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终章

上弦之月被云层遮盖，更增添了深夜的危险氛围。

扫荡战很快结束，避难宣导也在一个小时后宣布解除。

对敌人送上最后攻击的那姬在倒塌的通天阁附近被找到，很难得地露出筋疲力竭的笑容，想必是把全身作为加速器使用后的后遗症。

因此执政会长再三要求她在明天开始的远征中必须待在船内好好休息。

执政会长本身也在深夜忙于事后处理，表情看起来比白天疲惫许多。

「一真你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表现得很好，不过现在另外有件事情……中华大陆联邦提出想和你谈谈的要求。」

「和我谈谈？」

「听说是见识到一真的战斗能力后，静雨大使无论如何都想和你会面。」

因为战斗而相当疲惫的一真实在不想接受这种麻烦的要求，身为赤服的立场却不允许他拒绝。执政会长也下令要他趁这个机会去挖点情报回来。

在最低限度的迎接下，一真踏入对方的船舰。

（中华大陆联邦吗……）

以民风苛刻剽悍出名，也是东亚人口数量最多的都市国家。

根据他们出借最新式B.D.A的行动来判断，应该可以认定对方目前并不是敌人。静雨大使在敌对时会成为棘手到不能再棘手的强敌，作为同伴却是可靠的友军。

经过今晚的战斗，应该会出现不少对中华大陆联邦产生好感的居民。在这种氛围下，或许九州远征也能顺利进行。

考虑到这一层，一真必须让这次的招待平稳结束。

「欢迎光临。久候大驾了，东云一真先生，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不，我才要感谢贵国的协助。」

「哈哈，怎么这么正经呢！彼此又不是没见过面，像之前那样以轻松态度讲话就行了。要是年纪轻轻就过于顾虑年长者，未免太不可爱。」

「噢……」一真只能搔着脸颊回应。

静雨大使本身看起来也相当年轻，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几岁。既然拥有四星勋章，也不能否定他或许已有一定岁数的可能性。

「如果时间再早一点，我们会准备餐点好好招待你一番。不过如你所见，实在没能来得及准备什么。所以我想至少要讨论一下两国的将来——不，稍微讨论一下关于这个时代的话题。」

静雨大使带着愉快神色，以蛇般锐利的眼光凝视一真。

一真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反应，而是平静回看他的双眼。

原本一真就认为即使这男人已经取得关于自己的某些情报也很正常，这次的招待果然跟那方面有关。

身为三百年前的活历史证人，一真的价值不可估量。这样的人物究竟会成为自国的威胁，还是会带来利益？对于刘静雨这种爱国分子来说，想要好好确认一番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嗯，看起来你似乎不怎么惊讶？」

「因为你们特地指名找我。虽说无法确定，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很好，那么请你过来这边的房间。噢，B.D.A可以随身携带。毕竟你应该会想把能保护自己的武器放在手边。」

这真是相当亲切的待遇。一真不是想翻旧账，不过他若有心，可以轻易接管这艘船舰。

明知如此对方却还允许一真携带B.D.A，未免过于大意了吧？

打开第二道门扉后，前方走廊的装潢显然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走廊底端有一扇一看知道是贵宾室的大门，沿路铺着红毯，还摆放了许多镶着金饰的摆设。墙壁上更是挂满使用失传技法来绘制的绘画，这景象非常震撼。

看到以大量金饰与红色来妆点的走廊，一真简直觉得眼睛快睁不开了。

「真……真惊人……我以前曾经跟着祖父前往台湾……看来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大陆的人们还是很喜欢金色和红色的组合。」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红色』都被视为能招福纳财，『金色』则被用来炫示格调。这里本来是只有身份够格的人才会获邀进入的最高级贵宾室……不过你是来自人类黄金时期的异乡人，这次是特别破例给了许可。」

