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棹人与弗拉德静静地交换视线。弗拉德脸上洋溢著真的很开心的表情,缓缓眯起红眼,微微点头站起身躯。</p>
<p>弗拉德弹响手指,用兽骨造出来的椅子消失了。石头打造的室内变得空无一物。</p>
<p>他确认般从头到脚打量棹人的身影。</p>
<p>弗拉德忽然扭曲美丽脸庞,浮现邪恶笑容。</p>
<p>『原来如此,真棒啊。意思是说你终于也做出觉悟,站到剥夺者这一边了吗?』</p>
<p>「不,完全不是,连一点点都没有。」</p>
<p>棹人若无其事地答道,弗拉德眉毛倏地一挑。</p>
<p>现场沉默了数秒钟。</p>
<p>弗拉德隐约浮现的表情就好像在说「这跟我料想的不同耶」。然而,棹人却坦然地接受了那道视线。弗拉德双手环胸,发出不悦的声音。</p>
<p>『最初的试练你已经合格了。恭喜,你已经不是【肉屑】,而是被【皇帝】认知为契约者候选人。我虽然有说是试用,不过当时其实也很有可能被咬死呢。毕竟他是试过一千人,就咬死一千人的野兽。虽然你如我所料被他看上,我也很高兴就是了。』</p>
<p>「嗯嗯,我隐约感觉得出来啊。如果你提出安全的契约我才会吃惊。」</p>
<p>『不过,你说自己希望订下契约,却又不打算站到剥夺者这一边。这究竟在想什么呢?如果只是半吊子的欲望,没多久就会被欲望本身吞噬吧。不将自己理所当然地当暴君的【资格】高举在胸前,就连缔结契约的可能性都很低。』</p>
<p>「哎,我想也是啊。不过我与恶魔缔结契约后,并不打算虐待人类。这件事我绝对敬谢不敏。」</p>
<p>棹人顽固地摇头。那是跟生前不断虐待自己的父亲一样坠入相同立场的行为,而且棹人也无意跟吃掉诺耶的蜘蛛相提并论。即使一时站到折磨其他人类的那一方,也是因为他渴望复仇。然而,如今棹人已斩断自己对父亲的咒缚,所以他心中已经不存在这个选项了。棹人本人无意容许虐待他人的行为。</p>
<p>这番话语令弗拉德皱眉。</p>
<p>『恶魔寻求人的痛苦,并且还原成力量。你连从他人身上夺取痛苦的意愿都没有,打算要怎么跟【大王】战斗呢?只是缔结契约——你依然是拖油瓶。你认为连手都不弄脏,就有办法对敌对的恶魔扔石头吗?』</p>
<p>「嗯嗯,没错。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肯听吗?」</p>
<p>然后,棹人开始对弗拉德述说自己思考的方法。</p>
<p>弗拉德默默地听他说话,不久后愉快地扭曲唇瓣,有如感到无言似的仰望天花板。那对眼眸中浮现出像在说虽然不愉快却非常有趣的复杂光辉。</p>
<p>全部说完后,棹人请求弗拉德判断是否可行。</p>
<p>「——我是这样想的,有可能吗?」</p>
<p>『可能是可能——不过,单单就这个想法来看就很疯狂了。我压根儿就想不到你是如此超乎想像的聪明愚者。真的,真的是很愚蠢,反而令我敬佩啊。』</p>
<p>弗拉德滑顺地抚摸自己的下巴。他用红眼打量般看著棹人。</p>
<p>他静静地回望弗拉德。在那对眼瞳中看到不是怪诞念头——因此甚至有著疯狂气息——的坚强意志后,弗拉德开了口。</p>
<p>『可以问一件事吗?』</p>
<p>「嗯嗯————怎么了?」</p>
<p>『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p>
<p>这是一个单纯又明快的问题。棹人微微地歪头沉思。</p>
<p>弗拉德竖起食指,重复理所当然的疑问。</p>
<p>『只要你想逃走,就能带著大量财宝逃亡。而且还附带著担任护卫跟伴侣的人偶。人的一生很短暂,要渡过舒适的逃亡生活应该是绰绰有余吧。就某种意义而论,伊莉莎白是自作自受。因为化身为【拷问姬】又跟恶魔战斗,会被人抓住也是理所当然的下场啊。恶魔残酷的所作所为,跟本来是异世界人的你毫无关系——然而,为何你要,做到这个地步?』</p>
<p>「因为那家伙,是我的HERO。」</p>
<p>棹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自己以前找到的答案。弗拉德不懂HERO这个单字的意思吧。即使如此,他还是没试图要求解释。</p>
