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渴望死亡的小丑 第六章 『文学少女』的主张

<p>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p>

<p>自从发生顶楼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跟竹田同学说过话，也没再看过她。</p>

<p>昨天，琴吹同学问我“你的女朋友最近都没来了，分手了吗？”琴吹同学的脸红通通的，低垂着头，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很担心。</p>

<p>“我们本来就没在交往啊！而且，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找我咨询了，所以应该不会再来了吧！”</p>

<p>“那无所谓啦，只是……我这阵子……好像说得太过分了……嗯……所以……”</p>

<p>她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脸变得更红了。</p>

<p>“没、没什么事了啦！”</p>

<p>她突然转过身去，慢慢走远了。</p>

<p>但是，她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又迅速跑了回来。</p>

<p>“所以……那个……呃，我……还是没事啦！”</p>

<p>她拼命喊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跑走了。</p>

<p>她一定是想跟我道歉吧！虽然她总是嘴上不饶人，但应该不是个坏人吧……</p>

<p>我还是每天去文艺社，心不在焉地听远子学姐说些大道理或是书评，写三个主题的故事给远子学姐当点心。</p>

<p>“今天的题目是『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时限是五十分钟。好了，开始吧！”</p>

<p>喀嚓！</p>

<p>远子学姐把手肘靠着椅背挺出上身，按下银色码表。她脱掉鞋子，屈膝坐在椅子上。还是一样坐没坐相。</p>

<p>“『羔羊涮涮』是什么啊？”</p>

<p>“你不知道吗？就是羔羊——也就是小羊的涮涮锅啊！昨天晚间新闻的商家情报单元，介绍了一间位在银座的店家。他们是把切成这么薄的羔羊肉片放进热汤里涮一下就拿来吃唷！一点都没有羊膻味。如果直接拿生肉来吃，就像会在舌头上融化一样柔嫩呢！他们供应的饭后甜点葡萄果子露，看起来也超级好吃的样子。在吃完热呼呼的料理后，来点冰凉的甜点最棒了。请你务必写出像羔羊涮涮一样入口即化，像果子露一样冰凉甜美的文章唷！”</p>

<p>“请不要点这种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好吗？真是的……你也太容易受电视和杂志影响了吧！再说，『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这些东西到底要怎么连接起来啊？”</p>

<p>“这?才?是?让厨师展现手艺的地方啊！呵呵，我会好好期待的。”</p>

<p>“你偶尔也可以自己写嘛！”</p>

<p>结果远子学姐竖起食指，认真地说：</p>

<p>“心叶君我要以学姐的身份教导你人生的真理。”</p>

<p>“是什么啊？”</p>

<p>“为他人制作的料理，比起为自己制作的料理还要美味十倍。”</p>

<p>“真是胡扯。”</p>

<p>“还有还有，用心做出来的料理还会美味百倍唷！这可是千真万确的。”</p>

<p>她像是在说“所以你就用心地写吧”，把下巴撑在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p>

<p>决定了。就写成像刺猬一样在背上背满大量钉书机的羊，在游乐园里迷了路，然后被魔女欺骗，最后被做成羔羊涮涮的故事。</p>

<p>我执笔在五十张钉成一册的稿纸上挥洒，远子学姐则是一直盯着看。</p>

<p>“你一直看着我就写不出来了啦，请到旁边去看书吧！”</p>

<p>“好啦，大厨师。”</p>

<p>说完她就转过身去，双脚一边摆动，一边开始读起放在社团教室里的旧书。</p>

<p>一时之间，只有沙沙作响的写字声，和啪嚓啪嚓的翻书声，跟尘埃一起堆积在狭窄的教室里。</p>

<p>过了一会儿，远子学姐还是保持背对我的姿势说道：</p>

<p>“对了，心叶。千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p>

<p>我的手顿时停了下来。</p>

<p>但是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我内心动摇，所以我立刻写了起来。</p>

<p>“谁知道……反正已经跟我无关了。”</p>

<p>“可是她还没把报告交给我呢！”</p>

<p>远子学姐转过头来看着我。</p>

<p>“心叶，你可以去找千爱帮我拿回报告吗？”</p>

<p>我霎时无言以对。</p>

<p>“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要去。”</p>

<p>“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说好了，契约结束后她要交一份报告给我啊！”</p>

<p>“吃那种东西一定会吃坏肚子喔！我才不去咧！如果非得吃那种脏东西不可，远子学姐自己去拿不就好了！”</p>

<p>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p>

<p>糟糕，我说得太过火了。</p>

<p>“……心叶，千爱或许真的对你撒了谎，但是在那些话里也有真实的部分不是吗？</p>

<p>千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心叶应该还没问过她吧！你想要就这样结束吗？心叶写情书的时候，不是也很想帮千爱的忙吗？”</p>

