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TrueSide 第四章齐聚

1

位于俄罗斯境内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的反无机生命体前线基地，往东50公里处有一座监视无机生命体用的高塔。这类建筑物围绕无机生命体的栖息范围而盖，共有十几处之多。俄军每一发现无机生命体，就立刻盖一座新的岗哨。这些岗哨从外观就看得出是赶工盖的，但所具备的功能已经足以完成监视的功能。

俄军士兵在岗哨内值勤时，始终以望远镜监视位于东方的无机生命体栖息区。在无机生命体栖息的地带，电波或电磁波都会受到干扰，所以必须靠目测方式来监视。

「这里是第七岗哨，发现无机生命体，总部请马上回答。这里是第七岗哨，发现无机生命体。」

第七岗哨的士兵们一阵慌乱。

用望远镜观察的士兵收到总部的回答。

『数量呢？两三百吗？』

「不知道，很多。」

『很多？是大规模的大迁徙？数量超过几千是吗？好。』

「不对！」

士兵一拳打在扶手上，他的手指在发抖。

「一整片的红色……天空和大地都是一整片火红，放眼望去几十公里都是红色。」

士兵并没有说谎。从岗哨放眼望去，不分高山、大地或天空，视野所及的数十公里范围内，全都发出红色的光芒。红色的大地与天空后头，还可以看到一种巨大龙卷风状的云。

『喂……等……怎么回事？听不清楚……杂讯……很严重。』

「万?十万？不对，还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啊！无数的无机生命体攻来了。你们听清楚了，是无数的无机生命体。」

『你……么？听不……楚。请重……请……』

来自总部的通讯中所包含的杂讯越来越严重。

「估计抵达基地的时间是在四小时后，2400。请回答。总部，听见了吗？总部？」

无论呼叫几次，听见的都只有杂讯。

「该死，是无机生命体在干扰？喂，去开车，我直接跑一趟基地。」

士兵用岗哨的内线电话往楼下呼喊，但没有人回应。

「喂，你们听不见吗？动作快！该死，在搞什么！」

士兵正要跑下岗哨的阶梯，却停下了脚步。

「不会……吧？」

红光照亮了胆怯的士兵脸孔，这就是士兵所看见的最后一幅光景。

「怎么了？第七岗哨？发生什么事了吗？」

通信突然断绝，让基地的通信兵多次尝试联络，但就是得不到回答，只听得见杂讯。

「联络果戈理司令。岗哨的通讯断了，似乎是出事了。」

士兵从脑海中挥开最糟糕的事态，对身旁的同僚说出这几句话。但同僚没回答。转头一看，发现同僚趴在操作台上。

「喂，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啦。」

士兵任由愤怒的感情驱使，用力摇晃同僚，就看到同僚的身体从椅子上滚落。在同僚仰着的脸上只看到一对眼睛瞪大，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咿！」

士兵吓得往后跳开，背却撞上了东西。他赶紧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伊凡的身影。根据他的记忆，伊凡从来不曾来到通信室，为什么他会在这种节骨眼出现？

「伊、伊瓦诺夫博士，事情严重了，我的同僚死了。」

「嗯，他是死了。」

伊凡悠哉的嗓音让通信兵起了疑心。

「……博士，我得去和果戈理司令报告。」

通信兵正要离开，伊凡却挡在他身前。

「好不容易开始有点意思，我实在不希望你来泼冷水啊。」

玛格莉特从伊凡背后出现，朝通信兵伸出她修长的手指。

2

果戈理收到出事的报告时，正在对晚餐的厚切牛排下刀。

「司令官，有紧急的事情要立刻向您报告……」

传令兵说到这里，才注意到果戈理不高兴的视线正瞪着自己。

「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

他说话时还将肉送进嘴里，咬得嘴角滴出肉汁。夹杂咀嚼声的说话声音令人不悦，但没有一名士兵会将这种不悦表现在脸上。

「非常抱歉，但是事态紧急。」

「哼，算了，你说吧。」

「有约两个小队的兵力出现在基地大门前面。」

「两个小队？补充兵是今天来吗？」

果戈理似乎失去了兴趣，又叉起一大块肉送进嘴里。

「不。这些人不是我军，是来路不明的部队。」

果戈理的刀叉在空中停住。他凝视传令兵好一会儿，忽然猛力起身，差点撞翻了椅子。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有敌军出现在这种内陆地方，卫哨都在干什么！这些人到底是哪一国的部队？不，有哪一国的部队能打到这里来！」

这个基地位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的中心，是整个俄罗斯的正中央。要潜入到这里，就得横越俄罗斯领土数百公里之远。

「不知道，但从外表看来应该是东洋人。」

「东洋人？喂，该不会是中国来的吧！」

中国与俄罗斯相邻的国界极长，虽然同为共产国，但关系却长年在友好与对立之间摇摆。但即使有这样的背景，中国也没有理由攻打这个基地。

「我们还不清楚对方的来历，要开火吗？」

「不，等一下，你说他们在正门？」

果戈理走向窗户，拿起望远镜往外看。广场对面有大门，门外的确有着一群来路不明的武装集团，人数大约七十名。虽然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跨越国境，潜入到这么内陆的地带，但这显然是侵犯领土的行为。

「对他们鸣枪示威，叫他们放下武器投降。」

岗哨上的士兵很快就收到了果戈理的命令，以机枪在武装集团前方横向扫射一轮。压实的雪被枪弹击碎，掀起白色的烟雾，一瞬间遮住了武装集团。

「唔。」

果戈理会发出沉吟声，是因为当烟雾消散，武装集团站在那儿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即使知道只是鸣枪示威，正常人还是难免退开几步，不，不退反而有问题。

这时更有一人从集团中走出几公尺。这个人在东洋面孔的武装集团里，有一头不像士兵该有的红头发，而且还是女子。

苏联时代的共产主义价值观，还根深蒂固地留在果戈理心里。这女子看在他眼里，怎么看都只像是在象征堕落的资本主义。

「开火。」

果戈理冷冷地下令。

「你们看她那模样。她不是中国人。不是日本就是韩国，被堕落的资本主义污染了。杀了也无所谓。」

果戈理平常爱用的携带型随身听也是美国产品，但部下特意不提起。

然而射杀的命令尚未传达下去，女子就有了行动。她拿出一个像是水槽的物体，打开盖子。水槽冒出烟雾，但很快就被风吹散。

「这……是水吗？」

「你白痴啊！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会拿水出来！说不定是化学兵器！赶快开枪！」

岗哨上的士兵再度发射机枪。雨点般的枪弹一路击碎大地上的雪，朝红发女子扫去。但她不闪不避，只将冒烟的水槽颠倒过来。水槽里洒出透明的液体，但液体却没碰到地面的雪，反而在空中停住。

「什么？」

果戈理惊讶地瞪大眼睛。

在空中定住的液体像蛇似的猛然抬头，下一瞬间又摊开来拦住枪弹的轨迹，一道液体墙壁转眼间就在女子身前架设完毕。机枪弹全都打在液体墙上，固然打得液体溅起，但也只是溅起。女子依然若无其事地站立，一点都不像处在枪林弹雨之中。

「司令，武装集团传话过来了。」

果戈理尚未从震惊中恢复，部下就念出了来自岗哨的报告。

「我们是ADEM的LC部队。根据京都第三条约，要求基地立刻开门，让我们进入！」

「无线电通讯到现在都没有回应？」

晶用水精灵形成护壁后，对通信兵这么问。

「是，完全没有回应。从刚刚我就一直在呼叫。」

「对方拒绝交涉？伤脑筋，俄罗斯的高官全是些顽固的家伙。你应该已经报出我们是ADEM了吧？」

晶自己就听得见通信兵呼叫时说的话，所以根本不用问，但她还是再问了一次。

「是，当然报了。」

「太奇怪了。京都第三条约的决议还没送到这个基地吗？」

「是因为无机生命体干扰吗？」

「唔～～是的话，我们应该也收不到ADEM的联络，我想应该不是这样。」

基地方面没有回答，晶只好朝用阵地机枪瞄准自己的士兵喊话。尽管士兵停止扫射，枪口却仍然对着他们。

「这可伤脑筋了，在这种气候下，水精灵也做不出什么细腻的变化啊。」

要是用水精灵把热水拉长得像水管一样，马上就会结成冰。必须维持一定的厚度并随时加温，才能顺利使用。现在她是用水槽保温，但温度太高又会让水汽化，很难维持平衡。

「怎么办好呢？」

晶不知不觉间瘫坐下来烦恼，就听到萌指向地面提出责难：

「晶，你又拿来当坐垫了。」

晶赶紧起身，找到机身有一半埋在雪里的LAFI三号机。

「谁叫这玩意这么适合当坐垫。不但机壳坚固，而且我小巧可爱的屁股坐起来又很服贴，真令人伤脑筋。」

「这很重要，你要小心保管才行。」

「都要怪它不应该做成这种刚刚好的大小啊。」

晶正搔着头伤脑筋，就看到基地正门栅栏后方，有个一眼就看得出有权有势，勋章挂得满满的人物，带着多名士兵走来。

「那就是果戈理司令吗？看来终于可以交涉了，不过他为什么要直接过来这边？」

果戈理在离了几十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将手上的扩音器拿到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说是ADEM派来的，有证据吗？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这段嚣张的说词以大音量发出，相信即使再远个两百公尺也照样听得见。

「呃，我们是ADEM，请开门。」

晶以生硬的俄语说了这几句话。她以前待的法国外籍兵团有许多不同国籍的士兵，让她有机会学到各式各样的语言，但俄语就是说得不太流畅。

「你这是什么破烂俄语，乡音重成这样？真是个没救的乡巴佬。」

果戈理自以为说得小声，声音却透过扩音器，让晶不想听也听得到。

晶冒起青筋，多亏萌按住她的肩膀，晶才忍下这口气。

「晶，你冷静点，现在不可以生气。」

「我知道的啦。我随时都很冷静，谈判也一样难不倒我的啦。」

晶并未注意到萌与越塚的视线里充满了怀疑，继续进行谈判：

「呃，对不起我乡音这么重。依照京都第三条约，我们要行使ADEM的强制督察权，请开门。要是你们不开门，联合国就会进行制裁，所以请你们马上开门。」

尽管距离还远，仍然看得出果戈理的脸涨得通红。

「京都第三条约？ADEM的强制督察权？哼！说什么鬼话。我根本没听过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会没听过呢？克里姆林宫应该已经发出通告。这里这么冷，可以请你们开门吗？我们好久没有在有屋顶的地方喝碗热汤了。」

晶的话已经把谈判与愿望都混在一起。

「我们没收到这种通告。」

「就说不可能没收到了。我看你是健忘症恶化了吧？」

「你这女人胡说什么！」

晶对盛怒的果戈理嗤之以鼻。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不能称之为谈判，站在晶身后待命的LC部队却一动也不动。

果戈理一气之下走了过去，护卫的士兵赶紧跟上。果戈理挥开士兵们伸出来拦阻的手，抓住基地大门的栅栏。

「总算来到不用大喊也听得见的距离了。」

晶隔着栅栏与果戈理面对面。

「你这个堕落的民主主义者，你以为对我说话这么没礼貌，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吗！」

果戈理嘴里不干净地咒骂，看样子还要骂上好一阵子。晶本想任他骂到气消之后再重新谈判，所以只当马耳东风，忽然间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有两名士兵穿越广场。一名身高将近两公尺，另一个则娇小得几乎让人错以为是个少女。两人的体格差别比大人和小孩更明显。

晶以热水做成透镜，放大两人的身影。气温差距导致液体剧烈流动，做不出精细的透镜，但仍然足以摸模糊糊照出对万的长相。

「那是……」

看到不陌生的脸孔，让晶掩饰不住惊讶。

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向一架停在跑道旁的直升机。

Mi-26采单旋翼式八片螺旋桨，也是俄罗斯代表性的大型运输直升机。这款大型直升机在军用与民用两方面都十分活跃，只要允许超载，甚至可以载运超过一百人。

「这样应该行得通。」

Reverse的制服胀得钮扣几乎都要脱落，绷得他十分不舒服，但还是勉强挤进了直升机的驾驶舱。不只是衣服，驾驶舱的空间对他来说也同样拥挤，弄得像是大人骑小孩用的自行车。

他一只手的手掌就几乎彻底包住了操纵杆。

「你这样可以驾驶吗？」

玛门投来疑惑的眼神，自己则像小孩似的蹦蹦跳跳坐到另一个驾驶座上。

「小事一桩。」

他手指粗大，却灵活地按下了排得十分拥挤的按钮。

「倒是周围的情形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在正门吵得正火热，还没注意到我们。」

「是吗？不过这下子他们一定会注意到。」

Reverse按下引擎按钮，引擎发出巨大的噪音，单旋翼的八片螺旋桨开始慢慢转动。

「女人这种生物根本就不应该出来，乖乖待在家里就好！」

「啥？你在说什么鬼话？红军的狙击部队不就满满都是女人？你连这种历史都视若无睹，要女人待在家里？我看你不如自己躲在家里，免得拿你这让人看不下去的身材出来丢人现眼。」

