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 国师

<p>安朝三百二十七年，西南大旱，伴有蝗灾。</p>

<p>国政拨款被层层盘剥，救灾粮食还未抵达目的地便已经全都是袋袋浮米，底层全都是木糠和砂石。</p>

<p>一时间，饥荒遍地，西南三州犹如地狱，众灾民人人易子而食，啃食树皮，生吞泥土。</p>

<p>一个守备森严的村镇，一群走投无路的饥民。饿红的双眼，让双方都像是从饿鬼道中爬出的恶鬼。</p>

<p>双方都没有过错，可如今都要为了生存而互相厮杀。</p>

<p>饥民数量过多，墙垒三日而破，村镇上下被杀戮一空，连粮食带尸体都被吃得一干二净。</p>

<p>唯有镇内柳家幼子柳秀，得蒙柳家故交，一位天极四象门长老相助，得以从饥民的围攻中幸存。</p>

<p>“王伯，这世间总是如此苦难吗？还是说仅仅是现在如此？”</p>

<p>瘦弱不堪的幼童站在片草不生的山丘上，他眺望一望无尽的干枯大地，以及如乌云般飞掠而过的蝗群，柳秀茫然的询问苦笑的修行者，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发生的缘由，为何风调雨顺的西南三州会突然数百日不降寸雨，为何大旱之后又紧跟蝗灾。</p>

<p>“天地轮转。阴晴雨雾。这大旱灾情，非我等凡人能够操控——说来可笑，你王伯我修行玄武控水诀，本以为能在这旱灾中有所作为，可事到如今才发现，既然天地不予，你又怎能求取？一丝水汽都没有，什么道法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啊。”</p>

<p>“人力有穷，人力有穷。”</p>

<p>长叹一口气，依然是凡人的修行者仰视仍然千里无云的天空，眺望遍地尸骸枯骨，他哀叹着，喃喃道：“故老相传，近千年前，天地中仍有仙神存在，能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如今若还有仙人存在，想必就能改天换地，终结这苦难吧。”</p>

<p>“是吗……天地不予……”</p>

<p>柳姓的幼童轻轻重复道，他的双眼中，透露出和他年龄不符的聪慧和决心。</p>

<p>“既然如此。那我，一定要成为仙人。”</p>

<p>天极四象门，玄武坛法主王首道，携柳家幼童柳秀归入门中，经过测灵摸骨，确认其身负‘天生道体’，乃千年不遇之才，故而被收入门主旗下，赐道号‘钟灵’，受悉心栽培。</p>

<p>八年后，柳秀柳钟灵，时年十七，修至后天巅峰，大宗师之境，得传天极四象门核心秘法，‘天雷麒麟法’。</p>

<p>三年后，弱冠之年。</p>

<p>柳钟灵成为天极四象门第三十七代掌门人，各法主长老皆心悦诚服，认为他已超越先贤，如若不是绝地天通，或许真的可以飞升成仙。</p>

<p>二年后，二十二岁。</p>

<p>柳钟灵剑挑六合，无敌于天下，天极四象门压服神州其余七大道门，成为道门魁首。</p>

<p>五年后，二十七岁。</p>

<p>柳钟灵深感门中五大根本传承法落后于时代，主持修法，再造传承，突破性的创造出复合性道法，以及种种道法的全新应用。</p>

<p>自修法结束那一天起，天极四象门便将他的画像挂在祖师一侧，所有新入的弟子，除却拜祖师外，还需拜他。</p>

<p>——这便是天极四象门门主，道门魁首柳钟灵修成后天巅峰后的，第一个十年。</p>

<p>但柳钟灵对于这些虚名毫不在意，半点也不感兴趣。无论是天下无敌，还是道门魁首，亦或是弟子的跪拜，三不朽之立言的修法……这些，对于修行者而言，都是泡沫。</p>

<p>他还是不能成为仙人。</p>

<p>“不行，如若想要突破后天巅峰，进入典籍中的‘先天境界’，我就必须将全身上下用灵气贯通，从内到外都修的无一瑕疵……内修我已抵达巅峰，可是外修，却需要天地间的元气辅助，</p>

