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话不管多少万都算三千

事后，我体会到吵架真的是件很蠢的事。

焦虑不安的丢下天使一个人行动的结果，就是遭受刺客袭击，最后变成这副德性。

虽然勉强活下来了，但受的伤一直在肆虐着我的身体。伤势很重，背后跟侧腹彷佛插了无数根针，是个纯粹很痛的痛觉。

受伤后的隔天也就是今天，我请假在家，一直到晚上都只能在棉被里翻来覆去。翻过身，看向房间角落，天使那家伙脚成W形坐着，有点垂头丧气地望着我。

「除了痛以外，还能够摆出郁闷的脸，看来是没有问题啊。」

另一方面，学长从棉被旁边，将带来探望的橘子朝我额头丢了过来。

「比起你我可难过了。那个叫叶由的是怎样，居然把我当眼中钉一样监禁一整晚。」

「呃……有人喜欢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人家心意很纯粹呢。」

我觉得很臭屁地开示学长的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你的意思是心意纯粹可以当作免死金牌？我才不需要那玩意。我什么都不需要，有时连你都不需要。我追别人可以，但是不喜欢被追的生活。」

学长跟我一样没有父母，有时会露出消极颓废的想法。只要不是自己追求的人，就不想被那个人喜欢，而且希望独自一个人，并不是想要死，但是死掉也不在乎，这就是学长。什么事都说随便就好，而且采取的行动总是没有一贯性。

「你们两个，是在吵架吗？」

学长在我房里伸长了腿，交互看着天使跟我，然后问了一句。

「我自认没有在吵什么架，只是夏彦单方面在闹别扭而已。」

虽然天使边说边「嘿嘿嘿──」地笑得很讨人厌，但还是在房间的角落没有要动的样子。大概是读了我的心，知道我的想法吧。

「随便，不过别再引起这种事态第二次。夏彦，你不想死吧？」

「我……」

「你不想死吧？要不然你现在早就抵抗不了刺客而死在它手下了……很积极地说『我想死』的家伙都是这样，其实都是想过得很幸福。」

之后，学长很小声地对我说了一句「活下去」，也说了「我会让你活下去」。

学长说得没错，在遭到袭击时，我心里的确是不想要死，确实是如此。

为什么不想死我自己并不清楚，明明我死了也不会怎样。没办法写出像父亲那样的小说却还是一直写，也没办法响应任何人的心意。

这个死了也不会怎样的理由说得通吧？所以我才会疏远天使。

不过如果让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我觉得自己会想要当场踩爆他。

──为了找出自己的反省之处，我开始回顾昨晚的情况。

受伤是在昨晚发生的。

明明我对她那么生气，但天使回到家之后还是跟平常一样又蹦又跳的。她很努力地练习画画，很辛勤、很高兴的样子。

「夏彦，你要出去吗？」

我很冷淡地回了一声「啊」之后，就不发一语地想要离开房间，伸手握上门把。

「那么，也让我陪你一起吧，毕竟不晓得刺客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我想要无视她。

「……夏彦，你果然还在气我白天说的谎吗？」

明明可以读心还故意问我，妳是想要我说没有吗？

「这当然的吧，我还在生气。」

「不过，我不想要再道歉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不晓得她的心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接下来出现的刺客，应该会让我们看到它的来势汹汹才对，也会有像野兽一样的刺客出现。可是，那是因为再一下子你的命运就会改变的关系，再一下子你就不会死了，那样就结束了！我想帮你帮到那个时候。」

再一下子就是最后了吗？可能天使有点着急吧。

因为再一下子就可以拯救我，所以甚至不惜说那种谎话也要将最后一刻提前。明明在救了我之后也不会有谁夸奖她，等待着天使的，明明就只有她自己的死期而已。全都是为了我？哈，别开玩笑了。