晶与果戈理的对话，已经连交涉最基本的形式都不顾，发展成俄语、英语与法语的粗话大杂烩。晶夸张地加上手势助兴，果戈理也不认输地回骂。

「臭娘儿们你说什么？那你自己……」

这时引擎声响起，盖过了果戈理的声音。

「为什么Mi-26在动？今天有什么行动吗？」

「没有，没听说。」

「去跟飞行员问个清楚。」

晶偷听到果戈理与部下的谈话，小声啐了一声。

「啧，他发现啦？」

晶注意到失踪的玛门，所以才尽量大吵大闹。尽管她不知道另一名壮硕的士兵是谁，但直觉应该掩护他们行动，所以毫不犹豫付诸实行。只是不管怎么掩护，终究掩盖不了直升机启动的巨大噪音。

「总之可以请你们查一下通联记录吗？克里姆林宫应该有联络。」晶突然换上很有礼貌的口气。

「我已经叫人去查了。」

与晶带来的问题相比，直升机只是小事，果戈理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晶身上。

「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够了。」

果戈理看了看表，哼了一声。

一名被派去查问直升机的士兵，挥手喊话要直升机停下。

「关掉引擎，报上级职姓名。立刻关掉引擎。」

但直升机的引擎声太吵，怎么呼喊都无法让机上的人听见。

「啊啊，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啊。」

Reverse在驾驶舱做出把手放到耳后的动作，强调他听不见。

「级职姓名。总之先关掉引擎。」

但Reverse只放下手，放弃似的摇摇头，耸耸肩膀。

「我看应该是叫我们停下来吧？」

玛门在一旁嫌无聊地打着呵欠。

「不不不，我觉得像是要我赶快起飞啊。」

「那我们可得马上起飞才行罗。」

Reverse拉起总距杆，让直升机上升。

「喂，停下来！」

士兵以几乎摔跤的势头狂奔过来，但为时已晚，直升机已经上升到摸也摸不到的高度。

「喔？」

越塚看到直升机起飞，发出小小的赞叹声。

「怎么啦？」

晶耳朵很尖，听到他这一声，干脆直接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个驾驶相当有本事。」

晶心想明明只是爬升而已，但相信越塚这个专家一定在一些自己看不出来的地方发现了什么迹象。

「是喔？」

越塚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相信。

「喂，这直升机怎么擅自起飞了！你们几个还在干嘛？赶快阻止那架直升机。」

一名士兵脸色铁青地跑向狂怒的果戈理。

「事、事、事情严重了！」

「我知道，不就是直升机擅自起飞吗?我就亲眼看到了。这飞行员准备关禁闭吧，受不了，一个比一个混帐。」

「不是的。是通信室、通信室的士兵……」

看到士兵的神情有异，晶等人也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全都死了。」

士兵说话的声音很沙哑。

3

「用跑的，快！」

即使艾莉西亚放声大喊，但多达一百名以上的人终究不可能突然加快脚步。他们已经跑得比艾莉西亚预料中更快，又已经跑了很长一段时间，还要他们加快脚步就太苛刻了。然而他们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死亡已经逼近到他们背后。

背后是一整面红色的墙。这道墙宽得看不到尽头，高得令人必须抬头仰望。无机生命体实在太密集，说是一堵墙壁也不为过。这道墙不断进逼，没有丝毫空隙，只要脚步稍有停顿，立刻就会被追上。

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可丽儿高高跃起，斩杀好几只无机生命体，却立刻就有好几倍的无机生命体从她身旁溜过。

「哇啊啊。」

八代发出令人分不出是在惨叫、惊呼还是打呵欠的叫声。他击响双手苦无发出雷鸣动，人耳听不见的声响扰乱了无机生命体的行动。

但无机生命体仍不停止行进。新的无机生命体踩过痛苦挣扎的无机生命体，一路往前进逼。

——我们太天真了。

艾莉西亚暗自咬牙，接连对无机生命体进行狙击。

她本来以为有了八代的雷鸣动，应付无机生命体总会轻松一些。但面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机生命体，雷鸣动的效力只是杯水车薪。

史薇拉娜也以从八代身上学到——或者应该说是偷学到——的雷鸣动应战，但她出招的效果比八代更不能期待，甚至直接用头发形成枪来攻击敌人还比较有效。

斗真也是顶多只能挥开靠近的无机生命体。他的攻击间距与可丽儿没什么两样，却没有可丽儿身轻如燕的机动力。就以一敌多的情形而言，斗真无法发挥十成的实力。

「快、快、快啊！」

艾莉西亚半抱半扶起跌倒的霍格，自己带头跑在前面。针叶树林彷佛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离基地还有40公里以上。

这样的强行军不可能再持续长达40公里远。连艾莉西亚都几乎累倒，平民不可能跟得上。而且即使抵达基地，这种状况真的就会好转吗？基地里就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付这么大量的无机生命体吗？

脑海中浮现的尽是绝望的念头，想不到任何好消息。

4

通信室里的通信兵全都死了，但每个人身上都找不到任何外伤，只看到耳朵、鼻孔、眼角都流出少许的血。

「这、这、这、这是怎样！」

果戈理接到部下报告后立刻赶来，看到意料之外的惨状，让他惊呼一声后再也说不出话来。状况异样得足以让人迟疑该不该踏入室内。

果戈理低呼一声后，就这么在门口站着不动。

「好好好，让开让开。」

有个人说着这么一句话，推开果戈理走进通信室。

「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擅自进来！」

看到这个人一头红发的后脑杓，果戈理不由得大呼小叫。

「别在意别在意。别管这种小事了，倒是你要吓得在那边站到几时啊？」

「谁、谁、谁吓到了！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怕的。」

果戈理大步踏进通信室，还洋洋得意地看着晶。

「所有人的死法都差不多，没有一个人拔枪。」

看到晶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尸体身上，果戈理不由得露出苦涩的表情。

「喂，你这娘儿们，不准再藐视……」

「可以请你查一下有没有克里姆林宫送来的命令吗？」

一名部下走到列印指令书的印表机前，依序翻阅几张已经印出来的纸张。

「司令官，克里姆林宫发来了命今。」

果戈理看到印表机列印出来的正式文件，唔了一声。

「是喔？上面写些什么呢？」

「京都第三条约通过，俄罗斯依照条约规定，全……协助ADEM。」

「咦？什么？我听不清楚耶。」

「上面写说要全力协助ADEM!」

看到果戈理怒吼，晶露出满面笑容。

「克里姆林宫在想什么？无机生命体凭我们自己就能摆平了。」

晶换上认真的表情，对发着牢骚的果戈理立正敬礼。

「我是ADEM的LC部队队员环晶，奉命从今天起担任解决俄罗斯遗产事件的任务。我保证我们将竭尽全力解决无机生命体事件，还请为了我的部队打开基地正门。」

「……你们有什么本事？」

「只要是遗产事件，我们都能处理。」

「连这个惨状也行？」

「我们会尽力解决。」

两人对瞪了一会儿，让步的是果戈理。

「好，我就准你们搜索。可是别忘了，要是你们派不上用场，我马上把你们轰出去。」

果戈理没有这样的权限。既然京都第三条约的强制督察权已经发动，全权都掌握在ADEM手上。但他身为司令官，总有他的立场与尊严要顾。

「我们会努力。」

晶露出少年般阳光的笑容，重新敬了个礼。

「唔、唔……」

果戈理当场愣住，害臊地搔了搔脸颊。

5

「该死，怎么这么难操纵。」

Reverse一边咒骂，一边细腻地动着操纵杆。

「怎么啦？」

坐在旁边的玛门不知道有什么问题，问得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彷佛在强调她问这个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这直升机不听话。」

「原来你技术这么差？」

「别跟我开玩笑。」

「这直升机这么旧，我看是该报废了吧？」

「也不是这种情形。就是不平衡。」

「哼?」

玛门还是不感兴趣，将意识专注在前方。远方的景色染成一整片红色。

「都已经傍晚啦？白夜这种季节真的会让人时间感错乱耶。」

「不对，那是……」

随着距离拉近，他们注意到那是无数的红色光点。

「那是什么？」

玛门来到俄罗斯的第一天，就看过俄罗斯军与无机生命体大军交火。当时她看到的无机生命体是数以千计，但现在出现在远方的光点却远非当时所能相比。

地平线上的大地与天空都染成一望无际的红色，足以令人错看成夕阳。

「惨了，真的惨啦。喂，有没有看到大姊头他们？他们应该有一大群人一起行动。」

「如果还活着的话。」

「别乌鸦嘴了。」

玛门睁大眼睛观察四周。Reverse并未留意到，其实玛门的眼睛已经在变质，变得不再是人眼，换成视力更优秀的物种具备的眼睛。人类的视力在哺乳类动物之中有顶级的性能，但比起鹰、鹫之类的猛禽类仍然远远不及。

她眼白的部分染上黄色，虹膜也变得更大，视觉细胞增殖到好几倍。不只是色彩，连功能也不断接近猛禽类的眼睛。

「不要紧，只用这点程度应该不是问题。」

玛门想起了出发前风闲对她说的话。他说变异体的能力固然能改变身体，但这种能力迟早有一天会摆脱玛门的控制，让她再也不能恢复。玛门来到俄罗斯之后，已经是第二次动用能力，但她特有的乐天个性，让她认定这次小小的使用并不算是一次。

「有了。」

短短十几秒后，玛门指向远方针叶树林当中的一点。

「啥？你在说什么鬼话？那么远的地方哪可能看得……」

Reverse一瞬间看了玛门一眼，注意到她的眼睛变了样，一句话卡在喉咙说不下去。

「我看得到，就是看得到。只是我也知道像密诺娃这种小角色的组织是不会懂的啦。」

Reverse半信半疑，但仍然飞向玛门所指的方向。疑惑的表情立刻转变为惊讶。

针叶树林之间有逃窜的人群，人群背后则是速度很快的飞行型无机生命体，眼看随时都会追上他们。

玛门解开安全带，走向后方的货舱。

Reverse在他们的去路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开阔处，将机首转了过去。

「看！是直升机！」

艾莉西亚看着上空大喊，紧接着用枪打下绕到前方包抄的无机生命体加以牵制。尽管未能一枪击破，仍能暂时妨碍它行动。

至于从背后逼近的大群无机生命体，则由八代与史薇拉娜负责牵制。雷鸣动发出的超音波能够扰乱无机生命体，但扰乱的效果只有一瞬间，后方马上又有更多无机生命体涌来，逼得他们得反覆不断发动雷鸣动。

「该死，音波都发得越来越乱了。」

八代难得正经地发起牢骚。

「就快到了。」

史薇拉娜鼓舞众人。

直升机降落的地点离他们只剩几百公尺。

斗真与可丽儿分别在人群两翼护卫，为的是击退即使受到雷鸣动扰乱，却还偶然攻向人群的无机生命体。

「好、好难受。」

途中有许多人都差点脱队。但神奇的是只要有人扶起他们，大声喝叱，他们又会涌起体力继续跑。

「看到了！」

穿出针叶林，就看到一块小小的平地，Mi—26就停在平地正中央等着斗真他们。

「快点，敌人马上就要追来了！」

Reverse从驾驶舱大吼。

「快点上来啦！」

玛门从机身后方大开的舱门探出上半身招手，她身前以三脚架架着一梃PK机枪。

「咦？怪了？你是舞风？」

八代看到她后大吃一惊。斗真虽然也依稀记得玛门，但既不曾直接和她说过话，也不曾和她打过，对她没有多少印象。

「打中的话就抱歉罗。」

玛门说若危险的台词，握好机枪就朝斗真等人的头上发射。每秒六百五十发的子弹扫过他们头上的无机生命体。子弹扫过之处，无机生命体接连破碎四散。

「子弹有效。那也是碳分子弹药？」

「可丽儿，不要再跳上去，太危险了。」

「大家加油，就快到了。」

连射过度让枪身冒起了烟。要是继续连发，将会导致枪身变形，有可能让子弹射向意料之外的方向。玛门啐了一声，不得不暂停射击。

「这样会来不及。」

比较无机生命体逼近的速度与斗真等人的移动速度，就能轻易看出他们将在快要跑到直升机所在位置时就被追上。

「再跑快一点！再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玛门放声大喊。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更快啦！」

艾莉西亚也喊了回去。人们显然已经超出了体能的极限，再把他们逼得更紧，说不定就会像断线的傀儡一样当场瘫倒。但玛门说的话也有道理。就看是要让还能跑更快的人加快脚步，还是所有人一起送命。

「我来想办法断后，你们先走。」

说出这句话的，是留在队伍最后的八代。

「等等，司机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雷鸣动，不用担心，我会马上跟上你们。」

八代说着笑了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无机生命体。

「队伍最后头就要麻烦博金斯卡姬小姐了。」

他抢先把话说死，不让会用雷鸣动的史薇拉娜停步。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罗，一兄！」