<p>“……”</p>

<p>我沉默不语地继续写着三个主题的故事。</p>

<p>“写好了。”</p>

<p>我唰地一声撕下三张原稿用纸，递给远子学姐。</p>

<p>“请吃光吧！”</p>

<p>我写的“背着钉书机的羊被做成涮涮锅”的故事，一定是很诡异的味道吧？远子学姐眼眶含泪，拼命吞下那三张原稿用纸。</p>

<p>“呣……难吃……呣呣……这是我由衷的感想。真、真是复杂的味道，这、这实在……真难吃……呣，呣呣呣……好吃……很好吃……真是的……呣呣……只要想着好吃的话，一定会变好吃的……呣呣……”</p>

<p>受不了，实在是拿这个人没办法。</p>

<p>我胡乱写的诡异故事，也真亏她吞得下去。</p>

<p>好像是去年春天我刚加入文艺社的时候吧！</p>

<p>我故意写得很烂，从头到尾没有标点符号，完全无视行文逻辑的故事，她也是哭丧着脸，硬着头皮吃完了。</p>

<p>“谢谢你的招待啊，这个嘛……句读点是在对话之中，为了喘口气而插进去的符号。虽然句读点太多反而让步调变得很不流畅，不过一开始最好还是可以写出来。而且，在韻文里面或许不要用太多比较好。”</p>

<p>就这样，还很愚蠢地认真给予评论。</p>

<p>不管我多少次胡乱写下文章，远子学姐还是会好好吃完，然后到了隔天，就会面带笑容地前来迎接我：</p>

<p>“社团时间到了，心叶。”</p>

<p>或许她是因为发觉了当时的我把自己封锁在象牙塔里，避免跟别人有任何交流，所以觉得不能丢着我不管吧！</p>

<p>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个天性浑厚，总是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文学少女，好像也完全不在意周遭的事，其实远子学姐也是很坚守原则的。</p>

<p>或许我是因为这一年来跟远子学姐朝夕相处，所以受到了感化吧！</p>

<p>隔天放学后，我为了竹田同学，跑了一趟图书馆。</p>

<p>“无论竹田同学为什么欺骗我，都无所谓了。我只是因为远子学姐犯了嘴馋，一直吵着要吃竹田同学的报告，才无可奈何地来催稿。”</p>

<p>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下连接地下书库的生锈螺旋阶梯。</p>

<p>喀喀喀……</p>

<p>脚步声逐渐被地下的静默给吞噬掉。</p>

<p>我走下最后一层楼梯，在门上敲了敲，就有一个带着警戒的声音答道：</p>

<p>“是、是的。”</p>

<p>“……我是文艺社的井上。”</p>

<p>“心叶学长！请、请你稍等一下喔！”</p>

<p>里面传出书本崩落移动的声音、老鼠啾啾的叫声，还有“嘘~~~~~快点走开”赶走老鼠的声音，然后在一阵寂静后，竹田终于打开门，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p>

<p>“那个……请、请进。我已经把老鼠赶走了，已、已经没关系了……”</p>

<p>“……谢谢。”</p>

<p>我顺从地走了进去。</p>

<p>书库就跟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还是充满老旧纸张的气味，既阴暗又</p><p>满是尘埃。</p>

<p>书桌上的台灯就像深深街道上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书桌上摆着橘红色水壶，以及印上鸭子图案的马克杯，旁边还放着一个装饼干的铁盒。</p>

<p>“……远子学姐叫我来问报告的事。”</p>

<p>竹田低下头。</p>

<p>“真的很抱歉。我的确曾试着写写看，但是自己读过之后……觉得完全不行……我好像真的没有写作天分。”</p>

<p>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就继续保持沉默。竹田还是低着头，身子越缩越小地说：</p>

<p>“我对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姐说了谎，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我曾想要当一次侦探。因为每天都过得很平凡、很无聊……我想，如果有喜欢的对象，或许会有所改变，只要跟男生交往，努力去喜欢对方，应该就能过得充实、幸福一点。但是，丑小鸭仍然是丑小鸭……我是没办法成为公主的。虽然一开始挺愉快的，但是渐渐习惯后，还是觉得不过如此……</p>

<p>就在这时，我在这里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p>

<p>读了之后就觉得胸口好难受，还会边看边哭。</p>

<p>我想要多知道这个人的事。</p>

<p>想要更接近这个人。</p>

<p>这么一来，或许我就可以变得跟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就连这样的我，或许都会有令人心跳加速、兴奋不已的精彩故事吧！</p>

<p>我……我是这样想的。”</p>

<p>“……把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剪下来的也是你吧？”</p>

<p>“是的。我在调查愁二学长的事情时，越来越想要知道愁二学长自杀的原因。</p>

<p>放学后我就会关在这个房间，一个人天马行空地推理，这让我觉得非常快乐，好像真的变成了侦探。</p>

<p>如果不要这么沉迷就好了……</p>

<p>当我在校门口看到正在发招生传单的心叶学长时——因为你实在太像愁二学长了，我讶异得几乎屏息。</p>

<p>因此，当时我立刻想到这个主意。</p>

<p>如果让心叶学长和弓箭社的毕业校友见面，一定可以发现S是谁，也可以追查出愁二学长的死亡真相了。”</p>

<p>因此，竹田同学才会借着远子学姐设置的恋爱咨询信箱为由接近我，达成了她的目的。</p>

<p>愁二学长是存在的！真的！</p>

<p>竹田同学曾经再三地这么强调。</p>

<p>对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这个人并不是只有看过信件的虚幻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p>

