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2 醉醺醺的万叶与回忆转蛋

我最讨厌声优了。

……开玩笑的。我说这种话或许是有语病的。

我只是希望可以当个演员而已。而现在，比起绑在「声优」这个头衔的形象上，我希望能够更真挚地面对更基础、更根本的要素上；我只是如此期盼而已。

尤其是参加活动的日子，我更会强烈地想着：我到底在做什么？柴崎万叶究竟是什么？

所以即使知道这样很孩子气，即使知道这样没有意义，我还是不得不说。

在《LULU》的活动刚刚结束后的休息室。经纪带着嘴角僵硬的微笑，小小声地对我说了句「辛苦了」。

那是导火线。

「为什么非得参加这样的活动？根本只是用来吸引观众的熊猫嘛！」

「可是柴崎小姐也是主要角色之一……」

这段对话过去重复了无数次，所以我也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说出什么话。仿佛这段话就写在剧本上一样，我又念了出来。

「所谓的角色，指的是演员吧？角色需要的应该是演技，我认为站在台上制造欢笑不在工作范围内吧。」

我自己也深刻感受到。我只是站在台上被笑，只是让观众笑给我听的这个事实。

我根本没有办法逗别人笑。只不过是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站在舞台上气氛热烈的讲话，让观众笑眯眯地看完一整场秀……我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已经近乎被害妄想。

「嗯，柴崎小姐想讲的话我明白喔？」

一边留意四周的情况，似乎有点焦躁的经纪人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听着经纪人的声音，我交抱双臂，手指忙碌地不断敲动。

我非常清楚，我们的争执让休息室内的气氛变得相当沉重。待在附近的制作人也摆出苦涩的表情，男性声优纷纷将脸转开，或是低头看着手机。其他声优只管躲得远远的，尽量不注意到我这边。甚至有人悄悄地离开了休息室。

不过，只有，一个人……

「……唉。」

有个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有苑生百花一脸不开心地瞥了我一眼，明确地表态。那若有似无的叹气，那锐利的视线，就像在我的神经中注入了冰水似的，令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可是当初选角时，该说是连现在的活动都一并考虑进去吗……」

我感觉到经纪人的话穿透了我冷静、更可以说是被冻结的心里。

我知道经纪人的主张也有他的道理。我也充分理解这是有现实利益的活动。证据就是，我本身并没有完全推辞这方面的工作。

我想我的表演实力本身并不输给别人。但是我的评价、地位与实际业绩则不足。

为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那确实是我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

「……算了。」

我直接打断仍在唠唠叨叨碎念不止的经纪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正好在这个时候，制作单位的制作人对我们说：

「那我们差不多要完全撤退了，请大家配合一下。等一下会有庆功宴，店家已经预约好了，请要参加的朋友跟我们一起移动～～！」

对此最早做出反应的，是苑生百花。

「不好意思，我还有明天的工作没有确认完……对不起！下次再麻烦大家多多关照了，大家辛苦了！」

老实说这种时候，我真心感激苑生百花的存在。那落落大方的举止，以及浅浅的笑容。那讨人喜爱的态度，就像流水一样自然的行为，完全没有人能够多说些什么。

「辛苦了，我先告辞了。」

我也就像搭着顺风车似的，轻轻地跟随她的脚步。

迅速搭上工作人员已经叫好停在后门的计程车，简短地告诉司机先生我的目的地。

从会场过去的路程还满长的。放眼看向窗外，灯饰在冬天的街道上闪闪发亮。

在我上东京前是完全不知道赤坂这么炫烂夺目的地方的。过去我心中只有对于「东京」这个地方的模糊概念，我知道的只有新宿、涩谷、原宿、秋叶原、六本木这些在电视上看过，或是毕业旅行去过的地点而已。而现在我已经大致能掌握相对的地理位置了。

所以现在的我，也知道在这片光海之中，还是存在着着黑暗的。即使是新宿区，只要到了偏僻一点的地方就是静谧的住宅区；就连明治大道、早稻田大道这样的大马路，只要往前一直走下去，也能逐渐远离喧嚣。

