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五章

「来，教育的时间到了。本来我们应该要多互相了解的。但我已明白用言语根本无法和你沟通。所以，这次就让我们直接用拳头来交谈吧。」

「各位，公主就拜托了！」

视线前方，一袭纯白礼服被染成红色的安娜倒在地上。魔神已不在她体内。虽然尚无法确定她的身体是否安然无恙，不过倒地的安娜胸脯仍微弱地起伏。代表她还有一口气。

一成起身，瞪着眼前的悟。

纵使很想马上前去查看安娜的情况，可是他却无法这么做。因为魔神正紧紧盯着自己，一旦露出空隙，他恐怕就会马上发动攻势。

只能相信伙伴们了。不，正因为信赖，所以才会拜托他们。

「我果然还是不想成为你的容器。结果你也只是在利用结城悟的感情。我跟你这种家伙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也不想去理解。」

「是么？那就战斗到你理解为止吧。但话说在前头，这副身体用来战斗的话恐怕连一天也撑不住，所以我一开始就会使用最大限度的力量。我劝你最好也抱着杀了我的决心来战斗。否则可是会死的唷？」

语毕，魔神已瞬间绕至一成的背后，放出攻击。

那攻击快到连眼睛都跟不上。一成之所以能成功躲开，纯粹是因为他一直留意着四周，加上依稀听到脚步声的战斗直觉。

魔神一招接着一招放出攻击，一成也依次躲避、招架、给予反击。

臼齿折断、手指也折断，鲜血狂喷。

短短几秒钟的攻防间，两人的身体已伤痕累累。

「本以为是因为这身体比较迟钝，所以才会被你击中，不过好像并非如此呢，你不再手下留情了。原来如此！因为结城悟是你的敌人，所以跟安娜•桑迪亚尔的时候不一样，你终于肯拿出全力了吗？」

魔神笑道。一成既不想反驳也不想找借口。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好打多了，也没有顾虑。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救这个人。确认了这点后，一成总算松了口气，可以放心战斗。

「给我滚出那具身体。」

「别再让我回答同样的问题。让我离开这个身体的唯一方法，就是接受我进入你体内！」

正如魔神所言，在双方心意已决的现在，根本不需要重复相同的问答。

一成跟魔神相互激撞。一如字面上的意思，彼此冲撞、用身体攻击对方。直到其中一方倒下为止，这场战斗恐怕永远不会结束，而倒下的那方即是输家。

说得冷酷点，这是绝佳的机会，一成自己也很明白。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不应该那么做。

──把结城悟连同魔神一同打倒。

──放弃结城悟，让他跟魔神一起崩坏。

一成的心中不断浮现这样的想法，然后又一一消退。他一边对自己的无情感到震撼，一边又说服自己早就知道这点，振作起来继续挥拳。

单论潜在能力的话，一成大概远远不及魔神。然而，魔神寄宿在不成熟的容器内。而且他还未将那个身体适应到可以操控自如的地步。多亏这两个原因，战斗呈现平分秋色的局面。不，说不定一成还稍微占了上风。

「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程度……」

「相性如此差吗，那个身体？」

「不，不是。我说的是你的强大……若是你更快拿出这种程度的力量，应该早在我离开安娜•桑迪亚尔的身体前就能打倒我。我不讨厌你的天真。可是，那份天真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双方都已浑身是血。嘴唇破裂、眼皮肿胀、视野变得狭窄，四肢也使不上力，连自己是不是还握着拳头都不晓得。

光是站着，就能在地上积出一滩血。彼此流失的血液多到了这种地步。

「唔……到极限了吗？别说是半天，居然连一个钟头也撑不过。」

魔神的身体开始啪唧啪唧地发出好似枯树枝折断的声音。同时，悟的左手也在一阵声响后碎掉。宛如玻璃般碎裂的手臂，从袖口一点一点地崩落。

「不过，你也差不多了吧？」

「什、么？」

碰！一成的膝盖跪倒。长时间全力战斗的后遗症终于显现。

「很遗憾，我是不会疲劳的。而且更不会感到痛楚。虽然容器感受到的痛楚和疲劳会让我的动作变迟钝。不过，也仅止于此。只要不顾容器的极限强行战斗，我可以一直打到容器完全坏掉。这样你还想继续？」