史薇拉娜犹豫了一瞬间，立刻跑向奔跑的人群最尾端，进入防守态势。艾莉西亚也只回头看了背后一眼说道：

「要是死掉，耍帅可就白耍了！你一定要跟来！」

喊完随即像要挥开眷恋似的往前飞奔。

八代停下脚步，因而得以使出效果稳定的雷鸣动，绊住了多达数十只无机生命体。

带头的艾莉西亚终于来到直升机旁，接着平民陆续搭上直升机。每个人一进到机内，都精疲力尽地倒了下来。随后斗真与可丽儿也进了机舱，史薇拉娜最后一个搭上。

「还剩下一个人。」

「谁？」

玛门朝跑来的史薇拉娜背后望去，看到一名脸孔让她觉得很熟悉的男子跑来。

「咦，是他？他为什么在这？」

玛髅看到八代跑来的身影后大吃一惊。大群无机生命体从他背后逼近，其中一部分追过八代，锁鲎Mi—26作为目标。

玛门以PK机枪击落逼近的无机生命体，射线甚至从一路跑来的八代身边扫过。

「哇，等等，Stop，会连我一起打中啊。」

八代千钧一发之际缩头，这才幸免于难。

「要怪就怪你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悠哉悠哉地待在这种地方摸鱼。」

尽管多次让八代吓出冷汗，但机枪的子弹精确命中无机生命体，接连绊住或击倒它们。然而就在只剩几十公尺的时候，直升机离地了。

「请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上来！」

斗真朝着驾驶舱大喊。

「不能再等了。被无机生命体围住就飞不起来了。」

Reverse的表情极为懊恼。他没有在说谎，现在就有几只无机生命体飞到直升机周围。

直升机水平飞行。之所以不赶快争取高度，是想尽可能等最后一个人赶上。

「快点，再跑快一点啦，慢吞吞！」

玛门从离地的舱门伸出一只脚荡啊荡的，开心地帮八代加油。

「我……跑不动了。」

八代一脸随时都会昏倒的表情，但仍然继续奔跑。

「你看看你，再不快点我们就要丢下你罗！」

用骂的也不会让八代的速度变快。为了牵制无机生命体，他还必须多次发出雷鸣动。

不知不觉间，玛门的表情从找乐子换成了不高兴。

「快点好不好。慢郎中、杂碎、乌龟、智障、笨蛋，呃，呃，慢郎中？」

「不行，不能再等了。」

直升机开始上升，留在地上的八代转眼间变得只剩一个小点。

八代无可奈何地目送直升机升空。几只无机生命体包围直升机，立刻就遭到击坠。直升机已经加速，追得上的无机生命体种类相当有限，看情形应该跑得掉。

「啊啊，伤脑筋，我被丢下了。」

从后舱门可以看到玛门的身影。她看起来在乱骂，但几乎都被直升机的声音盖过。

「光是能让我以外的人都跑掉，应该就算是赚到了吧。」

无机生命体逼近。施展雷鸣动。这招他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次，不知道是无机生命体习惯了，还是招式不精纯，已经无法指望还能造成当初那样的混乱，只能让无机生命体停下一瞬间。

「顶多再一两次吧。」

八代最后又朝直升机看了一眼。

「但愿舞风以后做事不要那么乱来。」

说来也就只有这件事让他放心不下。要是没有人好好开导，那个少女很容易不顾前因后果，就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

这时直升机的后舱门忽然开启，有东西掉了下来。

这个物体的影子迅速变大，看得出是一部有机车大小的机械。

「雪上机车？」

雪上机车落到已经看得清楚后方履带的高度，还看得出竟然有人坐在上面。

「呀暍——！」

要说有谁在这种状况下，会发出这样的欢呼从直升机一跃而下，八代只想得到一个人。

「真拿她没辄……」

八代混着苦笑与微笑的脸从上往下转动。

「呜嘎啊啊！」

雪上机车直接撞上针叶树的树枝，一声惨叫从车上传出。树枝折断的声响从树木高处往下不断响起，骑着雪上机车的玛门穿破密集的树枝丛掉了下来。

「痛痛痛痛，我还以为会没命呢。」

玛门摇摇头想挥开疼痛，注意到八代跑了过来。

「好啦，快点，不然我又要丢下你啦。」

玛门拍了拍后座。

「好啦，快上来，不要摸不该摸的地方。」

八代接过玛门扔来的步枪，跨上后座。

「讨厌，你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

「我没摸。而且这根本就是不可抗力吧，毕竟座位这么小。别说这些了，赶快走人。」

「这是性骚扰？还是权力骚扰？」

玛门嘀咕个不停，同时发动引擎。

「好了，我要飙车啦！」

玛门一催油门，让雪上机车抬起车头。八代不及细想，只能赶紧抓住眼前的身体，以免被甩下车去。

八代抓了之后，注意到事情不对劲。

「舞风，你的抗冲击防护服呢？」

「啊啊，那个啊？被那个冷漠女拿走了啦。你可不要骂我，要骂就去骂那个冷漠阴沉女！」

「不，我不是要说这个。那么，你刚刚是没穿防护服就跳下来了？」

八代原以为玛门是因为穿着抗冲击防护服，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但他猜错了。

也就是说，玛门是没有任何辅助，只凭着血肉之躯就搏命跳了下来。只为了救八代。

「你这孩子实在是……该说真的很自我毁灭……还是不会想前因后果……老是这么乱来。」

「干嘛啦。我来救你还要听你训话？」

「不是啦，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比起当初被你叫去从6000公尺高空跳下来，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往下掉真是痛快，会上瘾的。该怎么说，我现在可以了解为什么会有人迷上高空弹跳或跳伞那些运动了！」

八代坐在后座，以装了反无机生命体弹的步枪，接连击中追来的无机生命体。围向他们两人的无机生命体数量逐渐减少。

「谢谢你，你真的救了我一命。」

八代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玛门这时也总算有余力回头，露出得意的表情哼了几声。

「哼哼～～做人情的感觉真的好舒畅啊。好啦，赶快叫我一声女王，马上叫！给我跪下来舔我的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下人、仆人、奴隶。这么多称呼，你爱挑哪个都行。我心地真善良，竟然还让你挑。」

「等、等一下，你看那边！」

朝八代所指的方向看去，就在空中看到斗真等人搭乘的Mi—26。

「怎么回事？」

「怎么了？」

两人同时发出疑问的声音。

直升机周遭的无机生命体看似已经清除完毕，但直升机却摇摇晃晃，彷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Mi—26左右摇晃。

「Reverse。你搞什么？认真驾驶好不好？你的优点就只有耐打跟驾驶技术了啊。」

Reverse一脸僵硬的表情手握着操纵杆。

「不妙啊，这架直升机不听话。」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大群无机生命体，导致通讯功能恢复正常，无线电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通告抢夺直升机的犯人，你驾驶的是猴版机种，承载量比正规机种低。』

无线电传出的是个说英文的男子嗓音，但或许并非以英语为母语，发音不太标准。

「猴版？竟然是出口用的降级版！为什么军事基地里会混进这种玩意？」

Reverse露出震惊与恍然的表情。

把出口用的军武性能改低并不稀奇，但俄罗斯的降级程度却超出常轨。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失去信用，所以最新兵器都不再进行露骨的降级，但老旧的装备里仍然有很大部分都是降级版。

Reverse等人所搭乘的俄制直升机，本来是不应该降级的。但或许是当苏维埃联邦变成俄罗斯，经济状况混乱而紧迫，才会引发这种不该发生的事。无论原因为何，Reverse他们的运气确实很差。

但如果只是降级，仍不足以说明为什么连飞都飞不稳。即使是降级版，如果功能无法正常运怍，外国根本不会向俄罗斯购买军武。

『我推测整备时用上了俄军用的零组件。机上的航空电子设备并未想定这样的状况，一旦加大引擎出力就会失去平衡，连飞都飞不稳。』

尽管不是所有机种都这样，但在有引擎的载具当中，直升机确实是少数没有调整引擎出力概念的载具。这是因为直升机的飞行速度与高度，都未必与引擎出力大小成正比。因此直升机很难操纵，才会随着电子科技的发展，加上电脑设备辅助控制引擎出力、主旋翼翼片角度等项目。

『要是你想一路甩开无机生命体飞走，那是不可能的，迟早会坠机。』

坠机这个不吉祥的字眼，让后头观望状况的人们发出交头接耳的声浪。

「看样子只能回基地了。」

史薇拉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但lReverse的表情仍然僵硬。

「未必撑得到基地啊。」

「没办法，找个地方紧急降落吧。」

『我建议你们回基地，现阶段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了，可是我们未必撑得到。」

『要让飞行稳定下来，就得调整机体平衡。』

「有办法吗？」

『把机体下方的燃料槽右半边倒光。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操作，我是ADEM先进LC部队的越塚，你的起飞很漂亮。』

Mi—26微微倾斜一路飞向基地。燃料槽排出的燃料从机体下方洒落。

「喔，来了来了，哇，好臭。」

洒下的燃料气味让晶捏起鼻子。

Mi—26平安降落，许多平民下了直升机。艾莉西亚的身影也在其中，让晶吓了一跳。

「这不是艾莉吗？」

晶问清楚情形，得知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基地内的伊凡·伊瓦诺夫，但伊凡却与他的手下迅雷队一起从基地里消失无踪。

然而当下有个比伊凡更紧迫的问题，那就是不断逼近的无机生命体大军。推定它们抵达基地的时间，离现在只有不到两小时。

6

斗真和其他平民一起被带到一个宽广的大厅，众人全都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因为俄军答应会准备运输直升机，载他们远离无机生命体的威胁。

「这建筑物还真老旧。」

斗真觉得稀奇地看着周遭。他说得没错，大厅内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腐朽。

大厅里没有士兵，现在和在一起的，就只有一起来避难的人群，还有可丽儿、史薇拉娜、艾莉西亚以及Reverse。

「俄军看样子也乱了阵脚啊，平常至少该叫一两个士兵来看守才对。」

别说派人看守，连他们身上的武器都没被没收。

「艾莉西亚，你怎么了？看你都不说话。」

觉得讶异的史薇拉娜这么一问，艾莉西亚就以下定决心的表情起身。

「史薇拉娜，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艾莉西亚不用昵称叫她，而是以僵硬的表情与郑重的口气说话，紧闭的嘴唇述说出她是多么紧张。

「这就是你来见我的目的吧？」

尽管史薇拉娜平静问出的这句话让她显得尴尬，但她仍然直视史薇拉娜。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奇异。她们之间有的不是威压或害怕之类的情绪，而是一种起了摩擦似的尴尬，让斗真吞了吞口水，在一旁看着她们。

「也就是说，这个状况也不是出于偶然了？」

史薇拉娜环顾没有士兵看守的大厅，声调中带着轻微的责怪。

「我知道了，就请你让我见见这个人。」

气氛忽然缓和下来。史薇拉娜甚至露出微笑看着艾莉西亚，艾莉西亚也露出笑容。

「我相信这件事对你也一定不是坏事。」

7

艾莉西亚带她去的地方，就在同一栋建筑物内较高的楼层，这里准备了最新的通讯设备。但就连应该和艾莉西亚同道的Reverse。也对事态的发展摸不着头绪。

「我可什么都没听说啊。」

「谁叫你那么不会隐瞒事情？」

她一句话就驳回了Reverse的抱怨。

艾莉西亚操作通讯器材，尝试与外界联络。没过多久，通讯器材的萤幕上显示出一个人物。

斗真觉得果然不出所料，同时内心有个角落也对艾莉西亚觉得失望。

『好久不见了，史薇拉娜。』

真目胜司在萤幕中露出刻薄的笑容，坐在宽敞的椅子上拢着双手，架子摆得有模有样。史薇拉娜露出思索的模样一会儿后，发出带着点怀念的声音。

「该不会是胜司先生？」

『没错，原来你还记得我？』

「果然啊。只是离最后一次见到你已经超过十年，我本来还没什么把握。」

『是十二年前。当时蛟叔叔还活着，两位就曾让我抱过你们的小孩。』

「是啊，好怀念。坦白说，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

胜司或许也有同感，有点落寞地笑了笑。

「这样啊？艾莉西亚，原来你跟胜司先生是一伙的？」

她的笑容转往艾莉西亚身上。

「是啊，说来应该算是这样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听说你和真目不坐处得不好？」

『我跟老爸分道扬镳，现在已经不是真目家的一员了。』

史薇拉娜惊讶得睁大眼睛，但随即想通似的点点头。

「是吗？也许这样比较明智。」

『不知道你对这隔了十二年的母女重逢还满意吗？』

史薇拉娜朝可丽儿看了一眼，眼神中微微露出一种不会对其他人展现的温情。

「我非常感谢你。」

『那再好不过。我知道事实的时候就觉得非常痛心。』

连斗真也无法对胜司说的话照单全收。要不是有胜司穿针引线，他们就无法送可丽儿来见她母亲，这个事实他也承认。然而胜司这么做不可能纯粹只是出于善意，但斗真却又看不出胜司利己的打算到底是放在哪个环节上。