不知不觉间，流过车窗的景色只剩下路灯的光，以及对向来车的车头灯了。于是我凝视着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脸。

好惨的脸。我真的累了。

我猜今天应该也会喝吧。为了避免别喝太多影响到明天的工作，就喝一点吧。真的，就一点点……

要喝十四代、出羽樱，还是雅山流（注：都是知名日本酒的名称）呢？或是转换一下心情，喝苦艾酒（Absinthe）、龙舌兰（Tequila）或生命之水（Spirytus）？还是那个吧，野格利口酒，听说因为里面含了草本药材，对身体应该也不错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不管什么酒都好。

只要能喝醉，什么都无所谓。在这样的日子里，就连在便利商店买的白鹤，或是个人杯大关、纸盒装菊正宗或是鬼杀都无所谓。顺便再买个一两张iTunes点数卡好了。

只要能喝得醉醺醺、昏沉沉，让我能够片刻忘怀这一切，那什么都可以。

我满常喝酒，但酒量并不算很好。所以喝醉了只会突然爱困，就这么断电睡去。

酒只是暂时性的消费品。我想，这点一定跟现在的我是相同的。

通告越来越难敲到，等级被越排越高，单价也跟着上涨，然后……

即使如此，为了能够继续演戏，为了能继续参与精彩的作品，我还是必须确实交出漂亮的成绩单。就算有我不想做的工作，我也要完美地做好，演给大家看，但是我仍然必须明确地表示出自己对这种做法的不满，一点一点地指出自己追求的方向，好好地打造出「柴崎万叶」这个品牌。

……到头来，比谁都不信任「柴崎万叶」这个演员的，或许就是我自己。

现在我一心只有莫名想喝酒的念头。

☆　☆　☆

活动后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一天，工作结束后我看了一下手机，有经纪人打来的未接来电。除了工作以外，经纪人几乎不会直接打我手机联络。

刚来东京的时期或在培训所的时期，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像样的人际交流的，但近来总觉得手机已经彻底化身成工作专用的终端机了。

主要用途几乎都是跟经纪人联络，但偶尔也会有其他用途。

比方说在节目班底为了客套而建立的ＬＩＮＥ群组里问候，或是回复用餐、交流的邀约。在这些聊天室里不起波澜，同时也绝对不会特别抢锋头的最基本程度回应以及传点贴图，这应该是最贴切的例子了。

此外，虽然还满少见的，有时在参加必须唱点歌的活动时，有些认真的女孩会想好一点基本的舞蹈动作，拍成影片传过来，所以有时侯手机也会用来确认跟练习。

我的手机铃声几乎不会因为其他用途响起。除了连络，顶多就只有游戏ＡＰＰ的跳出提醒及活动通知罢了。确认自己参与的作品进度如何也算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所以这自然也不出工作范畴。

「辛苦了，是我，柴崎。」

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回拨经纪人的电话，而经纪人马上就接起来。

『啊，柴崎小姐，辛苦了。我是打来通知一下，你已经确定会成为十月档的新节目《九龙霸王与千年皇女》的固定班底了。』

「是，谢谢您。」

嘴巴上边回复，我却对这个没印象参加过甄选的作品名字感到有点困惑。看来是直接指名要我接演的角色吧，最近这种案子也变多了。透过试音甄选获选固然令我高兴，能够直接指名要「柴崎万叶」这个名字演出，也是令我发自内心感激的。

……只是，不管是哪一种方式，他们想要的应该都不会是我的演技吧……这样讨厌的念头蓦然闪现脑海。

『我把资料都准备好放在办公室，请你有空时过来拿吧。』

「是，我等一下就过去，麻烦了。」

极其简扼、公务性质的联络。我的答复也跟平时没有两样。

不过大概是刚刚闪过脑海的讨厌念头也渗入声音中了吧，电话另一头的经纪人的声音，语调突然间显得黯淡。

『那……那个──……这次的工作也可能会包含唱歌或参与活动的部分……你可以接受吗？』

「……是，到时候再商量吧。不好意思。」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也理解自己的现在的处境。究竟想透过坚持己见得到什么都还很模糊，到最后这也可能只是我的任性，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万一推掉，或许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设定「官方的ＮＧ」就是具有这么重大的意义。这是公司的高层与前辈，不厌其烦一再提醒过我的。