「当然了，别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个没完。」

一成的心中还没决定究竟要拿悟怎么办，他忍不住对自己优柔寡断的程度感到厌恶。

即使如此，依旧不愿接受别人给的答案，这或许正是一成风格的倔强。但是，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意气用事罢了。

「是吗？太遗憾了。」

听到一成的答覆后，魔神露出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神情──

「那么，我就再次回到安娜•桑迪亚尔的身体里去吧。」

接着一派轻松地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台词。

■

卡缇雅和莉欧妮等人也听见了魔神的声音。

卡缇雅像是要守护她一样，用力抱紧躺在其腕中的安娜身体。

在魔神离开后，见到她还活着，终于感到一线希望的卡缇雅，决定跟安娜重新和好。不只是卡缇雅，史特拉斯等人也有相同的想法。

安娜并非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或许做错了某些事，但那也是因为魔神扭曲了她的心意才造成的。

然而，只有一点，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透。那就是，为什么安娜会接受魔神寄宿在自己身上。

安娜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接受魔神的呢？

不过，现在的她没有意识。就算问了也得不到回应。因此，所有人都以为魔神不可能再次回到安娜体内。

然而──

「我忘了告诉你们，一旦曾经接受过我，我就能无条件地重新回到那个容器中，这就是游戏规则。」

魔神的话令所有人都僵住了。史特拉斯拚命大吼他在骗人。

「我本来就没必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毕竟我根本没想过要再回到安娜•桑迪亚尔的身体。但是，结城悟的身体因为使用过度，已经开始崩坏了。所以，我决定再次回到她的体内。」

魔神如此宣言，然后转头背对一成，朝安娜走去。

「你以为，我会乖乖让你这么做吗啊啊啊啊啊！」

一成从背后扑向魔神。可魔神头也不回，反手一拳将他打飞。

这一拳的代价相当大。魔神──不，悟的右手如断线的人偶般垂下。

「断了吗……真不想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对待容器。」

魔神笔直走向安娜。

然而，数道人影挡在安娜和魔神之间。

「不会让你得逞的！想过去就先杀了我！」

「我也一样，虽然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也只能一战了。」

持剑的两人分别是史特拉斯和慕尼里亚。同时在他们的背后，莉欧妮、克拉丽莎、奇雅等人也纷纷展开术式。

「我对你们没兴趣。给我听着，我不对你们动手纯粹是基于对椎名一成的善意。如果我有那个意思，连容器都不是的你们早已被我杀掉了好几次。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你们以为是何故？」

「鬼才知道啦！」

史特拉斯向前一跳，用折断的长剑往下一劈。但，却被魔神用手指轻易捏住。

「以这年龄而言，算是不错的剑士。不过，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的实力是云泥之别。可我不会杀你们。因为我的半身椎名一成所珍视的人，也就是我珍视之人。」

「你的话根本前后矛盾！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又为什么要再回到安娜•桑迪亚尔的身体？」

慕尼里亚大吼，挥剑刺向魔神。

而魔神将指间的剑完全捏碎、打飞史特拉斯后，又轻轻地挡下慕尼里亚的突刺。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跟安娜•桑迪亚尔之间存在着契约。我等诸神最为重视契约。因此，我有权利再次使用那具身体。」

「你说权利？」

「没错，鬼族与人的混血儿啊。对了，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提过吧。哼嗯，虽然这件事其实不该由我来说，不过没办法，我就告诉你吧。」

「什么事……？」「安娜•桑迪亚尔是以替她完成复仇为条件，同意我寄宿在她的身体里的。」

「不可能……」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抱着安娜的卡缇雅。

因为在卡缇雅的记忆中，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安娜是最不可能跟复仇扯上关系的人。