<p>因为棹人脸上就是洋溢著这么多一看就懂的憧憬。</p>
<p>棹人也同时理解了某个事实。伊莉莎白之所以拯救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任性罢了。棹人曾对此感到不公平,甚至想要再死一次。所以他才会告知她如果自己有危险就会逃去教会那边,不想跟她一起下地狱。</p>
<p>不过,即使如此——</p>
<p>伊莉莎白还是胡乱地引发了令人怜爱的奇迹。</p>
<p>甚至足以让人认为没有英雄的世界里有英雄存在。</p>
<p>足以让人感觉没有神的世界里有神存在。</p>
<p>「如果是为了那家伙,我就算下场比死还要惨都没关系。就只是这样而已。」</p>
<p>将新生活赐予只知恐惧跟痛苦之身的行为,就是具有这种价值。棹人有他想要做的事,这也是为了让赐予这种日子的人活下去。</p>
<p>「为了我,伊莉莎白•雷•法纽必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是这样决定的。」</p>
<p>伊莉莎白•雷•法纽腥风血雨的生涯中,总是有一名愚钝的随从。</p>
<p>棹人应承了会被如此传述的生活方式,他不能背叛这个约定。</p>
<p>「我不会后悔——不管多后悔,现在的我都不会认可那个后悔。」</p>
<p>『因憧憬而毁灭自身,因希望而走进黑暗,为战斗而选择痛苦吗?真是生涩啊。』</p>
<p>弗拉德唉的一声吐了一大口气。他感叹般摇摇头,然后盖住脸庞。双目在那些指缝中发出光辉,弗拉德露出唇瓣都要裂开般的丑恶笑容。</p>
<p>『真的是,我所中意的傲慢。』</p>
<p>啪——弗拉德高声拍响手掌。</p>
<p>他四周刮起有著野兽腥味的狂风,某处传来数千只野兽的吼叫声。那道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鸣,宛如乐团般开始演奏起旋律。</p>
<p>弗拉德的手中间爆发出苍蓝花瓣与黑暗。那只手掌裂了开来,大量鲜血啪哒啪哒地滴落至地板。棹人眯起双眼,确认鲜血的真面目。那并不是真正的血液,而是弗拉德从石头中渗出的魔力。它简直像是生物般爬至他脚边,开始描绘复杂的召唤阵。在手掌上受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弗拉德哄笑。</p>
<p>『好吧,吾之后继者(My Dear)!你那悲壮的觉悟!愚蠢的决心!疯狂的判断!就让我见识见识能持续至何时吧!我已是死亡之身!就让我赌看看你是会贯彻自我,还是会堕落成为吾之后继者吧!哎呀呀,不论是变成哪一边都很有趣!』</p>
<p>红色瞬间变色,化为苍蓝火焰熊熊燃烧。召唤阵的文字相互融合,在地板上描绘从圆形中央伸出的两根长针与短针。然而,两根针尚未重叠。</p>
<p>弗拉德将满是鲜血的手伸向棹人。他以邀舞的轻快语调说道:</p>
<p>『来吧,黑暗魔术伴随著痛苦,恶魔之力渴求痛苦!让我见识你的觉悟吧!』</p>
<p>棹人轻轻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掌。</p>
<p>在那瞬间,他眼前闪现不久前的光景。</p>
<p>小雏包覆住棹人受伤的手掌,一边流泪一边微笑。</p>
<p>他一度紧握手心,接著张开,喃喃低语。</p>
<p>「抱歉啊——小雏。」</p>
<p>他把手掌放上弗拉德的手。</p>
<p>那只左手——从手腕处被整个切了下来。</p>
<p>截断面喷出大量鲜血。弗拉开心地笑了,棹人咬牙忍住惨叫声。</p>
<p>洒落在召唤阵上的鲜血,将新的力量吹进魔术文字之中。时钟的长针跟短针发出声音重叠在一起,野兽们的吼叫声变高亢了。</p>
<p>某处传来开门声。</p>
<p>不能造访人世之物的监牢之锁暂时被解开。一只罕见猎犬在它一度走过的道路上奔驰,一边被这世上所有野兽赞颂一边冲</p><p>过来。</p>
<p>充满力量的脚步声敲击棹人的耳朵,潮湿气息轻抚鼻子。</p>
<p>弗拉德放开棹人的手腕。它消失在从召唤阵中出现的兽嘴里面。最顶级的猎犬让乌黑亮丽的毛皮发出光辉,弹性十足地让身体跃至空中。</p>