<p>竹田同学是这样深信着的。</p>

<p>而且，愁二学长在竹田同学的心中也占有重大的地位。</p>

<p>但是，现在的竹田同学却好像很寂寞。</p>

<p>“因为我的冲动，让心叶学长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结果我除了知道真相之后的辛酸无奈外，完全没有任何改变。”</p>

<p>竹田同学轻轻拿起鸭子马克杯。</p>

<p>“送我这个杯子的好朋友，两年前因为车祸过世了。她就像咲子一样是被车子给……”</p>

<p>原来是这样啊！</p>

<p>竹田同学之所以对愁二学长如此执着，或许就是因为她跟愁二学长一样，也有亲近的人因为车祸而过世吧！如果这样想，我也可以稍微了解竹田同学的心情，胸口不禁有些发痛。</p>

<p>“……那个女孩真的很坚强，个性积极乐观，头脑也很好，就像班上的领袖。跟我比起来，她过的是更精彩的人生……”竹田同学用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嗫嚅说道。</p>

<p>她凝视着马克杯的眼睛，渗入了悲哀的神情。</p>

<p>“竹田同学……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p>

<p>“说得也是……”</p>

<p>竹田同学寂寞地微笑着。</p>

<p>接着她猛然抬起头来，突然转变成明快的口气说道：</p>

<p>“你知道吗？今天就是愁二学长的十周年忌日。所以……我想要留下最后的回忆。但是，我现在得走了，小广还在等我呢！”</p>

<p>竹田同学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p>

<p>虽然她面带微笑，眼里却浮现泪光。她为了不让泪水流下，还努力地睁大眼睛，所以表情显得非常不自然。</p>

<p>竹田同学抱起随身物品，笑着对我说：</p>

<p>“我先走啰！可以跟心叶学长聊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也很谢谢你来找我。”</p>

<p>“竹田同学……不用勉强自己写报告。因为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想……”</p>

<p>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上方，嘴角浮现一丝笑容。</p>

<p>“说得也是……就算写了……也一定都是悲惨的事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p>

<p>这明明是我自己说的话，听在耳中却刺痛了我的心。</p>

<p>是啊，没有错，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p>

<p>写作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p>

<p>竹田同学轻轻说着“再见”。</p>

<p>对我展露出最后的笑容。</p>

<p>哒哒哒哒……</p>

<p>我在弥漫着香甜气味的书库里，听着爬上螺旋阶梯的竹田同学的脚步直抒己见渐行渐远。</p>

<p>我突然想起竹田同学在雨中哭着抱住我的模样。</p>

<p>然后，想起竹田同学在中庭跟男朋友一起吃便当时的笑容。</p>

<p>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选择了永远想着片岡学长而活下去。</p>

<p>而竹田同学应该已经可以放下愁二学长了吧！</p>

<p>在这之后，她应该可以跟小广一起过着平凡而安稳的每一天吧！</p>

<p>希望竹田同学以后可以过得幸福，我心想着。</p>

<p>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p>

<p>太宰治在他的《人间失格》里曾经说过，时间的流逝是平等赋予每个人的疗愈，或许也是救赎。</p>

<p>因为我觉得心情有点郁闷，就在林立的书架间漫步，随意看看其上陈列的书名。</p>

<p>看过的书名、没看过的书名、只是匆忙掠过没仔细看的书名，各式各样的书名在昏暗的光线里从我的视野中流过。</p>

<p>“啊……”</p>

<p>看到这个书名，我突然停下脚步。</p>

<p>“是《人间失格》……”</p>

<p>夹有愁二学长信件的或许就是这本书吧！</p>

<p>我伸出食指，想要把这本书抽出来。书本是放在箱型的封套里，封套已经褪成黄色，还染上茶色斑点。</p>

<p>“唔……还真硬呢！”</p>

<p>我一直无法抽出这本书。</p>

<p>“唔……是被什么黏住了吗……？哇！”</p>

<p>在我的硬拉之下，书本和一本类似笔记本的东西一起飞了出来，掉在地上。</p>

<p>啪沙。</p>

<p>我弯下腰正准备捡起书本时，心中突然一惊。</p>

<p>有张像是用剪刀剪下的小小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的男生，用那张跟我长得很相似的脸庞仰望着我。</p>

<p>掉在照片旁的，是一本封面印着鸭子的小小笔记本。</p>

<p>不知为何，像是刻意隐藏似地放在这种地方。</p>

<p>还偏偏夹在《人间失格》里。</p>

<p>这简直就像……</p>

<p>我的胸口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p>

<p>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我快速读起用细小字体写在上面的文章。</p>

<p>看到最前面一段文字的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头下脚下地摔落深渊的感觉。</p>

<p>我继续看下去，努力按捺着看完最后一页，接着一边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一边合上笔记本，冲了出去。</p>

<p>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p>

<p>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就是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去世时。</p>

<p>记得当时奶奶因为心脏病发而必须卧病在床，但每当我到床畔探望她时，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你真是个乖孩</p><p>子。”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眼睛眯成细线。</p>