「很遗憾，我没有说谎。我对椎名一成也说过了，我是不会说谎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复仇！」

「你们不晓得吗？安娜•桑迪亚尔的母亲是被异种族杀害的。但她的父亲桑迪亚尔国王为了维持与精灵的友好关系，将一切掩饰成一场事故。不过，自幼聪颖的安娜一直都知道真相。」

众人全都沉默了。因为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看来你们似乎完全不知情。这也难怪，她从未对人提过这件事，而其他知晓真相的也只有她的父王而已。就连她的姐妹和义母，也全都深信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安娜……那就是妳做这些事的缘由吗？」

卡缇雅追问怀中的安娜，但当然没有得到回答。

「那名异种族后来怎么了？」

「妳果然很在意吗，异种族之王呀……他还活着。不需要这么惊讶，妳自己想想看。杀害母亲的仇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杀掉他？她的母亲之所以被杀，纯粹是因为一名思想偏激的异种族为了逃离人类的支配，才决定借由杀死王族来挑起战争。仅此而已。而直至此时此刻，那个人和他的血亲仍被关在近乎永远的空间内，承受没有终点的折磨。」

多么可怕的复仇啊，魔神说。不是杀死他，将他送去母亲所在之处，而是令其不生不死、生不如死。关在名为永恒的牢狱中受苦。

那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卡缇雅甚至无法想像。不，是不敢想像。就连无辜的家人也被拖下水，这点虽然令人同情，但毕竟是先出手的那方不对。

「我完成了约定。所以，我有使用安娜•桑迪亚尔肉体的权力。她则有供我使用的义务。而且，根据契约，即便最后安娜•桑迪亚尔将会死去，她也无怨无悔。」

所谓的无话可说，就是这么回事。

安娜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跟魔神签约的，她不知道。但那肯定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觉悟。然后，所有人都不禁感慨，结果竟然会是如此。

复仇无法得到任何事物。而安娜正是最好的例子。

「已经够了吧？不，就算拒绝我也还是要回去。方才也说过了，我纯粹是出于诚意才回答你们的。」

「慢着！给我等一下！」

「椎名一成啊，我不会等的。我已明白就算再这样纠缠下去，你也不会接受我。透过刚刚的战斗，我已然隐约察觉，但你似乎仍未发现。既然如此，就只好由我来制造让你非接受不可的处境了……别怪我无情。」

「我叫你慢着！」

魔神身上放出光芒。一成冲出去，想要阻止魔神。他握起拳头，打算即使把他揍飞也要阻止他。然而──

「只要是曾经接受过我的容器，要回去其实意外地容易呢。」

还是慢了一步。只见悟的身体倒在地上，而卡缇雅怀里的安娜再次发出魔神的声音。

「你这家伙喔喔喔喔喔喔喔！」

犹豫不决的结果便是再次被抢得先机，一成的呐喊最后只能空虚的回荡在四周。

■

所有人都痛恨起自己的无力，哑然失语。重新支配卡缇雅怀中安娜身体的魔神缓缓起身。

「给我等着！」

魔神无视卡缇雅伸向自己的手，悠哉地朝一成迎面走去。

因为接连的激战，一成已经没剩多少战斗的体力。他的呼吸急促，才刚得到的神气早已用得差不多，同伴们也显露出疲态。

大家全都已经失去继续战斗的意志。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再打下去的话，安娜的身体恐怕会撑不住。

一成恨恨地咬住下唇。

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安娜？

该怎么做才能打倒魔神？

没有答案的疑问接连浮上心头。

虽然心知唯有战斗一途，勉强站了起来；但光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让他感觉随时要昏厥。身体因为濒临极限而哀号。

可一成还是不愿放弃，准备迎向魔神。这时，有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

「拜托、求求你……」

低头一看，原来是悟。他是刚刚爬到自己脚下的吧。只见他伸出被所剩不多的鲜血染红的右手，用恳求的眼神望向一成。

「求求你，救救安娜大人……我求求你。」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是，蕴藏在那声音中的各种情感确实传到了一成心中。