「……？」

静雨大使的发言让一真觉得有点不对劲。

照这语气，要跟一真对话的人似乎不是他本身。

心中起疑的一真皱起眉头，带着比先前更强烈的警戒心踏入红色走廊。即使对方不至于做出邀请异国使者却又出手攻击的愚蠢行径，还是要做好能够对应任何状态的心理准备——

——然而在下一瞬间。

东云一真觉得自己的脑袋飞了出去。

「呜！」

他用力踹破背后门扉开出一道缺口，以宛如猎豹的柔韧动作跳往后方。全身的汗腺都一起冒出冷汗，寒毛也纷纷竖起。

接着，一真才慢慢地确认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待在脖子上。

不管是今晚对战过的不可见怪物、水幻蝶、饕餮还是受到杰伯沃克操纵的尸体，全都被他抛出脑海。

刚刚攻击一真的杀气，和至今对战过的怪物完全不同层级。

万一那瞬间受到的是奇袭，他毫无疑问已经丧命。

要说一真是一时松懈虽然也没错，然而就算没有大意，恐怕还是足以让他受到重伤。

（绝对没错……！在宇宙广场研究所观察我们的那个家伙正在走廊前方对我施压……！）

不知道对方是使用粒子体的力量，还是靠着粹炼登锋的武技来做到这种事情。

无论如何，一真刚刚没有把手伸向刀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此地是异国的战舰内部，要是他做出应战动作，或许会惹上什么负面嫌疑。

然而站在一真前方的静雨大使却举起手搭在下巴上，以宛如蛇蝎的眼神看向他，脸上是打心底感到愉快的表情。

「哎呀，你怎么了？摆出那种跟动物一样的姿势是极东的礼仪吗？谒见的地方就快到了喔。」

来自门后的杀气只针对一真。

对于静雨大使来说，仿佛是一阵凉风。

「一真先生，看你好像感到畏惧，但是你带着锋利的刀剑。万一碰上什么状况，只要靠那把刀保护自己不就可以了吗？你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吧？」

「呜……」

「话说前几天……你讲过很有趣的发言，声称即使我等中华大陆联邦的使者搭乘极东的战舰也没有任何问题。我认为那种程度的挑衅可以听过就算了，却有一位大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命令我必须原封不动地奉还，还请多多见谅。」

静雨大使行了一礼，双眼里绽放出清冷光彩。

「那么请你仔细听好……『凭你这点实力就想闯入中华大陆联邦的地盘，根本不知天高地厚。想知道这种自不量力能够闯荡到什么地步吗？就来我的跟前试试吧』。」

最深处的门扉开启，豪华的王座映入一真的眼帘。

由于不再有东西遮蔽，一真承受的杀气更是远远超过先前。即使如此他依旧没有把手放到刀柄上，是因为一真感觉到一旦行动就会在那瞬间遭受袭击。

假使前方的人物是一真推测的那个人，鲁莽与其交战不只会导致一真的立场受损，甚至连极东的立场也会受到影响。

（……让我带着B.D.A进来是为了回敬前些日子的发言吗？）

那天，一真断言中华大陆联邦大使的实力并不足以被自己视为问题。但是那些话绝对不是自不量力。

而是因为一真认为凭着自己的实力，面对拥有未知力量的静雨大使和梅雅淋大使仍有自信可以保证取胜。

然而——现在坐在房间深处的那男人却另当别论，他的层次显然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万一真的要动手，一真恐怕要抱着必死决心去迎战对方。

就这样直接退出应该是最安全的做法，但是一真是以极东代表的身份来到这里，当然不能就此退缩。

像猛兽一样压低重心的一真下定决心挺直背脊，跨着大步踩在红毯上往前走。他鼓起万一对方先出手攻击，到时就不再废话直接挥刀砍人的气魄，在杀气中不断前进。

最后他踏进最高级贵宾室，来到坐在王座上的男子面前站定。

「……哦？这气魄真是爽快。继『海神』化身之后，你应该是第二个在我的压力之下还能踏进这间贵宾室的人。」

把一只手撑在王座上露出泰然笑容的男子承受一真的气魄仍旧毫无动摇。只需看过一眼，就能明白眼前男子镇慑他人的魁梧身材与顽强肉体是靠着毫无懈怠的锻炼来淬砺而成。

来到本人面前后，一真更是明白所谓能碎山劈海的传闻其实并非比喻。像这样的人，即使面对饕餮和合窳等怪物也肯定不会把它们放在眼里。

统率中华民族，拯救众多都市，还被视为人类历史上最强战力之一。

甚至被称颂为黄帝化身的这名男子以像是在掂斤估两的视线直直看着东云一真，缓缓报上自己名号。

「我——名为王凯龙，是统治中华大陆联邦的总统，也是担负五星之人。」

＊

贵宾室里的摆设全因为两人的气魄而不断晃动。

王凯龙——被视为人类最强战力「Million Crown」的男人。

除了坐在王座上也能看出的魁梧体型，身心双方都已经锻炼到极限的身体也让人只看一眼就能察觉出强大的战斗力。

——这男人很强……一真轻声喃喃自语。

虽然他还是没有把手放到刀柄上，全身却涨满斗志，警戒对手的行动。倘若眼前的男子就是在宇宙广场研究所监视众人的人物，想必已经观察过一真的剑术。如果这时抢先出手，毫无疑问会遭到致命反击。