「可是你让我见小女，应该不是纯粹出于善意吧？」

史薇拉娜的语气始终一如往常。她对每个人都公平，对每个人都好，也因此对每个人说话的口气都一样。看来她也同样看不出胜司的真意所在。

『把这丫头从不坐身边弄走，削弱不坐的战力，光这点对我来说就有重大的意义了。鸣神尊的继承者很棘手，这点相信你应该清楚得很。人为改造出来的就更不用说了。』

战力这个说法让史薇拉娜皱起眉头，但随即转变为自嘲的笑容。他们来到这里的路上，已经不知道让可丽儿挥了多少刀。

『母亲的亲情也许能够胜过不坐施加的束缚，我们的利害关系应该是一致的。』

「我没有当母亲的资格。」

史薇拉娜从萤幕上别开脸，想掩饰颤抖的嗓音。

『你这罪恶感也太随便了吧。这种东西可以夺走母女一起生活的权利？你不让她知道母亲的拥抱有多么温暖？还拿出资格这种好用的话来，你这母亲当得可真模范。』

辛辣的话语当中，蕴含了不像胜司作风的激情。

『可丽儿很强吗？』

「是、是啊，非常强。」

史薇拉娜看不出他转换话题的意图，含糊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不是个母亲，只是个胆小鬼啊？如果是母亲，不可能会让女儿身陷险境，不可能允许她参加战斗。你是个只会扯些资格之类的鬼话来逃避的胆小鬼。』

史薇拉娜无话可答，只能低头不语。

「不好意思……」

斗真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胜司不悦地看了斗真一眼，但没阻止他蜕话。

「前天我们受到很多无机生命体攻击时，可丽儿孤身冲向人群敌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斗真这个问题不是问胜司，而是问史薇拉娜。

「是，你说得对。当时我就把可丽儿推给你，我真没用。」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要说的不是这种事，是问你呵丽儿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乱来的事。」

史薇拉娜战战兢兢地回望斗真。

「那个时候你说要独自留下来，掩护大家逃走。」

翡翠色的眼睛震惊地瞪大。

同样有着翡翠色眼睛的可丽儿则眼睛眨都不眨，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母亲朝女儿伸出手，但随即又缩了回去。

『搞得我只是个戳人家痛处的坏人？是无所谓啦，反正我习惯了。』

「哪里，我还是要先对你道谢。」

史薇拉娜似乎多少振作了些，目光直视前方。

「那么，你找我说话，就是担心我跟小女？」

『不，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胜司面露微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看到他这样，斗真有了一种感慨，觉得真是稀奇。真目胜司在紧张，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紧张。

『十二年前，峰岛勇次郎来西伯利亚做什么？』

史薇拉娜看似一瞬间听不懂他在问什么，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让斗真也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峰岛勇次郎的名字会在这时候出现。

『而且还拿走那样的东西。这跟真目家应该有关。峰岛勇次郎到底在那里做了什么？』

史薇拉娜困惑的神色更加浓厚，她摇摇头表示听不懂胜司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你说他拿走了什么东西？你似乎弄错问话的对象了。想知道峰岛勇次郎的动向，应该去问ADEM才对吧。」

这次轮到胜司困惑了。

『你问我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十二年前峰岛勇次郎来到俄罗斯的那阵子，你不也来了这里吗？而且还都待在现在的前沙皇研究局。这不可能是巧合。』

「十二年前，我来到这里？不对，我回到俄罗斯是在四年前。」

史薇拉娜按住自己的头，突然脚步一个踉跄。艾莉西亚赶紧扶着她，以掩饰不住震惊的嗓音问道：

「难道你，全都忘了？」

「……忘了？」

她睁大的眼睛里有着恐惧的神色。

「是啊。十二年前你也来过这里。二十年前索尔盖·伊瓦诺夫死去时，沙皇研究局一度停摆，但在十二年前又开始活动。当初你听到这个消息，就孤身潜入这里。你真的不记得了？」

史薇拉娜任由艾莉西亚摇动她的身体，两眼无神地望着空中。

「十二年前……我，来到俄罗斯。」

『没错，而且你极有可能在这里与峰岛勇次郎接触过。』

史薇拉娜情绪剧烈起伏，让扩张的瞳孔剧烈缩放。

『看你这样子，似乎连我刚刚说的话是指什么都听不懂啊。那是……』

「不要说了！」

史薇拉娜捣住耳朵大喊。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想起来！」

史薇拉娜本来十分冷静，这时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像个小孩子似的捣住耳朵大喊大叫。

「史薇塔，你冷静点。你到底怎么了？」

她挥开艾莉西亚伸出来的手，躲到房间的角落缩起身体，担心受怕地看着众人。那不是看着同伴或朋友时该有的眼神，是一种看着陌生人时才会有的拒绝眼神。

连可丽儿朝她踏上一步时……

「不要过来！」

她也强烈地拒绝。可丽儿听她的话，停在原地不动，说不定是吓呆了。

『你这么不想想起？但如果你不想起来，连我也会很伤脑筋啊。』

「胜司，这是遗产技术的后遗症。她的脑细胞都被破坏了，要她想起来是强人所难。」

『说不定只是连接记忆的神经突触断线而已吧？现在要认定记忆已经丧失还太早了。』

尽管艾莉西亚反驳，胜司始终冷静地说下去。

『我先帮你们安排离境手段吧。等接回你们之后，再检查脑细胞的受损状况。在你忘掉的记忆里，相信也有些很宝贵的东西，例如你最珍惜的那段和蛟叔叔之间的回忆，不是吗？』

斗真握紧了拳头。胜司说的话他也不是不懂，但怎么想都觉得他这种说服法太卑鄙。这种看到对方有机可乘就趁隙而入的手法让斗真看不下去。

「说得也是，总得先离开这里再说。这样一来你应该就能想起重要的记忆。」

艾莉西亚伸出手去想要安抚，但史薇拉娜又挥开了她的手。

「不要！要是想起来……我就得放弃当人，站到无机生命体那一边！」

全场的气氛都僵住了。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大姊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艾莉西亚与Reverse同时发问。

「我刚刚，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她以哀求的眼神望向艾莉西亚与斗真等人，彷佛听不懂，或是不想听懂自己刚刚说的话。

「是啊，你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说要站到无机生命体那一边。」

「大、大姊头她、她只是一时紧张说错话吧？」

Reverse强颜欢笑。

『怎么了？我在谈重要的事啊。』

胜司从喇叭发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但他却不是在对这个房间的任何一个人说话，而是对他那一边——对胜司身旁的人物说话。萤幕上可以看到胜司望向画面外，表情立刻变得阴沉。

『有人入侵电脑？到底是……』

画面变得混乱，许多大块的杂讯逐渐填满萤幕。胜司被遮住一半的侧脸上出现焦虑的神色。

『不妙。你们马上离开……』

胜司维持在震惊的表情定住不动。萤幕继续被大块的杂讯填满，忽然间切换到另一个画面，接着出现在萤幕上的人却不是胜司。

『哟，我该说声好久不见吗？』

看到新出现的人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爸……」

斗真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很快就讲完，不会像我的笨儿子，罗唆个没完没了。』

真目不坐在萤幕上摸着下巴，露出得意的微笑。斗真觉得背脊窜过一阵寒意。不坐正要做出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尽管不知道他隔着萤幕能做什么，但斗真就是知道他要做的事可怕极了，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不可。然而要阻止什么？斗真还在迟疑，不坐的声音已经隔着萤幕传出来。

『斗真，你看清楚了，祸神之血就是这么回事。可丽儿，把在场的峰岛遗产科技持有者全都杀了。』

不坐一声令下，同时就听到拔刀的声响。

「可丽儿，不可以，不行！」

可丽儿不理会斗真发出的制止声，朝着离她最近的遗产科技持有者Reverse跑了过去。

「唔喔！」

银光划出一道弧线，追向反射性往后跳开的Reverse。Reverse本以为已经惊险闪过，落地时大腿却喷出大量的鲜血。双脚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让他整个人当场瘫倒。他双腿大腿骨都被砍断一半。尽管并未整截断落，但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法步行，让Reverse只能趴在地上。

可丽儿第二刀立刻下劈，能打滚躲过这一刀可说近乎奇迹，似第二刀就躲不过了。这一刀刀尖几乎贴着地面，精准地斩向Reverse的脖子。

Reverse有了一死的觉悟。即使他断手断脚仍能接起来，终究无法修复致命伤。

然而可丽儿却失去平衡，刀尖只削破他的皮肤。

「可丽儿，住手。」

艾莉西亚拿枪指着可丽儿，枪口还冒着刚开完枪的烟。第一发子弹擦过可丽儿的太阳穴，冲击震得她太阳穴流血，染红了亚麻色的头发与雪白的肌肤。艾莉西亚并不打算射中她，但这一枪仍然极为危险，稍有差错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这孩子也太顽强了，一般人被这样一震早就昏倒了。」

点四四口径的子弹只需轻轻擦过，就足以让人昏倒，但可丽儿却只是被震得刀尖微微偏开。

「艾莉西亚小姐！」

「怎样？你要叫我别开枪吗？你白痴啊？你想想这是什么状况！还是你想让堂妹在母亲面前变成杀人凶手？」

听斗真的语气中带有责备，艾莉西亚强烈反驳。

可丽儿慢慢转动剑尖所指的方向，从Reverse移到艾莉西亚身上。或许她是认为既然Reverse已经动弹不得，暂时不管也无所谓。

「可丽儿，你是怎么了？你应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孩子吧？」

「她明明就是会做出这种事的孩子！你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都没在看吗！」

艾莉西亚说的话斗真也懂，但他就是无法将和不坐一起行动时的可丽儿，和来到俄罗斯以后为了保护人们而挥刀的可丽儿连在一起。他也知道这种想法太天真。

艾莉西亚开枪示威，但可丽儿的脚步丝毫不停。

「不要恨我。」

也不知道艾莉西亚这句话是说给可丽儿听，还是说给茫然看着女儿变得判若两人的母亲听。她的枪口指向少女的脚。

但等到她扣下扳机的瞬间，可丽儿已经不在原地。她看准这一瞬间，一口气从缓慢的步行加速到最高速。可丽儿以几乎贴地的低姿势飞奔，整个人几乎都被头发遮住，彷佛成了一匹在地面飞奔的狼。但她的爪子却远比狼爪更长、更尖锐。

艾莉西亚赶紧转枪指向可丽儿。可丽儿翻动的头发扰乱了对手的视觉，从头顶上的方向根本看不清楚她人在哪儿，但艾莉西亚仍然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明知这样开枪只要稍有差错，难保不会让可丽儿受到致命伤，但她仍然毫不留情。

她的判断是对的，但可丽儿的动作仍然凌驾在她的射击之上。只见小小的身体就像做了瞬间移动，行进轨道忽然垂直挪到一旁，躲过了枪弹。即便如此，可医儿直线前进的速度却又丝毫不

放侵，已经超出了物理定律。

艾莉西亚开了三枪，但结果一模一样。转眼间可丽儿的身体已经来到艾莉西亚眼前。艾莉西亚尝试闪避，但内心早已知道来不及，知道这由下往上挥起的刀刃将会从侧腹劈到肩膀，将自己劈成两半。

但刀刃的轨道又偏离了。

「可丽儿！」

斗真整个人撞了过去，两人交缠着倒在地上。斗真顺势从上按住倒地的可丽儿。

「不可以做这种……」

他的这句话只说到一半。趴在地上的可丽儿直接弓起身体，用后脑杓撞在他的鼻梁上，随即利用他一瞬间的退缩翻身，一肘顶进他的太阳穴。可丽儿顺势转动身体到仰躺姿势，朝斗真的腹部踢了一脚，再从他身体下方溜开。可丽儿拿刀的手一恢复自由，就要挥刀砍去，但刀刃却散出火花往后偏开。可丽儿立刻跳开，接踵而来的子弹击碎了地板。

「你扑倒女生的技术还得多练练啊。」

艾藕西亚举着枪，毫不松懈地瞪着可丽儿，嘴上却不忘开玩笑。

「你、你救了我一命。」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哇，你的脸好惨。」

斗真的人中被鼻血染红，太阳穴也明显红肿。

「受伤是男人的勋章。」

「还挺敢说的嘛，你可变成一个好男人啦。」

可丽儿背对墙壁，依序看了看斗真等人。先是遗不能动的Reverse。接着是斗真与艾莉西亚，最后望向还在发呆的史薇拉娜。

『哦？真亏你们顶得住啊，我还真觉得佩服呢。』

不坐似乎觉得好笑，在萤幕中大笑。

『而且看样子可丽儿的催眠还有作用啊。要不是刚刚被亲生母亲拒绝，本来还挺难说的。』

史薇拉娜脸色转为苍白。

「是我的错？」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这可枉费胜司那小子让你们母女团聚的精心策划啦。你知道吗？可丽儿已经开始认同你了，可是刚才你却自己毁了这一切。天底下还真有不是的母亲啊。』

看到不坐始终十分开心，让斗真的怒气达到了顶点。

「你有脸说这种话！别开玩笑了！你对可丽儿做了什么？赶快让她恢复！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