他是真的一心为了安娜着想，因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才会恳求一成的吧。

不是求他帮助因接受魔神进入而失去一条手臂、身体变得破破烂烂的自己，而是拯救再次被魔神寄宿的安娜，结城悟纯粹的心意。

他想回应他。身为一个男人，一成认为自己必须答应这个请求。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拯救公主。」

一成沉静地用充满决心的声音回答。悟听到一成的话，露出放心的表情，短短道谢了一声后，便失去了意识。

一成决定了。他不会再让更多人牺牲，都是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才让事情演变至这种地步，他决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仔细想想，为什么自己会犹豫不决呢？

因为他还想活下去。他还想跟好不容易重逢的伙伴们说好多好多话，一起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欢笑，一起向共同的目标前进。

而最重要的，是想回到原来的世界。

所以一成才不愿接受魔神。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也明白不能让魔神得到真正的容器，也就是自己的身体。可是，到头来，他最在乎的或许还是自己。

任谁都不会认为他这么做是错的。

椎名一成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一年前他还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一个生活在与战斗无缘和平世界的普通人类。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世上不存在偶然。

一成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如果」并不存在；而他也不是偶然被召唤到这世界的。

自己也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尽管他一直很想承认，可是内心深处却又不自觉地否定。

他正视魔神的眼睛。

魔神使用安娜的身体，步履轻盈地笔直向一成走来。纯白的礼服已完全被血染成红色，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然后他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离停下脚步。

「哦，你的眼神很不错。终于决定了吗？」

「啊啊，决定了。我不会再逃了，不想再逃了。我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你，跟你战斗。」

「我就称赞一下你的决心吧。一点都不晚，非常及时的判断。更重要的是，你还没有放弃，很好。我喜欢不放弃的人。因为我也不喜欢轻言放弃。」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听了就想吐。」

「别这么冷漠……那么，你决定如何？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虽然很不甘心，但一成承认是自己输了。他无法战胜魔神。战斗的话，安娜就会死，又会把其他人卷进来。唯有这点他绝不允许，不能让它发生。

「我──」

认输了。但就在一成准备说出自己愿意接受魔神的那瞬间──

「什、么……这、这是？」

突然，魔神跪倒在地，按住胸口。

「怎么回事？」

意料之外的发展，令一成忍不住发出疑问。接着，就在魔神一脸痛苦地按着胸口十几秒后──

「一成大人……不可以。不要为了救我而牺牲自己。」

那不是魔神的声音。听见那熟悉的少女的声音，一成瞪大了眼。

「难道……是公主？」

听到一成的疑问，安娜抬起头来回答道。

「是的。我只能暂时取回身体的控制。所以，求求你。就这样把我──别来碍事，安娜•桑迪亚尔！」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过突然。安娜连第二句话都还没说完，就又被魔神夺回了主控权。

不过，难掩惊讶的不只一成一人。待在远处守望的伙伴们当然不例外，甚至魔神自己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不可能。居然有这种事？不，只是偶然罢了。大概是因为先前离开过容器的缘故。」

「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虽然只是偶然，但我被安娜•桑迪亚尔抢走身体的支配权就这么有趣吗？」

看到一成突然大笑，魔神还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可并非如此。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希望。

虽然只是一线微弱的光明，不过一成的确看见了足以让自己赌赌看的希望。

都是安娜的功劳。多亏安娜一瞬间抗拒了魔神的支配，一成才会发现这个可能性。

这么一来，纵使只有一点点胜算，但就能够不再是因为认输，而是为了胜利才接受魔神。

「不，我不是在笑你。可是，我终于看见了曙光。那么，就让我们继续吧。」

「哦，看来你没有因此打消接受我的念头？但你说看见了曙光，意思是你还想战斗？」

「啊啊，只不过这次是在我的身体里。」

「真有趣，我可以笑吗？你是因为看到安娜•桑迪亚尔在那短短一瞬间从我的控制中逃脱，所以认为自己也有胜算？那么我告诉你，那是没用的。我再问你一次──椎名一成，你愿不愿意接受我？」

