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读你的故事.下第三章故事为谁而写

因为太饿，我的肚子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我从座位上起身，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又拧了拧手腕。

期中考试结束了，九里催得很紧的短篇，我已经写完交了稿。目前来说，还没有必须赶截稿日期的工作。今天也没有打工的安排。为了集中精力写作，我来到了「沙盒自习室」。

我盯着几乎全是空白的电脑画面。

我已经拒绝了曾我部老师委托的工作，可是要写新长篇的话，又没有自信产出能够超越第一本的创意和想法。

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要写些什么呢。我完全想不出来。

可能的话，我想要为了小余绫而写。

为了她，以帆舞驹生的身份继续创作小说。

然而，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小余绫还在拒绝我的一切接触。

向她搭话，她也完全不理会我，甚至不会正眼看我，哪怕只是瞧一眼都没有。她在彻底无视我的存在。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老实说，这让我着实有些失落。

今天的工作也没有什么进展，我将笔记本电脑放入包中。我和母亲说了，因为要赶马上要截稿的稿件，所以不知道几点回家，我回家自己做饭就好不用等我。但实际上，让编辑等稿子其实是最差劲的做法。

「啊，千谷你要回去了吗？」

就在我走向电梯的时候，春日井老师向我搭话了。

他像平时一样，没怎么刮胡子，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

「嗯，正好肚子也饿了，就回去了。」

「那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啊，正好我也准备去吃饭。」

「好啊，不过您太太那边没问题吗？」

这家伙一直都很怕老婆的样子，所以我稍微有点担心。

「这个啊，我跟她说了今天有工作上的事，所以要晚点回家。」

春日井老师耸了耸肩说。

于是我们一起走到电梯前。

「说起来，你们的高中文化祭是什么时候来着？」

「下个月。」

「哦……」我们边等电梯边聊着，春日井老师的双眼放出了光，「实际上，我这次在写文化祭的故事，不过也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文化祭到底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去你们那边亲身感受一下啊。」

「我们学校的文化祭要门票的，外面人进不来。」

「哎呀。」

他拍了拍胸仰天长叹。

「而且不动诗止要在女仆咖啡馆cosplay。」

「那不是超带感的？有点遗憾啊。」

「确实挺遗憾的。」

「哎，我这种大叔超想看的啊……」

他抱着头呻吟起来，我淡淡地告诉他。

「没门票的话确实进不去。不过本校的学生，可以邀请朋友持票参观哦。」

「今天这顿我请了，寿司行吗？」

他马上回答。

「一张票就行了吧？」

「啊，这个嘛，一个人去逛有点孤单啊。」

电梯的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啊，不好意思，等一下。」

就在电梯门要关上的瞬间，在这里兼职的矢花小姐挤了进来。

「太好了赶上了！」

我看着她摆了个胜利的手势，感觉这属实有点危险。

「矢花小姐，下班了吗？」

春日井老师苦笑着问她。

「嗯，今天已经结束啦。你们两个也要回去？」

「我们准备去吃晚饭。」

春日井老师回答。矢花小姐听到这里两眼放光。

「吃饭？那我也能一起去吗？」

「哦，大哥我就一起请了吧。」

「谢谢您！」

矢花小姐再次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太棒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吐了吐舌头。

这个人还真是喜欢强人所难啊。我有点应付不来她这样的性格。

不过要请两个人吃饭的话，果然寿司还是太贵了，最后我们商量着去吃定食。当然，我本来也没有让对方请我吃高级寿司的打算。最后，三个人一起往定食店的街上走去。不巧的是，那家店人满为患，看起来要等不少时间。这时，矢花小姐还提出了「想要喝酒」的热烈请求，春日井老师虽然有些不情愿，一边说着「我们可带着高中生呢」，一边带着我们去往他之前偶尔去过的居酒屋走去。这家店离「沙盒」倒是很近，是家欧式外观、看起来相当精致的店。当然，因为我之前很少来这种地方，所以进门的时候还有点紧张。