『你还问我为什么，要是这女的不死，就会给我带来很多困扰啊。而且你要我让她恢复，可是我也没对她做什么。这只是祸神之血的延伸性质。』

不坐一副伤脑筋的模样摸着下巴。

「延伸性质？」

看到斗真一脸听不懂的模样，不坐反而投以一种甚至蕴含着怜悯的视线。

『怎么？你以为你能自己决定怎么行动？从你跟我来以后，你为什么都乖乖听我的话？你保护我做什么？你都不觉得奇怪，不觉得有问题吗？斗真，你啊，就只是在听真目家总裁的命令而已。这就是所谓鸣神尊继承者的命运。我讲出命运两个字了耶，我怎么会这么帅啊，喂。』

「我一直受你操纵？」

这番话带来的震撼，甚至让斗真一瞬间忘了可丽儿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没错。可是你也不要太悲观，毕竟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可以自己决定的，哈哈哈哈。』

萤幕碎裂，不坐笑得开怀的身影就此消失。

「听了就不爽！」

艾莉西亚愤而对萤幕开枪，但随即将意识拉回可丽儿身上。

「史薇拉娜，你要发呆到几时！给我差不多一点！你又要放弃当母亲的职责了？赶快振作起来！我们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你再给我发呆，不是逼得我只能杀了她吗？」

也许是最后一句话奏了效，史薇拉娜的表情总算又有了意志。

「我、我明白了。我来制住可丽儿，请你们抢下她的刀。」

数十撮头发从四面八方攻向可丽儿。这压倒性的物量与来自全方位的攻击，看似已经没办法挡下。

「这样行不通。」

斗真却说出否定的话。

前方、左右、头上，每个方位都有头发飞来，根本无路可逃。但这个定律不能套用在可丽儿身上。

她在头发抵达前挥出一刀。刀尖并未划到头发，怎么看都只觉得是空挥一刀。可丽儿的头降低了一截。不，是身体沉了下去。她从脚掌开始没入地板之中，被斩断的地板往下掉。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自己开路，可丽儿也确实有能够开路的手段。但斗真也只预测得到这一步，现在的可丽儿脑中没有后退两字。不坐的命令是绝对的。

即使头发从全方位展开攻击，但最后都会集中在可丽儿所在的一个点上。可丽儿尚未落到下一层楼，已经顺势朝头上劈出一刀，接着一脚猛踹还在掉落的地板，穿过自己刚开出的洞，从被斩断的头发缝隙间穿过，就像一片树叶似的落在彻底伸直的头发上。

史薇拉娜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立刻再发助攻击。本来她一向会准备第二波、第三波的攻擎，但她尚未摆脱先前的动摇，犯下了使用遗产科技者不该犯的初步失误。

可丽儿顺势从头发上飞奔而去，边跄边斩断脚下的头发。

「唔喔喔喔！」

这个大喝一声冲向可丽儿的人是Reverse。尽管每跑一步都会让大腿喷出鲜血，但他全不放在心上，双手提着一张很有份量的桌子，朝可丽儿砸了下去。这种东西可丽儿一刀就能劈开。

Reverse也很清楚这一点，桌子只是他用来护住身体的盾牌。

鲜血喷出，左手飞了起来，但另一条手臂已经伸过来要抓住可丽儿。斩断的左手断面转向可丽儿，鲜血染红了少女的脸，瞬间遮住她的视野。

「住手！」

史薇拉娜的头发趁机缠上了她的手脚，艾莉西亚开枪射击她仍想挥起的刀。尽管她的刀并未脱手，在头发与枪弹的阻挠下，也无法自由挥动。

「可丽儿！」

斗真用力大喊一声。

可磨儿的动作慢慢停住。白色的连身洋装严重撕裂，开了好几个洞，还沾满了血。少女壮烈的模样？让在场的另外四人都看得只能倒抽一口气。

奇妙的沉默持续良久，任何人一动都会毁掉这短暂的和平，让每个人都不敢动弹。连可丽儿也交互看着他们四个人的脸，并未试图继续出手。

斗真犹豫了。再这样打下去，可丽儿的身体迟早会撑不下去。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可丽儿打斗的时候，她尽管有着可怕的战斗能力，年幼的身体却跟不上。

从那次以来还过不到两个月，但现在可丽儿可活动的时间却长得多了。多次与无机生命体战斗带给她的锻链、能让发热的肌肉迅速冷却的气候，以及成长期的体力提升，这种种因素凑在一起，让可丽儿的可活动时间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干脆就这样争取时间？」

但可丽儿的可活动时间仍有其极限，艾莉西亚提议拖到那个时候。等她累得不能动再制住她，多半会比较安全。也许应该制住她，等她放弃。

但可丽儿很快就有了行动。她切断缠住自己身体的头发，从地板上的洞消失。

「可丽儿！」

史薇拉娜立刻跑到洞口旁往下看，正好与从楼下仰望的可丽儿对看。

「不妙啊，她在休息。」

她会在身体撑不下去之前先找机会休息。要是让她反覆这样的行为，多半会很难制住她。

艾莉西亚拉住就要往下跳的史薇拉娜。

「你下去是能做什么？」

「我要救她。」

「救她？是去送死吧？你不可以去。只要真目不坐不撤销命令，她就会想杀我们。」

可丽儿只朝天花板上方的斗真等人看了几秒，立刻举步飞奔，离开楼下的房间。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还有哪里？当然是这里。她会来杀我们。」

艾莉西亚口气冰冷。

「她不会放弃。为了达成任务，她会不择手段。」

「我要独自去见她。事情会弄成这样，都该由我负责。」

「就叫你不要搞这种自我牺牲了。而且你想让她犯下弑母大罪吗？」

史薇拉娜无话可说，只能低头不语。

「这种状况下我们总不可能没完没了地躲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呢？」

斗真一直不说话，这时注意到了几张照片掉在地上。

「听我说……说不定有办法让可丽儿死心。」

这是很大的赌注，但值得一试。斗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另外三人。

8

可丽儿直线朝楼上前进，几分钟后就来到了先前所在的房间，但也不知道算不算理所当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可丽儿面无表情的脸颊微微一歪，但少女无法理解没有人陪的寂寞，仔细倾听四周的声音。

结果听到另一头的通道传来四个人跑动的声音。距离还很近。可丽儿一口气跑过通道，前方是避难的人们聚集的所在。

跑在前面的四个脚步声变近了。他们果然要去大厅。

可丽儿只晚了几秒抵达大厅，却不由得当场呆住。

大厅里有从许多不同村庄或小镇前来避难的男女老幼，不但服装不统一，连身高与性别也各不相同。但可丽儿只看得出这些，她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种症状叫做相貌失认症。

只要换掉服装、盖住头发、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又没有用来辨认的照片，那么有着相貌失认症的可丽儿就无法辨别刺杀目标。

这就是斗真提出的计策。这么做当然有把村民牵连进来的风险，但对可丽儿来说，不坐的命令是绝对的。而且从过去的经验来判断，斗真也确信她不会杀害对不坐无害、又不是刺杀目标的对象。

可丽儿走进大厅时，先前出声表达不安的人们都放低了声音。可丽儿进来时的模样实在太异常，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鲜血，甚至有人发出小小的尖叫声。但村民们知道可丽见是从无机生命体的攻击下保护他们的人之一，所以并未逃开。

可丽儿进了大厅后，慢慢环顾四周，显然是在找人，但似乎遍寻不着。她的视线已经多次捕捉到斗真的身影，却从未在他身上停住。

可丽儿一一观察每个人的脸孔。即使来到斗真身前，她也只是仔细看看他的脸，然后歪了歪头。当她离开时，斗真松了一口气。可丽儿果然分辨不出每个人是谁。没有绝对把握，她就不会执行命令。

可丽儿花了很多时间，一个个仔细观看。艾莉西亚看到可丽儿从她身前离开也松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过一会儿就可以度过这个难关，到时候应该就有时间构思该怎么解决。斗真有这样的念头，但脑子里就是觉得有事情不对劲，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可丽儿甚至并未在拚命缩起身体的Reverse身前停步。他们都震惊于所谓的相貌失认，原来竟会让一个人这么缺乏辨识能力。看到最难过关的Reverse都顺利过关，让他们在惊讶中松了一口气。

只剩下一个人了。

「啊啊啊啊！」

斗真忽然大声喊叫。他注意到了。注意到这个计划的致命缺点，注意到那无可避免的悲剧。

可丽儿直视着一个人，对大声喊叫的斗真看也不看一眼。她在人群的另一头，看着一个几乎被许多众在一起的人们淹没的人物。

人群自然分开，在这个人物与可丽儿之间让出一条路来。

这个人物——史薇拉娜脱掉帽子与外套，露出了面目。

可丽儿缓缓上前，举起沾满血的刀。史薇拉娜默默看着她。

「可丽……」

斗真正要呼喊，却有人用双手抱住他，阻止他喊叫。是艾莉西亚。

「闭嘴看下去。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艾莉西亚早就注意到了斗真这个计划的缺点，注意到可丽儿从一开始就认得唯一一个人，别就是她的母亲史薇拉娜。

——所以我要说的就是，我觉得从一开始就被她躲着实在是很了不起的。因、因为这不就证明她从一开始就认得史薇拉娜小姐吗?

十天前，这对母女首次相见的那一天，斗真就注意到这件事，告诉了史薇拉娜。

可丽儿虽然患有相貌失认症，对母亲史薇拉娜却从一开始就认得。

「你认得我呀……」

史薇拉娜微微一笑，不是那种她平常会对其他人展现的温和笑容。她的微笑里显露出按捺不住椎心之痛与满心喜悦的复杂情绪。

「史薇塔，看看你的表情是多么高兴。」

艾莉西亚压低声音喃喃自语。斗真注意到不是只有自己想冲上前去，艾莉西亚也是一样。转头一看？Reverse也低头强忍冲动。

可丽儿停下脚步，母亲流着眼泪的身影就在离她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你认得我，这就够了。我非常幸福。你不可以为了你等一下要做的事觉得愧疚，错不在你。不用担心，艾莉西亚、Reverse，还有斗真都会帮助你。你的相貌失认症也一定治得好。所以，请你用我的血，找回你的心。」

可丽儿举起刀。

史薇拉娜静静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来临。每个人都吞着口水，众精会神。大家都无法上前阻止，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啊……啊……」

寂静中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小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丽儿在大叫。她面无表情，但双眼流下的泪水却十分滚烫，举起刀的手也在发抖。

史薇拉娜满心怜爱地看着在眼前大叫的亲生女儿，轻轻摸着她的脸。

「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好过，你就应该这么做。不用担心，这是祸神之血最后一次束缚你。你一定能够克服，毕竟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丽儿的叫声停住了，她首次表情扭曲。

始终面无表情的可丽儿脸上，首次有了表情。

那是哭泣的表情。

可丽儿这辈子第一次表现出威情。

「妈……妈……」

「我在。」

握刀的手不再颤抖。看到她重新举好刀，史薇拉娜再度闭上眼睛等待。现在她还超越不了祸神之血的束缚，但这一点即将在不远的将来改变。

可丽儿的刀挥了下去，同时一声枪响响起。

血花溅上史薇拉娜的脸，让她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光景，是从可丽儿胸口扩散开来的鲜血。沾满血的洋装染成了更鲜艳的红色，小小的身体慢慢倾斜。可丽儿就这么维持举刀的姿势倒下。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史薇拉娜方寸大乱，抱紧亲生女儿。她的衣服也染成血红，可丽儿小小的身体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每个人都看呆了，却有一个人鼓掌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同时还夹杂着脚步声。

除了史薇拉娜以外的人，视线都集中在来人身上。脚步声停了，掌声却始终不停。

「哎呀呀，真是一场闹剧，不过要是让你死在这里，我就伤脑筋了。」

伊愿，伊瓦诺夫就站在那儿，彷佛在为自己喝采般不停鼓掌。

9

「我终于见到你了，史薇拉娜·可丽儿·博金斯卡姬。我一直在找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再见到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一刻来临。日本有句俗话说一日千秋，这句话实实在在就是我的心情写照。」

他说话时还搭配夸张的肢体动作，语气也十分做作，一举一动都显得极为突兀，让每个人觉得烦躁。但这样的举动却又与他端整的容貌极为搭调，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伊凡。

艾莉西亚开了一枪。这一枪并未事先警告，瞄准的部位也丝毫不留情，却被不知不觉出现在伊凡身前的士兵挡下。

「什么？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Reverse对震惊的艾莉西亚回答：

「是迅雷队。」

「那么，他就是伊凡·伊瓦诺夫？」

斗真等人从八代与Reverse口中得知迅雷队与伊凡的情报，将他们认知为全俄罗斯军当中最需要提防的对象。

「可丽儿，可丽儿！我求求你，睁开眼睛！」

史薇拉娜的痛哭声中夹杂着伊凡的掌声。她的呼喊无济于事，可丽儿的眼睛始终紧闭，只见地上的血泊越发扩散。

「史薇拉娜，你振作点，你应该有办法急救。」

艾莉西亚跑过去想鞭策她振作，但看到可丽儿的伤势，一瞬间却说不出话来。可丽儿血流不止，原本就雪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像是一具蜡像。

