坐在泥石混杂的路上,弯着身体趴在我身上,膝盖还碰到我的脖子。他不厌其烦地玩弄我的头发、把贴在脸颊的几根头发拨到耳后,就像他平常的惯有动作。他以纤细手指捧起几近白色的金发,轻轻拨到耳后的动作,看起来真的很优雅。</p>
<p>「你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对吧?」</p>
<p>他的话彷佛没有透过耳膜,直接在我脑里扩散。</p>
<p>「你希望一切都是梦像是离开自己的国家、在小西马隆遇到我,还有我们一起来到圣砂国的事,全部都是梦就好了,对不对?你应该也希望跟伟拉卿分开,还有那名护卫的牺牲如果都是梦就好了。现在的你其实还待在故乡,躺在暖呼呼的床上,什么不幸的事都没发生,你只是在做一场恶梦。无论多么悲惨的梦,终究只是一场梦,迟早都会结束。睡在你旁边的某人会轻轻摇着你的肩膀把你叫醒。」</p>
<p>他说有人会摇我的肩膀。</p>
<p>会把我叫醒。</p>
<p>「这全都是黎明时刻所做的恶梦。你说对不对?」</p>
<p>这全都是,黎明时刻</p>
<p>「如果你那么认为,就把它当作一场梦吧。」</p>
<p>所做的恶梦</p>
<p>「在某人叫醒你以前,你就跟我在一起吧。」</p>
<p>谁会把我叫醒——</p>
<p>健、阿健</p>
<p>「阿健!」</p>
<p>「啊!哇、什么事?迟到了吗!?」</p>
<p>叫醒他的人是罗德里盖斯,吓了一跳的村田整个人弹了起来。可能是车内暖气太强的关系,衬衫的背后还被汗水濡湿了。明明只是坐着而已,他却心跳加速气喘嘘嘘,彷佛刚刚跑完百米竞赛。</p>
<p>「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在梦中叫我。」</p><p>「吓一跳的人是我哟!我以为你在做恶梦,结果你突然惊醒还大喊『迟到了』。你做了有关学校的梦吗?」</p>
<p>「不是的,我不是在做学校的梦啊啊!」</p>
<p>车窗外的景象,跟波士顿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差异。美丽的红色石板路街景,虽然是全新的地区,却让人有种怀念的熟悉感。附近没有高楼大厦,街道完全包围在绿意之中,给人一种度假区的印象。</p>
<p>「咦?这里是什么地方?」</p>
<p>「是饭店哟──缅因州的自由港。我们才经过总统他老爸的避暑别墅没多久呢。」</p>
<p>「反正太远了也看不见。」</p>
<p>「也是啦──」</p>
<p>在宽广草地的深处,有一座红白相间的建筑物,屋顶的高度比背后的森林还低一点。这里的地明有个「港」字,吹来的风偶尔还带点海的味道。</p>
<p>「对方的工作要到五点才结束,所以约在这里见面。」</p>
<p>「听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哟!」</p>
<p>先行下车的奥森自豪地说道。从车里出来的村田也伸伸懒腰,但可能是筋骨过于僵硬,总觉得好像连一旁的人都听得到舒展时所发出来的摩擦声。</p>
<p>约好见面的男人是否真的会带来「那个」?——</p>
<p>一阵彷佛从老唱片或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放出来的古典声,有如女高音在唱歌剧的声音曾不知名的远方传来。如果至今发生的事情都是我在做梦,那这个音乐是否能代替我在现实生活里的闹钟呢?</p>
<p>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我脑里唱歌。</p>
<p>那个人仰望着天空,眺望白天的晴空。应该不满深蓝色及纯白色云层的天空,罩着一片分不清楚是白还是蓝的薄幕。我知道那是来到南方海域时,浪花与海水混杂的颜色。</p>
<p>我对着她大叫,想告诉她:「那是海水与波浪混杂的颜色。」</p>
<p>她说画了:「是吗?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不过这是属于我的天空的颜色。你看中央的颜色是不是有点不同?那个是太阳,它应该是纯白色的。至少我称呼那种颜色为『白』。然后你看,你看那个──」</p>
<p>我听到她的话转头望去,大半的视野变成淡灰色,还跟打在脸上的风同时摇动。我知道了,那是树木对吧?</p>
<p>她笑了,而且开心地拍着手说:「没错!那里有树木、而且树龄将近百年。光线隐隐约约从树叶的缝隙透下来对吧?虽然大家都说它是绿色的,但对我而言,树木就是这种颜色。然后到了春天有花朵的味道、夏天有生命的味道、秋天有枯萎的味道、冬天有睡眠的味道。」</p>