一真直觉判断只能后发制人，这段时间却让他如坐针毡。明知只要松懈任何一瞬间就会被敌人撕成碎片，还是只能持续等待对手的动向。

「……哼哼，我料定你也只能寻求后发制人的机会，但没想到你会防守得如此坚固。看起来还挺有韧性，让人意外。」

王凯龙带着愉快神情站了起来。

既然他可以俯视身材高挑的一真，身高恐怕有两百公分左右。

一触即发的气氛充满整间贵宾室。

这时，静雨大使拍着手走进室内。

「到此为止了，总统。您答应过如果他在进来前都没拔刀的话就不会出手吧？」

「唔，是那样吗？」

「您装傻也没有用。今晚发生了意料外的袭击，我可不想再处理更多麻烦事。」

刘静雨带着苦笑来到王座旁边。

「哎呀，真是过意不去，一真先生。向总统报告那件事之后，他说无论如何都想测试你一下。」

「不，这不是可以轻易原谅的事情。如果你们打算辩称这是中华大陆联邦接待客人的方式，我个人倒是可以吞下这口气。不过到时候，你们最好记住纸包不住火的道理。」

一真显露出比过去都强烈的怒气。

这种行为已经超出「玩笑」的程度，根本和设下陷阱给人跳没有两样。

以不合理的要求把人叫来，利用立场测试对方，等事情结束以后再嚣张地笑着要求谅解。就算是一国之主，也没有权利开出这种玩笑。

到底是哪个古代的思考方式？再怎么时代错误也该知道分寸。

这家伙是东云一真最痛恨的类型。

「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我要回去了。」

「啊……抱歉抱歉！我方真的有事情想找你谈谈！」

静雨大使急忙挽留打算离开的一真。

一真最后还是在贵宾室坐下，不过态度却很强硬。他双手抱胸，双脚交叠，完全没打算隐藏自己的不快情绪。

然而和他的态度相反，王凯龙笑得更加开心。

「哼哼，看来胆量也不错，这下或许该修正一下评价。」

「……真让人意外，您喜欢这种不服从的类型吗？」

「要看情况，至少他在这次事件中有权利发怒。毕竟被人侮辱至此却没有表现出愤怒反应的家伙只是个懦夫。你不这么认为吗，静雨？」

「是是是，反正我是个懦夫。」

静雨大使耸耸肩膀，但是王凯龙却收起笑容。

「静雨，你的做法太心机了。这次和极东的交涉也是一样，虽说对方是通敌分子，但你那种轻易舍弃信用的做法即使可以产生利益，却无法掌握人心。再加上你认定冲突没有意义，连透过唇枪舌战的口头论辩都予以回避的操作恐怕累积了不少怨恨。照你这种态度，就算再过一百年也无法和对手相互理解。」

「…………」

「不是要避免冲突，而是要在多次冲突的过程中表现出能让对方体会到『此处关乎贵国威信』的言行才是关键。不能只追求利益，而是要同时赢得利益与信用。你身为全权大使，自然也担负着国家的尊严，要随时努力比过去更加精进。」

静雨大使恭敬地低头聆听王凯龙这些也可以视为斥责的训示。

这些发言也让一真再次感受到王凯龙的才干。

这个人——拥有不会把憎恨带进战事的才能。

「统率人民，让人类的时代在蔚蓝之星上再次复兴」。

对于在自国宪章中载明这种条文的中华大陆联邦来说，人类是相互竞争的对手而不是彼此残杀的对象。

他这番话是在指责既然中华大陆联邦拥有迟早要吞并极东，建立由人类主导之巨大国家的野心，静雨大使这次的做法却有太多会引发混乱和动摇的要素，不但导致极东的人民产生无谓的警戒心，态度也会因此变得强硬。