这时大厅的铁卷门应声拉开，白夜的昏暗光线中，出现了多达数十人的轮廓。

「伊凡·伊瓦诺夫，我们有你的逮捕令，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一名红发女子走进大厅。出现在灯光下的环晶，已经用水精灵在手中备妥一个翻腾滚动的水球，接着LC部队的队员也陆续跟着她进来，团团围住伊凡。

但伊凡的笑声仍然不停。他弹响手指一声，同时就有十名迅雷队士兵围在他身边护卫。迅雷队与LC部队就以伊凡为中心，围成两个同心圆。

双方剑拔弩张，其中先有行动的是迅雷队。他们只留下电光残像，以超出常人的速度冲向LC部队。即使装备优秀，LC部队终究只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眼力与速度都不足以对抗迅雷队。

但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令伊凡笑不出来的事情。

电光的残像冲到一半就断了。迅雷队士兵失去了他们的飞毛腿，当场滚倒在地。他们膝盖以下的部分都不翼而飞，断掉的脚散乱在地上。

「喔？」

伊凡罕见地发出赞叹声。

「这可不能怪我喔。」

晶用手指玩着拉得很细的水精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早已先用拉得极细的水精灵，在迅雷队与LC部队之间围了一圈。一旦以高速冲向高压水流，无异于撞向尖锐的钢丝。迅雷队自取灭亡，身体当场被割断而倒在地上。

「这可伤脑筋了，我迅雷队的存货已经没剩多少了啊。」

伊凡不再发出笑声，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

「我们对迅雷队早有对策，你死心吧。」

「对无机生命体也有对策吗？」

除了日光灯，多出了新的光线照亮大厅。红色光点遮住天花板，每个光点都是无机生命体。

难民尚未发出尖叫，LC部队已经开火。手枪、冲锋枪、步枪，各式各样的枪械喷出火光，无机生命体接二连三碎裂掉落。萌更是直接以拳头击打，破坏掉下来的无机生命体。

「好，成功，对无机生命体的对策也完全有效。」

短短几分钟内，攀附在天花板上的无机生命体也被一扫而空。

「听说迅雷队有种很有品味的武器叫做钻石刀？其实ADEM也有，名字就叫做钻石弹。」

晶秀出一颗内部会复杂反射光线的子弹。

「我们知道你能操纵无机生命体。我话先说在前面，现在研究所地下设施都已经被我们灌了快乾性的水泥。虽然不能彻底封锁，但已经够阻挡那点数量的无机生命体。」

LC部队围住伊凡，抓住他的肩膀。伊凡连脸上的微笑都消失了，变得像面具一般面无表情，被士兵铐上手铐，任由他们拉出大厅。

「好了，这边的事情就告一段落……看来也没这么简单啊。」

人们围住可丽儿，显得十分担心，圈子正中央可以看到史薇拉娜的头发穿进可丽儿的身体。晶刚开始还惊讶得瞪大眼睛，但立刻猜到这是在治疗。

史薇拉娜带着前所未见的僵硬表情，呕心沥血地治疗女儿。然而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治疗并不顺利。头发只不过是用来当手术刀、钳子、针线等手术器具，无法填补已经流失的血。

「她血流个不停，就是不停。」

史薇拉娜语带呜咽。

「带她去医务室吧。我刚刚已经叫人抬担架来了。这孩子的血型是？」

史薇拉娜一脸沉痛地闭上眼睛摇头。

「不用担心，验一下马上就会知道。你看，担架来了。」

担架与正好在这时被带出去的伊凡擦身而过。

这时地面微微震动。

「怎么了？」

地底有东西在蠢动。脚掌感受到的震动让他们感觉到这个迹象。

微弱的震动慢慢变强，接着更让人难以站立。天花板的灯在摇，灰尘纷纷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

晶赶紧跑向伊凡在的室外，斗真也发现事情不对劲而跟了出去。

伊凡那刺耳的笑容混在暴风雪与风声中传来。强烈的震动让室外的士兵无一幸免倒地，只有伊凡文风不动，彷佛地面根本没有摇动似的。

柏油严重变形龟裂，地面以伊凡为中心往外崩落，只有伊凡的身体并未落下。整个地面甚至还以这位疯狂科学家为中心逐渐隆起。

雪花消散、柏油崩落、土石瓦解，伊凡脚下只剩一块水晶状的地面。这种地面从崩落的大地中慢慢露出全貌，伊凡也慢慢往空中升起。透明的大地之中，有像血管又像线路的红线。

相信那就是称为《山峰》的物种，但很难认出这种无机生命体就是《山峰》，因为眼前的这个物体大得甚至难以纳入视野之中。过去俄罗斯军观测到的无机生命体，最大也不过高23公尺，全长44公尺。

斗真等人曾接触过多种无机生命体，其中以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山峰最大，估计全长约有200公尺左右。

但眼前出现的《山峰》却超出了这些基准。站在《山峰》顶上的伊凡已经离得十分遥远，连身影都看不清楚。

「是、是山？」

晶茫然自语，但立刻想起自己该做的事。

「开火！快！」

LC部队在晶的喝叱之下，立刻动用了重型枪械。几十把枪一起朝伊凡开火，但没有一发子弹打中。无数的无机生命体从瓦解的大地下方出现，像鱼群似的密集在伊凡身边绕行。

这些无机生命体的个体和小动物差不多，数量却是压倒性的多。由于它们飞行的速度太快，看不清楚形体，却听到无数振翅声以几乎震破耳膜的大音量回荡。

「他可以控制到这种地步？」

他们早已得知伊凡能够控制无机生命体，但作梦也没想到他能自由驾驭规模这么大的大军。

演变成这种状况，晶已经束手无策。她的水精灵根本递不到伊凡身上。一旦在野外将水柱延伸得太长，热水就会冷却而冻结。若水分子冻结成固体，水精灵就会失效。

「是《蜂》（注：读音同伟士牌），小心！」

朝LC部队大声示警的人是斗真。

「咦？伟士牌？你是说机车吗？」

就在这时，无数绕着伊凡飞行的无机生命体做出了不同的行动。斗真称为《蜂》的无机生命体突然朝LC郡队飞来。不，不是飞行这么简单，它们的速度像子弹一样快，肉眼只看得到残像。它们形成的攻势彷佛来自全方位的机关炮，打得四周的墙壁与地面接连爆炸。

晶不及细想，用水精灵张开屏障，接着就有许多斗真称为《蜂》的无机生命体撞在水墙上。但仍然有少数《蜂》穿破水墙，全靠萌以手臂扫动击落。

其间《山峰》仍然继续从地面下隆起。

「那是怎样？它还想继续变大？大家退开！我们先拉开距离。」

在晶的指挥下，LC部队慢慢退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撕裂了所有的紧张情绪。

「可丽儿，可丽儿，我求求你，睁开眼睛！」

可丽儿的身体被史薇拉娜抱起，手脚却无力地垂下。

晶咬紧嘴唇。伊凡的抗拒——无机生命体的出现——出乎他们意料，导致来不及送可丽儿去医务室。

「啊啊，她变冷了，这孩子越来越冷了。」

史薇拉娜将脸埋在亲生女儿身上痛哭，但哭声忽然停歇。

「伊凡……伊凡，伊凡·伊瓦诺夫。」

她不再痛哭，转而发出怨恨的声音。

「我不饶你……」

接着她从后退的LC部队之间穿过，走上前去。

「等一下，很危险的。」

史薇拉娜无视于晶的警告，走起路来脚步就像梦游症病患般虚浮，脸上表情空虚，简直就像行尸走肉。

「史薇塔，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自暴自弃。」

史薇拉娜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比想像中来得冷静，让艾莉西亚松了一口气。然而她直视艾莉西亚一阵子，表情却忽然转变成有点伤脑筋似的笑容。

「对不起。」

艾莉西亚还来不及阻止，史薇拉娜已经拿出线，插在后颈上。过去称为蛇发女妖，令人闻风丧胆的遗产兵器就此发动。

她的头发像蛇似的扭动，撕裂衣服并缠上她的身体，亚麻色的头发包裹住全身，连手指头都不例外。

《蜂》朝她冲来，冲刺的轨迹是残像，史薇拉娜随手挥出的右手也同样是残像。《蜂》被她的手臂击中，绕出螺旋状轨迹猛力撞在后方墙上，转眼间就碎裂瓦解。接着又有许多无机生命体飞来，但全都走上同样的下场。史薇拉娜一举手一抬足，都会有无机生命体被击飞瓦解。

最后一只飞来时，她并不出力击落，改以手掌接住。从指尖伸出的头发缠上无机生命体，侵蚀它透明的身体。头发的碳分子抵达体内深处，引发IFC故障，让无机生命体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原形而当场瓦解。

但无机生命体并不害怕史薇拉娜，展开更加剧烈的下一波攻击。

几十只、几百只无机生命体就像快炮似的发射出来，击碎史薇拉娜脚下已经压硬的雪，在更下方的水泥地挖出极深的痕迹，但它们要攻击的目标却已经不在原地。

她那转得像陀螺的身体已经来到上空。无数的《蜂》成群结队追了上去。对付能自由飞行的敌人，往上逃或许是下下策。但当史薇拉娜张开双手，手上已经握着一种像是苦无手里剑的物体，不，那是用蛇发女妖编织头发形成的碳分子结晶。

她双手交叉，四周的无机生命体转眼之间就失去了秩序。

「雷鸣动！」

艾莉西亚还在惊呼，史薇拉娜已经着地，朝伊凡飞奔过去。但《蜂》多得像是无穷无尽，密集在伊凡身前。

「让开！让开！」

但史薇拉娜没有停步，看似有勇无谋的冲刺毫不放慢。几只无机生命体挡在她的去路，但悉数遭到破坏，没有一只能在史薇拉娜身前活过几秒钟。

——我的头……好痛。

蛇发女妖与旧式的大脑代理装置，超出了大脑能负荷的极限，渐渐破坏史薇拉娜的脑细胞。

记忆纷纷消失。她忘了最先拯救的婴儿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之前接纳她的村民，想不起在美国很照顾她的那对夫妇长什么模样。

记忆逐渐出现空白，相对的也让杀意的纯度越来越高。

史薇拉娜发出咆哮。她野兽般的模样，让每个人都忘了出声。连已经看过史薇拉娜出手多次的斗真、Reverse与艾莉西亚，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啊啊啊啊啊！」

头发在咆哮声中化为无数的刀刃，剌穿无机生命体。周围数十公尺内的无机生命体几乎被一扫而空。

「那真的是史薇拉娜小姐？」

斗真看呆了。原来以前和她交手的那次，她真的已经手下留情。

「是啊，那才是密诺娃时代的她。」

艾莉西亚的声调有点高昂。

「她那种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Reverse别开目光。

聚在大厅内的难民也都哑口无言，只能在一旁看着。害怕无机生命体的情绪渐渐转往史薇拉娜身上。她的模样已经不像个人，而是一整团憎恨的结晶。

也不知道葬送了多少无机生命体，想来肯定超过一千，说不定甚至达到一万。

但拦在伊凡身前的无机生命体仍然多不胜数。无穷无尽的无机生命体从地面爬上来，伊凡脸上的表情始终气定神闲。

但史薇拉娜仍不停步，也不绝望。她已经失去了女儿，还能有什么事更令她绝望？

「让开！让开！滚开、滚开、滚开！」

连LC部队与俄军，看了她的模样都心生畏惧。

「滚开！」

眼看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史薇拉娜。但就在下一瞬间，她停下了脚步。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看得目瞪口呆。

忽然间，无机生命体往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再没有任何事物挡在史薇拉娜与伊凡之间。

伊凡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只见这位俄罗斯的疯狂科学家一时间同样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包括史薇拉娜本人在内，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史薇拉娜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退开了一步。无机生命体像在呼应她的动作，一齐转过来看着史薇拉娜，就像随从看着主人等待吩咐一样。

「无机生命体好像在服从她……」

斗真说到一半就把话吞了回去。他说服自己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怎么说都说不通。

「了不起！这样啊，原来如此啊。史薇拉娜，你真有一套。」

伊凡大声喝采，同时慢慢从《山峰》走下来。

「真有一套？你说什么真有一套？」

史薇拉娜把眼前的异状抛诸脑后，狠狠瞪着这个可恨的对手。她压低姿势，就像一只随时都会扑上去的野兽。

「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了。」

「你说得对。迅雷队也没剩多少，怎么想都不觉得挡得住你。无机生命体又莫名其妙都听你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我了。」

伊凡说着这些话时，却不断走向想杀了他的人，这种胸有成竹的感觉令人百思不解。

「听我的？你在说什么？」

「就是无机生命体啊，他们全都听你的。相信它们认定你才是主人，或许该说你终于回到你的归属了。」

「你不要含血喷人。」

史薇拉娜反驳的话语中，掺杂着些许的狼狈。

「算了，你很快就会知道。好了，不知道我嗓子状况好不好。啊～～啊～～好像有点差强人意，不过大概勉强行得通吧。」

伊凡说着这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同时走近史薇拉娜。这种模样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史薇拉娜并未犹豫。