<p>类似人类笑声的叫声响起。</p>
<p>咕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呼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p>
<p>那个声音与人声叠合传入耳中。</p>
<p>『弗拉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p>
<p>现场充斥著「皇帝」愤怒的咆哮声。</p>
<p>猎犬在眼睛与嘴里燃烧地狱业火,毫不犹豫地朝弗拉德•雷•法纽张开下颚。那些獠牙残酷地贯穿他的身体。然而弗拉德却依旧站著,若无其事地耸耸肩。</p>
<p>『抱歉啊,我早就没有实体了喔。【皇帝】啊,你应该也知道这副躯体只是幻影吧?唔——这样一想,死掉似乎也不坏嘛。』</p>
<p>『死在跟吾毫不相关的地方,区区肉屑少在那边开玩笑。你用难看的死状,在吾【皇帝】的脸上、猎犬的骄傲上涂了泥巴。以为吾会赦免你吗,弗拉德啊?以为自己能得到赦免吗,弗拉德啊?【在脑袋里饲养地狱的男人】啊,吾也认同你拒绝与吾融合的辩解,因为吾也不想沦落为人这种脆弱的生物啊。然而,傲慢的魔术师——你却以那种死法示众,给吾知耻一点吧!』</p>
<p>『就算回顾过去也没用。而且,这些话可以对之前的【我】说吗?现在的我虽然可以谢罪,但可不想负起这个责任喔。』</p>
<p>「呃,喂……弗拉德。」</p>
<p>『怎么了,吾之后继者啊?』</p>
<p>「『皇帝』会说话呀?」</p>
<p>棹人一边吃惊地说不出话,一边如此询问。以前在他耳中,那些声音听起来只像是类似人类哄笑的叫声。他没想到恶魔居然能使用人类的语言,然而仔细听的话,那些话语实际上也没有传至耳中。</p>
<p>「皇帝」的声音只有响在棹人的脑袋里。</p>
<p>『嗯嗯,他会说话。与其这样讲,不如说是直接将话语传至契约者的脑袋里比较合适吧。除了他以外,【大王】、【王】、【大君主】、【君主】也会使用人类的语言。哎,【君主】很可疑就是了啊。』</p>
<p>「真吃惊……『恶魔』跟人类的思维也很接近吗?」</p>
<p>『不,在召唤前,存在于高次元的恶魔没有跟人类一样的思维,不会使用语言,也不具备感觉。高位恶魔现世时会反映召唤者,主动将【纯綷邪恶的魂魄】堕落为可以进行沟通之物啊。不然的话,人类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的存在。』</p>
<p>「……意思是以召唤者作为参考对象,改造自身的存在吗?」</p>
<p>『没错,所以现在的【皇帝】也大幅受到我这个召唤者的影响,变成了这种存在。他的这种高傲,哎,也是因为这样吧。如果是其他没被召唤到的恶魔——足以与神相提并论的力量拥有者——或许就事先具备著用不著降低自身位阶,也能强制让世上所有生物理解他们的傲慢睿智……不过能召唤他们的人类,在之后的两千年内——喔喔。』</p>
<p>就在此时,「皇帝」的颚部再次整块挖走弗拉德的身体。他的幻影瞬间摇晃,却又立刻复原。弗拉德耸了耸肩,但猎犬的攻击却仍然没有平息。</p>
<p>看样子「皇帝」似乎身处激烈的愤怒漩涡之中。</p>
<p>『可以饶了我没?虽然我的死会使你的力量受到怀疑,也跟现在的我没什么关系……喔喔,火上加油了吗?』</p>
<p>「皇帝」的獠牙不断袭向弗拉德,棹人遥想弗拉德跟「皇帝」的败北。</p>
<p>「皇帝」拥有足以压制伊莉莎白与小雏的力量,然而由于契约者弗拉德死亡,他失去了留存于现世的附身物,惨遭拖下水一同被消灭了。弗拉德曾云「他也有身为最顶级猎犬的尊严」,所以弗拉德变成是以自身之死愚弄了「皇帝」吧。</p>
<p>『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啊,脆弱的生物!不可原谅啊,弗拉德!』</p>
<p>「皇帝」正在暴怒。然而,他会使用人类语言之事已得到证实,棹人的紧张感也因此略为缓解。虽然对方是恶魔,却不是完全意志无法沟通的对象。</p>
<p>就在此时,「皇帝」抬起头望向棹人,就像读取到他的心意似的。存在次元与其他丑恶的异貌恶魔截然不同的生物,用视线贯穿了他。</p>