<p>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发问:「什么是睡眠的味道啊?」而且放眼望去所有事物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是我并不会感到不安,这是为什么呢?</p>
<p>她又笑了。然后说:「关于那点,不试着睡一下是不会明白的。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你之所以不知道睡眠的味道,那是因为你并没有睡着。」</p>
<p>你并没有作梦哟。</p>
<p>我没有作梦。我并没有作梦。</p>
<p>「这一切都是真的。」</p>
<p>我感觉胸口的痛处有如灼伤一般。垫在身体下方的左手,紧紧握着痛处的原因──海瑟尔帮我检回来的魔石变的比体温还热,反倒是卡在小指的华丽戒指像结冻一样冰冷。</p>
<p>我的身体因为抽出手腕而倾斜,然后用躺在萨拉列基膝盖上的姿势仰卧。抬头看看地下通道的天花板,无论是来的方向和去的方向依旧黑漆漆一片。不过我发现只要一直盯着看,还是会发现颜色不均的状况。</p>
<p>当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漆黑时,我右手所在位置的颜色正在慢慢变淡。我转头追寻那个变化,发现黑色一点一滴变成灰色,然后灰色在固定的地方变成接近白色的点。</p>
<p>「那里」</p>
<p>有太阳。</p>
<p>我想说出这句话,却因为喉咙太乾而无法出声。</p>
<p>「有利?」</p>
<p>非去不可,但是我说不出话来。所以我默默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屈着双膝利用小腿跟大腿使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但是脚还是抖个不停,身体也挺不直。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匹好久没动,以至于忘记怎么走路的马。</p>
<p>不过我的右手还是设法摸索墙壁的位置,然后开始往头顶白点的方向走去。</p>
<p>「你还要走?走得动吗?」</p>
<p>我清了好几次喉咙,好不容易发出沙哑的声音:</p>
<p>「我总不能一直躺着不动,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你你也,一样。」</p>
<p>可能是勉强说话的关系,喉咙痛得好像快要裂开。</p>
<p>「你背着我也走不动吧?」</p>
<p>听觉变得敏锐的耳朵,的确听到萨拉列基感到无趣而嗤之以鼻的声音。下一秒他的语气充满不满与傲慢,不带一丝亲切感。</p>
<p>「你这个人真是麻烦。」</p>
<p>「什么?」</p>
<p>「我一直在等你无法动弹,但你就是不肯躺下来。就算硬撑也要走下去,就算用爬的也要继续前进。」</p>
<p>微微的汗味随着衣服摩擦的声音一起传来。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他流汗了啊」总觉得那一点都不适合他。要说不适合的地方,还有他现在说出口的话也同样不适合。我无法相信外表纤细又温柔的他,会曾看似绽放花瓣的嘴唇吐出这种话。</p>
<p>「当那个男人死掉的时候,我心想『这下子总算可以顺利进行了,你终于背我逼到走投无路了。』但是你却以强韧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毅力站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倒下!」</p>
<p>「我怎能这么轻易就倒下!」</p>
<p>「可是他死了哟,是你害死的。」</p>
<p>没错,是我害的。</p>
<p>「而且你的眼睛又刚好失明了。我心想,到了这种地步,无论什么人都会变得懦弱沮丧所以这次你铁定完蛋了。想不到你还撑得下去。哼──你的确挺了不起的,有利。从头到尾都没有依赖我的打算。」</p>
<p>「依赖你?」</p>
<p>我的右肩靠在突出的石壁上,已经无法一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身体。即使要往前进,速度可能比乌龟还要慢。一路走来,我已经出现脱水、呕吐、昏倒等症状,甚至还产生幻觉。另外我的手脚发抖、无法正常说话、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视力也没有恢复。</p>