「我要杀了你。」

她从这条两侧有着无机生命体，彷佛婚礼红地毯的道路上飞奔而过。无机生命体没有动作，下了山峰的伊凡也没有要逃走的迹象。

杀意迅速填满史薇拉娜的脑子，这样的杀意应该是谁也逃不过的。

对此伊凡唯一做的就是开口说话。然而他的嗓音与先前判若两人，是个沙哑的老人嗓音。

「史薇拉娜·可丽儿·博金斯卡娅，你不要动。」

这个嗓音史薇拉娜已经二十年没听见过，是给了她遗产科技的科学家索尔盖·伊瓦诺夫的声音。但她来不及震惊，身体已经先摔倒在地。不，她甚至不能动弹。先前用来加强手脚动作的头发，现在却成了束缚，剥夺了她的自由。

「呜，啊啊啊啊！」

缠在身上的头发绞得极紧，几乎折断她的骨头。史薇拉娜痛得忍不住出声。

伊凡慢慢走向滚倒在地的史薇拉娜，蹲了下来。

「毕竟你被索尔盖·伊瓦诺夫改造，随时都可能对他造反啊。索尔盖早就准备了可以让你无法抗拒的手段，你应该还记得吧？」

史薇拉娜想起在二十年前，因素尔盖的残酷而对他产生杀意时，就曾经被他用同样的方法制住。当时他还命令史薇拉娜自尽。

「我还不能让你死，因为我有事情要你去做。」

伊凡将她亚麻色的头发挽到嘴边，亲密地一吻。

「啊啊，我的目的总算可以达成了，真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为什么……伊凡，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懂吗？为什么？我们同是待过沙皇研究局的白老鼠，应该好好相处才对。你看，新世界是我们两个人的。」

「你口气变得真大。也不想想二十年前，你还是个爱哭鬼，老是躲在我背后……」

她的头被伊凡一踩，话只说到一半。

「无机生命体该不会也是你搞出来的？」

尽管被他踩住，史薇拉娜仍不住口。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

她的模样让伊凡放声大笑，疯狂地笑个不停。

「哎呀啊，太妙了。无知就是罪恶这句话说得可真好，还是说你只是不去正视真相？」

「真相？」

「对，就是真相。无机生命体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伊凡环顾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喊：

「你们应该也想知道无机生命体的真相吧？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史薇拉娜的眼神中首次掺进了恐惧，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在这里的这些无机生命体，足以威胁所有有机生命体。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诞生？」

伊凡以甚至显得温柔的语气说：

「史薇拉娜，你就是这一切的元凶，你是无机生命体之母。」

10

「无机生命体之母？你在说什么？」

艾莉西亚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不只是她，无论是斗真、Reverse、LC部队的士兵，还是难民，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要是没有脑袋可以搞懂，说出真相的确也没有意义啊。」

脚下投来一道憎恨的视线，但伊凡仍然满不在乎。

「你是死了女儿所以伤心？可是你不用这么悲观。只要想到能参与迈向新世界的一步，我想应该也可以说是赛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伊凡让高度超过400公尺，像一座小山似的《山峰》跟在自己身后，恍惚地笑了笑。

「好了，要开始了。无机生命体的世界，美丽的世界，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世界，终于就要开始了！」

伊凡高声大笑。刺耳的尖锐笑声良久不止。

「疯了。你疯了。」

史薇拉娜站都站不起来，仍以瞪视表示她的战意。

「狂人？很好，这是最高的肯定。峰岛勇次郎也不曾获得任何人理解，我的才能只要有我自己知道就够了，别人的评价没有任何价值。」

伊凡似乎觉得好笑，始终笑个不停。他笑到一半，笑声停了下来，却仍然一脸笑容往前看。

有个人从人群中穿出，慢慢走了过来。

「……斗真。」

坂上斗真拿着可丽儿的长刀站在那儿。

「拿开你的脏脚。」

伊凡的脚在史薇拉娜头上用力转了转。

「嗯？这是怎样？你以为凭这么一把刀就对付得了无机生命体？」

伊凡抱住头，仰起上身大笑。

「哈哈哈哈哈，妙极了。竟然会有人拿着一把刀，就想对付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无机生命体。这已经不只是有勇无谋，而是伟大的愚蠢。你有愚蠢的才能。」

伊凡用拳头敲了敲他背后无机生命体的身体表面。

「凭这种玩意，根本赢不了这《山峰》。」

——轰嗡嗡嗡嗡嗡嗡。

《山峰》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几乎所有人都按住耳朵蹲下，只剩伊凡与斗真仍能站立。

但两者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异。伊凡仍然在笑，斗真却脚下不稳，几乎随时都会摔倒。

「唔！」

斗真勉强站稳脚步，目光直视伊凡。

「我不喜欢你这种眼神。」

伊凡将恶意混进笑容之中，弹响了手指。十道电光光柱围绕着伊凡竖立，从中出现的是十名迅雷队士兵，他们手上拿着刀身透明的刀。

「那我就来安排一场公平的比赛吧。就不知道这种连无机生命体都能劈开的钻石刀，和你手里那阳春的刀比起来，是哪一边比较强罗？」

斗真左手持刀，放低姿势，右手轻轻握住刀柄。是拔刀术的架式。

「喔？还挺有模有样的嘛。」

伊凡始终看不起斗真。

「可是我不打算陪你表演了。」

伊凡冷酷地撂下这句话，十名迅雷队队员同时有了动作。十个影子以三秒就能跑完百米的速度逼近斗真。

白银的闪光划破了俄罗斯的空气，同时两名迅雷队士兵被一刀两断。从上下分家的身体之间，可以看到剩下的迅雷队士兵接踵而上。

斗真忽然动了。被劈成四截的两具身体，在空中沿着螺旋状轨道掉落，斗真就从这四截身体的正中央穿出。

斗真挥动长刀的动作让身体几乎像陀螺般旋转。每一刀挥出，都有迅雷队士兵送命，让这些尸体变回真正的尸体。

「唔唔唔啊呵啊啊！」

斗真举步飞奔，跑向那像一座小山似的巨大无机生命体。他毫无畏惧或犹豫，冲向这无论任何攻击都能弹开的巨大身躯。

「哼！这种玩意会管用吗！」

但伊凡笑归笑，却也微微紧张起来。神秘的长刀与少年花不到两秒钟，就轻而易举宰了十具迅雷队士兵。

围绕着《山峰》的无数无机生命体一齐冲向斗真，试图阻止他的行动。

但斗真的飞奔毫不停留，长刀一挥就斩断了一切。他甚至不需要靠碳分子引发IFC故障来造成无机生命体瓦解。只要彻底斩成两截，这些敌人就只能挣扎，与尸体没有两样。

斗真终于来到《山峰》前，但他的脚步仍然不停。他的脚狠狠踩在积雪的地面，再踩上《山峰》的外壳。斗真的身体沿着《山峰》的身体一路往上跑。

大约跑到一百公尺高时，斗真双手握住长刀高高举起，利用全身甩动的力道深深刺进山腹。

裂痕以少年刺出的刀痕为中心，在巨大的《山峰》上往外延伸。

先前任何武器都打不穿的外壳逐渐碎裂。

「好厉害……」

晶的喃喃自语，像是为在现场看着这一切的所有人代言。

然而，裂痕还是不够深，未深及《山峰》核心。裂痕遍及表面直径数十公尺，深达十公尺左右，但离《山峰》核心仍有一百公尺以上的距离。这刀造成的损伤不轻，但离致命伤还远得很。

「还不够。」

斗真再度举起刀，但这时《山峰》身体一震。以它的身体大小来说，这样的动作也许算是很小，但对站在它身上的斗真而书却是莫大的冲击。

斗真的身体被抛向空中，从超过一百公尺的高度掉了下来。

「糟糕！」

晶立刻用水精灵在斗真摔下的地方铺好一大团水。斗真下坠的势头在撞破水团后仍然极为猛烈，摔得整个人继续在地面打滚。

当斗真的身体好不容易停住，已经像个残破不堪的人偶。

「小子，你还好吗！」

Reverse刚跑过去，斗真立刻起身。

「我、我没事，我还能打。」

但他的脚步已经摇摇晃晃，连站着都像是奇迹。但斗真仍然试着往前走，却又差点摔倒，Reverse赶紧伸手扶住。

「就叫你不要逞强了。」

但斗真仍然挥开Reverse的手，继续往前走。他一步一步往前进的模样有一股骇人的魄力。

伊凡在高笑声中俯视斗真。

「哈哈哈哈，只不过轻轻一摸，你就遍体鳞伤啦。就凭你也想对付无机生命体？你绝对办不到的。不管重复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结果都是一样。」

伊凡朝背后一指，遥远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天空与大地都染成一整片晚霞般的红色。这些全都是无机生命体。无机生命体的大军不断扩大势力范围，终于进逼到基地前方。

「怎么样？它们才是下一代的陆地霸主。它们是我的希望，也是你们的绝望。再过一个小时，无机生命体就会将这一带的有机生物歼灭。无机生命体的乐园就要开始，世界将会改变！」

这幅光景让每个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压倒性的落败感慢慢侵蚀身体。面临这样的景象，又有谁还能拖持希望？

「还早……呢。」

斗真脚步踉跄地前进，接着就有大群《蜂》涌向他。斗真已经没有力气像史薇拉娜那样应付，只能任由大群无机生命体将他吞没。

《蜂》群肆虐过后，只剩斗真的身影依然站立。

他的模样令人惨不忍睹。但或许该说是奇迹，斗真尽管遍体鳞伤，仍然勉力向前走，但只走了几步就力尽倒地。

但他并不放弃，用手在地上爬。一只《蜂》朝他攻击。斗真刀光一闪，解决了这只《蜂》。从他刚才缓慢的动作，完全无法想像这一刀可以这么快。

但继续这种困兽之斗又有什么意义？伊凡看得失笑，表情中甚至有怜悯。伊凡就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斗真在地上爬，拿他做无谓挣扎的模样找乐子。

每个人都看得屏气凝神，斗真再度爬到了《山峰》前，挥出只有锋锐依然不减的一刀，在《山峰》身上剌出裂痕。

但也只是这样。裂痕离《山峰》的核心仍然十分遥远，反而是《山峰》的身体轻轻一动，就让斗真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你还在做这种难看的挣扎，你也差不多该知道这是白费工夫了吧？凭你这把古董似的武器，在这《山峰》身上根本刺不出够深的伤。」

「不对，已经够了。」

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伊凡四处张望，每个人都面面相觑，想找出是谁在说话。连斗真都停下动作，环顾四周。

「你说是怎么个够法？我怎么听都只像是死不认输啊。」

伊凡朝这个不现身的对手叫喊。

「只是你不懂罢了，你这个愚昧之徒。」

强风与无机生命体发出大量的噪音，但这个神秘人物的嗓音却直透每个人的耳朵。

「有意思！」

听到对方出言不逊，伊凡反而发出欢喜的喊声。

「那就请你教教我呀，峰岛由宇！」

顺着伊凡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少女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山峰》正面。

11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名少女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为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面对这令人绝望的巨大无机生命体，为什么她还能笑得这么剽悍？

连伊凡都将注意力集中在由宇身上。他拖着不能动弹的史薇拉娜，从《山峰》背上走下，在离由宇几公尺的地方停步。

相对的，由宇则慢慢走了几步，途中经过倒地的斗真身旁。

「你说他的什么够了？」

由宇的眼睛朝斗真看了看，但时间短暂得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她的视线立刻投向伊凡，以及他背后的无机生命体。

「伊凡·伊瓦诺夫，答案很简单。就是他刚刚的攻击，已经对这巨大的《山峰》造成了致命伤。之后我们只要把剩下的无机生命体扫光不就得了？」

少女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无论是俄军、LC部队、遗产科技，甚至连祸神之血，都对抗不了这无机生命体的大军，她却很干脆地说要扫光这些大军，听来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每个人都听到瞠目结舌。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只是个疯子吗？

伊凡疯了似的狂笑。

「你说刚刚那一下刺出了致命伤？啊哈哈哈哈哈哈，这太妙了！」

由宇默默走上几步，她面对的是个像山丘一样巨大的无机生命体，双方的体积差异，多半就跟鲸鱼、蚂蚁差不多。而且《山峰》四周还有多达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无机生命体。

「那么，你要怎么办？」

伊凡嗤之以鼻，耸了耸肩膀，完全不把由宇看在眼里。但又有谁能怪他会有这样的态度呢？会觉得由宇的话贝是痴人说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请你不要吝啬，让我见识见识你所谓用来打倒无机生命体的秘密武器吧？」