<p>可是，我并不像奶奶所想的，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奶奶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一头蓬乱的白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臭味，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感觉非常恐怖。</p>

<p>“你真是个乖孩子。”</p>

<p>每次她用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变僵硬，全身起鸡皮疙瘩。</p>

<p>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实很讨厌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白发像母夜叉一样整个竖起来，双眸冒出红色火光，将我吞下去。我很怕发生这样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p>

<p>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与他人的想法之间的差异与隔阂也越来越大。其他人觉得高兴越悲伤的事，我却一点感受也没有，连小趾尖都无法产生共鸣。</p>

<p>为什么人会觉得高兴？</p>

<p>为什么人会觉得哀伤？</p>

<p>在运动会或球赛上，大家情绪激动地为队友加油的时候，还有同学要转校了，大家依依不舍送行的时候，我都像是个言路不通的外国人，站在人群当中，浑身觉得很不对劲。瑟缩着身子，下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p>

<p>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脸平静，一定会被认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哭。可是脸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的脸颊在发热。如果让人发现我是假哭，该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把头抬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脸忧郁表情。啊啊，这次大家又笑成一团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跟大家一样，一定会被当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p>

<p>现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应该要笑，一定要笑才行。</p>

<p>在双亲、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拼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拼命地耍宝，只为了博取大家的欢心。啊啊，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个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伪装成愚蠢笨拙的人，让大家笑着、同情着、原谅着，就这样继续活下去。</p>

<p>直到升上国中，认识了S之前，我从来不曾发现自己是个小丑。</p>

<p>我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爬上通往屋顶的楼梯。</p>

<p>第三手札并不是出自片岡愁二的手笔，而是竹田同学写的。</p>

<p>为什么我会这么愚蠢呢？</p>

<p>我一直都只是用自己肤浅、单纯的常识去看待竹田千爱这个女孩。</p>

<p>竹田同学为何要找寻S？</p>

<p>为什么又要这么执着于片岡愁二的死？</p>

<p>我实在是太缺乏想像力了。</p>

<p>竹田同学那张圆圆的脸，骨碌碌地灵活转动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的举止，开朗的笑容，像小狗般的天真无邪、心思单纯、活泼好动，我看见的都只是这些表面的东西。</p>

<p>我想都没想过，其实这全都是竹田同学的演技！</p>

<p>聊聊S的事吧！</p>

<p>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p>

<p>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p>

<p>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p>

<p>因此，我很怕S。</p>

<p>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p>

<p>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p>

<p>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p>

<p>这个世界是地狱。</p>

<p>而我就是S的奴隶。</p>

<p>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S送我一个印有鸭子图案的马克杯。</p>

<p>S说这只鸭子呆头呆脑的，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p>

<p>我嘿嘿地笑了，S就紧紧盯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一直这样下去。</p>

<p>我开始觉得害怕。</p>

<p>我只是假扮成一只鸭子的妖怪，这似乎让S感到非常不高兴。</p>

<p>为了让S转换心情，我装出搞笑的表情，连续说了好几个笑话。</p>

<p>但是S没有笑，只是生气地说了“够了，你就永远当一只笨鸭子好了。”然后就走掉了。</p>

<p>我往S追过去。</p>

<p>如果被S舍弃，S一定会告诉大家我其实是妖怪吧！</p>

<p>如果不让S笑……</p>

<p>如果不拉住S……</p>

<p>如果让S就此离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p>

<p>这么想着的我，就在马路上故意跌倒了。</p>

<p>S惊讶地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朝我跑了过来。</p>

<p>当我总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时候，旁边突然冲来一辆汽车，撞飞了S纤细的身体，然后S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p>

<p>叫做齐藤静的女孩，被这个叫竹田千爱的妖怪害死了。</p>

<p>那一天，软绵绵的肉被压碎了，散发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红色鲜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扩散开来，我抱持着一颗空洞的心，眺望着眼前的景象。</p>

<p>我，杀了，人。</p>

<p>恐怕连神也不想帮我了吧！</p>

<p>——因为我太平凡了。</p>

<p>——就算看了《人间失格》，也完全看不懂。</p>

<p>——我真的非常平凡，头脑又很不好，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学长那种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间失格》我前后看了五遍，可是还是不懂……最后只好痛哭。</p>

<p>竹田同学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说她看不懂《人间失格》的呢？</p>

<p>——只能痛哭。</p>

<p>她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哭泣呢？</p>

<p>——这实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么痛苦啊！</p>

<p>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伤害自己的话？</p>

<p>我对那个男孩说，可以交往看看。</p>

<p>那个男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纯真的笑容。</p>

<p>那个男孩对我是百分百信赖，将她自己交给了我。</p>

<p>她是只单纯无邪、心地善良、个性开朗，深受神喜爱的白羊。</p>

<p>像这样的男孩，让我嫉妒又讨厌，同时也对她的纯真产生无法抑止的憧憬感觉。</p>

<p>或者、也许，这样的男孩，可以让我有所改变。</p>

<p>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改变。</p>

<p>或许这个男孩可以拯救我。</p>

<p>也许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再当个没有爱情、没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类。</p>