<p>浓厚的「死亡」气息令棹人感到内脏发冷。</p>
<p>「皇帝」眯起双眼,用低沉声音嗫语。</p>
<p>『以前吾曾让他握住尾巴的人吗?那副躯体是假货啊,血是魔女之物,心则是人吗?灵魂是碎屑——不过,有趣,有趣。有著扭曲的形状。很好,不赖,很好。』</p>
<p>『是吧,【皇帝】?你喜欢吃怪东西,所以我觉得你会中意他。』</p>
<p>弗拉德歌唱般发出喜悦的声音。他走过黑犬身边,亲昵地将幻影之手放在棹人的肩膀上。弗拉德优雅地比向棹人,然后催促「皇帝」。</p>
<p>『那么,就来进行【试炼仪式】吧。』</p>
<p>黑犬没有回应这句话,他无言地发出轻哼声。</p>
<p>在下个瞬间,「皇帝」用可以说是美丽的简洁动作逼向棹人。苍蓝火焰充满室内,然而跟普通狗儿相似到惊人的腥臭口腔却露了出来。</p>
<p>(——————咦?)</p>
<p>下个瞬间,棹人的身体被黑犬用颚部残酷地咬碎了。</p>
<p>***</p>
<p>痛。</p>
<p>非常痛。</p>
<p>这件事占满棹人的思绪,他的下半身被黑犬的獠牙撕咬成碎片。</p>
<p>在头顶上方,弗拉德用困惑语调说著些什么。</p>
<p>『哎呀,真头痛耶。你不喜欢吗?就算这样好了,突然这样做还真是残忍呢……真是的,想不到在正式开始前就迎接了这种结局,真是令人失望啊。』</p>
<p>棹人在他脚边抽搐。每抽动一次,破损的肠子就会掉出秽物,与鲜血一同扩散在地板上。本来这已是足以让灵魂脱离肉体的出血量了,不过可能是因为正在召唤「皇帝」,他做为媒介的灵魂被黑犬的毛缠住,持续留存在体内。</p>
<p>棹人被放到生与死之间这种不上不下的位置上,这种恐惧感令他想要大叫。然而空气却老是从腹部那边跑掉,根本发不出声音。</p>
<p>「啊——…………啊——……呜————……」</p>
<p>『哎,没办法了。这也可以说是很适当的落幕时机吧。在赌博里有赢的时候,也有不爽输掉的时候。他的运气跟实力都不够,就只是这样罢了啊。』</p>
<p>弗拉德装模作样地耸耸肩,那副身躯从脚尖开始变成黑色羽毛跟苍蓝花瓣。他似乎早早放弃靠棹人的魔力停留在现世的希望了。判断得依旧很乾脆。等一下——棹人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弗拉德就消失了。</p>
<p>黑犬也跟著转过尾巴,奔回他自己前来此处的道路。留住棹人灵魂的邪恶魔力,有如解开缠住的毛般流畅地离去。</p>
<p>他的灵魂与血液一同脱离躯体。</p>
<p>在那瞬间,有如代替走马灯般,强烈的未来幻视袭向棹人。</p>
<p>(等一下小雏会发现我的尸体吧。)</p>
<p>就伊莉莎白现在的魔力量而论,是不可能再次召唤棹人的灵魂。小雏会为了让棹人再多等一会儿而致歉,接著帮助伊莉莎白,以「侯爵」跟「大侯爵」为对手战斗,然后遭到破坏吧。「拷问姬」也会被「大王」赐予这世上所有的痛苦,一边被残虐无比地杀害。</p>
<p>她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p>
<p>然后,只有人世会继续运作下去吧。在神之名义下天下太平。</p>
<p>(————这样是不行的,只有这个不行</p><p>。我……!)</p>
<p>不愿什么都做不到就这样死去。如此一来,什么也无法回报给那两人。</p>
<p>过度的绝望令棹人恸哭,昏死过去。</p>
<p>在那瞬间,他体内的血液发出异常热度。他全身发烫,就像化为火焰似的。简直像是某种魔术擅自发动一样。</p>
<p>在这股感觉摆弄之际,棹人的视野关闭了。</p>
<p>在浓密的黑暗中,只有体内的热——不愉快的痛楚——被残留下来。</p>
<p>回过神时,他躺在潮湿的榻榻米上面。</p>
<p>(——————呃,咦?)</p>
<p>苍蝇发出嗡嗡嗡嗡的声音,从眼球上面飞了起来。</p>
<p>棹人环视四周,有点脏的日光灯在天花板震动著。有著裂痕的窗子上贴了胶带,小茶几下方滚落自己被拔下的牙齿。缠在根部的牙龈颜色还很新鲜。</p>
<p>接著,棹人望向自己的身体。T恤贴在瘦巴巴的躯体上,因为汗渍跟呕吐物而变硬。右臂被一寸寸割开的小裂伤覆盖,染上红黑色的左臂无法动弹,脚踝也被折断弯向奇怪的方向。至于传出沉重痛苦的腹部那边,或许内脏破裂了。</p>