<p>令我之心神可以贯穿天地，感天地之灵而成长。”</p>

<p>“但是天地元气的浓度远远不足以支持我感悟天地之灵，壮大自我的心神魂魄……天路已绝，这条道，断了。”</p>

<p>风度翩翩的道人枯坐在掌门大殿中，天下无敌的柳钟灵已经不再出手，可是已经无人敢于与他为敌。现在，他真正的敌人并非是任何有形有质的存在，而是这天地和时间本身。</p>

<p>“我已经抵达此世的上限，虽然我能感知到，我的极限远不止如此，可是环境不允许。”</p>

<p>经过无数次的尝试，柳钟灵最终确定，这世间近乎所有的传承都已经断绝了前路，不可能修成先天。</p>

<p>除非……他自己再创一套传承。再创一套可以壮大魂魄，统御天地之力的道法。</p>

<p>但这实在是太难了，需要耗费的时间，可能需要用到柳钟灵自己接下来的一生。不能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怀着这样的想法，柳钟灵再次前往神州各地，收集各大门派的典籍，从上古洪荒之时的神话传说，一直统计到如今。</p>

<p>他终于计算出来，灵气的兴起和衰弱，是有着起伏规律的，而如今这个时代，灵气的浓度其实是在不断上升的，而这个上升的幅度，约莫在九十二年到一百一十四年这个区间内，抵达巅峰。</p>

<p>到了那时，哪怕是没有创出新法，他也可以以天地蕴灵，成就超凡。</p>

<p>“至少九十年，甚至一百多年后……”已经三十岁的柳钟灵，站立在满是石碑的山间，能看见，以其为中心的岩石大地都被人用真气抹平，而上面铭刻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字符，似乎是用于推演计算一些极其复杂的东西：“枯荣交替，生死转换，千年的衰竭抵达极限，所以到了那时，天地将会迎来一次大兴。”</p>

<p>抚摸着自己的长须，道人疑惑地低声自问：“可我能活这么长时间吗？”</p>

<p>然后，柳钟灵笑道：“我当然可以。”</p>

<p>修行者的寿命，就是一口真气的轮转。常人时常开玩笑说，只要保持呼吸，人就不会死，但这种玩笑，对于道人而言，便是现实。</p>

<p>只要一个大周天的灵力运转不停息，修行者是不会老死的。</p>

<p>确定了这一点后，柳钟灵再一次有了目标和希望。</p>

<p>在他成为天极四象门掌门人的第二个十年里，他研习其他门派的道术，还学会了炼丹，也与其他想要争夺道门魁首，天地第一门之位的其他门派斗法，为神州百姓击退外道的邪魔妖人，甚至数次陷入险境，受了重伤。</p>

<p>虽然柳钟灵的修为天下第一，可是世间的上限也就不过是后天巅峰罢了，大家都是后天巅峰的大宗师，几个人围殴一个，还是偷袭，哪怕是柳钟灵也要退避。</p>

<p>接受治疗时，淡然如他，偶尔也会心生不忿：“可恨，这些人不过是一味照走前人老路的庸才，就是凭借时间积累修为，抵达了和我一样的境界……倘若再多几个人偷袭，哪怕是我，说不定也会死。”</p>

<p>“可倘若我能成就先天……”</p>

<p>——修成后天巅峰的第三十年，柳钟灵四十七岁。</p>

<p>因深感时间不足，他培养出了天极四象门下一代的门主种子，更新了天雷麒麟法。但因西北出现后天巅峰的妖兽雷雕风虎，携裹兽军突袭城镇，柳钟灵还是义无反顾的率队前往西北，剑斩妖虎，掌毙雷雕，还太平于民。</p>

<p>同样受伤的弟子细心涂抹药膏，为他治愈伤口，柳钟灵笑着安慰对方：“没事，雷法本就是越用越熟，这一次战斗，令你师父我深有体悟，新法又有了一些灵感。”</p>

<p>“待我开创新法，成就先天吗，你我师徒二人便可更加方便的帮助万民……哎哟，你这个逆徒，手轻一点！”</p>

<p>“行了行了，守心你过来，我为你疗伤，顺便示范一下，涂药需要怎样的力度。”</p>

<p>——修成后天巅峰的第五十年，柳钟灵六十七岁。</p>

<p>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开始衰老的他，传位给自己的弟子，成为太上长老休养身体。</p>