<p>啊，我真的好希望能变成那样。</p>

<p>胸口有股像是快烧焦的热气窜升，我如此热烈地祈求着。</p>

<p>就喜欢那个男孩吧！</p>

<p>就算刚开始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p>

<p>竹田同学至今跟我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中一转，变成了完全不同意味的话语。</p>

<p>那个雨天，她在校舍附近扑在我的身上时，还有当我质问竹田同学，愁二学长根本就不存在的时候，竹田同学明明露出了那么悲哀的表情。</p>

<p>那种悲哀到底是因何而来，我彻彻底底地误会了。</p>

<p>我在那个男孩面前装出笑脸，一直撒娇地说喜欢他喜欢他。</p>

<p>那个男孩的确因此越来越喜欢我，但是我却一天比一天悲伤。</p>

<p>就算从外表看来还是一样持续着小丑的演技，但是内心却像濒死的病人一样衰弱疲惫，有时还会感到身体被撕裂的痛苦滋味。</p>

<p>在那个下雨天的校舍里，当那个男孩的嘴唇接触到我的嘴唇时，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发了。那并不是喜悦，而是让我全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的嫌恶感。</p>

<p>讨厌，人家吓了一跳啦</p><p>！我故作害羞地笑着，然后跑开了。</p>

<p>我觉得天旋地转，觉得喉咙里面好像有炽热的块状物快要随着喘气呕出，好几次用手掩住嘴，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p>

<p>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p>

<p>我受不了了，一切都觉得好讨厌。</p>

<p>为什么我在杀了S之后还能活下来？</p>

<p>不是应该反过来吗？</p>

<p>我不是应该被S杀掉吗？</p>

<p>我就是因为如此期望着，才会像奴隶一样趴在S的脚边，追随着S不是吗？</p>

<p>我憎恨S，也害怕S。但是在我的心底深处，其实是非常渴望自己被S毁灭的。</p>

<p>只有S，就是S，才是应该把我杀掉的人啊！</p>

<p>但是，S已经不在了。</p>

<p>无法承受人们的失望、责备和排斥，既卑劣又脆弱的我，只能一辈子继续扮演着小丑，活在这个世上了。</p>

<p>比起跟S在一起的时候，这是更严酷，更无从救赎的地狱。</p>

<p>“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p>

<p>——说得也是……</p>

<p>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p>

<p>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不懂。</p>

<p>当我说了“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时，竹田同学是感受到如何的绝望与伤痛啊！</p>

<p>我读了跟我很相似的人写的信。</p>

<p>简直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觉得胸口滞塞，眼泪不停地从脸颊滚落。</p>

<p>啊，我终于遇见跟我有同样心情的人了。</p>

<p>只有他，一定可以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吧！</p>

<p>这个手札也是模仿他的手笔写的。</p>

<p>我写着写着，也觉得跟他变得越来越亲近。</p>

<p>竹田同学读了片岡愁二的信，受到他强烈吸引，还认真追查他的死因，并不是因为他拥有竹田同学没有的物质。</p>

<p>她并不是因为个性互补而受到吸引。</p>

<p>反而是知道了这个人拥有跟她相同的灵魂，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证明这个人的存在。</p>

<p>他的S到底是谁？</p>

<p>要怎么做才能找出S的弱点？</p>

<p>只要让S的心动摇，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的秘密。</p>

<p>没错，只有S知道他的死因。</p>

<p>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还是被S杀害的？在他最后的一刻，到底说了什么话，用怎样的表情死去的？</p>

<p>跟我拥有相同灵魂的他，究竟找到了怎样的答案？</p>

<p>啊，好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非知道不可。</p>

<p>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况下终于得到了让S崩溃的钥匙。</p>

<p>伴随着像是胸口被烙铁灼烧般的激烈痛苦，我终于能够理解了。</p>

<p>竹田同学和片岡愁二是同样类型的人。</p>

<p>同样期望着能够被最理解自己又是敌人的S这么一号人物给毁灭，也同样因为自己的失策而失去最亲近的人。</p>

<p>他们因此强烈地自我遣责，内心渐渐崩坏了。</p>

<p>失去最亲密的朋友齐藤静之后，对于痛苦地持续着对她的愧疚与罪恶感的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的信就像从痛苦中逃离的指南针。</p>

<p>所以竹田同学采取了行动。</p>

<p>她让长得很像片岡愁二的我接近弓箭社的毕业学长，找出身为S的添田学长，并且写信给他。</p>

<p>就像一点一点逐渐注入毒药似地——S越来越倾向疯狂，我只是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他。</p>