事实上，我也听说过一个传闻，某个前辈就是因为实在不能接受某件事，设定了ＮＧ后，工作量就骤减了。

对于像这样让自己的路遭到限缩，我还是有所踌躇。就算是我讨厌的工作，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过去建立的成绩与结识的人脉带来的好机会呀。

所以我应该又会再度挤出扭曲的笑容，在足以烧灼我身体的强烈聚光灯的照射下，袒露肌肤，发出娇媚的声音吧。

到头来最不相信「柴崎万叶」这个演员的，就是我了。

☆　☆　☆

打开起居室的灯，几乎没放置什么不必要的物品，连自己都觉得相当低调简朴的房间就亮了起来。我将纸袋放在起居室的矮桌上，开始确认刚刚拿到的资料。

纸袋里装有大致整理《九龙霸王与千年皇女》剧情内容的文件，附上原作插图的角色说明资料。还有几本原作轻小说。原作姑且可以等到录音时程接近些再看，总之我先掌握一下概要吧。

简单读过剧情大纲，我看向角色设定一览，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窜入我的眼中。

苑生百花。

看来这部作品又得跟她一起演出了。

最近我们经常一起录音……或许用「我总算追上了她的脚步」这样的说法比较正确。业界资历方面，是我比她长上一年或两年。但也只是比较长而已。

她出道不久立刻就抢下一个大角色，早早地连ＣＤ都推出过，成为广为人知的声优。我很不想随便说出「才能」这个词汇，但是她成长的环境、继承的基因，或许还有她从小因为家学渊源薰陶下培养出对这产业的优秀直觉，都可以称得上天才。她的演技也绝对不算差。她饰演的角色都确实地表现出所有必要的元素，既不过头，也无不足。

──她的一切都跟我不一样。

为了拂除涌上心头的不必要感伤，我再次看向资料。确认过大部分角色与演出阵容，看来女角大概就是我与苑生百花，还有久我山八重及片仓京等声优了。

这两位我不是很熟，多半是新人吧。说不定我曾经在录音室与试音甄选会上见到过，但我实在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

不过，另一个饰演主要女角的女孩，这名字我有印象。

乌丸千岁。

以前我曾经看过她演戏。

跟她一起演出《LULU》时，我饰演的小阳，与她饰演的史碧卡有过互动。

她完全不管提示板，也不在意画面中看得到的情报量，呈现出大部分都由自己演技来补全的表演方式。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设想出来的塑造方法吧。

真的是大展身手。也可以说是破天荒，正因为没有技术也不按常理出牌，才能那样演戏。

明明是个新人，却又微妙地泰然自若，那异常充满自信的模样，令我想起了某个怀念的人……

那段演技，我并不那么讨厌。

虽然那也只是在她接受指导前的短短一瞬间。

第一段测试过后，接受到诸如「要控制在指示板时间长度内」与「反应大小」之类的细节指导，她似乎就有点陷入苦战了。

我认为在动画制作上，朝着较简单易懂的方式呈现的倾向往往比较强烈，因此多少偏向「过度表现」。面对与现实世界有所出入，受限于画面上的想象空间的大小，声优必须重新定位距离感，调整自己的表现程度。

而这点对于看起来预设就是走自然演技派的她而言，似乎是个不容易克服的关卡。

她看起来有点烦恼，在正式开始前的短暂片刻，她不断翻着剧本，诵读台词。

这样认真的态度令我颇有好感，我也忍不住配合她的喃喃自语，说出与她对戏的那段台词。话虽如此我也实在有些难为情，为了遮掩自己红通通的脸，我也只能始终低着头，死盯着眼前的剧本。