<p>到了这个时候，柳钟灵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誓言与决心，他仍然尝试帮</p><p>助其他人，并创造了一种专门灭杀蝗虫和蝗虫卵的雷法道术，灭杀了一地的蝗灾。</p>

<p>凭此，他甚至得到了安朝当代皇帝的真人册封，神州各地都有了生祠。</p>

<p>虽然还不能完善新法，成就先天，但听到这个消息，颇有些郁闷的柳钟灵还是振奋了一段时间。</p>

<p>直到有一天，他察觉自己头上生出了第一根白发。</p>

<p>“六十多岁，人体就开始进入衰落期了吗。”凝视着自己手中的一根白发，面容依旧还是中年人的道人轻叹一声：“看来，是以前战斗留下的伤势，损耗了我不少寿命……我不能这样频繁出手了，需要保持自己的巅峰状态，不然的话，很可能无法等到天地元气苏醒的到来。”</p>

<p>“先天之路……漫漫长路啊。”</p>

<p>——修成后天巅峰的第七十年，柳钟灵八十七岁。</p>

<p>脸上已经出现皱纹，头发半黑半白的道人已经不再离开天极四象门的后山，他就待在自己的竹屋中休养生息，降低自己的行动和呼吸频率，延缓消耗。</p>

<p>“我要保持寂静，心态也要平稳，激荡的情绪会带来额外的消耗。”</p>

<p>“如果不是灭门这等大事，你们就不要来找我了。”</p>

<p>虽然是这么和那些恭送自己入山的徒子徒孙们说的，但是当柳钟灵的大弟子去世，自己徒孙继位门主的时候，他还是出场，并在葬礼和继位大典后，暗暗对自己弟子的灵位流泪。</p>

<p>“守心，就连你也死了……修行者只要受伤，极限的寿命果然也会受到影响吗？是师父我对不起你，年轻时总是带你前往各地险境……是我对不起你啊……”</p>

<p>流下最后的泪水，心中空落落的柳钟灵感觉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在此世已经没有多少牵挂了。</p>

<p>父母亲戚早已在近百年前的大旱中死去，昔年救他的王首道法主同样于几十年前去世，老门主也是如此。</p>

<p>而现在，他自己的徒弟也离去了，天极四象门中的牵挂，甚至这个世间对他的牵挂，都已经所剩无几。</p>

<p>他彻底的没有丝毫杂念，心灵踏入更高的境界。</p>

<p>——修成后天巅峰的第九十年，柳钟灵一百零七岁。</p>

<p>寂静的后山竹屋中，结满蛛网，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平静的盘坐在地，看不见他的身上有任何微动，简直就和石雕一样。</p>

<p>斩断了所有杂念，一心维持体内灵力大周天循环的柳钟灵只是等待。就连天极四象门似乎都遗忘了他，或者说，以为他早已死去。</p>

<p>“九十年了，灵气复苏快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哪怕是不能成就先天，成为仙人，我至少也要等到灵气复苏，我一定要等到那个时代……”</p>