<p>甚至失去了约扎克。</p>
<p>还有比这些更不幸的事吗?他到底想看我多悲惨的模样?</p>
<p>可是萨拉列基继续说:</p>
<p>「但是你没有屈服,你有着真正了不起又难以对付的精神。」</p>
<p>「就算有」</p>
<p>你说我了不起?就算拥有了不起的精神又怎样?难不成能使用魔术让自己瞬间离开这里?或者利用它操纵时间,回到我犯错以前?</p>
<p>可是现实又是如何?我只能尽可能说话、咳嗽、呼吸,然后不断重覆这个循环。</p>
<p>连萨拉列基也察觉到这一点,他语带同情地说:</p>
<p>「不过你的身体也到极限了吧?这也难怪。有利。你想想看自己多久没喝水了?或许你本身对日子的流逝没什么感觉,不过你已经五天没吃没喝了!」</p>
<p>「你自己还不是一样?」</p>
<p>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小西马隆的少年王笑得弯下腰。</p>
<p>「我跟你一样?」</p>
<p>他似乎把原本绑起的头发解开,细长的发丝划过空气。他抓住我的手腕并张开手掌,把什么东西丢在我掌中──一碰到我的皮肤就四散开来,形状似有若无的东西。我我起拳头想要抓住它,可是残留在掌心的只有贴住皮肤的湿润薄膜。</p>
<p>是湿的?</p>
<p>「水?」</p>
<p>「没错,只不过混了些泥土。」</p>
<p>我赶紧把它捧到嘴边,但是无论我怎么找,手上依然只有一点点泥土。我顶着脏兮兮的下巴以及白痴的神情靠近萨拉列</p><p>基,想必我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闪着欲望的光芒吧。</p>
<p>「你、怎么、有水!?」</p>
<p>「冷静点,有利。你的脸都弄脏了。」</p>
<p>他用大拇指擦拭我的嘴唇。当我确定他的身体靠近我的瞬间,连我自己都无法压抑冲动,突然抓住萨拉列基。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为了水而攻击对方,这不是人类会做的事。如果我做了,那我跟禽兽有什么两样?即使我在脑袋里大叫,理性终究无法控制本能。</p>
<p>「唉呀!」</p>
<p>不过明眼人轻松闪过盲人的手。他踢开小石子往后退,我则是脚步不稳撞到墙壁。</p>
<p>「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又一直做恶梦。我去喝过好几次水,不过你都没发现。」</p>
<p>「怎么可能我根本,没听到水声。」</p>
<p>「因为是不流动的死水啊──路边偶尔会有混杂着红土的废弃水井。所以你的耳朵听不到水声,鼻子指纹到潮湿的泥土味。」</p>
<p>「给我!」</p>
<p>仅能倚靠声音辨别方向的我学不会教训,虽然伸出手乱挥,焦急的我依旧无法掌握他的正确位置──只见双手在空中胡乱飞舞。</p>
<p>「王八蛋,给我!给我一点也没关系吧!?」</p>
<p>「给你?说的也是。」</p>
<p>萨拉列基继续说下去:</p>
<p>「要是你倒在地上求我,要我帮助你的话,我就把水给你。可是无论我怎么等,你都不肯做出那样的事。没办法,有利,我就给你水吧。」</p>
<p>他的声音还是一样优美。</p>
<p>「你要是死了可就没戏唱了。」</p>
<p>他的语气还是一样若无其事,然后用手扶住我的下巴:</p>
<p>「嘴巴张开。」</p>
<p>混着泥土的水流进口中,水分慢慢滋润我的舌头、喉咙。虽然带着一点体温,但已经十分冰凉。</p>
<p>「还要吗?」</p>
<p>不够,一点也不够。</p>
<p>「这、太少」</p>
<p>「你还真贪心呢,有利」</p>
<p>我想抓住他肩膀摇他的身体,可是却办不到。我离开墙壁的身体因为失去支撑而整个人往下滑。最后跪倒在地。我紧抓住他的腰,用脸摩擦他的腹部,轻轻摇道:</p>
<p>「不够。」</p>
<p>「没关系,我再让你多喝一些。这样吧?只要你能正确回答我的问题,那么不管你想喝多少,我都让你喝。」</p>
<p>「为什么不肯马上给我?为什么不肯马上给我呢!?既然还有水给我」</p>
<p>萨拉列基用手捂住我的嘴,想让我闭嘴。他的手指是湿的,于是我开始舔起他的手指头。只要逝水,管它是什么都无所谓。</p>
<p>「你听着,我要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圣砂国有个女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弟。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神族大多是双胞胎。不过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她的丈夫是一名受伤的士兵,一个漂流到这片大陆的外来者。」</p>