「我接受──进到我的体内吧。」

他大大张开双臂。

魔神微笑。全身放出光芒。

「这样契约就完成了。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半身与半身合而为一，我们将取回我们真正的姿态！」

然后，光芒包住一成，一道炫目的闪光冲向天际。

■

光芒很快就收敛。同时，啪沙，安娜的身体无力地倒向地面。

「安娜！」

卡缇雅立刻冲上前。她抱起安娜，确认安娜还有气息后，稍微喘了口气，然后转头望向眼前的一成。

「……一成，喂！一成！」

没有反应。

她不停呼唤接受了魔神的一成，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事情到底变得怎么样了？卡缇雅一手抱着安娜，一手正想伸向一成，却被莉欧妮抓住。

「住手。妳应该知道吧？魔神已经进入一成的身体了，别轻举妄动。」

「可是！」

「要是妳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最后悔的人可是一成啊！」

「唔……」

「明白的话就快离开。接下来便如同一成所说，是一成跟魔神的战斗了。」

就像是讲给自己听似的，莉欧妮虽然嘴巴对卡缇雅这么说，眼神却同样担心地望向一成。

神啊，请让发生在安娜身上的奇迹再次出现吧！两人如此祈求。

但是──

「太棒了，这就是我吗？不，这存在已超越了以前的我，我已经重生了！」

绝望袭向卡缇雅和莉欧妮。

从一成口中发出的声音，并非她们熟悉的一成声音。

不仅如此。唰啦，一成的黑发倏地伸长，就像长年关在牢狱中的囚犯一般，不停生长。

白色的肌肤转为黝黑的褐色。手臂和脸上更逐渐浮现刺青般的纹路。

这是安娜和悟被寄宿时未曾有过的现象。

「我终于取回一切了！来吧，复仇的时刻到了，阿尔媞桑菈！」

魔神用充满憎恶和狂喜的声音对天咆哮。就在这一刻，椎名一成的身体已成为魔神的囊中物。

然而，仍有人拒绝这个事实。

「从大哥身体里滚出来啊啊啊啊啊啊！」

是把一成当成兄长的史特拉斯。他一口气冲向一成，挥出拳头，打在他的脸颊上。

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持续不断地拚命出拳。

但是──

「满意了吗？」

如冰块般冰冷的嗓音当头淋下。两人四目相交，那双毫无温度的冷彻双眸中倒映着史特拉斯的身影。

同样是用肉体战斗的战士，彼此的差距居然这么大？史特拉斯哑口无言，跪倒在地。

「别放弃，史特拉斯！」

莉欧妮叱道。她放出在旁观一成的战斗时一直储存的魔力，轰向魔神。黑色的魔力洪流吞噬了一成的身体。

然而，就像在告诉莉欧妮别碍事一样，魔神的手轻轻一挥，魔力洪流立刻烟消云散。

可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不愿放弃的人。

克拉丽莎放出上千支魔力之矢，却只卷起了漫天烟尘，完全伤不到一成的身体。然后就在克拉丽莎对那绝对性的防御力惊愕地说不出话时，慕尼里亚又从旁飞出，使出鬼族的最大力量，将整个身体化做长矛射了出去；但刺出的手臂反而凄惨地碎裂。

「打完了吗？」

啪，魔神弹了下手指。仅仅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动作，放出的冲击波便足以将史特拉斯等人远远弹飞。

唯一没被冲击波攻击的，就只有安娜和为了治疗她而持续施放回复魔术的卡缇雅、榭娜琉丝、以及蕾茵等四人。

魔神转头看了她们一眼，

「好好治疗安娜•桑迪亚尔的身体。现在还来得及。虽说她的身体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但我并不讨厌她，要是她死掉的话我也会感到愧疚。我不会阻挠妳们，所以妳们也别来打扰我。」

丢下这句话后，魔神的视线再度转向天空。

「过去被妳夺走的东西我全都拿回来了。不，甚至得到了比那更强的力量。我已经超越过去的我，重新复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将我的一切夺走的妳。妳还想冒充唯一绝对的神祇到什么时候？给我下来，阿尔媞桑菈！」