尽管这样，那个瞬间我也确实感觉到，我跟她扎扎实实地对了一场戏。

她……乌丸千岁，这次饰演的是女主角。

在那之后，她学会了什么样的演技？

我轻轻站起身，走向厨房，将手伸向放在冰箱内的十四代酒瓶。

将酒咕嘟咕嘟地注入家中唯一一只的大酒杯内，摇曳的水面浮现出日光灯的月影。一口干下去，让我微微地叹了口气。

☆　☆　☆

那段带着幸福感的吐息，怎么会变成如此悲惨的叹息呢？

我忍不住按住额头。

我先说结论：乌丸千岁的演技从头到尾都可怕到不行。尤其是她的「嘿呀────！」更是惨不忍睹。到底要怎么做才会演得如此差劲，我怎么想都想不透。

她的话声确实收在指示板的长度内。站到麦克风前的时机也无可挑剔。没有结巴也没有卡住，发声也没有问题。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全部都不行。完全不像样。

以前她在《LULU》演出的史碧卡这角色本来就是说话声音缺乏起伏、听众好恶会分得很明显的角色类型，所以需要的演技也是显得突出的。但这次的角色完全不一样。反倒是充满精神、活泼开朗的角色。但是她却还困在过去那角色的演法之中。

不过要说是坚持那种演法，看起来倒也不像是。她只是太专注于完成本分，结果反倒什么都没做好。

这个叫乌丸千岁的女孩，到底是怎么样的声优……现在我完全糊涂了。

而跟乌丸小姐一起被选进来的久我山小姐，大概也因为跟她同样是新人吧，总而言之，不怎么出色。

必须与这两个新人对戏的片仓小姐，也受到她们影响，感觉绑手绑脚的。

重来。重来。然后，再重来。接下来经过几分钟的长时间思考，音响监督给的回应是「让大家久等了！今天都录好了──！」是让人听了莫名感到害怕的开朗音调。

……啊，他放弃了。我一听就了然于心了。

有些班是完全不会纠结的。偶尔会出现连在录音室内的我们都很清楚，明显然不能用的演出，对面却表示ＯＫ的。能够把声优留在这里的时间，确保动画制作的后续缓冲时间，更基本的就是这组演出者之间的摩擦，声优本人的契合度、资质与技术不足……考量了种种因素后，看开了，妥协了，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情况确实存在。

即使千百个不愿意，为了得到什么，有时确实是必须割舍的。

真不知道原作者作何感想？我开始浮现同情的想法。虽然看到这显然是别具用心的角色名单，我也不由得怀疑，我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声优吗？

情不自禁地，我转过头去，偷看控制室那一头的情景。

音响监督满脸苦涩，原作者低头不语，导演则是脸色铁青。只有制作人九头先生，嘻嘻哈哈地开怀大笑着。

当中的一人，经纪人乌丸悟净满脸抱歉地低头致意。

看到那模样，我忍不住短短地叹了口气。而这声叹息跟某人重叠了。转头望去，苑生百花神情冰冷的站在一旁。

如果……如果，在这个班的是苑生樱和乌丸悟净，那又会是什么情形？

边想着这毫无助益的事情，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浅浅地叹了口气。

☆　☆　☆

认识乌丸悟净，是在我才刚刚出道时，几年前的事。我猜他应该不记得当时还是属于众多菜鸟之一的我吧。

当时我的头发也不像现在这么长，也有点搞错了东京的时尚潮流，戴的是黑框眼镜。自己说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的样子或许真有几分土气。所以他不记得我也是难免的，然而，我却很清晰地记得。

因为那是我头一次跟苑生樱小姐一起参与的班呀。

我从小就认识苑生樱小姐了。

由于父母工作很忙，因此我经常一个人打发时间。对我而言，她在某方面算是离我最接近的存在。

雪国的夜里，声响总是恼人。

咻咻地吹着屋子的风声，从屋檐重重地坠落的雪声，以及森森堆积的雪将周遭的声音统统吸附住的无声之声。对我的幼小心灵而言都很可怕。所以我总是开着电视，也就自然地会看动画。父母也不会因为这样特别责备我。或许是因为我们住在温泉街，满常看到一整团的旅行艺人，也经常看到来采访的电视节目拍摄小组跟作家的身影，所以我才对于创作有了基本的理解。