<p>「什么嘛,那种故事到处都有。现在最重要的是」</p>
<p>我揪住萨拉列基的衣服。指缝满是泥土的手指焦急拉扯他的衣服。</p>
<p>像是魔族与除了剑术以外没有任何优点的人类坠入情网的故事,或是魔族在被放逐的土地上与人类女孩结为夫妻的故事,这些我都知道。以外行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人类的爱情很麻烦,但是我不会。</p>
<p>「接下来的故事才有趣哟,有利。女人当上母亲,但是她生下的孩子有一个一出生马上哇哇大哭,另一个等了半天还没有发出哭声,几乎快要死了。你猜她会怎么想?」</p>
<p>「应该很悲伤吧?」</p>
<p>「错了。」</p>
<p>「为什么!?应该要伤心才对吧!」</p>
<p>萨拉摇摇头,用手把我的浏海往上拨。</p>
<p>「那个女人并不伤心,她抱着两个儿子往祖先的坟墓走去,还骑着马前往人称『生者无法通过』诅咒之路哟!很勇敢吧?」</p>
<p>「她想要把小孩埋了吗?」</p>
<p>「不是的,她不是那样就能满足的女人。」</p>
<p>「不然她还能做什么?以身为人母的想法,应该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好好安眠吧?难道还有什么」</p>
<p>「别着急。」</p>
<p>萨拉列基的小指与大拇指按住我左右太阳穴,指尖掠过我的眼尾。感到疼痛的我连忙移开视线我依然看不见就是了。我的视线一移开,发现遥远前方的右边空中有个白点──那是人称「太阳」的白点。</p>
<p>我在做什么?</p>
<p>就算是为了水,也不该对着不喜欢的家伙摇尾乞怜,拼命哀求。这不正是萨拉列基所要的?掌握一切的人一面用柔软的指腹按着我的眼窝一面说:</p>
<p>「她不是那种让生下来就死去的儿子,与祖先一起安眠就能满足的女人。他打算让儿子复活──藉由神明、死者与她自己的法力。」</p>
<p>「要是那么做能够让孩子复活」</p>
<p>要我也会那么做,任谁都会那么做!</p>
<p>「你知道结果吗?」</p>
<p>我点了一下头,但最后还是摇头。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p>
<p>「那种事是不可能成功的,小孩不可能复活。」</p>
<p>「正确答案。有利,你在看哪里啊?看着我──死去的孩子没有复活,不过也没有被带往死者的世界,纵使在这个世界也活不下去。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p>
<p>他停了一会儿,开口说出答案:</p>
<p>「结果创造出怪物哟。」</p>
<p>手指按进我的眼窝,我反射性拨开他的手,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掌握在他的手里。</p>
<p>「她创造出怪物,而且是两个怪物。」</p>
<p>「两个孩子都变成怪物?为什么?」</p>
<p>「我没说两个怪物都是她的儿子哟。一个是她的儿子──就是那个生下来半死不活的婴儿: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至今仍拥有胜过神族法力的力量,能够随意操控丑陋的死者。即使生下来就该死了的婴儿没有母亲那么邪恶,但也是拥有极大力量的君主。虽然不晓得当初在坟墓里究竟发生什么事」</p>
<p>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更别说是黑暗之中的表情。不过光是听他的说法也猜得出来,现在的萨拉列基没有把渴望喝水的我放在眼里,眼神应该有如野兽一般</p>
<p>没错,他要的是力量。</p>
<p>「但那是更胜复活的收获!」</p>
<p>「是吗?」</p>
<p>「当然。因为她获得力量凌驾万物的继承人。」</p>
<p>他非常羡慕,羡慕那些得到自己没有的力量的人。</p>
<p>羡慕因为没有法力遗弃自己的母亲,还有得到超越自己之力的弟弟。</p>
<p>「她不是只想让孩子活过来而已吗?」</p>
<p>「怎么可能?她才不要一个平凡无奇的小孩。她是个连孩子去世也不会伤心的女人,就算孩子活了下来,也因为没有力量就狠心抛弃的女人喔?」</p>
<p>「不对。」</p>
<p>我几乎是反射性回答。我不了解他的家务事,也没有理由替他母亲辩护。</p>
<p>「你错了,萨拉列基。」</p>