<p>(这里是……我在日本死掉时所待的房间吗……我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吧?)</p>
<p>没错——棹人歪头沉思。绝望与后悔袭向心头时,他全身的血液有如燃烧般发出热度。只能认为他无意识地发动了某种魔术。</p>
<p>(我该不会是回溯了时间吧?)</p>
<p>棹人从现在的光景,与全身发出的令人怀念的痛楚做出这种推测。灵魂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只有存活于现实中的身体会受到拘束。难道不是灵魂正要脱离伊莉莎白制造的人造人时,燃烧残留在血液里的所有魔力倒转了时间吗?</p>
<p>棹人用因痛楚和营养不良而混浊的脑袋如此做出结论。</p>
<p>「既然如此……要赶快才行啊。」</p>
<p>喃喃低语后,他勉强移动身躯。这副身体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几乎是皮包骨的身躯光是呼吸就会发出疼痛的压辗声。可能是发生脱水症状了,痉挛也没有停止。然而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棹人扭动著化为苦痛聚合体的全身。</p>
<p>他必须尽快返回异世界。</p>
<p>(如此一来,我就能帮助那两人。这次我必须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p>
<p>棹人拖著骨折的腿前进。他从小茶几上面抬起堆满菸屁股的沉重——前几天才击碎自己脸颊的——菸灰缸。</p>
<p>虽然肩膀好像快要脱臼,棹人仍是将它仍向窗户。</p>
<p>刚好有裂痕的玻璃,发出沉重声音破裂了。</p>
<p>「咕呃,咳,咳咳!」</p>
<p>硬是移动身躯的冲击让棹人当场反胃呕吐,不过几乎没有内容物。空荡荡的胃部产生痉挛,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令眼睛渗出泪。然而,他还是凭藉著一股气力向前爬行。</p>
<p>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晚上他就会勒毙棹人吧。不过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要快点完事才行。</p>
<p>「快点,快点,要快点过去才行……快点。」</p>
<p>棹人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大片的玻璃。手掌被割破了,然而他并不觉得特别痛。</p>
<p>伊莉莎白跟小雏凄惨地死掉要可怕多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长时间待在离两人这么远的地方。</p>
<p>(就算还是一样什么都做不到,我也想待在她们身边。)</p>
<p>伊莉莎白是他的憧憬,小雏是他喜欢的人。</p>
<p>两人都是死后才能够邂逅的存在。</p>
<p>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会带著亲爱之情呼唤他的名字。</p>
<p>就在此时,传出玄关门扉开启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棹人打破玻璃,他回来得比平常还早。父亲在走廊上发出剧烈的声音冲向这边。他打开纸门准备大吼——或许是眼前的光景过于出乎意料——却少见地张大嘴露出吃惊表情。</p>
<p>「棹人,你在干嘛?」</p>
<p>「——————脱离这里,前往异世界啊。」</p>
<p>简洁地如此回应后,棹人用玻璃片抵住自己的脖子。</p>
<p>他一口气切断颈动脉。鲜血喷出,将天花板弄湿成红色。</p>
<p>在体温不断脱离身体的寒冷感觉中——跟至今为止那种带有热度的失血实在差距太大的失落感中——棹人此时终于想到了某个可能性。</p>
