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插话集第三弹 文学少女今天的点心～《好色五人女》～

<p>我看过这样的远子学姊。</p>

<p>六月里，蒙蒙烟雨包围着校舍。</p>

<p>我这天是值日生，所以提早到校，在校舍门口的鞋柜前发现了远子学姊。</p>

<p>现代日本很难得看到哪个女高中生绑着长达腰部的辫子。</p>

<p>不过，那不是三年级的鞋柜，而是二年级的……而且是我们班的鞋柜。她在那里做什么？</p>

<p>我定睛一看，见到她摇晃着猫尾巴般细长乌黑的辫子，在鞋柜前走来走去，白皙的脸庞害羞地泛红，脚步犹豫地左右徘徊。</p>

<p>再看得仔细一点，发现她手上还拿着紫色的信封。</p>

<p>她拿着信封靠近鞋柜，然后摇头，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这动作反覆好几次。</p>

<p>这个人到底想干嘛？</p>

<p>她好像很紧张、很害羞……难道那个紫色信封是情书？</p>

<p>远子学姊这种人也会写情书？不可能吧？</p>

<p>我不想干涉，所以打算照例转身离开，装作没看见，可是不知怎的，双脚却僵在原地走不动。</p>

<p>不只如此，我甚至转一百八十度走了回来。</p>

<p>无论要往哪走都得先换上室内鞋，因此我无可奈何地走向远子学姊。</p>

<p>「远子学姊，你在做什么？」</p>

<p>「心、心叶！」</p>

<p>我一叫唤她就吓得跳起来，急忙把信封藏到背后。</p>

<p>「没没没什么啦！我碰巧经过，觉得二年级的鞋柜很特别，所以仔细地看一看。」</p>

<p>「各年级的鞋柜不都一样吗？我的鞋柜在那里，麻烦让一下好吗？」</p>

<p>「喔？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你的鞋柜呢。那我先走了，心叶，放学后社团活动室见啰。」</p>

<p>她红着脸说完便逃难似地跑走。</p>

<p>真可疑……</p>

<p>她一定是要把情书放进鞋柜。</p>

<p>远子学姊的确很喜欢这种传统作风。</p>

<p>她的对象会是谁呢？</p>

<p>算了，这又不干我的事……</p>

<p>◇　◇　◇</p>

<p>放学后，我来到社团活动室，远子学姊开朗地笑着迎接我。</p>

<p>「你好，心叶。我肚子饿了，写些什么来吧，快写嘛～」</p>

<p>远子学姊眼睛发亮，喀哒喀哒摇着铁管椅催促，跟她平时的模样没什么两样。</p>

<p>我暗自感到疑惑，但没继续追问，而是把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和铅笔盒摆在桌上。</p>

<p>「今天的题目是『打洞机』、『艾菲尔铁塔』、『海豹』，限时五十分钟。预备，开始！」</p>

<p>远子学姊喀嚓一声按下银色马表。</p>

<p>打洞机……她大概是看见桌上的打洞机就随口说了。</p>

<p>我拿HB自动铅笔填起格子，远子学姊屈膝坐在一旁的铁管椅上，愉快地翻书。</p>

<p>我瞄见书名，当场愣住。</p>

<p>「……《好色五人女》？」</p>

<p>「讨厌啦，心叶，难道你以为这是黄色小说？才不是呢。」</p>

<p>远子学姊鼓起脸颊，然后开心地说：</p>

<p>「井原西鹤的《好色五人女》，是在京城百姓构成文化主体的元禄时代中期，也就是一六八六年出版的浮世草子。所谓的浮世草子，指的是描写当时人民生活风俗以及恋爱等等尘世百态的通俗小说。</p>

<p>作者井原西鹤即是浮世草子的代表作家喔。</p>

<p>他的生平不详，一般认为他出生在大阪的富裕平民家庭，十五岁踏入俳谐连歌（注1）的领域，不理家业只顾玩乐，所以被逐出家门。</p>

<p>他的诗句自由奔放，因此有人叫他『阿兰陀西鹤』（注2）。他参加矢数俳谐（注3）这种互较创作诗句多寡的比赛时，还曾创下壮举，在一天一夜之间写下两万三千多句呢！</p>