「所以呀所以呀，夏彦，要是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去的话，我会觉得很高兴……」

「不用了。」

结果我还是跟她保持距离，越过了玄关这道界线。

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像是小孩子轻声说着「夏彦」的声音。

我走下公寓的老旧阶梯，吹着夜风。这是个看不到任何人的漂亮夜晚。

我来到空无一人的公园，一屁股坐在水泥管上，叹了一口感伤的气后微微一笑。

我为什么会想要死呢？

此时，我感觉到一股异质的空气。

是那种在宁静过头的空间里，要压抑也压抑不住的踩踏草地声音。

我坐在水泥管上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披夜色的狗影。一开始我还想说是不是现在很少见的野狗，但是那影子明显比普通的狗还要大，局部还圆圆的。

在那东西接近之后，我看到了全貌。

是一只用白色黏土做出形状，没有脸的扁平狗。

只有那如同生物般黏答答的牙齿跟嘴巴，像是另外装上去的。

「也会有像野兽一样的刺客出现。」

她指的野兽似乎不是比喻。我真的「啊」一声喊了出来，然后望着狗。

虽然在一瞬间我还认为自己不想抵抗，但身体却擅自采取了动作，刺客马上向我袭来。逃跑、打斗、互相纠缠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好不容易用石头砸死了它。

第一次遇到这种毫无规则，直接要用暴力来杀死我的刺客。

「请你不要死。」

我仰躺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想起了曾经跟天使许下的承诺。

发着呆，我连动也动不了，就这样持续看着星星。

这时有人来到深负重伤的我身边，看来是来找我的天使。在她的强迫协助下，结果我被抬回家里活了下来，然后──

「对不起，让你受到这么重的伤真是对不起。」

边哭边向我道歉的她，只是令我更加火大。

「嘛唷♪ 」

天使在房间角落摇头晃脑地一面唱歌一面笑着练习画画。

稍早还坐在那里的学长，已经被来访的佐仓叶由香带走不见踪影了。

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的平常日子啊。可是，我的伤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昨天天使说了一声「要治疗啰」就往我的伤口摸过来，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恢复会变快吗？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面时，天使也是一瞬间就将自己的伤治好了……要是这样的话，我的伤应该也会比我预料的还要快──

虽然会痛，不过我狠下心把身体抬起来试试……没什么痛觉。

「夏、夏彦！」

天使面向我，脸上浮现因惊讶而绽放光芒的神情。

「不过，你还要继续静养才可以唷？大概只是伤口变浅而已。」

「这恢复的速度，是妳干的好事吗？」

我装成不高兴的声音询问她。

「说什么干的好事真难听，请不要小看天上的使者大人。天使是证照制的，所以可以取得几项技能，但是在我的领域里，治疗伤势只不过是最基本的唷？」

她既像生气又像是自豪，到最后则是呵呵呵地笑着。

我看她那样，只能没意思地呼了一口气。

我对她的牺牲奉献是感到很高兴，但同时也感到很不爽。

肚子里累积了一堆又灰暗又沉重得让人想吐的事物。

「夏彦，你从昨天开始心情就很乱，真是个不良少年，是个小混混呢。」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自认还在跟妳吵架耶，妳也生一下我的气。」

「不可以，现在生气这个行为还没有什么意义。夏彦你真是经不起夸奖，我要夸奖再夸奖疯狂夸奖你。」

她还是老样子，到底是想做什么。

天使用爬的往我这边靠过来。

「我最喜欢夏彦的小说了。」

「……怎样啦，又突然讲这个。」

「所以，我想就算画得很丑也要画插画。」

天使摸着我的绷带对我笑了起来。

「所以，请你不要对爸爸的小说感到自卑。」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她居然说穿了我跟小说有关的烦恼。

不，毕竟她可以读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居然会劝告我精神层面的事，搞不好这还是第一次。她也有单纯想要传达给我的讯息吗？

「……谁理妳啊。」

我对她说出的这句话，不知为何确实包含了怒气。原本我是不打算生气的，所以我也感到非常讶异，可是与此同时，胸口有一股不明就里的思绪，转动着带有热意的风车，让人无法忍受。