魔神对天空宣战。但当他正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

──突然，身体失去了自由。

「什、么？」

魔神的动作停住了。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不论使出多少力量，身体就是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只有嘴巴。而那嘴巴也只能发出困惑的呢喃。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取回力量了。不，我已经得到比原本更强的力量了！但是，为什么我居然会这么不像样地动弹不得？」

不论魔神喊得多么大声，依然改变不了无法行动的事实，毫无变化。魔神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不，是不可能接受。

借由寄宿在真正的容器、寄宿在自己半身的椎名一成身上，两人可以说是完全同化。自己的力量之所以变得比失去力量以前还要强大，正是因为还得到了一成原本拥有的力量。

所以他等于是以最好的状态，取回了原本的姿态，成功复活──本该如此才对。

然而，实际上却非如此。他竟动不了。而且不只是这样。就连体内爆发性增长的神气也渐渐不受支配。

简直像是被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夺走了控制权──

「难道说！」

魔神的脑中浮现，是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却挣脱了自己控制的安娜。看到她脱离魔神的控制后，一成笑了，并说自己看见了曙光。

「难道说，是你吗，椎名一成？你、不是偶然、也不是奇迹，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夺走了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魔神狂吼。

即使踏入神的境界，作为容器的人类，跟神之间的差距仍是绝对不可能跨越的。

区区人类居然能反抗神？

居然能支配神？

魔神对自己的内心呼吼，然后依稀听见自己体内有人发出窃笑。

「难道、难道你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为了反抗我，所以才接受我进入你体内？可是，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不论你如何抗拒我的支配，只要我的意志仍显现在外，你能做的也就只是停住我的动作罢了。而且这个状态也无法持续太久。因为凭你绝对不可能打败我！放弃吧，椎名一成！」

魔神用快要吐血般的模样怒吼。「别做无谓的抵抗！」「不管再怎么反抗也是白费力气！」地不停吼道。

「别输啊，大哥！」

史特拉斯倒在地上，对魔神体内的一成放声呐喊。听到少年的声援，其他伙伴也纷纷出声呼唤。

对抗他、别认输、快战斗、我相信你──加油的声音一个接一个送向一成。

然后，扶着卡缇雅的肩膀，终于恢复意识的安娜也站了起来，拖着身体徐徐向一成走去。

「一成……」

「一成大人……」

两人对一成伸出手，抓住他无法动弹的身体。

「快回来，一成。拜托你，快点回来吧。」

卡缇雅的眼角泛着泪光，哀求地说。

「一成大人，虽然我知道道歉也弥补不了什么，但是对不起。我伤害了您，可您却仍这么拚命想要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歉意。我只能哀求您的原谅。请您回来吧，请您不要认输──拜托您，我最爱的人啊！」

安娜一边流下泪水，一边忏悔般地对一成倾诉。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终于恢复正常，能够坦然告白自己的心意而感到放心。

安娜的身体伤痕累累，就算突然昏过去也不奇怪。而且，下次闭上眼后，更不知道还会不会醒来。

正因为如此，她才故意用最爱的人这个词。虽然她深知自己为他带来了这么多不幸后，这么做非常厚颜无耻，但还是决定坦白告诉他。

然而，如果可以的话，她由衷希望不是对困在魔神身体深处的一成，而是好好当面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感激之情。

「你听到了吧，一成！多亏了你，安娜终于恢复原状了。再来就只差你一个了！你可是我爱上的男人，怎么可以输给这种程度的对手！」

趁着这个机会，卡缇雅也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但是──

「我说了没用的，你们听不懂吗？」

宛如在嘲笑两人、嘲笑一成的伙伴们，魔神冷冷地发话。但就在那瞬间──咚！一成的右手突然握拳揍向自己的脸。

包含魔神在内，全部的人都讶异地瞪大眼睛。

无数次无数次，一成的右手不断殴向自己的脸颊、额头、以及鼻梁。尽管所有人都对这一幕惊讶万分，但最不敢相信的却是魔神本人。

「为什么！为什么连我都动不了的身体，你却能移动，椎名一成！」

魔神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然而，这次却换成左手违抗魔神的意志，握起拳头开始殴打自己。