<p>啊啊，我一想到美味诗句陆续诞生的情况就好兴奋，就像接二连三地把小碗荞麦面吞入肚中的感觉呢！」</p>

<p>远子学姊陶醉地闭起眼睛。</p>

<p>快食或大胃王比赛是很伤身的……我有点想这样吐嘈，但还是保持沉默。</p>

<p>远子学姊猛然睁眼，继续说道：</p>

<p>「井原西鹤的小说处女作《好色一代男》是他在四十一岁时所写，西鹤因这本书备受赞誉，后来又陆续发表了武士故事、百姓故事，还有被称为『好色物』的浮世草子，声名盛极一时。</p>

<p>但也有人说，《好色一代男》以外的作品都不是西鹤所写……西鹤真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但这更引发了后人的想像。」</p>

<p>她微微一笑，从书页撕下一小片。</p>

<p>「在西鹤的作品中，我最喜欢《好色五人女》。里面的五个短篇故事，都是西鹤由现实事件改编而成。每个女主角都写得非常生动活泼，极有魅力。</p>

<p>西鹤的时代都不说『恋』或『爱』这些字眼，而是说『情』或『色』。他们提到的『好色』，不只代表你会想到的那种意思。</p>

<p>对了，如果是在现代，书名大概会改成『活在恋爱中的女人』或『为爱奋斗的女人』之类的吧。」</p>

<p>「……还真火热。」</p>

<p>远子学姊像是没听到似的，将撕破的纸片放进嘴里，一脸幸福地继续说道。</p>

<p>「是啊！经典在什么时代都是那么精采、那么好吃呢！</p>

<p>可是，西鹤作品的味道和一般的爱情故事不同。</p>

<p>除了酸甜和苦涩以外，还有一股更强烈的味道，那就是女主角们的热情和欲望。没错，这本书就像涂满甜辣酱汁的热腾腾大阪烧！把章鱼、花枝、猪绞肉、切丝的高丽菜、红姜、炸面衣、刚磨好的山药这些丰富的食材均匀搅拌，再用炽热铁板烤熟！彷佛是混合了海苔粉和酱汁香味的白烟直往脸上扑来，热得让人满头大汗，呼呼吹气之后大口咀嚼的感觉！」</p>

<p>说完她又撕下一小片纸，放进嘴里嚼得吧哒作响，然后更投入地说：</p>

<p>「美少女阿夏跟身分低贱的下人清十郎谈恋爱，并且相偕私奔。</p>

<p>好胜的阿先虽有相爱的伴侣，却为了报复污辱过她的女人，睡了对方的丈夫。</p>

<p>贤淑妻子阿三帮下女代写情书，却阴错阳差地和那个男人订下私情，深陷情网。</p>

<p>蔬菜店阿七的悲恋也很有名，为了见寺庙小厮吉三郎，她甚至不惜纵火。</p>

<p>阿七和吉三郎初次见面时，两人都很生涩，好可爱喔。</p>

<p>『我是十六岁。』吉三郎畏缩地这么说，阿七也紧张地回答：『我也是十六岁。』真的好清纯，好惹人怜爱啊！两人还在狂暴雷电之中怕得哭泣相拥呢。」</p>

<p>远子学姊抱住自己的身体缩起。</p>

<p>「第五位女主角阿万也很了不起！她喜欢的人是公认的美男子，但是那人只对可爱的男孩感兴趣。</p>

<p>阿万写过几次情书，那个人却不理不睬，后来他因情人过世的打击而出家，阿万心想非得当面骂他一顿不可，于是女扮男装接近他，就这样有了关系。」</p>

<p>「难道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发现？」</p>

<p>「在过程中当然发现了，不过他说『我被你的真心感动，事到如今，是男是女都没有差别。』便跟阿万结合了。」</p>

<p>「……」</p>

<p>就某种角度来看，他真是百分之百的男人。</p>

<p>「在这五个故事里，只有最后的阿万是以喜剧收场。两人同居之后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不久之后阿万继承所有家产，变成有钱人。」</p>

<p>「其他四个都是悲剧吗？」</p>

<p>「是啊。阿夏的私奔失败，情人清十郎蒙上窃盗罪名而遭处刑；阿先在偷情时被丈夫逮着正着，因此自行了断；已婚的阿三跟下人逃跑时被抓，因背义私通之罪遭到处刑；纵火的阿七也被判处火刑。可是啊……」</p>

<p>远子学姊于此时加重语气，彷佛在强调这部分最重要。</p>

<p>「很奇怪的是，这四个故事都没有悲壮的气氛。</p>

<p>或许是因为西鹤的叙事风格很简洁洒脱吧，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中的女主角们，包括阿万在内，每个都依照自己真正的心情行动，都会明确地宣示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人自怨自艾或是找藉口。</p>