「夏彦。」

如今我才发现，我到现在都很讨厌她的体贴。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说讨厌或许有语病，因为我确实很高兴。

「夏彦。」

但是也很焦躁，就是让人受不了。

「夏──」

「妳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大吼一声。

用力挥开她朝我脸颊伸过来的手。

天使茫然地望着我，然后带着笑容僵在那里，表情一脸茫然。

她的眼里有眼泪在打转，我心里马上涌起一股猛烈的罪恶感。

我在搞什么啊。

「──唉呀？小夏？」

在我联想事情的瞬间，外头传来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声音。我小小地吓了一跳，整颗心沉了下去。虽然有点不上不下，但是我的心情在瞬间冷静了下来，同时也留意到自己居然说了那种话。

没多久，有人擅自将门打开了。

「那个，小夏，我来探望你……了……怎么了？刚刚那么大声？」

大门打开后，夜空衣水音从那里探出头来。

水音看了下情况，然后在我床边坐下。

天使为了不让水音看到自己快哭出来的脸，拼命地揉着眼睛，然后往房间角落爬过去。虽然她用图画遮住了脸，不过那也是很肤浅的掩饰。

「啊，天使在哭。」

天使肩膀猛地一抖。

「……连说谎的余地都没有呢。有、有人害我哭了。」

「喔，这样啊，没事吧，天使？」

水音从以前就一直很不幸，所以今天才会碰巧遇到这种场面。

「唉唷，小夏，人家难得来探望你，你在搞什么呀？」

一同度过几天学校生活后，我感觉到一件事，就是水音好像很喜欢天使……的样子。就我看到的，两人时常交谈，天使也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连脸都红了起来。

「从昨天开始，你就有点奇怪呢，小夏。你不是会把女孩子骂哭的人，而且那么胆小，应该不会突然受这么重的伤吧？」

她边骂边盯着我看。我正襟危坐，眼神充满不安。

「总觉得，你最近很怪喔？」

她一直盯着我，看到我甚至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小夏，你果然要死了吗？」

为什么？我瞬间无法理解。

下一秒，我的眼前、我的意识整个清醒过来，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一声「噗通」将我的脑袋搅得一团乱，整个思考变得乱七八糟。

为何她会发现这件事？被她发现了怎么办？要怎么否认？

我感觉她那对正经八百的眼眸，似乎正在等着我回答「那怎么可能」。没错，的确只需要讲一句「怎么可能」就行了。

「昨天你有说过吧，说谁会死啦、会怎样啦什么的。」

我想要「说谎」，并不是因为死亡命运会怎么样，而是因为我不想让水音更加担心。可是别说是要说谎了，我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是说不出话来，就算想要大喊一声「喂」来振奋自己也有难度。我深刻体会到，原来为了别人说谎是这么难受的事。

「……要不要，稍微出去走走？」

为什么要讲这种话？当然是为了多少争取点时间。

夜风并不凉爽，夏天的夜晚很温热，空气很容易贴近体温。

接着我们来到公园，这次不是坐在水泥管上，而是坐在路灯附近的长椅上。

我们让天使一个人在溜滑梯那里重复爬上滑下的动作，眼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水音对天使说「过来嘛」，不过天使摇头拒绝了。

「小夏，你不否认快死了这件事呢。」

她那对从旁边凝视着我的眼眸里，连最后一丝玩笑都消失了。

啊，因为死亡是件很惊人的事。

面对这种大事，一般人不可能有办法露出轻佻的神情。

我感受到一股彷佛胸口被水压压迫的苦闷，水音应该比我感觉更强烈吧。

「如果说可能快死了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小夏最近的样子很奇怪了。」

「……别担心，好像再一下子就可以得救了，所以没事的。」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叫做没事的。