<p>我知道S的态度不像平常那样地从容不迫。</p>

<p>S的眼光不断游移，声音也在颤抖。</p>

<p>S独处时，会不停地叹气，还会抓头发，像受到惊吓般突然回头看。</p>

<p>跟自己想像的片岡愁二临死前到底在想些什么？</p>

<p>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死去？</p>

<p>是他杀？还是自杀？</p>

<p>是被人杀害的？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p>

<p>竹田同学想要知道。</p>

<p>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件事。</p>

<p>那一刻就快到了。</p>

<p>已经准备就绪。</p>

<p>接下来就只要拿起钥匙打开门就好。</p>

<p>为了决定自己的未来，竹田同学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些事。</p>

<p>我写了信给S。</p>

<p>我在顶楼等你。</p>

<p>我们来聊聊真心话吧！</p>

<p>写了竹田同学内心剖白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p>

<p>愁二学长已经给我答案了。</p>

<p>去吧，到屋顶上去吧！</p>

<p>二楼，</p>

<p>三楼，</p>

<p>四楼，</p>

<p>我觉得楼梯好像往上方无限延伸，忍不住冒出一种永远都无法到达竹田同学那里的不安与恐惧。</p>

<p>就算我爬完了这座长长的楼梯，等在前头的还不是无可挽救的悲剧？</p>

<p>就像美羽那时候一样，我还不是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竹田同学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身影？</p>

<p>我觉得心脏快要裂开，头昏目眩，几乎就要倒在地上了。</p>

<p>不行了。</p>

<p>一定会像那时一样赶不上。</p>

<p>还是别去屋顶比较好吧！如果去了，又会看到不想看的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p>

<p>不可以去。</p>

<p>我的嘴唇和指尖都麻痹了，像是野兽一样紊乱地喘气，眼前逐渐变成一片白。</p>

<p>升上高中后明明没有再发作过的，被添田学长带到屋顶上的时候，我却变得几乎没办法呼吸。</p>

<p>就跟当时一样，强烈的饥饿感和不安向我袭来，全身变得冰冷，痛苦的喘息</p><p>从喉咙漏出，身体无力地倾倒，只能靠在楼梯扶手上。</p>

<p>好痛苦。</p>

<p>快要死了。</p>

<p>啊啊，一定赶不上的。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去了屋顶也没用。已经没用了。大家就只能继续不幸下去，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说什么都太迟了。</p>

<p>——不，事情不是这样的。</p>

<p>就在我即将坠入绝望的深渊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的手往上提起。</p>

<p>或许那就是远子学姐的手吧！</p>

<p>拉着我那只有气无力的手，从不放弃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就是远子学姐。</p>

<p>远子学姐从来没有舍弃过我。</p>

<p>然后，还会对哭喊着不想再努力的我，对哭喊着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温柔地说着一定要自己去找寻答案。</p>

<p>就算痛苦，就算悲伤，就算难受，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去，找出那个答案。</p>

<p>就像不顾失信于朋友的梅乐斯，我又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往楼梯上方跑去。</p>

<p>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难过、心脏几乎快要裂开、喘得无法呼吸或是眼前昏黑，只是一个劲地持续朝屋顶上跑去。</p>

<p>原本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楼梯前方，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门扉，我就像全身撞上去一样打开了门。</p>

<p>天空就跟平时一样蔚蓝晴朗。</p>

<p>竹田同学正站在栏杆外的屋檐。</p>

<p>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柔弱无依。</p>

<p>“不行！竹田同学！”</p>

<p>我大叫着跑过去，她也惊讶地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用双手抱着那个鸭子马克杯，啊，她是真的想要寻死，我的胸口都揪起来了。</p>

<p>“不行，竹田同学！绝对不可以死！不要就这样结束一切！你并不是愁二学长！你是竹田千爱啊！你跟愁二学长不一样！没有道理因为愁二学长自杀，你也跟着自杀啊！”</p>

<p>竹田同学露出了哭泣般的表情。</p>

<p>一边用肩膀喘息，一字一顿地说道：</p>

<p>“你非得找出跟愁二学长不同的答案不可！”</p>

<p>看到被我卷握着的鸭子笔记本后，竹田同学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p>

<p>“心叶学长……那本笔记本……你已经看过了吧！那应该是……要在十年后才能被发现的啊……那是，为了留给十年后的我的讯息。就像愁二学长也留了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也就是我——同样地……”</p>

<p>“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没有必要选择跟愁二学长相同的路啊！快回到这边吧！”</p>

<p>竹田同学的眼中潸潸落下透明的水珠，就像因为自己的心情永远无法被理解而流的苦涩泪水。</p>

<p>“可是，心叶学长，我已经无法继续忍耐活在这个世上的耻辱和痛苦了。”</p>

<p>这个渗入了悲痛的压抑声音刺进我的胸口，让我无言以对。</p>

<p>心叶，你一定不懂吧！</p>

<p>啊，跟美羽那次一样的事，又要再度发生在我身上了吗？</p>

<p>“你知道吧，心叶学长，愁二学长并不是因为对咲子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因为咲子在他眼前被车撞了，变得一动也不动，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悲伤，才会对这么丑恶的自己感到绝望。</p>

<p>我也一样。</p>

<p>我杀死了小静。</p>

<p>如果我没有故意跌倒，小静就不会因为突然往回跑而被车子撞死。所以，这就跟我亲手杀死小静是一样的。</p>

<p>但是，小静在我面前血流如注地死去之时，我却连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p>

<p>连在小静的葬礼上也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p>

<p>该怎么办呢，就只是一直在发呆吧！</p>

<p>家人和朋友，还有小静的双亲，都在旁边窃窃私语地说我一定是因为很要好的女孩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受到极度的震惊，悲伤地把心灵封闭起来了，真可怜啊，就让她静静地一个人吧！</p>