<p>阿三在逃跑途中梦见文殊菩萨，菩萨要她痛改前非，出家为尼，她却坚决地说：『我是赌上性命去爱的，所以别管我了。您只知男色，必定不知男女之事。』</p>

<p>同样的，阿夏、阿先、阿七、阿万也都是自己选择了那条路。她们毫不顾虑选择的后果，只是专心一致地凝视着渴求之物。</p>

<p>元禄时代绝大多数的女性都受到家庭、社会和性别的束缚。可是，在西鹤的故事中，女人可以藉着恋爱的翅膀展现热情，自在翱翔！尽管等在前方的是毁灭，她们也要尽享当下的欢乐。这种积极到具有毁灭性的力量，让我忍不住要鼓掌喝采呢！」</p>

<p>她眼睛发亮，语声铿锵有力，接着流露温柔的眼神而笑。</p>

<p>「所以这本书的味道不像香甜的糕饼</p><p>，也不像酸涩的水果，而是更大众化、味道更浓烈、热气腾腾、能让人填饱肚子并振作精神，营养十足的大阪烧！」</p>

<p>之后远子学姊还是不停地说「这种类似山药的黏度真棒」、「章鱼和花枝在舌头上弹跳」、「猪肉的滋味让人着迷，还能同时品尝到红姜的清新」，开开心心地撕破书本咀嚼。</p>

<p>远子学姊跟平时一模一样，正常到令我愕然……</p>

<p>「心叶，点心写好了吗？」</p>

<p>「……请用。」</p>

<p>我撕下刚写好的两张稿纸，交给笑容满面的远子学姊。</p>

<p>「呃，只有一张半，太偷懒了……」</p>

<p>我一边写一边想事情，所以写得不多。</p>

<p>远子学姊稍微不满地接过去，但仍笑咪咪地读了起来。</p>

<p>「我看看……主角是海豹啊？嗯嗯，真可爱。哎呀？这孩子的兴趣是用打洞机到处开洞？他不停地打洞，地球都被弄得千疮百孔……海豹被燃烧的艾菲尔铁塔刺穿肚子而死……这是什么啊～～吃起来简直像没有果肉的西瓜嘛～～～～好像洒上七味粉的瓜皮配着西瓜子一起嚼啦～～～～</p>

<p>别说剧情了，连描写都乾巴巴的！一点都不好吃！心叶，你太偷工减料！太缺乏干劲！爱和热情根本不够嘛！」</p>

<p>我回想起紫色的信封，问道：「爱和热情……远子学姊，你也像西鹤笔下的女主角那样向往着顺从欲望的恋爱吗？」</p>

<p>「咦？我、我是……」</p>

<p>她原本像只黄金鼠似地鼓着脸颊抱怨，听我一说就吓了一跳，转移目光，脸也变得红冬冬。</p>

<p>「呃，那个……我绝不会否定爱和欲望……可是，那个……也就是说……有些事真的很难启齿啦！你懂吧！感谢你的西瓜皮！我要回去了，不要阻止我！」</p>

<p>她如此叫着，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子、提起书包跑走。</p>

<p>我听着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更加确定。</p>

<p>一定有问题！</p>

<p>隔天早上。</p>

<p>我在平常的时间到校，一打开鞋柜就看见室内鞋上摆着紫色信封。</p>

<p>这不是远子学姊昨天拿的信封吗？那是要给我的？</p>

<p>为什么？有事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p>

<p>───有些事真的很难启齿啦！</p>

<p>想起红着脸大叫的远子学姊，我的心跳突然加快。</p>

<p>我移动到较少人的走廊上，打开信封，拿出比信封颜色更淡的紫色信纸。</p>

<p>屏息读完内容之后……</p>

<p>我把信揉成一团，大吼：</p>

<p>「远子学姊！」</p>

<p>『心叶：</p>

<p>对不起，我输给自己的欲望了。</p>

<p>你放在社团活动室忘记拿走的英文笔记被我吃掉三页左右。</p>

<p>因为你翻译的布莱伯利《雾号》看起来太美味，简直像在诱惑我……</p>

<p>我本来打算只吃一点点就好，结果吃了一小片就停不下来。</p>

<p>我由衷地反省过了。</p>

<p>远子』</p>

<p><hr /></p>

<p>注1：俳谐连歌，带有游戏性质的多人创作长诗，可吟唱。</p>

<p>注2：阿兰陀即是荷兰，在此代表西方的开放风气。</p>

<p>注3：矢数俳谐，模仿射箭比赛的创作竞赛。矢数意指命中目标的箭矢数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