之前不是还一直很想死吗？

真是见风转舵。

「嗯，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况。」

水音哀求似地将手放在我肩上望着我，那姿势似乎随时要往我身上靠过来，只是现场气氛很严肃，孕育出一股让人真的很想哭的气氛。

「我最喜欢小夏了。」

她那副神情与其说是快哭出来，不如说是很担心。水音她总是这样。

「……不可以连夏彦都死去。」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移开放在我身上的手，然后低下头。大概是很久没有面对死亡这件事，以至于让她想起了一些事吧。

想起夏彦的父亲和妹妹，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死的。

我想，水音到现在都还对这件事感到有责任吧。她会喜欢上我的理由，一定是来自于那份责任，一定是。

「……我们从以前开始感情就很好吧。」

她的样子，稍微有点要哭出来了。

「所以呀……用所以这两个字有点奇怪，但是我不想要你死。」

当时的水音，向朋友很少的我伸出了手。她总是叫我小夏，跟我玩，和我吵架，对我笑，跟我妹妹秋空的感情也很好。

那天的强烈冲击，肯定也影响了两小无猜的友好关系。

那是在小六的时候，季节是夏天，她好像是踩着脚踏车在骑往海边的路上，明明跟海边的活动不适合，她却很喜欢去海水浴场。

「至少我，不会因为妳的缘故死去。」

山路上，一台路过的车子差点碾到她，结果车子越过栏杆的空隙落下山崖，坐在车内的两人也一起跌落，车子似乎烂得跟手风琴一样。

「放心吧。」

「放不了心，我只是单纯不希望你死，所以，别讲那种话！夏彦，你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任何话。

我觉得她运气真的很差，只不过是喜欢到海边玩，就杀了我的家人。

她因为自责的念头跟悲痛，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低头痛哭。

「我不会死的，我不想死，因为我还想活着。」

这次我很努力地成功说了谎。

「真的？」

可能是对我这句话感到放心了吧，她露出满脸的笑容，不过看起来还是很伤心。

「……小夏，你是那种骗子吗？」

为什么她会知道？

「没有啦，在爸爸他们的葬礼上，我不是有说过吗？虽然那句话光想起来我就觉得丢脸。」

那天的我穿着黑色衣服稍微哭了。

我对同样穿着黑色衣服一直在哭的她说：「别哭了，妳要笑啊。」不过光是这样讲还不够，只是在这个地方让她笑的话，之后她又会哭的。

所以，我改成这样说。

「从现在开始，妳在我面前笑个三千次看看，不管用多少年都没关系。」

光是想起来都觉得丢脸。

可是我还没看到她的第三千次，所以我不会死的。

「嗯……嗯，我还记得，我连那天的天空是什么模样都记得，抱歉。」水音大概是流出了一些眼泪，她把衣袖往眼角一碰。

「我很清楚小夏你是个负面思考的笨蛋，所以我要保护你。」

她重新坐好，然后整个人恍神到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样。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居然说出这种像是天使在讲的话。

「所以小夏，我答应你，反过来小夏也要答应我喔？」

她露出满足的笑容，将脸蛋朝我靠了过来。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摆出了架势，但是这时电灯突然烧掉了，在黑暗即将带走我的意识时，我感觉到脸颊一阵疼痛，她掐着我的两颊这么说了。

「小夏你以后，绝对不可以想什么『反正我这种人』之类的事。」

「……蛤？」

「你那点想法我很清楚，你绝对有这么想，你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她放开了手。

「小夏想成为像你爸爸那样的小说家，并不是想要当你爸爸的替身对吧……嗯，就算你没办法写出跟你爸爸一样的小说也不要着急，我们都还是十多岁的人，慢慢来啊……崇拜爸爸，用那种单纯快乐的心情写小说，那样的小夏我看了心情也比较好呢。」

水音说完这些看了看天使，天使好像有点别扭地笑了笑。

「小夏从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个空壳子，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小夏。」

她指的那一天，是父亲跟秋空死了的那一天。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只是家人的替代品。