我们一起坐到吧台边，开始点起了菜。

他们两个喝酒，我当然只能喝乌龙茶。不过，我点了超辣的烤肠出气。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移到了矢花小姐最近在看的、深夜播出的动画片。老实说，我对她竟然会看动画感到意外。她明明是个时尚感很强，又开朗亲切的人，本以为会和这些东西无缘呢。不过她说，虽然不怎么读小说，却会看漫画，因为喜欢的作品也会被动画化，所以有时也会看看动画。

「现在很火的，我晚上准备看的……啊，是这个！」

她高声提到的，是一部被动画化的人气漫画作品。因为连载时间很长，所以拥有众多粉丝，最近终于动画化了，所以期待的人也相当多。我没有看过这部动画，也没有看过它的原作漫画。不过春日井老师似乎有所涉猎。

「啊，是这个啊，可是，这个不是之前有点……就是粉丝的事。」

「啊，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人可真够没心没肺的。」

「怎么回事？」

听我这么一问，矢花小姐取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给我看。

大概的情况是这样的。

众所周知，现在不少业内的动画公司，情况都不容乐观。动画行业劳动强度高，因为人手不足而导致制作时间紧张一类的情况，时常在业界发生。

总而言之，这部被粉丝高度期待的动画作品。被粉丝发现，动画中出现了大量崩坏的画作，而且总集篇中，又偷工减料，直接使用了之前集数中的画面，这明显是因为制作跟不上而导致的情况。粉丝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跑到这部动画的官方账号下面，发表了各种辱骂的言论。

「我啊，之前看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矢花小姐一边看着手机画面，一边悲伤地说，「画作崩坏，还有画面质量不好，虽然我也能理解粉丝的心情，可是看到这些就如此愤怒，实在是……有点恐怖吧。」

我看着她递给我的手机页面，也陷入了阴暗的情绪。

屏幕上，满满都是在怒骂动画制作人员的话语：好好承担责任吧。你们觉得这样会有人看吗？制作人员就是一群死肥宅吧。你们根本不靠谱。失望透顶。要是收视率降了都怪你们。你们把作品害死了。开除吧。别干了。你们做人都不配。

「唉，明明是出于喜欢，怎么会变成这样……」

春日井老师的话语中带着些苦闷的味道。

「在我看来，虽然这部动画的确看上去制作有些吃紧，可是质量上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都是因为粉丝的期待度太高了。尽管如此，说这样的话也太过分了。」

「是啊，」矢花小姐也不服气地说，「我觉得啊，这些制作人员真是太可怜了。」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网上说出这些污言秽语啊。这些人根本就不会买光盘的吧。」

我将视线从她展示给我看的那些网络评论上移开。我低下头，看着眼前那块茶色的木制吧台。矢花小姐还提到了漫画也因为诽谤中伤而被迫停止连载。春日井老师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那是因为漫画中表现了某些过激内容，然后读者将登场人物的思想与作者的思想挂钩，对作者进行人格攻击，这样因为读者的评论而被击溃的作品，实在是为数不少。

「哎，我们啊，只是说出这些抱怨的话，就会将很多东西毁坏，封杀，消除……最后我们能感受到的，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我们并不是创作者，我们没有做出任何贡献，就可以说些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为什么网络上会有这么多人口出恶言呢。这看起来就像是将大家的评论集合起来，就能孕育出将文艺作品驱逐出世界的怪物一般。」

「这可真是够黑暗的啊，」春日井老师苦笑道，「要是有人这么骂我们，可能我们都被打击到直接弃笔吧。」

「小说家不会被这样骂吗？」

「倒是不会骂得这么狠。啊，也不能这么说……」

春日井老师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大概，他也知道。

那个被各种污言秽语辱骂的少女的事。

少女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甚至她的做法都是出于善意。不少创作者都是如此，他们从未想过，要去伤害别人，或者贬低别人。可是为什么，大家会那么做呢？