所有人都理解了。是一成在反抗。虽然反抗的方式有点让人无言，但的确很有一成的风格。

不知不觉，一成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反抗魔神的意志动了起来。不只是手，就连双脚、整个身体都是。然后──

「混帐、混帐、混帐啊啊啊啊啊啊！」

魔神充满愤怒的呐喊，最后逐渐转变成痛苦的呻吟。

一成正在里面抵抗。而魔神则为此感到痛苦。眼前的景象，徐徐发生变化。

最初，先是变长的头发开始脱落，变回一成接受魔神前的长度。接着，皮肤的颜色慢慢变淡。褐色的肌肤逐渐变白，恢复本来皮肤的颜色。最后脸上的刺青也消失。

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期待。

「一成大人？」

「一成？」

安娜和卡缇雅小心翼翼地呼唤一成的名字。

「是我赌赢了！」

肿胀的脸露出笑容，一成的意识回来了！伙伴们纷纷绽开欢喜的表情。

然而，下个瞬间，一成却说出任谁都没料想到的一句话。

「龙神！你一直在看着吧！就是现在，趁我压制住魔神的时候，把我跟魔神一起杀了！」

■

对一成而言，接受魔神进入是场风险极大的豪赌，但他仍选择了放手一搏。理由有二。第一，是因为看见安娜一瞬间挣脱了魔神的支配。至于另一个理由，就是龙神。

魔神明明都出现了，同样是神的龙神却不见踪影，一成始终对此感到不解。于是他推测，尽管没有现出身形，但龙神肯定一直监视着魔神──不，监视着自己。

一成无法打倒魔神。他无法对安娜、无法对悟见死不救。天真──也许旁人会这么取笑自己，但如果有人想笑就随他们去吧。可是，魔神必须被打倒。只要魔神仍在世上，同样的事情便会一再发生。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打倒他？

这是最大的问题。同时，一成做了个决定。

──要带着魔神，一起被龙神杀死。

这不是故意自我牺牲。也不是想当悲剧英雄。只是，一成想不到别的方法了。仅此而已。

他想活下去。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一想到会让伙伴们难过，自己就跟着心痛。但不论反覆思考多少遍，结果还是只有这个方法。

他不后悔。

虽说不是完全没有遗憾，但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不会感到后悔。

他相信总有人要来做这件事。即使真的有其他方法暂时躲过这次的危机，只要魔神仍在世上，就一定还会有其他人遇到相同的遭遇。届时会有多少人受害？一想到这点，一成便觉得这应该也算是自己的使命。

所以他呼唤了。

要龙神趁魔神寄宿在自己身上、且失去控制的现在，将他连魔神一同葬送。

接着，仿佛听见了一成的呼喊，龙神悄悄地现出身影。

「这样好吗？」

这名外表看似孩童的神祇，不同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上没有散发半分敌意。而且，脸上还带着些许哀伤、怜悯的神色。

一成点头回应龙神简洁的疑问。

「拜托了，我撑不了多久……」

听到一成软弱的言语，龙神点点头，从娇小的身躯放出巨大的神气。

「跟他们告别吧。」

「啊啊，我会的。」

不可思议地，一成的心情非常平静。就像无风的海面，平稳而安宁。

「史特拉斯，好好保重。认识你就好像真的多了个弟弟一样，我真的很高兴。长大后一定要当个好男人喔。」

「……大哥！我不要你死啊！」

「抱歉，我是个不称职的大哥。」

一成首先呼唤的，是那个最尊敬自己的小弟──不，是弟弟。

「奇雅，你在我心目中就像妹妹一样可爱。要成为一个好女人，跟史特拉斯好好相处唷。」

「一成哥，请你不要死！」

「抱歉，让妳留下伤心的回忆。」

接着，是像妹妹一样，一直被自己当成妹妹看待的少女。

「师父，这一年来受您照顾了。下次收徒弟的时候，请别再使用斯巴达式教育啰。」

「你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弟子。祝你一路顺风……」

「非常谢谢您。」

一成对教导自己战斗的恩师致谢。

「蕾茵，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有很多快乐的事，也有很多讨厌的事对不对？不过，我认为那就是世界，多去看看不同的世界吧。」