<p>“不然的话，我的一生，岂不是毫无意义？”</p>

<p>——修成后天巅峰的第一百一十年。</p>

<p>柳钟灵一百二十七岁。</p>

<p>“期待成为仙人的情绪，也是波动。”</p>

<p>“等待灵气复苏的心情，也是情感。”</p>

<p>“不能死的心，也是杂念。”</p>

<p>“诸般烦恼，皆斩断。”</p>

<p>心灵中的枷锁，心灵中的坚持，名为人的根本根基被一点一点的斩断，没有人知道柳钟灵此时究竟是怎么想的，甚至就连柳钟灵自己也不清楚。</p>

<p>他已经遗忘，斩断了太多事情，每一次破除心中的杂念，在让他的心境更加澄澈外，也让他的气质愈发非人的空灵。</p>

<p>“但是心中什么都没有的话，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p>

<p>“我必须……选择一个东西。”</p>

<p>“作为存在的执念。”</p>

<p>哪怕是身体都已经枯干，就和干尸一般，柳钟灵还是睁开双眼，那双眼极为有神，简直就像是有光正在从灵魂中绽放那样：“我的执念……”</p>

<p>在这一瞬间，他回忆起了许多东西：柳钟灵回忆起了一个孩子的决心，无数人在干枯土地上的哭嚎，那份对于自己和万民的怜悯，那份对这天地的不甘。</p>

<p>为何不降雨？为何有蝗灾？为何会有暴雪暴雨，会有洪涝海啸？为何这世间总是有苦难？</p>

<p>为何……为何天地元气总是如此干枯，就连人用自己一生的努力，去求取‘美好’的资格，都不给予？</p>

<p>在这最后的时间，柳钟灵回忆起了自己一生的疑问，然后却又全部都遗忘。</p>

<p>“我想要，成为仙人。”</p>

<p>为什么？</p>

<p>似乎有人正在无声的发问。</p>

<p>但道人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p>

<p>为什么？</p>

<p>成为仙人……还需要理由吗？那可是仙人啊。不死不灭，呼风唤雨的仙人啊。</p>

<p>有着无尽寿命和力量，可以……可以……</p>

<p>成为仙人，可以干什么？</p>

<p>管它呢。</p>

<p>时间就这样流逝，天极四象门第四十代门主也已经有了白发。</p>

<p>就在这一天，安朝新帝的大使前来拜访，请太上长老柳钟灵出山。</p>

<p>“太上长老……他还活着？！”</p>

<p>哪怕是天极四象门自己都不清楚这件事，因为柳钟灵闭关前说过，如果不是灭门大事，就不要去找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以为柳钟灵早已仙逝，所以还安静的守候着后山，就将那座山作为对方的陵墓。</p>

<p>而等到天极四象门带着自称有延寿之药的皇帝大使来到后山，找到柳钟灵的时候，他们看见的便是和尸体相比，都更加枯瘦的人形。</p>

<p>这个人形，还没有死去。它甚至睁开眼，以灵力震荡大气，疑惑的问道：“延……寿？”</p>

<p>“是的，这是皇上的诚意——您是这世间道艺最精湛的修行者，也是当世的贤人，有许多问题等待您去解决，作为交换，您可以得到更加漫长的寿命。”</p>

<p>皇帝的大使是一个浑身木气浓厚的武将，他的身上有着青色的木纹，如此说着，他恭敬的将一个瓶子放在柳钟灵的身前。</p>

<p>而苍老到灵音都断断续续的道人，它看了看眼前蕴含浓厚生机的玉瓶，然后眯起眼睛，看向使者：“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p>

<p>“需要您炼丹。”</p>

<p>“可以让人超越寿命，不死登仙的神丹。”</p>

<p>武将原本面对天极四象门的其他道人时，有一种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倨傲与不屑，他深知得到了恩赐的自己，与这些普通的道人根本不是一个水准的存在，而对于皇帝命令他来寻找的这位可能还活着的太上长老，他原本也是有些看不起的。</p>

<p>冢中枯骨而已。心中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可是现在，心中倨傲的武将却前所未有的恭顺，因为在面对这位就像是一堆骨头的太上长老时，武将可以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和血脉，甚至是灵魂，都在本能的战栗。</p>

<p>“不死……”</p>

<p>重复着这句话，盘坐了几十年的老道人忽然笑了起来，但笑声却透露出一种淡薄且无情的漠然：“登仙。”</p>

<p>这个词汇，仿佛激活了什么执念，柳钟灵缓缓地起身——而就在这时，在场的所有人才惊愕的看见，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坐在地上，而是凭借着内气运转，漂浮在半空！</p>

<p>轰，狂暴的内气爆发，直接将竹屋震散，无形的灵气之手将慌乱的武将使者束缚在半空，柳钟灵的躯体如同飞行一般漂浮，它环视这片天地，感知到了，在遥远的彼端，有着庞大的神机和木气正在蔓延：“有趣，有趣，灵气尚未复苏，便已有神木出世。”</p>

<p>“还等什么。”</p>

<p>肉体早已死去，无论是行动还是思考，都只是凭借一口气的道人，以灵力为自己整理衣冠，以自己的灵力震动大气，发出声音：“使者。”</p>

<p>它看向远方，平静的说道，语调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指路。”</p>

<p>“让</p><p>我看看，究竟什么神丹，才能令人不死。”</p>

<p>==</p>

<p>通过书友投票，已经确定好了更新时间，为每天早上六点2章。</p>

<p>下次更新为明天早上六点，更新2章，以后也是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