（因为之前听说这个人被称为始皇帝再临，我还以为他必定推行了严格的身份制度，还建构了能让民众的仇恨心从上往下移行的系统……结果这个男人的思维却远比我原本想象的更倾向近代又讲求理性。）

一真也知道王凯龙似乎是喜好古典文学的有教养人士。

然而他并不是因为憧憬过往荣华憧憬就采取行动的愚夫。

这个男人拥有一方面沿袭历史，同时还能够让历史进化并适用于下个世代的应用能力。即使身处人类衰微的严酷时代，依旧能够达成整合中华民族这个大事业的原因，想必全都要归功于王凯龙具备的稀有才干与器量。

「你叫作东云一真吧？关于先前的冒犯行径，我会另外让你带着礼物回去。因为要是你们到处宣传中华大陆联邦的领袖是个享乐主义的放荡人士那可不是办法。」

「我明白了，就收下代替谢罪的礼物吧……不过以这种情况来看，即使是在贵国，您抱持享乐主义的事情恐怕也已经传开了吧？」

「什么？」

「哈哈，一真先生你真是敏锐！总统的放荡行径实着实让我们费了很多心力！以我等的立场来说，明明总统只要大摇大摆地坐在王座上就够了，这次却秘密前来极东，真的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静雨大使边叹气边摇了摇头，发言中处处都夹着埋怨。

这时一真突然想到一件事。

静雨大使应该是以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这极东的地界。结果虽说是秘密行动，却连身为总统的王凯龙也亲赴此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啦——那么进入本题吧。东云一真，你在那个都市遗迹里看到了什么？」

「咦？」

「就是宇宙广场的管制室。你想必已经明白，我当时凑巧也在现场。管制室最后遭到杰伯沃克破坏，但是你肯定在管制室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吧？」

因为过于惊讶，一真连连眨眼。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他满心以为对方必定是想询问三百年前的事情。而且既然王凯龙偷偷前往那个地方，代表他可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研究所其实是环境控制塔的管制室。

如果对方知道管理AI的存在，一真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情需要再度确认。

于是他差点说出自己在那里见到奥尔盖尔米尔，不过这时却又想起……

「希望东云大人可以只透露给您认为『真正能够信赖』的对象——」

「——……」

因此一真闭上嘴巴，再度绷紧差点松懈下来的心态。

把险些脱口而出的回答吞回肚子里后，一真重新确认目前的情报。

既然王凯龙特地只身前往那间管制室，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显然那个地方藏着某种价值高到足以让他行动的东西。

而且他质疑的内容也很奇怪，他刚刚是问一真「有没有看到了什么」。

然而——假使王凯龙真的清楚那间管制室的所有秘密，那么一开始的提问应该是「有没有见到了什么」才对。

换句话说，王凯龙并不知道管制室的管理AI还在运作。

那么他又是基于何种理由前往那间管制室？

若是轻率地给出情报，说不定反而会有危险。

（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所谓的什么是指影像纪录吗？还是纪念碑？兵器？）

一真列举出几个可能的答案，只是情报实在太少。

问题是一旦直接回答：「不，我什么也没看到」，这个话题恐怕会就此结束。一真不认为自己将来还能有多少机会和王凯龙直接对话。

他想要获取必要情报，却又不能给出太多情报。

意图蒙骗一国的高层肯定是一种风险极高的行为。

（……但是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次值得尽力一试。）

下定决心的一真握起双手，把身体往前倾。

「总统，其实我是基于某个理由才会前往宇宙广场研究所。不过我自己无法解开这个谜题，能否请您提供协助？」

「哦？」

「其实我的双亲是粒子体的研究人员，我母亲还留下要我在出事的时候前往宇宙广场研究所的遗言。」

王凯龙的视线锐利起来，静雨大使也是同样反应。

他们大概没能查出一真是粒子体研究者之子的情报。

毕竟这是只对茅原那姬、天之宫千寻，以及立花等三个人提过的事情。因此只要一真先表明这个情报，应该能提高后续发言的可信度。

「我拿到的东西不是影像类，而是使用特殊端子的资料晶片和录音档这两样东西而已。我不清楚资料晶片里有什么东西，但母亲在录音档里只提到一句话……『关键就托付给你了』。」