就这样，我认识的就是「声优」这样的存在，与苑生樱小姐。

帅气的女英雄、酷酷的美少女、恋爱中的可爱女孩……全都让我为之倾倒……

我喜欢苑生樱小姐饰演的角色，我超喜欢她的演技，我对她怀有近乎崇拜的情感。如果要列举出尊敬的声优，我第一个脱口而出的多半就是她的名字。

虽然只是被找去饰演路人，第一次跟自己崇拜的人共同演出还是让我相当紧张，莫名地难为情，又有那么一点点感到骄傲。

但是在录音室里，我看到的却是莫名狂妄、厚脸皮，又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背影。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再来一次吗？」

站在麦克风前的他，只有上半身转过来看向控制室，就像在瞪他们似的。连在旁目睹那锐利视线的我，都不禁感觉到一阵让我发抖的恶寒。

『啊──这个喔，那么氛围就维持刚刚那样，然后长度控制在控制板内喔。然后，声音的感觉多一点张力～』

音响监督一派轻松地下达指示，他那不爽的表情也完全没变，只是指着剧本跟萤幕上的影片，用沉静的声音回应：

「……我试试看。只是我觉得这跟画面的距离感和表情可能不太搭，真的不用在意吗？我觉得声音太有张力，角色的印象就会不同了，这样的方向没有偏差吗？」

『表情不变，就设法收在里面……』

音响监督的回应没有让乌丸先生出现丝毫动摇，他只是继续提出几个问题并确认，重复数次的互动。为了得到明确的答案，他完全不退让。

这剑拔弩张的一来一往，让现场的气氛逐渐冷了下来。

『……啊──！悟净，你真的很难搞耶～～！好啦好啦，这边我们再行确认，请大家先坐下来等我们的指示～～！要喝茶、喝咖啡还是可可亚都请自便！』

音响监督半开玩笑地这么说，顿时让气氛和缓下来。就在工作人员陷入长时间思考时，我们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尽管如此，乌丸先生还是带着有些严肃的表情，端坐在座位上。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当时的乌丸先生大概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但是在许多大前辈之中，他完全不妥协，也不肯放弃，那果敢地与音响监督对话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帅气。他用犹如瞪视的眼神阅读剧本与原作的模样，完完全全就像个声优，散发出甚至让人不敢与之攀谈的气场。

能够极其自然地找他说话的，大概也只有在场的大前辈了吧。

「欸，你要不要喝咖啡？感觉还要等很久，先休息一下吧。」

若无其事地坐到乌丸先生身旁，并递出一只纸杯的人，就是苑生樱小姐。乌丸先生一脸惶恐地接过杯子，也看似有些困扰地笑了。

「对……对不起，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我只是总觉得这角色跟我读原作时的印象不一样，也不符合影带里的感觉，我一直很烦恼到底要以哪边作为准则比较好……现在才第二话，得趁早决定才行。」

边听边连连点头的樱小姐，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喃喃说道：

「悟净真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只是感觉很没女人缘，让姐姐有点烦恼呢。亏你长得这么帅……」

「是……什么？」

呆愣了好一段时间，乌丸先生一脸莫名其妙，露出了「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然后樱小姐嘻嘻一笑，用悠闲的口气加上温柔的嗓音，轻轻地对他说：

「我知道，因为这次是主要角色，所以你特别认真。不过有时候讲话口气也很重要喔？一个好演员也会善于营造现场气氛喔。虽然也是有愿意像那样子配合你的音响监督就是了……」

「……是。」

看来也知道自己正在接受前辈的教诲，只见乌丸先生轻轻咬着嘴唇，有点沮丧的模样。樱小姐像是要替他打气般，淘气地呵呵笑了。

「如果你这方面稍微改善一点，我就介绍我的女儿给你认识。我女儿很可爱哟～～」

「……不，介绍……令嫒今年几岁了啊？」

「快要上中学喽，年轻水嫩喔。」

「何止年轻，根本是幼齿到不行吧……比我妹还小耶。」

在玩笑之中笑得开怀的樱小姐看起来好年轻，乌丸先生居然有妹妹……在一旁偷听着的我想着这些时，樱小姐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乌丸先生的脸。