<p>才不是这样！</p>

<p>我根本一点都不难过！</p>

<p>不管我再怎么回忆，如何在心中搜寻小静的事而逼自己哭，却还是徒劳无功，完全挤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心情。小静已经死掉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悲伤。</p>

<p>这——这太奇怪了吧！人都已经死了耶！而且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一点都不悲伤呢，这样太异常了吧！”</p>

<p>竹田同学的口气越来越激动，湿润的眼睛也越来越显得绝望。</p>

<p>我完全无法说出“不会的，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种话。</p>

<p>以我的常识来判断，这的确很异常，所以我完全无法否认。</p>

<p>充满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惧感，我也非常清楚。但是，反正我只是个活在双亲细心呵护之下的孩子，并没有真的体会过足以让我理解竹田同学心中痛苦的那种强烈绝望感。</p>

<p>“我并不是因为对小静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对于小静死了也不悲伤的自己感到太丢脸、太害怕，所以不得不死。</p>

<p>太宰治也说过，就算继续活着，污秽的罪名也会逐渐由浅加深，烦恼也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也说过『想要死，非死不可，活着就是罪恶感的种子』吧！我再也无法忍耐抱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了！心叶学长，这样子我还活得下去吗？你还是要叫我活下去吗？要对我说死是错误的吗？我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吗？”</p>

<p>我抓着竹田同学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p>

<p>理保子学姐为了让痛苦的愁二学长获得解脱，所以实现了愁二学长的心愿。</p>

<p>可是……</p>

<p>可是我……</p>

<p>原本松开的手，又握得更用力。</p>

<p>竹田同学睁大了眼睛。</p>

<p>“我不懂——我才不明白咧！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真的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死。为什么不能，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但是我一定会帮你找寻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先别急着死啊！再试着活下去吧！努力地活下去吧！我会陪你一起想的，也会陪你一起烦恼的！这点事我还办得到！”</p>

<p>竹田同学还是继续落泪。</p>

<p>“就算你……跟我这么说……”</p>

<p>“拜托你，竹田同学，快点回到这边吧！”</p>

<p>“不行……我已经……”</p>

<p>竹田同学挥开了我的手。这个个动作让竹田同学的身体失去平衡，脚在屋檐上滑了一下。</p>

<p>“竹田同学！”</p>

<p>鸭子笔记本掉在水泥地面上，强风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p>

<p>我整个个趴在地上，紧紧拉住竹田同学的一只手。</p>

<p>竹田同学的双脚，还有拿着鸭子马克杯的另一只手，就像挂在电线杆上的风筝危险地摆荡着。</p>

<p>“放开我……让我就这样死了吧……”</p>

<p>竹田同学用虚弱的声音说着。</p>

<p>“……我才不要！”</p>

<p>手臂好像快要断了。啊，如果我不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有更多的体力就好了。</p>

<p>“求求你！心叶学长……”</p>

<p>“不要！”</p>

<p>我绝不放手，怎能放手。美羽在我的面前坠落时，我只是束手无策地呆立原地。</p>

<p>就算不了解美羽的心情，就算说不出有说服力的话语，也应该可以跑过去，紧紧抱住她才对。</p>

<p>我明明可以伸出手来，阻止她的死才对。</p>

<p>所以，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p>

<p>“绝对不可以死！活着本来就会有很多丢脸的事啊！就连我在两年前都还以女生的身份，还被人家称为谜样美少女，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拒绝上学，把自己关上家里，未来已是一片黑暗，就算这样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p>

<p>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竹田同学讶异地睁大眼睛。</p>

<p>“女……女生……？”</p>

<p>就在此时，竹田同学的手因为</p><p>流汗而滑开了。</p>

<p>“呀——”</p>

<p>竹田同学的手从我的手中离开了。</p>

<p>但是，那只手又被从旁伸出的两只手给抓住了。</p>

<p>“没错，不管是谁都有不愿对人提起的耻辱。我也是，之前还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大亨小传》吃下去了。”</p>

<p>远子学姐把她的扁平胸贴在水泥地面，难过地皱着脸，从栏杆之间伸出的双手紧紧抓着竹田同学的手。</p>

<p>我也急忙用双手抓好竹田同学的手。</p>

<p>“……远子学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p>

<p>“唔……我刚才去图书馆，有个担任图书委员的女孩告诉我心叶突然冲出去了……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了……”</p>

<p>比我还要居家派的远子学姐，保持这种姿势应该相当辛苦吧！</p>

<p>竹田同学思绪紊乱地说：</p>

<p>“把《大亨小传》……吃掉了……这是……怎么回事？”</p>

<p>远子学姐苍白的额头上滴着汗水，一边辛苦地回答：</p>

<p>“……呜……这个世上，是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唷！找出这些事，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p>