「不行，很不巧我现在没带在身上，可是我知道谁有。」

「喔？是谁呀？」

这出人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伊凡找回了几分兴趣。

「伊凡·伊瓦诺夫，就是你。」

伊凡一时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接着露出的表情是失望。

「我的确对无机生命体很清楚，不过我可没有这么方便的法宝，可以颠覆这样的状况。要是我有，我就送给你。」

「是吗？你人真好。那我要你胸前口袋里的东西。」

伊凡讶异地摸了摸胸前口袋，掏出来一看，是香烟与打火机。

「你果然就有嘛。」

由宇笑了笑。她的笑容没有虚假。伊凡善于看穿人心，看得出这一点。

「如果拿这种东西打得倒无机生命体，还请你务必让我见识见识。」

伊凡扔出香烟与打火机，由宇一只手接住。现在风几乎完全停了，不至于吹熄打火机的火。由宇以熟练的动作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点火。

接着她立刻咳了起来。

「咳，呃咳，呃咳……这是怎样？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玩意。」

她不再叼着烟，只用手指夹住。

「你该不会要说只是想抽人生最后一根烟吧？」

「不对，这是用来对抗无机生命体的秘密武器。」

从由宇的表情，看不出她到底有几分认真。少女的表情慢慢变得令人看不穿，这让伊凡觉得有些烦躁。

「我们就来一段益智问答吧。」

「你想争取时间？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没那么有耐心。」

「到这根香烟烧完就好，只有五分钟又十秒左右。」

伊凡犹豫了，但好奇心胜过了一切。即使她在这时候争取到五分钟左右的时间，状况也不会改变。

「那么，你要出什么题目？」

「无机生命体的弱点。如何？」

但这个问题并未引起伊凡的兴趣。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就是碳啊。」

「那无机生命体最怕的是什么？」

「碳生物，也就是地球上几乎所有有机生命体。」

问题太理所当然，伊凡还是不感兴趣。

「不对。」

但由宇却宣告他答错。

「你答错了，错得离谱。看来你终究只有这点程度的理解啊。」

「你的挑衅还真廉价。」

「我是不是在说谎，你难道看不出来？」

一番仔细观察。根据他的经验，怎么看都不觉得由宇在说谎。但如果她的知识本来就是错的，即使说出来的话错了，也不算是在说谎。

「是更随处可见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威胁无机生命体的存在，引发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

「耐人寻味的现象？」

「就是加强了它们的敌人——人类的体力。」

这是第几次哑口无言了？跟这丫头说话，已经不知道哑口无言多少次了。她说的话支离破碎，愚不可及，但自己为什么就是会听下去？伊凡无法厘清自己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心中一股油然而生的烦躁。

「加强人类的体力？想毁灭有机生物的无机生命体会这么做？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

「是吗？那我们就来问个清楚吧。我有话要问你们。」

由宇朝避难至此的难民呼喊：

「你们一路逃避无机生命体，路程应该非常艰辛吧？我想问你们，你们当初可能觉得自己走得完这么艰辛的路程？」

由宇的问题让难民摸不着头绪，面面相觊。

「听你这么一说……」

其中一人不怎么有自信地举了手。

「好几次都累得几乎昏倒，可是神奇的是只要休息一下，马上就能消除疲劳。」

好几人跟着说出类似的体验。

「没错，你们走完了原本看似不可能走完的路程。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无机生命体加强了你们的体力……」

「你闭嘴！」

伊凡终于忍不住放粗嗓子大吼。

「够了，我受够你的痴人说梦了。差不多该请你去死了。」

「是吗？我本来还想多聊一会儿的。」

由宇举起夹着香烟的手，香烟前端冒着摇曳的火焰。

「看了这个现象你还不懂？」

伊凡凝视由宇手上的香烟。香烟的火会烧得这么旺吗？燃烧的情形很不寻常，但香烟与打火袜都是自己交给她的，看样子也不是她动了什么手脚才会烧成这样。而且伊凡完全看不出她动手脚会有什么意义。

「唔，你还没发现？无机生命体的弱点，体力的增强，再加上这香烟的火，这已经跟直接说出答案差不多了。对了，我就给你一个最大的提示吧。」

由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晶片给伊凡看。

「无袜生命体的核心又怎么了？」

伊凡说这个晶片是无机生命体的核心，但由宇摇了摇头。

「不太一样啊，这是七原罪之一——撒旦的核心。」

「撤旦的身体是由液态氦与液态氧构成的。这也是无机生命体的进化方向之一，他为什么会演化出那样的身体，你不觉得这很耐人寻味吗？」

由宇两只手各拿着晶片与燃烧旺盛的香烟问问题，但伊凡只露出不悦的表情。

「废话少说。既然你这么敢说，尽管试着打倒无机生命体。赶快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王牌。」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根香烟就是我的手段，我一句谎话都没说。」

由宇说着用手指弹出烧得旺盛的香烟。香烟在空中转着圈子飞到几公尺外。

众人都觉得一旦掉到雪上，香烟立刻就会熄灭，但事实并非如此。

香烟掉落之处突然冒出巨大的火焰，火焰呈直线延烧。不但烧到基地外，更一路延烧到遥远的针叶林。高达数公尺的火线延烧好几公里之远。

「是……是那时候……」

每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Reverse则想到了原因惊呼出声。

接着注意到的是先进LC部队的越塚。

「原来是直升机的燃料！」

当时他们为了让倾斜的Mi-26恢复平衡，于是清空了半边燃料槽。这根香烟就是点燃了当时洒在地上的燃料。

许多无机生命体被火焰吞噬，但仍不为所动。

「你的王牌该不会就是这招？」

伊凡发出由衷失望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招。」

「你以为无机生命体会怕火？无机生命体可以承受的温度是……」

「不就是2730度吗？不是点燃燃料的火焰就能达到的。」

伊凡的表惰微微露出凶光。

「原来你知道它们的熔点？那就更令人纳闷了，这些火有什么意义？」

「是我的王牌。」

由宇说得胸有成竹，但受火焰笼罩的无机生命体却动也不动。

「我明白了，够了，你可以去死了。」

「慢着。为了你自己好，现在最好不要让无机生命体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求饶？太难看了。你赶快死一死啦。」

伊凡将手往前伸出去，对无机生命体下令。《山峰》动了。它只需经过，就足以毁灭眼前这个基地。

但背后却传来有东西破掉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沙雕瓦解似的声音。沙子似的物体从后往前流过伊凡的脚下。那不是沙子，是一种透明的粒子状物体。

伊凡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他应该要看到超出四百公尺的巨大无机生命体才对。

「啊……啊、啊啊啊啊！」

伊凡口中发出分不出是惊呼还是惨叫的声音。不只是伊凡，连俄军、LC部队、难民、史薇拉娜、艾莉西亚、Reverse，甚至连斗真也哑口无言。

巨大的《山峰》逐渐瓦解，全身出现裂痕，变得像毛玻璃一样，从表面开始崩解。红色的光熄灭，化为一大团透明的沙子。

不只是《山峰》，其他无机生命体的红光也接连消失，身体开始瓦解。

「所以我才劝你不要叫他们动啊。」

只有由宇以和先前丝毫不变的语气低语。

「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伊凡脚一软，跪了下来，整个人茫然若失。

「从你刚才答错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果。」

「无机生命体最怕的东西……」

听到由宇开口，伊凡勉强有了反应。

「我就告诉你吧。无机生命体最大的弱点并不是有机生物，而是更随处可见的东西，是一种到处都有的东西。那是一种只要活在地球上，就绝对避不过的碳，也就是……」

到了这个时候，伊凡总算得出了答案。

「……空气，二氧化碳。」

「答得好。就是二氧化碳，也就是空气中的碳。无机生命体虽然有坚硬的外壳，但正因为这样，一有动作就会跑出缝隙。只要有浓度够高的二氧化碳从缝隙渗入，迟早会抵达核心而造成致命伤。这巨大的《山峰》就被他刚才的攻击刺出裂痕。我说他剌得够深，就是这个意思。」

由宇的视线只有这时投注在斗真身上。

「这一带由于有大片针叶林，二氧化碳的浓度很低。要让无机生命体瓦解，碳的浓度必须达到一定程度。换句话说，只要二氧化碳的浓度够低，无机生命体在空气中也同样可以生存。」

由宇说着举起撒旦的晶片。

「从这种特性下诞生的，就是以液态氦与液态氧构成身体的无机生命体。只要压缩冷却空气，氧气与氮气就会先蒸发，最后剩下的就是乾冰，也就是凝结成固体的二氧化碳。撒旦就是在这种过程中诞生的，他是由液态氦与液态氧构成的无机生命体。空气中少了二氧化碳，氧气的浓度就会生升。高浓度的氧气会对人体造成各式各样的影响，疲劳迅速恢复就是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氧气浓度变高，火才会烧得更旺，香烟也才会烧成那样。」

「呵呵，你的确说出了很多提示，所以都该怪我太笨，才会听不懂？呵呵呵，哈哈哈哈。」

伊凡像是被恶鬼附身般笑个不停。基地附近的无机生命体慢慢从火焰前面退开。

12

史薇拉娜默默看着伊凡被LC部队押走。她已经连憎恨的情绪都丧失，心里开了一个大洞。她的感情似乎已经完全消灭，只觉得一切都好空虚。有人在她半裸的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但这种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啊哟。」

伊凡被押着经过史薇拉娜身前，忽然跌了一跤。

「伟大的无机生命体之母，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边轻声说出的「母亲」这个词对她造成了影响，史薇拉娜以对不准焦的眼睛无神地回视伊凡。

伊凡假装慢吞吞地站起来，将一块小小的金属物品交到史薇拉娜手中。

「把这个接头插上你的脑袋。说不定可以恢复你丧失的记忆。这个接头可以弥补你脑神经突触的缺损，弥补你断线的记忆。相信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今后又该做些什么。」

「失去的……记忆？」

「这里头有你的真相。」

史薇拉娜茫然看着接头。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可是特别优待啊，我亲爱的史薇拉娜。」

伊凡一瞬间露出认真的表情。

「开枪打你女儿的人不是我。」

当史薇拉娜抬起头来，伊凡脸上只剩轻浮的表情。

13

「斗真，斗真，你振作点。快点抬担架来！」

出现在模糊视野中的，是一名红头发的女性。斗真在随时都会中断的思路中，想起了这名女性是先进LC部队的一员，但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

「你还好吗？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我叫做环晶，你还记得吗？」

视野在晃动。斗真勉强理解自己的身体被抬走。他想动，但光是动动手指头都会产生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不要逞强，你的伤势重得连活着都是奇迹了。」

「可、可丽儿……那个小女孩怎么了？」

晶的表情转为黯淡。

「我听艾莉说了，听说她是你堂妹？她的遗体已经被抬走了。现在我们不能让你见她，真的很对不起。」

斗真咬得嘴唇几乎出血。

——可丽儿……

想到年幼的少女死得这么凄惨，让他心中满是悔恨与悲伤。

对斗真而言，这个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周的堂妹，一直是个不知道怎么表达情绪的人偶。她这辈子第一次和母亲一起生活，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的情绪是悲伤，然后就这么死去。

「这一切，都怪我……」

要不是自己贸然听了胜司的话带可丽儿来，应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要是早点从不坐身边把她带走，应该就能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

眼泪自然而然地流出，让模糊的视野更加扭曲。

让她们母女重逢，其实自己内心深处的角落确实有因此满意的念头。自己难道不是自以为是在做好事，根本不去面对真相？不但没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甚至还迷失了自己的意志。

不坐所说的什么无法抗拒的命运，所谓自己一直是被他操纵，这些是真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即使不坐说他一直在操纵斗真，说祸神之血的继承者全都无法违逆他，答案也绝对是否定的。一切都是自己不好，都怪自己实在太愚昧。

——都怪我太笨。

胸腔有着沉重的硬块令他疼痛、想吐。满脑子都是自责的念头。

「估计距离大群无机生命体抵达已经不到两个小时，大家加快动作撤收！啊，果戈理司令，我有话要跟您谈。对不起，斗真，我还有事要忙。小萌，不要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去帮忙要力气的工作！」

晶从视野中消失，眼中只剩阴暗的天空。只见远方白色的云摇个不停，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抬去哪里。唯一感觉得到的，就是周遭慌乱的气氛。

他忍着剧痛勉力转头。天空的景象变了。他看到的是巨大的灰色云层漩涡，前面则是一个人的背影。

这人有一头黑色长发，身材纤瘦，背影充满抗拒一切的孤独。尽管视野模糊让他看不清楚，但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谁。

「……由宇。」

斗真强忍剧痛，朝她伸出手去，但两人之间距离却不是他伸出手就碰得到的。手掌徒然抓了个空，背影也并未转身，只离自己越来越远。

由宇动也不动地注视前方。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有一大团云层，像是一道阴暗而沉重的龙卷风。云层翻腾得更加剧烈，就像一条巨大的龙在扭动。

「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倒那玩意吗？」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对了，由宇沉重的自言自语传到了斗真耳里。

他觉得在翻腾的云层缝隙间看到了红光。看上去不像是无数光点凝聚而成，而是一个巨大的光点。但他只看见了那么一瞬间，光立刻又被云层遮住。

强风吹动由宇的头发。

风暴的脚步已经近了。

第十一卷 TrueSide 第四章 齐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