「你不喜欢年纪小的？还是你比较喜欢高射炮？」

「也不是啦……」

大概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接近，乌丸先生一脸害臊地别过脸。这有点可爱的反应或许逗乐了樱小姐，她带点恶作剧的感觉笑着说：

「啊，我不行啦。你想想我都结婚了，等一下收工后我们家也约好要去吃饭，我们感情可好的了。」

「唉……完全不听我说话啊……不过，跟家人一起吃饭啊……总觉得这样感觉还满不错的。」

讲着讲着，感觉是脑海里浮现了某个人，乌丸先生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温柔，甚至有点可爱。跟刚刚那用凶恶表情和音响监督先生对峙的形象完全不同。

这样的落差已经够卑鄙的了，不仅如此，他还阖上剧本，更闭上眼睛；再度睁开后，他用抱着决心的眼神直视前方……那侧脸看起来无比耀眼。

「……接下来，我会一次搞定。」

而正如同这番宣言，正式录音时，乌丸先生漂亮地一次就搞定。就像受到他的触发，后来的Ｂ段大家也都演出得相当精彩，最后这场配音远远超出预期地提早结束了。

声优三三两两地打过招呼后，走出录音室。我也跟随他们的脚步走到大厅，只见沙发上坐了个年纪还小的少女。看她相当熟稔地跟录音室的人聊天的样子，我猜想应该是某位童星之类的吧。她真的可爱的让我觉得像是童星，完全是个美少女。不过这个猜测，被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推翻了。

「百花。」

「啊，妈妈。」

樱小姐有点惊讶地呼唤，那个少女顿时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怎么了？我们应该不是约在这里吧？」

「嗯……我问爸爸，爸爸说妈妈现在在这里……而且，那个……我也想要看看嘛。」

少女感觉很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小小声嗫嚅着。想不到樱小姐用带点责备的口气对她说：

「……是吗，可是你不可以擅自跑来这里。」

「不不不，樱小姐，没关系啦。百花妹妹，下次再来玩喔。那就先这样，拜拜～～」

工作人员连忙出声想要缓和气氛，然后又匆匆离开现场。

「啊，是，谢谢您。」

少女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看起来相当羞涩。紧接着樱小姐也笑着道谢，送走工作人员，再转头看着少女。

「……百花，你不可以跑来这里玩。大家都是来这里工作的喔。」

明朗又充满笑意的微笑，谆谆教诲的温柔言词，轻柔又明亮的声音。

可是听起来却有着严峻的冰冷感。

「……对不起。」

少女俯着头，低声挤出的话，也与我心中的声音交叠。

为了认真工作，为了全力面对戏剧……我应该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在工作现场看到的认真、热情、冰冷，我都深深地烙进心中，以免忘记。「好，我们走吧。爸爸可能已经等不及了喔。」

「反正他一定又被工作缠住，没办法准时到啦。」

「也有可能喔。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悠哉地等他吧。」

如此交换对话的苑生母女档，就这么离开录音室。我轻轻地点头致意，送走了与我有着截然不同型态的家庭。

从那天起，我就认识了苑生百花。

从那一刻起，我的崇拜也逐渐变化。

因为那一幕让我强烈认知到，与那存在距离最接近的人，肯定不是我。

☆　☆　☆

比方说吧。

假如我跟她位于相同的处境，会如何呢？如果我是苑生樱的女儿，如果我是乌丸悟净的妹妹，我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象着这些，却又立刻醒悟，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假设。因为她们也正跟我从事着一样的工作。

为什么，我会……我们会……

到冲绳，并且正在换装，穿上泳衣呢……

「呜呜呜……我还是觉得好难为情……」

一边以浴巾遮着胸前的久我山小姐弓着背，却反倒因此更强调自己的胸部。看到这一幕的苑生小姐，叹了一口好像有点苦闷的气。

「……年轻，真是年轻啊。」

另外一方，片仓小姐看了青春洋溢的肢体一眼，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摸摸自己的脖子与手臂，还不时用手指按压。我斜睨着这一切，始终将泳装抓在手中，皱着眉头。