王凯龙双臂环胸沉吟起来。

一真可以确定这个人知道和「关键」有关的事情。

「王总统，我必须查出这个特殊端子里的资料到底是什么。如果您那边有什么头绪，希望您能把关于此事的所有情报都告诉我。」

其实那只是奥尔盖尔米尔托给一真转交的资料，不过他现在拿来虚张声势。

静雨大使很有可能面不改色地在情报里混入假话，然而总统毕竟要顾及颜面，想来不会使用那种卑鄙的手段。

趁着王凯龙还在思考的这段空档，一真喝起送上来的中国茶。

「关键……关键吗？意思是你持有那个关键？」

「是的。」

「是吗？那么你愿意就这样继续什么都不追问，什么都不知道，直接接受我方以战舰十艘、最新式B.D.A二十个，还有粮食支援两百万公吨作为代价，把那个关键让给我吗？」

「呜！」一真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吐出来。

没有真的吐出来可以说是一种奇迹，这些条件就是如此夸张荒唐。

「抱……抱歉失礼了。但是先不论交涉内容，要求我什么都别追问又是为了什么？」

「问了以后你一定会后悔。对于没有进入执政权力中心的人来说，真相太沉重了。因为突然来到这个时代，你原本就已经觉得如堕五里雾中吧？若是拥有庞大的资产，至少可以忘记一切，在往后过着安宁的生活。」

被对方看穿自己仿佛一直身处半梦半醒之间的一真暂时讲不出话。原来如此，这个人拥有和刘静雨不同风格的高明交涉技巧。而且还展现出一种可靠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把前途全都委任给他处理。

然而对一真来说，母亲留下的「关键」是少数的线索。

「非常抱歉，我想要的并不是资产，而是真相。」

「……也好，既然你已经取得关键，确实有权利知道。不过你要是胆敢把这些情报泄漏出去，我必须取你性命，连泄漏对象也会一起赔上。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吗？」

「我可以接受。」

看到一真立刻回答，王凯龙稍微拉起嘴角。

不过他立刻收起这个笑容，接着打开贵宾室里的液晶萤幕。

「东云一真，活在三百年前的你或许原本就听说过这些……总之基本上，你知道所谓的第三类永动机带来了多大的利益吗？」

「……大略知道。第三类永动机引发了第四次能源革命，让旧有的水力、风力、电力以及核子动力都成为过去的遗物。不，或许该说那些都被统合了才比较正确。」

「嗯，这种认知并没有错。理论上，第三类永动机产生的多元动量也能够无限制造出那些动力。这颗蔚蓝行星的能源产业全都被第三类永动机统合，甚至连尖端医疗、尖端科技和宇宙开发等领域也同时开始依赖这个技术。」

于是，利益庞大到「只要百分之一就能获得一年八十八兆两千亿日圆」的能源相关权益就此诞生——然而当时靠着第三类永动机而获益的人们并不仅限于上流阶级。

使用新能源的基盘成为主流之后，当然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新型机器生产作业与旧有机器替换作业。

但是必要的人才和生产力都完全不足。由于全世界都陷入缺乏劳动力的困境，最后造成前所未见的生产特殊需求，据说雇用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一真听说那成为超越日本战后经济奇迹的世界性泡沫经济期。

让每个人都因为新的可能性而感到振奋，心怀梦想，期待崭新未来到临的时代。

被称为人类黄金时期的新时代也就此拉起序幕。

「取得能源权益的人们主要可以区分为三个集团。首先占比例最高的是国家，尤其中东诸国更是拼命费尽心思，即使能多争取到零点一％也好。」

一旦永动机开发成功，石油将遭到淘汰。

原本一年可以获得二十兆日币以上国益的原油生产国为了让国家可以延续到下个世代，确实有必要用尽所有手段去因应这个变化。

「其次是参与控制塔建设的出资者和地主，这个集团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营利。剩下最后一个集团——是星辰粒子体的研究者们。根据中华大陆联邦的纪录，那些人也同样分到了权益。