「可以的话，好希望能与您一同去见识这世界更多的样貌。请您一路好走……」

「谢了。」

一成接着对因为想看看这世界而跟随自己，不知不觉间便成为伙伴，一同踏上旅行的精灵少女告别。

「我不会忘记慕尼里亚你助我打起精神的恩情。抱歉，之后再麻烦你替我跟金加姆大叔和露露、琉伊他们打声招呼，还有黑狼也拜托你啰。」

「啊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不好意思，直到最后还在麻烦你，不过谢了。」

一成委托这名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却主动给没用的自己许多帮助的鬼族人类之混血骑士。

「克拉丽莎，这段时间承蒙妳的照顾。虽然相处的时间不久，不过我一直希望有个像妳一样的姐姐。」

「感谢您的赞美……」

「真的，非常谢谢妳。」

然后是向这位不仅为自己疗伤、还一直替他准备三餐，宛如理想姐姐般的女性表达感谢。

「莉欧妮，没能遵守跟妳的约定，抱歉啊。不过，这样障碍就消除一个了。所以请不要放弃，为人类和异种族创造共存的契机。」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实现和平的未来。与你相识是我人生中一个很大的转捩点，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我也是，真希望能早点遇到妳。」

勇者和魔王，过去彼此战斗的两人相视一笑，互相告别。

然后──

「卡缇雅，虽然我们打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老是在吵架，但不知不觉间，却成了能够把背后交给彼此的战友。妳是我最棒的搭档。抱歉没能察觉妳的心意，也没办法回应妳。」

「……一成，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不要你死！」

「抱歉。请妳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搭档。」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总是在吵架，可如今却能为对方的幸福祈愿。神啊，请保佑她接下来的人生都能幸福快乐。

「公主……不、安娜。妳总是用笑容在一旁守护着我们。可是，其实妳可以多展现一点自己的软弱。多依赖他人一点也没关系。请妳将来也不要忘记这点，好吗？对不起，我没有看出妳隐藏在笑容底下的悲伤。还有，很抱歉无法回应妳的心意。」

「一成大人，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更不希望您离开！」

「哪有什么好原谅的？一切都是误会，只不过稍微走偏了而已。我并不恨妳，请妳跟伙伴们一起追求幸福吧。」

一成祈祷，希望这位来到这世界后第一位结识的友人，也是最信赖的圣女，未来的人生都能继续带着笑容。

然后，最后，他对大家开口。

「保重了，请别怨恨任何人。请让这个世界变成一个没有种族之别、所有人都能快乐活下去的世界！」

在场众人全都流下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毕竟别离之刻实在来得太过仓促。

「好了吗？」

「啊啊，谢谢你愿意等我。做这种工作一定很难受……不过我也只能拜托你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直到此刻，他才总算体会拥有少年之姿的龙神肩上沉重职责。明白这份使命有多么辛苦。同时，也对自己只能依赖他而感到歉疚。

「不需要道歉。余认为，你做了一个十分可敬的决定──」

龙神的神气继续膨胀，接着凝聚成一道巨大的光柱，冲向天际。那道光柱看上去就宛如童话故事中读到的巨龙身姿一般。

光柱渐渐转红，莫大的神气全数化为能够烧尽万物的业火。

「这是连神也能杀死的龙之吐息──永别了，椎名一成！」

说完告别的言语后，红色的业火顿时吞没一成，烧向天地。

面对眼前的景象，伙伴们只能不停呼唤一成的名字。

就这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椎名一成的旅程来到了终点。

第二卷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