<p>(咦?该不会————至今为止的事情都是梦吧?)</p>
<p>就在此时,他的思绪中断了。</p>
<p>濑名棹人结束了只有一次的人生。</p>
<p>通常被残忍残酷又凄惨可悲、有如虫子般被无意义地杀掉的人,不可能得到第二次的生命。只要死亡,不管是谁都能前往心中所想的那个世界——这种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p>
<p>也就是说,结论很简单。不会发生什么奇迹。</p>
<p>就只是这样而已。</p>
<p>***</p>
<p>回过神时,棹人飘浮在黑暗之中。</p>
<p>他没有身体,只有意识存在。然而棹人究竟能不能说是「存在」,他自己也不晓得。</p>
<p>虽然说我思故我在,不过在触觉跟视觉还有听觉都失去意义的空间内,光靠自我意识很难证明自身的存在。这里没有观察他,接触他,做出定义的存在。他也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确认自身的感觉。</p>
<p>而且,这是极为残酷的事。</p>
<p>(我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p>
<p>棹人如此思考,连时间的流逝都变模糊了。明明连大脑都没有,为何意识没有消失呢?这件事对棹人来说很不可思议。他只是随波逐流顺应自然地存在著。</p>
<p>(这里恐怕就是所谓的死后世界吧。)</p>
<p>棹人也知道天堂跟地狱的概念。伊莉莎白跟自己要去的地方恐怕是后者吧——他如此判断。然而他连想都没想过实际上会是这种地方。</p>
<p>人类尚未得到关于死后世界的情报,所以这当然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之事。</p>
<p>而且在这片黑暗中最难受的就是,连作为依靠的记忆都变得不清楚了。</p>
<p>在一切都变得模糊的场所中,唯一可以依赖的就只有自身的意识跟记忆。然而对棹人来说,甚至连它们都无法相信。</p>
<p>(跟伊莉莎白她们一同生活过的异世界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p>
<p>或者说那只是棹人为了逃避痛苦而制造出来的虚构记忆?</p>
<p>事到如今,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用来证实这件事了。或许那只是感觉很真实的白日梦。从棹人像这样被囚禁于死后世界的事实判断,这种可能性还比较高吧。</p>
<p>棹人沉溺于虚构之中,最后失去与现实之间的界线,甚至还自杀。</p>
<p>如果这是真的,那濑名棹人的人生就会是连一丁点的救赎都没有了。</p>
<p>没有比这还要悲伤的事情吧。</p>
<p>不久后,连像这样绝望的时间都过去了。</p>
<p>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棹人深深地、深深地沉入自我之中。他找寻可以成为救赎之物,翻找自身记忆进行确认。不久后,他从濒临发狂的苦恼————达到了那个境界。</p>
<p>不知为何,他猛烈地生起气来。</p>
<p>(给我等一下喔。不,就算那个世界是假货——)</p>
<p>其中真的没有意义吗?</p>
<p>在棹人十七年的岁月里,果然只有那个世界的记忆伴随著鲜艳的色彩。</p>
<p>棹人在那个地方——即使它只是虚构——累积了种种经验,而且棹人心中确实产生了某种变化。</p>
<p>甚至足以像现在这样,对过分不公平的情况感到愤怒。</p>
<p>(我在这边不断后悔哭泣就好了吗?我的人生只是一事无成吗?话说回来,真的全部都回归原点了吗?)</p>
<p>黑暗之中,棹人有如以猛烈劲道旋转齿轮般,持续运作不存在的脑袋。恐怖骇人,却也含有一匙美丽光辉的异世界记忆——它刺激著棹人的精神。</p><p>他果然无法认为那是毫无意义的记忆。</p>
<p>(这个状况实在是做得太过火了——它试图让我认为那是梦或是虚构,只是子虚乌有之事吧?)</p>