「用不着别人说，我也知道这的的确确全都是我的错。」

我让她这么伤心没关系吗？

她根本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只是在说着符合她身体大小的话而已。

「不过答应我，要是你再用负面思考弄哭天使，我不会饶你的。」

水音站起身来，手指笔直地指向我。我吓了一跳往天使那边看过去，天使孤单地在溜滑梯的着地点看着我。

她在远处一脸难为情的朝我笑了笑。

「……」

在公园可见范围的遥远另一端，在我看向天使的延长线上。

这个时候。

我感觉坐在溜滑梯的天使背后，有某种东西走了过来。

简直就像呼应我的想法出现一般，我很怀疑自己的眼睛。一个身披黑暗的白色巨躯脚步沉重地走来，瞬间露出了它的身形。高度约有一个人高，是个外形与昨天那只狗很相似的某种物种。不对，是老虎吗？还是狮子？又是那个为了置我于死地的存在？不管怎样，这是真的还假的啊。

「也太快了吧……！」

我语带焦虑地撂下这句话。

「咦？」

我没理会搞不清楚状况呆立在那里的水音，径自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突然的动作让受伤的侧腹一阵疼痛。

巨大物体通过天使的身旁，这时候天使似乎也留意到它的存在了，她像个傻瓜似的抬头看着通过自己眼前的物体。

接着很突然的，天使向刺客飞扑过去，可是她却穿了过去，头部撞到了前方的地面。

「快点，快逃！」

她用尽全力对我大叫，我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背对刺客跑了起来。

我没被杀死没关系吗？只要它咬死我，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我刚刚才答应水音我不会死，不只水音，以前也答应过天使。要忘了这个承诺吗？不对，我是不是应该要忘了这个承诺？我不晓得，我好怕死，说到底，我就只是个注定要让水音难过的存在吧。我有资格让人珍惜我吗？我活着真的没关系吗？

就连小说──

「唔!!」

心头的烦恼使我绊了一下跌倒了。

倒下的同时，伤势发出剧烈疼痛，痛到我不停挣扎。

「呜、哈。」

呼出一口气，忍耐等待疼痛过去。

我用视线回溯自己跑过的道路，确认那名刺客追逐我的身影。

实在是太近了，那团有机化合物带着生物感的黏土，正晃动着具有粘着性的舌头。

天使朝这边喊了些什么，不过我听不见，只抱着「啊，我果然要死了」的感想。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了，我刚刚不过是在跟水音说话而已。

但是，早点杀了我吧。

「……小夏，该不会有什么东西正在攻击你？」

是水音，她就在刺客的附近，看不到刺客的她，带着很平稳的神情。

她手上拖着一支铲子，那是从哪里捡来的？

我注视着水音，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

「你不可以死唷，绝对不可以唷，小夏。」

她拖着铲子追上刺客游刃有余的脚步，接着拍了拍刺客背部，就算眼睛看不到，她还是确认了对方的存在。

她简直像在驯服刺客一样一直抚摸对方，然后在空气稍微沉静下来的时候──

「因为，人家喜欢小夏嘛。」

该不会……

不过已经太迟了，情绪流窜全身即将化为声音，可是她的动作比我的声音还快，快了一步。水音双手握着铲子，以全身之力砸向怪物的气势挥起了手中的武器。刺客这东西，可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啊，妳会被杀的，妳知道吗？

「住手水音!!」

「一、二──」

「我叫妳住手啊!!」

我大叫时刺客也发出咆哮，铲子已经横插在野兽的身上了。

水音用力将铲子拔出来，又再次高高举起。

「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希望小夏活下去！」

不行，她根本不听我的话，不管怎样我都要阻止她才行，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从我口中发出来的，就只有伤口痛楚带来的呻吟声。