「柴崎，你居然会答应这种活动。」

苑生小姐这么说，仿佛在催促我快点换上泳装。大概是被她带着挑衅意味的口气激到，我也下定决心开始脱衣服。

「……乌丸……都那么说了，我也没办法啊。」

「欸？我吗？」

正在斟酌调整胸垫的乌丸小姐，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这么问。

「我……我想应该不是啦，应该不是指小千，是指乌丸先生吧！」

「不是啊，我就姓乌丸……咦？怎么，难道八重你不知道我的姓……？难道一直都只有我单方面把你当成朋友……？」

乌丸小姐手上的胸垫应声掉落，就像是故意装出震惊的模样。久我山小姐急忙攀上去。

「我……我知道啦！小千真的好坏！」

看着她们的互动，片仓小姐开心地笑了，随即突然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万叶小姐指的是悟净先生吧。」

「也是啦，千岁她们家的经纪人，大家评价都很好。」

「是呀，本来也是声优，所以特别贴心。」

「他会帮忙指导，也会陪着练习吧。」

听到苑生小姐似乎很佩服地这么说，片仓小姐不住点头称是，久我山小姐脸上也浮现轻柔的笑容。只有一个人狐疑地歪着脑袋思索。

「……是吗？他好像没特别做什么啊……？」

乌丸千岁。只有她摆出一副不太明白的表情。这让我真的忍不住吐出一口混杂着焦躁的叹息。

「你啊，连自己身处的环境多么得天独厚都不知道……」

「咦～～？可是他每次都随便胡说八道啊。而且他是个连让我爆红都办不到的小喽啰，抢到的工作也只有评价爆死的动画……」

乌丸小姐说着说着就开始沮丧起来。而片仓小姐跟久我山小姐也仿佛受到影响，变得垂头丧气的了。

「也是，作品的表现确实很差劲。」

「不……不过不过，也是因为我们的实力不足……」

看到这一幕，我确实稍微有点不忍心了。的确，刚开始时她们的演技真的惨不忍睹。可是在这一季中，也能看得出她们的努力与成长。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这次我比平常更稍微慎选用语后，开口说：

「不管是多差劲的动画，只要能够展现不会愧对自己声优身份的演出，应该就能够得到普遍认同的。」

「是啊是啊，而且声优人生才不会因为一部动画就改变呢。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看作品运。而且只要能借由这样的工作，进一步去争取到其他的工作就好啦，我妈妈也常这么说。」

苑生小姐紧接着我的话，眨眨眼这么说。然后三人的表情就豁然开朗了许多。

「嗯，我们也得更加油！」

「说得也是……我也才刚刚开始走上坡而已嘛！在这条长度无止尽的声优坡道上！」

「听起来怪不吉利的！」

完全不理会久我山小姐跟片仓小姐的互动，只有乌丸小姐愣愣地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借由这次机会，成为人气声优……呜欸嘻嘻……」

她一边发出恶心的笑声，边笑边说，一边穿着泳衣对着镜子摆出帅气的动作。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不过那莫名狂妄、厚脸皮，又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的身影，我并不怎么讨厌。

……大概是因为那就跟我当时看到的背影一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吧。想着想着，我也看着镜子里换好装的自己。不过我实在没有能摆出漂亮笑容的自信，于是浅浅地叹了气。

然后苑生小姐突然透过镜子看着我，对我微笑。

「柴崎，你这番话说得挺不错的嘛。」

像是在嘲弄我似的，带点恶作剧感的笑容与温柔的嗓音。是我那个时候完全无法接近，只能在旁边偷听的声音，但现在的我，却能夹带轻轻一笑地回嘴。

「还好啦，因为这是工作啊。好的声优也是擅长营造现场气氛的……这是你妈妈以前说过的话喔。」

「欸？」

苑生小姐似乎有点意外地，天真无邪地张大了嘴巴。看到那符合她年纪的可爱的表情，我有预感……今天我应该会喝酒。

因为突然涌现心头的怀念回忆；因为我做了自己实在万分不愿接下的工作。

不管喝得多醉，一定还是有很多无法忘掉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我可能会喝上无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