<p>没错,「这种状况」实在是安排得太完美了。有如不断低声嗫语说「这是你的梦」、「绝望吧」的发展,开始让棹人觉得不太自然。</p>
<p>(没错,我有一种别人叫我「后悔吧」的感觉。)</p>
<p>哭著过活吧,待在无止尽的绝望中吧——像是有人在这样说似的。然而,棹人可不想这样。</p>
<p>当初,他确实是一直绝望著。</p>
<p>棹人在濒临发狂前的苦恼中渡过了数小时,好几年——搞不好是百年之间。然而,他渐渐冷静了下来。</p>
<p>就算那个世界是谎言。</p>
<p>『无论您变成怎样的人,棹人大人都是吾爱,吾之恋情,吾之命运,吾之主君,真实的恋人,永远的伴侣。小雏永远是您的人。』</p>
<p>『你这个,蠢货……真是愚蠢……好不容易才获得第二次的生命……快点,停手吧,已经……可以了——————已经,足够了。』</p>
<p>在那个世界里得到的记忆果然很美丽,那些经验是货真价实之物。</p>
<p>就算那是假货,也真的有人思念著棹人。</p>
<p>在没有HERO也没有神明的世界里,他变得能相信一个女人也是事实。</p>
<p>(所以没必要悲叹不是吗?搞不好——如果这是某人所设计——也没时间哭泣了,不是吗?)</p>
<p>在黑暗之中,棹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不太对劲。</p>
<p>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恐怖了。也可以说是将棹人最恐惧的状况——他没有前往异世界,而是在惨遭虐待之后残酷地死去——加以实体化。黑暗默不作声,无止无境地断定他重要的记忆毫无意义,强迫他受苦。</p>
<p>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要确认才行。</p>
<p>他没有用来迈出步伐的脚,也没有身体跟灵魂——即使如此。</p>
<p>(就算这不是由某人所设计也一样。)</p>
<p>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能够确认什么才是真实的吧。</p>
<p>因为棹人就在这里。</p>
<p>一连串的思维可说是乱七八糟,完全不合乎逻辑。棹人自己也理解这件事,但他还是如此做出结论。同时,他缓缓「开了口」。</p>
<p>「就算是虚构也行,这就是我的结论。我会不断试图查明这股不对劲的原因。只要这个记忆存在——我就不会丧失自我,也不会放弃吧。」</p>
<p>应该不存在的唇瓣发出声音。而且一意识到这件事后,他感到了明确的存在感。就像大雾散去般,棹人全身的感觉渐渐变敏锐。</p>
<p>眼前存在著某物。</p>
<p>棹人向那个存在坦白自己的想法。</p>
<p>「欸,可以『停止了吗』?就算继续下去也一样。接下来不管经过多久,『我都会怀疑有你介入喔』。」</p>
<p>棹人全身瞬间窜过激烈痛楚。怀念的感觉形成他的轮廓,将他束缚住。</p>
<p>回过神时,棹人全身插上了大量状似犬牙的楔子。锁炼从那边伸出,将他全身固定住。棹人被千条锁炼贯穿身躯,飘浮在半空中。</p>
<p>只要移动脚,就算只走一步,身体也会裂开流出血吧。</p>
<p>然后,他前方站了一名少年。</p>
<p>红发少年目不转睛地凝视棹人。他瞪著棹人,有如在问「这样好吗」,有如在责难「这是不对的」似的。</p>
<p>类似晕眩的感觉瞬间袭击棹人。</p>
<p>这名少年真的存在吗?会希望自己幸福吗?</p>
<p>至今还是无法确定。即使如此,棹人还是朝他露出微笑。</p>
<p>「没事的,诺耶。我只是想要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p>
<p>棹人移动身躯。锁炼发出喀啦声响,鲜血从全身滴落。楔子深深陷入,血肉裂开。棹人一边撕裂手臂,一边朝前方伸出手。一边切断脚,一边迈开步伐。</p>
<p>然后他用真的很开朗——实在是过于疯狂——的声音做出约定。</p>
<p>「我也一定会遵守和你之间的约定喔。」</p>
<p>棹人一边撕裂自己的身体,一边朝希望伸出手。</p>
<p>就这样,他在黑暗之中用力抓住黑犬的尾巴。</p>
<p>***</p>