在我奋力抛开痛觉看到眼前画面的瞬间，水音已经被撞飞了。

「我叫妳住手啊！喂!?妳为什么要干那种事！」

她一副很痛的样子摀住臀部，然后眼神犀利地瞪向我。

「你问为什么实在太可笑了，你是不是傻子啊！我做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这是为什么？刺客这家伙居然把目标转移到水音身上了。别开玩笑了，冲着我来啊，给我马上消失啊！没有人希望水音死去啊！

「反正，像我这种家伙……！」

但很无情的，水音站了起来，朝着刺客走过去。她拿起铲子不断地痛殴，令刺客受了伤，可是比起刺客，她伤得更加体无完肤。

我只能躺在地上望着那画面，然后苦恼不已地紧紧握住地上的砂不停敲打地面。

「夏彦，你没事吧!?」

天使冲了过来，抱起我的身体。

但我还是一直望着水音，我一定要想个办法才行。

「喂！」

我用怒骂的方式喊了天使一声。

「天使！快点把我带去水音那边！用我的死来救水音！」

「……夏彦……？」

「喂，动作快啊!?只要这样做水音就不会死在刺客手里了！」

我觉得这是我打从心底的呼喊。我喊出的这句话，强烈地在这个空间不断回响，可是并没有传到她的耳里，天使的表情瞬间从脸上消失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夏……彦。」

天使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她放开我，导致我的身体猛然摔到地面，全身流窜过切身之痛。

「呜！」

我在地面爬行，撑着手肘抬起头，即使如此，我还是望着水音。

我只想着「我很想死」，整个脑袋全都被这个念头淹没了。

「请不要这样，不要讲那种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妳给我闭嘴！」

「……你这没脑子的人也差不多该毕业了。」

天使很冷淡地对我说出这句话。

「比起水音，我才更应该死啊……快点，快让我死啊！」

「我说啊，这真的让我有点受不了了，所以让我讲几句话好吗？」

啪。

我的视野瞬间变黑，回过神来，有个很响亮的声音传来，脸颊很痛、很烫。

我发现自己被天使打了一巴掌，身体成了仰躺的姿势，眼前变成一片夜空。

紧接着是骨头传来痛楚。我被揍了，再一次被天使揍了。她跟平常一样眼眶含泪，站着踩向我的脸，然后边哭边踢我。她一直踢我的脸，也一直踩我的脸，之后跪下来将脸朝我靠过来。

「夏彦……」

天使那张哭泣的脸，遮住了刚刚那一片我看着的夜空。

「夏彦，夏彦你觉得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吗？」

眼泪滴了下来，无声地落在我耳朵附近。

「妳叫我别死，那水音就会死，难道水音死了没关系吗？」

她又赏了我一巴掌。

「水音不可以死，可是夏彦也不可以死，你觉得没人会为了你的死而难过吗!?」

我没办法跟她说没有。我的腹部跟烫伤一样灼热，不要讲了，不要再讲了。

「我……」

「我会很难过的!!」

我第一次看到天使这样。

「没错，我绝对会!!明明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叫夏彦你不要死！」

「那是……」

「没有任何人想要夏彦死啊!?有谁叫你去死了吗!?」

我没办法笃定地否定，反而明白她说得没错。

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她的声音也因为哭泣而扭曲，连在说什么都快听不清楚了。

「妳……」

「你根本就没必要死!!如果活着会让人伤心不如死了算了!?那不是很愚蠢吗？夏彦你死了的话，那才会叫所有人难过耶？大家都很喜欢夏彦喔？如果这样你还觉得想死的话，那就真的请你去死一死！真是笨蛋、笨蛋！你是白痴吗？去死！去死啦!!」

可是，我大概没那种资格让所有人喜欢自己。

「讲有没有资格是不对的！你头脑是不是有问题啊，实在很令人火大，实在太可笑了，请不要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可以有人喜欢的人。要是像你这样就不可以有人喜欢……那样的话，素行不良的我又算什么!?」