<p>要是这时候他回答我一句「你懂什么」,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一想到这个时候不开口,就没办法把那副景象传达出去,我觉得这么沉默不语是很卑鄙的行为。</p>
<p>所以我说了。我觉得就是置身在光线透不进来的黑暗地底,才更应该保持原来的自我。</p>
<p>「做母亲的一定很伤心,不可能不伤心。她可是抱着孩子边哭边祈求神明,她说自己只有这些孩子了。」</p>
<p>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这个孩子!</p>
<p>神哪,为什么要从我手中夺走好不容易才赐予我的儿子呢?</p>
<p>我只有这些孩子了!我只剩这些孩子了!</p>
<p>就是那个梦:一名背对着我的年轻女性跪在地面崩溃大哭。蜷曲的怀中</p><p>似乎紧紧抱着一个婴儿。</p>
<p>「我看见了。」</p>
<p>「你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谎话吗?」</p>
<p>「如果你说的话属实,她奔向祖先的坟墓那个叫做『不容许生者通过的通道』就是这里的话,那么我的确看到了──看到你的母亲哭泣的模样,看到她抱着婴儿伤心的模样。」</p>
<p>「胡说八道!」</p>
<p>我用莫名其妙的心情,聆听内心明显动摇的萨拉列基大叫。</p>
<p>「我没有胡说八道。如果是平常的我,梦到这种别具特书意义的梦,只会怀疑过去只有被体育节目感动经验的自己是不是受到哪部电影的影响,事情也会就此告一个段落。很不巧的,我现在没那个心情。我才没心情去想『真的有这出戏吗?』我是真的看到了,那个母亲非常疼爱她的儿子。还哭着说:『我只有这些孩子了』」</p>
<p>「你想骗我,我不会让你得逞!」</p>
<p>看起来没什么力气的纤细手指按住我的下巴与脖子。我整个人用力撞上岩壁,背脊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喉结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p>
<p>「萨、拉」</p>
<p>「如果她真的爱我!」</p>
<p>纵使没有理由,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闹。</p>
<p>「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不肯把力量给我!?」</p>
<p>「你」</p>
<p>我瞬间采取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我用手肘从内侧状开对方的手臂,并利用前腕将萨拉列基的上臂固定,再抓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后。</p>
<p>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擅自行动勒住加害者,可能是反射动作吧?</p>
<p>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体力跟技巧,可能是泥土含有卡洛里也说不定。吃东西本来就要勇于尝试,不管喜不喜欢都要吃。</p>
<p>「你那么想要那种力量吗!?」</p>
<p>「好痛!」</p>
<p>被我抓住得纤细身体不断痛苦挣扎。我原先还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是不是该把他放开,不过一肚子怒火实在无法原谅他。</p>
<p>「你说的厉害是指操纵死者的力量吧!?那种力量有什么好羡慕?看来贪得无餍的人不是我,而是萨拉你自己吧!」</p>
<p>「有利,好痛!」</p>
<p>「任谁都想要权力,我也是但是没有赋予给我的力量,就不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p>
<p>「有利!」</p>
<p>皮肤下方的不协调感是什么?跟刚刚共有「眼睛」的感觉又不太一样。这明明是我的喉咙,我的嘴巴,同时又好像是别人肉体的焦虑。还有嘴巴说出不是自己的话的不悦。这些我都有印象,第一次跟神族见面时也曾经发生。</p>
<p>「拥有者全部,退开!」</p>
<p>是谁?</p>
<p>「以死排除!」</p>
<p>是谁说出这么可怕的诅咒!?</p>
<p>「这才是真正的你吗?」</p>
<p>小西马隆王没有理会我的烦恼,更加反应出危险的人格。柔细发丝轻拂我的脸颊,越过我的肩膀开始诱惑我。</p>