「这也是常有的事吧。什么没有才华的家伙，就别写了吧，这种东西卖不掉的，这家伙是笨蛋吗一类的。每次出版新书的时候，肯定都会有人写下这种评语。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兴趣和爱好与自己相悖的人存在，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的。每个人的心都是非常狭小的。不过在小说领域，大部分人还是会把感想写到书评网站上，像刚才那样，直接在社交网络上辱骂倒是挺少见的。」

可是，我也的确能够想象，那个少女数次看到手机上的通知，直接收到各种污言秽语的辱骂，内心被践踏过无数次的心情。刚才那段安慰的言语，真的能够消解这样的伤害吗？

谁都无法否定，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恶意，而且存在着大量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这大概就是人类这种生物吧。

「这样啊……果然，小说家也会被这样评批啊。」

矢花小姐感叹了一句。

而后，我们耳边传来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那是从挂在天花板附近，一台小小的电视显示器上传来的、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播放棒球比赛的直播。而那些围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看球的男性客人，因为比赛的进程而发出了欢呼声。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很大，却让矢花小姐暂时向他们投去了视线。

而后，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可是，我觉得那种事，不用去在意就好。」

「话虽如此，可是……」

春日井老师苦笑着，话还没说完，矢花小姐便打断了他。

「我爸爸，也喜欢看体育比赛。」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和春日井老师面面相觑。

矢花小姐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像是棒球赛啦，足球赛啦，还有格斗赛，他经常一边吃饭一边看，到了关键时刻，就会专注比赛忘记吃饭，而且还经常给比赛喝倒彩。你们相信吗？哪怕是一个人看比赛，他也会一个人在那里说这说那。」

我的父亲，并没有观看体育比赛的兴趣。不过一个中年男性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体育比赛喝倒彩的画面，倒是也不难想象了。也许是受了什么电影或者电视剧的影响吧。说起来，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看棒球比赛的男客人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对着电视抱怨。为什么看不见球啊，那个教练真差劲，赶紧辞职吧一类的……

「然后呢？」

春日井老师很在意她到底想说什么，探出身子问。

「我听到我爸总是抱怨，于是就想，如果你真想指手画脚，自己去做不就好了。可是到了最后啊，我才发现。其实他的抱怨，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看，国会直播的时候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抱怨吗。既然真的看不下去，那就自己实际去做点什么不好吗。我刚刚才想起来，这和你们说的这些事，不是一个道理嘛。」

「一个道理……你的意思是，读者的感想，和这是一回事吗？」

「是的，我觉得那些读者，和看棒球赛时抱怨不断的观众是一样的。明明又不是比赛教练，他们说的这些话能有什么帮助呢？如果读者的评论里并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实际意义，那就大可不必在意吧。不是这样吗？」

「说得也对啊。」

春日井老师一边支吾着，一边歪着头说。

我听着矢花小姐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吧台的桌面。

她说的这番话，着眼点的确很有趣，并且可以说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也可能这番话只是为了鼓励我们吧。可是，其中还是有我无法理解的部分。恐怕春日井老师也意识到了其中的违和感吧。

读者的评论中，没有任何内容。

我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毒意的评论，他们的语言，会毁坏、侮辱甚至消灭作品，去注意这样的评价，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可是，在我心中，还是有什么很在意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呢？

*

期中考试结束后，终于有了一点休息的时间。

今天是建校纪念日。利香她们喊我一起出去玩，可是我好久都没有帮家里干活了，想着难得今天有空，便决定今天孝顺一下父母，去整理了一番展示橱窗和书架，一直忙活到傍晚。因为之前和父亲吵架，还得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买浴衣，所以多干点家务活也是必要的。

到了傍晚，我打了半天票据后，感觉自己的中指开始痛了起来。

仔细一看，才发现我的手被割破了，可能是在包书的时候弄破的吧。为了取创可贴，我走到后院，寺内姐正好在向我招手。

「秋乃，有客人哦。」

我顺着寺内的视线看去，发现店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莲井啊。她穿着校服，可能是刚放学吧。