看着她越说越难过的脸，我只是不发一语。

「所以，请你活下去，求求你。」

我直接承受了这段含泪哭诉。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所以请你不要推开大家都很喜欢你的这份心意。」

可是，我是没办法写出让自己满意的小说的那种人。

「你没办法写出你爸爸的小说，不过你是水音喜欢的人，是月坂同学的朋友，是静人学长的学弟，是可以写出有趣小说的人，还是我赌上生命也想要保护的对象。夏彦你没做什么坏事，你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

自顾自的拒绝一切善意，希望我死去的，就只有我自己。

「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渺小，也不是个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你是个不管自己遇到多么艰辛的环境，也不会怨恨别人的善良的人。」

只不过是要了解这些，就令我的脑袋连锁反应似地回想起一切。

「……吵死了，混账。」

一口气发现到一切虽然太过巧合，但是要装作没发现又差劲透了。

……

我无法打从心底认同，那个能从别人身上获取帮助的自己。

所以几乎没办法认真地对别人说出感谢的话，也说不出道歉的话。

然后我变得更加讨厌这样的自己，而且进一步地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让人喜欢。那样子的我，让自己变本加厉地认为自己没有被喜欢的资格。

所以、所以我才……想到这，我就全都明白了。

「……」

现在仍然只有水音和刺客打斗的声音传到耳里。

然而在我眼前，天使正哽咽得肩头上下抖动。

「夏彦，我好喜欢你。」

对于不停涌上心头的这一切，我只是哑口无言。

所有交错的情绪汇聚在一起，总结成一句话。

「……谢谢。」

终于，很正常地说了出来。

「夏彦，你最近有想哭的事吗？」

曾经，天使为了让我活下去，问了我一个问题当作提示。

会哭着想说「谢谢」，这还是第一次。

天使笑了，然后帮我抬起身子。

水音现在还在战斗，她挥着看起来很重的铲子，面对那看也看不见的怪物。她的动作像是被铲子甩得团团转一样，别死啊，我不希望妳死。

「水音！」

我大叫一声。

「干掉它吧！」

在我大叫的瞬间，水音也吓一跳似地转过头来，总觉得她对我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我居然会对她说这种话吧。

他人会带着强大力量扭曲别人的命运，这是天使曾经告诉过我的事。这个风险反过来思考的话，也代表有可能正因为是他人，所以才有办法拯救别人。

随后，巨大的躯体倒地了。

「呀!?」

水音原本想要刺向刺客的铲子，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穿了过去，随之滚落在地。

虽然她跌倒的身体一半埋入刺客的身躯，但那道白色身影渐渐地褪色消失。从那白色身影里头，可以看见水音整个人呆若木鸡，腿成Ｗ形坐在地上，衣服沾满泥土，拖鞋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不过她本人倒是没事。