那么……接下来才是正题。」

王凯龙在液晶萤幕上显示出当时的世界地图，还有观测天候动向的卫星资料。旁边的静雨大使竖起食指询问一真。

「东云一真先生，我想请问……关于环境控制塔对各国的星辰粒子体能源供给量，三百年前公布过什么样的资讯？」

「……？那不是由管理AI负责适当分配吗？」

「不对。管理AI并没有决定权，单纯只是负责操作。」

「毕竟供给量等于国家的原动力，人类还不至于愚蠢到连国家间的权力平衡都交给管理AI来决定。」

就算环境控制塔再怎么万能，还是必须订出不会破坏地球环境的能源供给量。因为一旦过剩散布，显然会有制造出巨躯种和幻兽种这类怪物的危险。

「不光是粒子供给量，更贴近一般生活的问题……例如年雨量也是基于人类的意志来决定。毕竟纯水是国家资源，也是资产。即使是在当时，价值也没有改变。」

正因为人类能操控环境，更需要为了保持权力平衡而做出适当的分配。

比如说降雨量，只要做错任何一步，即有可能导致农林业因为干旱或水患而遭受损害。

米、麦、玉米等谷物类更是会因为年雨量变化而大幅影响到收获量。

「咦……可是很奇怪，我从来没听说联合国曾经举行过那方面的重要会议。像这种事情，起码该看过一两次相关的新闻吧。」

「那是当然。因为环境控制塔表面上是由联合国来管理，实际上负责运用控制塔的却不是国家组织。而是由一群权力大到可与国家相提并论的人们，建立了能根据少数人类意愿来运作的初期系统。」

一真对王凯龙的这番发言感到怀疑。

一个力量大到能和国家与联合国相匹敌的组织……老实说听起来很不真实。在这个衰微时代也就算了，但一般来说数量就是压倒性的力量。

过去这颗行星上居住着高达七十亿的人类。

所谓国家更是集合巨大数字的组织终极型态。

拥有领土、兵力，更重要的是财力也完全不同……财力？

「——难道……」

一真欲言又止。

他心里带着怀疑，却又觉得刚刚想说出的某种推论符合所有事实。

根据王凯龙的发言，能做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东云一真，我认为所谓环境控制塔的权益很有可能就是控制塔的支配权，毕竟控制塔权益具备了足以支配世界的力量。」

「还有我们也怀疑……破坏世界的犯人说不定就是拥有权益的那些人。」

「什么……！」

这个夸张的推论让一真完全讲不出话。

他曾经推论权益有可能是存取权，却没想过或许根本就是支配权。因为那样一来，身为权益所有人的他母亲……东云不知夜也会成为引发大崩坏的人物之一。

「东云一真，即使以国际角度来看，你现在的立场也很不安定。如果你的母亲是权益所有人，那么她把自己儿子送往未来的意图是什么？把强大力量交付给你的理由又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让你继承半途失败的未竟野心？」

「怎……怎么可能……」

「你能断言绝对没有那种可能吗？你要如何证明你的母亲平白无辜？你有足以证明的手段吗？」

面对如同审问的连续质疑，一真几乎陷入混乱。

王凯龙的怀疑是执政者最必须忧虑的事态。

而且因为血亲和三百年前的大崩坏有直接关系，当然连一真本身也显得可疑。

「如果你愿意当场放弃权益，至少可以证明你自身的清白。我可以保证会积极运作避免你遭到问罪，也愿意发誓会把权益用来追求人类的未来。」

王凯龙伸出右手，就像是想获得一真的好感。

一真并不是相信这个男人，却能明白这是最简单轻松的选择。假使权益确实也包括控制塔的支配权，恐怕是过于庞大到不该由个人持有的力量。

毫无疑问，把这个力量托付给执政者并委由对方做出后续判断才是原本该有的安排。

……然而，真的那样做就对了吗？

基本上，一真认为母亲……东云不知夜应该另有其他愿望。

她确实经常离家外出——但是，真的参与了那种企图毁灭世界的邪恶计划吗？

一真不禁怀疑……克莉丝博士和奥尔盖尔米尔想告诉自己的是否就是这件事？

（……不，不对，绝对不是那样。）

在宇宙广场研究所里，奥尔盖尔米尔曾经说过。

克莉丝博士是从内侧封锁管制室。

而且奥尔盖尔米尔还留下遗言，希望一真无论如何都要记住这个事实。

待在无路可逃的海底研究所，没有任何人为其送终，只身一人面对死亡的三百年前的一真心上人。她是为了什么才会选择那么寂寞的死法？

这种事情根本连想都不必想。

克莉丝汀·D·格列哥里是为了对抗某个敌人，阻止对方入侵那个设施，才会选择孤独赴死。

倘若她真的是意图毁灭世界的邪恶，不可能选择这种方式。

……同样的——

东云不知夜必定也是在对抗着某个敌人。

「你要好好守着这个家」——一真母亲每次都会对他提起的这句话，肯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面对意图毁灭人类的巨大邪恶，东云不知夜在奋战的过程中，试着把希望托付给未来，结果——