<p>咕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呼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p>
<p>『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吾很中意你喔!盲目地相信希望,还有那股疯狂!那种异常熟悉痛楚的方式!不断被殴打,被扭曲变形,却依旧清澈的玻璃珠啊!很好!你的器量足以取悦吾【皇帝】!』</p>
<p>苍蓝火焰轰的一声燃起,黑犬用弹性十足的脚敲击石板地。他每弹跳一次,野兽腥味就会飘散,房间也会摇晃。弗拉德双眼发亮,长大衣与头发随著风压摆动,一边发出笑声。</p>
<p>回过神时,棹人站在地下通道内的一个房间里。他的左臂没有手腕,全身沾满鲜血。即使如此,他还是有如瞪视敌人般,将激烈的眼神望向「皇帝」。</p>
<p>地板上的召唤阵发出苍蓝光辉。苍蓝花瓣与黑色羽毛用力地撒布在半空中,就像在祝福似的。在无数野兽宛如赞美歌的咆哮中,「皇帝」做出宣言。</p>
<p>『从今日起,你就是吾主!濑名棹人!【十七年来的痛苦累积】啊!』</p>
<p>就在此时————一切都平息了下来。</p>
<p>房间里面的所有事物突然消失,「皇帝」跟弗拉德,以及有如发狂般跳著舞的羽毛跟花瓣都消失了。</p>
<p>之后只剩下棹人一人。</p>
<p>室内的模样跟进入这里时如出一辙,他茫然地环视石壁。</p>
<p>这一切简直像是恶梦。</p>
<p>(不过,不是梦。)</p>
<p>他轻轻抬起左臂。被切断的那边——装著一只漆黑色的兽手。</p>
<p>棹人在唇瓣上微微绽放笑容。他闭起眼睛,衡量自己体内的魔力量。</p>
<p>恶魔之力在心脏深处呼吸著。然而,他似乎还无法随心所欲地运用这股力量。至今为止所得到的痛苦总量绝对性地不足。</p>
<p>(——接下来要怎么办呢?)</p>
<p>棹人再次研究最初跟弗拉德说的那个计画。</p>
<p>而且,就在他想到了那个主意时。</p>
<p>门扉摇晃,有人在外面大叫。</p>
<p>枪斧利刃忽然击裂厚实门板。门扉遭到破坏,木片被轰飞。</p>
<p>小雏站在另一侧。是听到棹人的叫声或是「皇帝」的吼声,还是某种声音吧。她用急迫的模样叫道:</p>
<p>「棹人大人,您没事————」</p>
<p>「小雏。」</p>
<p>棹人短短地呼唤名字。在那个瞬间,小雏瞪大眼睛哑口无言。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棹人,确认他的左手腕后,只是有如领悟某事似的微微扭曲脸庞。</p>
<p>棹人朝她微笑。</p>
<p>(……好怀念这张脸。)</p>
<p>那是相当相当怀念,惹人怜爱的身影。棹人灌注全方面的信赖与亲爱之情,像是要将小雏的身影烙印在眼底那般眺望她。然后,他缓缓开口。</p>
<p>『如果你还是肯爱我,到时候请跟我一起战斗。』</p>
<p>『你曾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挺身阻挡我的敌人。如果你肯为我这样做,如果可以依赖你、相信你,我也会为了回应这份情感而竭尽全力……如果我有所改变后,你说那个我已经不值得你爱,那就没办法了。只不过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也请你务必不要忘记这句话。』</p>
<p>『我最喜欢你了,小雏……啊啊,所谓的最喜欢就是指这个啊。』</p>
<p>他跟翠绿色眼眸视线交会,向曾经表白过爱意的女性,向曾经问过「肯一起战斗吗」的人——对自己点头的永恒伴侣——说出那句话。</p>
<p>「小雏,你肯为了我而死吗?」</p>
<p>小雏目不转睛地望著棹人。那张脸庞缓缓</p><p>地动了。</p>
<p>她浮现毫无虚假,寄宿由衷喜悦的温暖微笑。</p>
<p>「是的,我很乐意。」</p>
<p>小雏如此回答后,单膝跪地。</p>
<p>棹人只是静静点头回应这句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