「太……好了……」

天使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事情过去了……吗？」

天使朝茫然坐倒在地的水音用尽全力冲过去，然后抱住了她，一副要将她推倒的气势。天使只能发出啜泣声。

「哇啊〜啊〜水音！」

她哭倒在水音怀里，一副不管衣着打扮的样子，脸蛋也沾满了泪水。

「怎、怎么了？我没事唷？」

「对不起，让妳遇到这么恐怖的事真是对不起，真的是太谢谢妳了水音。我最喜欢妳了，最喜欢、最喜欢妳了！」

水音脸上带着头痛的笑容偷偷地往我这边看过来，但是我移开了目光。

「真的、真的太谢谢妳了，水音……」

「好乖好乖，不用客气？不过嘛，真的非要道谢不可的是……」

水音扶起不断啜泣的天使，然后往这边过来了。

这画面莫名的有种压迫感，她这是要强迫我道谢。虽然内心深处发出了挣扎的声音，但在吸了一口气后，我就将迷惘甩掉了。她站在我的眼前，要……要跟她道谢才行。

「……谢、谢啦。」

我说了。

「我说呀，这次就当作第三千次可不可以呀？」

水音放开天使，然后很舒服似地伸展筋骨，同时带着笑容对我这么说。

「啊，咦？」

我瞬间发了个呆，不，是一直在发呆，我想这该不会是……

「从现在开始笑个三千次看看，不管用多少年都没关系。」

呃……!?那么久以前的话她一直照着做吗？妳变态吗？可是这一次刚好第三千次啊？那应该要纪念吧，这么草率没关系吗？

……不、不对？看着她我心里不禁想着，她笑了这么久，老早就超过三千次了，但她还是一直在笑。

会特地美其名成第三千次，会不会是她的一个讯息？我想这是她在表达「我可不是因为那句话才一直笑的喔」。

「我最喜欢你了，夏彦。」

她的笑容里，还带着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她移开视线，光着脚丫子磨蹭地面。

「这跟罪恶感没有关系，是小夏以前跟我说『妳要笑啊』所以我才会喜欢上小夏的……喔？」

这家伙是怎样，还真可爱啊。

可是下一秒，我的意识转变了，这次冲向我的影子是……

「夏彦〜〜」

天使跳上来抱着我，让我感觉到她的体温和软嫩。她将脸抵在我的胸前，简直就像是妹妹什么的。

「说、说那种谎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种谎？」

我一时没办法理解，不过马上就明白了。

是指水音会死还是不会死的谎话啊，原来她一直很在意吗？

「对不起!!还有我打你踢你也很对不起……!!有没有很痛？说了好多好多臭屁的话，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禁笑了出来。

或许这是一幕完全没有讨厌东西和后续麻烦的画面。

日后。「……虽然都这种时候了，不过很多事都被水音发现了啊。」

「你有好好反省，想活下去了吗？夏彦。」

我拍了身旁的天使一掌，她也挺起身体跳起来反击我。

「虽然这次我没忍住不小心告诉了你答案，不过夏彦有连带注意到很多地方，就结果来说是没问题！真不亏是夏彦。」

虽然伤口还在痛，不过我可以动了。现在我所走的这条路，是离家不远的山路，而此行的目的地是意外现场，爸爸跟秋空死亡的地方。

水音也跟我们一起行动，她穿了一双新拖鞋走在前头。虽然因为我跟天使走得很慢她好像在生我们的气，不过我可是伤员喔。

「听我说，夏彦。」

天使很自然地说了。她身子前倾凝视着我的脸。

「你要精神百倍喔。」

「嗯？」

「我是在说，你要精神百倍喔！」

她已经没生我的气了，大概是叫我要有活力，要打起精神的意思吧。啊，我很有精神喔，一部分是因为水音，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妳。我承认，虽然很不甘心，但这都是多亏有妳，多亏有妳陪我住在一起。我真的很不甘心，不过老实说，我对妳──

「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也一样喔？」

我停了下来。

突然在说什么啊。虽然呼吸停顿了一下，空气整个凝结，我也停下了脚步，不过天使并没有停下来。她朝走在前面的水音喊了一声便跑过去，然后转过身说：

「我们走吧，夏彦！」

为了平稳狂乱的心跳，我只能迈步向前回应那张笑脸。

已经很接近意外现场了，我不断穿越带着绿意的空气往前进。

「我肚子饿了。」

「啊，回去后家里还有几碗炒面泡面──」

「那些全都好好吃。」

「别给我吃掉喔。」

「唉呀？那我请你们两个吃点东西吧？」

这空间说融洽也算是很融洽吧，有点虚幻，但是感觉很不错。

这样行吗？我还蛮幸福的嘛。

就算这样，天使大概没有多久就要死了，然后我再没多久就要得救了。

那一天大概不远了，应该要说很近才对。在那一刻之前，我有没有办法做点什么？

「嘛唷〜♪ 」

我一面走着，一面注视天使的笑容思考着。

她的笑容，要是可以笑得再开心一点就好了。虽然很难过，但我也微微地笑了。

第一卷 第六话 不管多少万都算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