（……结果却没能守住，只能采取这种手段吗？）

一真用力握紧拳头。

无法用愤怒也无法用悲伤来形容的感情充满他的五脏六腑。

一真母亲留下的遗言并不是只把关键托付给他。

她也告诉一真可以「随自己高兴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是要他「拯救人类」。

也不是要他「拯救世界」。

更不是要他「消灭敌人」。

而是「随你高兴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她留下遗言，要一真基于自身的想法去做出一切判断。

一真独自来到三百年后的这个时代，万一被遗言托付了什么雄大的目标，必定会成为彻底束缚他今后人生的诅咒。

所以一真的母亲交给他自行做出一切裁量。

告诉他……「你想要逃避命运也没关系」。

在世界因为大崩坏而逐渐灭亡的情况下，替一真留下了别条道路。录音档里的遗言写成文章后只有短短一句话。

然而在那句遗言中——是不是寄托了一真母亲的万千思绪情感——

「我不能把权益交出去。」

一真下意识地喃喃说出这句话。

王凯龙并未因此感到惊讶，而是泰然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么你打算如何使用那个关键？」

「我发誓不会拿来滥用……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一真想知道母亲和克莉丝博士究竟是在对抗什么？又是输给了什么？

也想查明是谁制造出这个人类衰微之世？

还有为什么自己……东云一真会被送往三百年后的时代？

这个环境控制塔的权益，应该会是一切谜题的关键。

「我不能把权益交给你，也不会把关键交给任何人。如果有人试图以力量强夺，我会挺身战斗守住权益……就算必须对抗一整个国家也一样，就算……必须对抗人类最强战力也不会改变。」

王凯龙大笑了起来。要是换个角度来看，这番话说不定会被当成宣战布告，不过似乎是一种足以打动这男人内心的高洁发言。

「哼哼……光是对付饕餮尸体就费了那么多工夫的小鬼倒是很敢说大话。」

「我只是在表明决心，没有其他意思……更何况王总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在其他国家主动挑起战斗。」

「你确定？至少我已经做好杀死你的准备。因为我已经事先告知海神，一旦怀疑你是世界之敌，我会当场取你性命。」

王凯龙甩着外套起身。

他转身背对一真，脸上带着无畏无惧的笑容。

「这次就算是对你暂不评价吧，起码目前没有能断定你有罪的确实证据。但是如果你做出任何背弃人类，或是与中华大陆联邦为敌的行径——届时我绝不轻饶，会亲手用我的双拳将你粉碎。」

王凯龙留下这句话后，双方的会谈到此结束。

＊

后来——离开中华大陆联邦战舰的一真独自搭上都市遗迹的渡船，在海面上随波摇荡。

他觉得晚风变得更冷，想来必定不是错觉。

一真靠着星光在街上闲晃了一阵，突然注意到在南方发出光芒的环境控制塔。

「……环境控制塔，人类文明的终点吗……」

耸立于遥远另一端的天空之塔。

灿烂的巨塔美得让人背脊发冷。

这份美丽是人类极尽荣华的证明，却也孕育出现今世上的所有灾祸。

从地狱之窑中显现的灾厄如同风暴、如同海啸、如同雷雨那般，对世上一切毫无区别地露出獠牙，连这颗星球的存在形式都遭到扭曲。原本应该全数灭亡无一例外的人类靠着些微的勇气与奇迹，总算得以苟延残喘。

……但是，这份些微的勇气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奋斗？

世界的黑暗极为深沉，衰微的时代更是让人类越来越难以生存。

一真伸出手，就像是想闯越那份黑暗。

然而真相还很遥远，他的手只能在迷雾中彷徨。

一真对自己发誓必定会掌握真相，以坚毅的眼神看向远方的环境控制塔。

第二卷 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