<p>「什么嘛,原来如此。既然我们是同类,就应该好好相处啊。」</p>
<p>「我不是」</p>
<p>「有利,我们一起走出这条地下通道,前往王族坟墓吧。反正没人看到,也没人知道。这样就能得到跟母亲大人和耶鲁西一样甚至是超越他们的力量。那里一定隐藏了什么连祖灵都不敢出手的神秘力量。」</p>
<p>听起来比蛇的诱惑还要甜美。</p>
<p>「你应该也发现,坟墓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了吧?那是世界上谁也得不到的至宝。对吧,有利?」</p>
<p>「够了!」</p>
<p>有利。</p>
<p>「不要喊我的名字!」</p>
<p>「有利!」</p>
<p>但是这次喊我名字的声音跟萨拉列基不一样。声音是从头顶高处传来。</p>
<p>我忘记自己眼睛看不见,回头向上望去──在我认为是太阳的白点正下方冒出一个小红点。我直觉反应那是灯,那个颜色是火光。</p>
<p>接着有人从天花板的洞穴降下。</p>
<p>原本大小有如针孔的灯光月来越大,变得有如拳头那么大,而且颜色也转为温暖明亮的橘色。还可以清楚辨认火焰的形状。</p>
<p>「有利,你在那里吗?」</p>
<p>「肯」</p>
<p>根本没必要问对方是谁,光听声音就知道。不过我还是问了。</p>
<p>「肯拉德?」</p>
<p>「是我。」</p>
<p>只不过映入我眼帘的,只是被火光映照成同样颜色的人影。有着模糊轮廓的橘色物体向我走近,好像是打上马赛克的画面。</p>
<p>「平安无事吗!?」</p>
<p>「我没事。可是你怎么会找到这里?」</p>
<p>「抱歉我来迟了。虽然请海瑟尔跟她的伙伴帮忙在沙漠带路,但是因为迂回前进的关系,出乎意料多花了些功夫。有没有受伤?」</p>
<p>这是他的右手掌,与恶梦景象毫无关连的右手。感觉比左手还要温暖。</p>
<p>「有利。」</p>
<p>准备回答的嘴里开始喃喃念着「肯」开头的单字,眼泪差点掉下来。如果我还是小学生,早就按耐不住情绪放声大哭。我原本想跟平常一样告诉他:「不要叫我陛下。」但这一次他显然没有弄错。</p>
<p>「我没有,受伤。」</p>
<p>「太好了,我立刻带你上去。不过」</p>
<p>说话的声音越变越小声,最后几乎没有说出口。在看到我的脸、跟我说过话之后,他似乎有点动摇。沉默片刻,他也明白事情有异,把刚刚没说完的话改成疑问句。</p>
<p>「他做了什么?」</p>
<p>应该是在问萨拉列基吧?偏偏他被温和派的我抓住无法动弹,难怪肯拉德觉得不对劲。我把骨架纤细的身体往前推:</p>
<p>「先让这家火,萨拉列基上去。」</p>
<p>「陛下,这」</p>
<p>「别误会,这可不是基于友情,而是拜托你别让他跑了。这个男的不能放任他不管。请你把这家伙绑起来,并且找人看住他之后再下来,可以吗?肯拉德。」</p>
<p>「当然可以。」</p>
<p>低处传来伴有细微惨叫的空气流动。萨拉列基的脖子似乎被比我还习惯粗活的手抓住,两脚不断挥动。</p>
<p>「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去地下,不想在沙漠里搞的满身是沙!」</p>
<p>「如果不想摔下去,就请你安份一点。」</p>
<p>「对了,伟拉卿也一起去不就得了?你也一起参与我们的旅行吧!这样有利也不会感到寂寞,对吧?」</p>
<p>这时候回应萨拉列基这句玩笑话的人是我,我应该是我。</p>
<p>「很遗憾,萨拉列基『陛下』,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而且」</p>
<p>这五天以来我头一次放心喘气,好不容易全身放松。</p>
<p>「我再也不会像你要任何一滴水。」</p>
<p>当我靠着墙壁低头时,一阵类似晕眩的不适向我袭来,让我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p>
<p>「肯拉德,请你尽快回来。我我有话要跟你说。」</p>
<p>「是。」</p>
<p>「真的要快点回来哟!」</p>
<p>被受过训练的专家限制活动而无法自由行动的萨拉列基,硬是插入我们之间的对话,语气还显得有点兴奋。</p>
<p>「你想说什么?秘密吗?是什么密谈呢?我知道了,该不会是」</p>
<p>他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p>
<p>「你害死那个男人那件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