<p>下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p>

<p>大概是有人发现我们，所以开始慌乱了吧！</p>

<p>竹田同学叹着气望向下方。或许是觉得这样拖拖拉拉地死不了，竹田同学好像就要甩开我们的手了，此时远子学姐大叫：</p>

<p>“竹田同学读过《人间失格》以外的太宰治作品吗？”</p>

<p>“呃？”</p>

<p>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让竹田同学停止挣扎。</p>

<p>远子学姐继续拉着竹田同学的手，激动地说道：</p>

<p>“有些人只读了《人间失格》，就以为太宰治的作品充满阴暗忧郁又不健康的色彩，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光是看过《人间失格》，是无法评论太宰治的作品的。在上公民与道德课时，不是都读过《快跑！梅乐斯》吗？你不觉得为了买给妹妹的结婚礼物而到市场去，因为听了恶政的评价而引发正义感，从大门走进皇宫打算暗杀国一，那样冲动莽撞、那样单纯率真的梅乐斯很令人喜爱吗？你不曾因为他跟石匠之间的诚挚友谊而感到热血沸腾吗？梅乐斯可是全身赤裸，满心热情地奔往石匠的所在啊！”</p>

<p>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远子学姐。</p>

<p>我真想抱着自己的头。</p>

<p>但是，远子学姐一边滴着汗水，还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说下去。</p>

<p>“你试着想想吧！就算是不同的时代背景，全裸在街上奔跑一定很丢脸吧！但梅乐斯还是赤裸着跑下去，努力回到朋友身边。就连那个不相信人心，暴虐无道、残酷不仁的国王都因而受到感动！</p>

<p>最后石匠说了『梅乐斯，你没有穿衣服耶』这句台词，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收录在国小的公民与道德教科书上。你去看看原文吧！就算只是为了这句台词，也有阅读的价值唷！</p>

<p>不只是梅乐斯。另外还有很多充满爱与信任的精彩作品！你一定要看看《叶樱与魔笛》！姐姐担心罹患不治之症的妹妹那种心情，是多么令人动容啊！结局也不是只有悲伤，还有着温柔的气氛和希望的光辉啊！在《雪夜的故事》里，为了让哥哥的新娘看见美丽的雪景的妹妹，还有在《皮肤与心》里出现的，就像少女一样恋慕着自己丈夫的太太，大家都非常纯情，非常可爱。《浪漫灯笼》里面的五个兄弟姐妹，还会一起写小说接龙，简直就像温馨家庭剧一样融洽。《女学生》里的女主角不是也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拥抱她吗！</p>

<p>以女性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为蓝本的《耻》和太宰治遗作的《GoodBye》，还有描写喜欢奢华衣服男子的《时尚童子》这些作品，都是描述了人间百态的幽默故事。随笔的《如是我闻》之中，还可以看到像是对志贺直哉挑衅的人一样滑稽的太宰治。如果喜欢感动人心的故事，就去持《畜犬谈》或是《货币》吧！里面充满了太宰的温柔和对人的信赖唷！不管哪一本，都是震撼人心的杰作！如果没有把这些全部看完就死实在太可惜了！”</p>

<p>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说服啊？</p>

<p>天底下会有人对想要自杀的人说这种话吗？</p>

<p>但远子学姐是认真的。</p>

<p>无比的认真，卖力、拼死，甚至是赌上性命。</p>

<p>张口结舌仰望远子学姐的竹田同学，眼中变得越来越湿润，接着就滴下泪水。</p>

<p>一定是觉得太诡异、太白痴了，又被那强悍的发言慑服，所以不知如何是好。</p>

<p>远子学姐不断流汗，眼中都冒出血丝了，还是拼命地说：</p>

<p>“在战后严格控制的出版品管制中，将古代作品做了幽默改编的《伽草纸》也非读不可。《卡奇卡奇山》也是用这种方式改写的，保证会让你看得大吃一惊唷！</p>

<p>我告诉你！太宰治并不是只写了《人间失格》啊！</p>

<p>确实，太宰治或许是在写完《人间失格》之后自杀的。他也写过不少让人看了之后心情黯淡的作品，或许《人间失格》真的是太宰治得到的答案。</p>

<p>但这并不是太宰治的全部啊！</p>

<p>太宰治的作品中，还是有很多善良温和的人。虽然平凡又懦弱，但是却努力变得坚强的角色也很多。</p>

<p>他以恋人太田静子的日记为原型描写没落贵族的名著《斜阳》，女主角和子就算家道中落且无法实现恋情，还是独自生下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在最后的章节里，宁静的黎明景色中，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辉缓缓升上天空的描写也很激励人心不是吗！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阳，只要过了夜晚，一定会再度升起啊！</p>

<p>太宰治在《黄金风景》里叙述的美丽景色，还有美丽的故事，绝对不能在还没读过之前就死掉啊！至少，在还没把太宰治作品全集从头到尾读过一百遍，还没写过上千篇太宰治作品的心得报告之前，绝对不能死啊！”</p>

<p>竹田同学眼里流出的泪水，落到了她抓着鸭子马克杯的手上。</p>

<p>她的手指松开了。</p>

<p>杯子笔直往下掉落，在地面砸得粉碎。</p>

<p>竹田同学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了远子学姐和我的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