我向她推荐了那本小说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我一开始希望莲井自己先读读看，如果她自己喜欢，再考虑送出，而莲井只是看了一眼故事简介，就马上决定了。因为她自己也想读，所以拿出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了两本。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送给朋友了，我有些好奇地向她走去：「下午好啊，放学了吗？」

「嗯，你在干活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能稍微跟你聊聊吗？」

「这个嘛……」虽然是建校纪念日，不过在普通人看来今天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而且现在又到了客人增加的时间段，我的眼睛四处游移着，正好和母亲对上了视线。母亲露出古怪的笑容点了点头，大概意思就是没关系吧。

「嗯，没事，我们去二楼吧？」

「啊，会不会太打扰了。」

「那要不就去外面吧。」

我一边解下工作服的围裙一边说道。也许因为今天结衣没有一起来，所以她不太好意思去我的房间吧。其实我也觉得，一边散步一边聊也许会比较好。今天的天气倒是说不上寒冷，我们准备去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我一边走着，一边对跟在后面的莲井问道。

「那本书，读过了吗？」

「嗯。」她好像和我一样，也喜欢和人保持一点距离。而她的声音有点小到我听不太清。「那个……很有意思啊，最后真是吓了一跳。」

「是啊，作者有点狡猾啊，那里确实很惊人。」

一阵凉风吹过，抚起了我的刘海。我们走过商店街的马路，进入一边的岔路。在老旧住宅区的一角，有一处种满绿植的小公园。

「已经交给朋友了吗？」

哪怕已经作为礼物送了出去，可是要等对方读完收到感想，也需要一点时间吧。这样的话，她又为何会这么快就来找我呢，对此我感觉有些焦虑。而莲井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这个，要怎么说为好呢。」

一辆车子穿过狭窄的马路。我们沉默地等它过去，而后再继续向前，走进公园里。这里有些带着小孩子来玩的太太，还能听到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开心叫声。我跟莲井示意，坐到了长椅上。

「其实啊。」

莲井有些低落地说道。

「嗯？」

「其实……她好像已经，读过那本书了。」

「啊……原来如此。」

原来已经读过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抱歉。

「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这本书比较有名吧。」

「好像确实是人气作家写的。我之前似乎也好几次看过这个作家的名字和话题讨论呢，不过完全忘记了。」

我也是不擅长记别人名字的人。特别是自己不怎么会读的分类里的小说作者，即使曾经听过名字，也可能完全记不住。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对不起，这一点我也没有打听清楚。」

如果想要给对方一个惊喜，这的确是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可是，果然还是感觉挺抱歉的。

「不，没这回事，」莲井摇了摇头，「可是……她还是觉得很高兴。」

「为什么？」

和我并排坐着的莲井歪着头，看了我好一会儿之后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轻轻笑起来的样子。

「怎么说呢……好像她相当喜欢那个作家，那本书也是她特别喜欢的作品，几乎说最喜欢也不为过，她说，那本书就像是完全为她而写的一般。因为我是考虑了她的情况才特意选择了这本书，所以很高兴……」

她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又非常柔和的笑容。

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我从她那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有些难为情的表情中，看到了她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这样一来，当初送书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吧。

「是啊，太好了。」

「可是，让我觉得有些抱歉的一点是，这本书其实并不我选的，而是成濑帮我挑选的。」

我笑了起来。

「可是最终决定了要送这本书的人是莲井啊。」

「是啊。」

莲井点了点头，也轻笑了起来。

也许，在她们两个人之间，的确有我感受到的那种牵绊吧。

「对了，莲井。」

我对她说道。

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如何对待故事呢。

不过，至少，你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我想……下次，你应该给对方推荐自己喜欢的书了。」

我们的阅读，能够让彼此的感受产生联系。

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去读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是一种自然生出的感情。

既然喜欢轻小说，便不要去否定自己这份喜欢的感受。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好的。」

莲井轻轻点了点头。

「啊……对了，这个。」

她突然将手伸进包里，取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是她让我交给成濑的。」

「咦，是借我看吗？」

「不，是送你的礼物。好像是为了布教所以买了好几本，也送了我一本呢。」

「买了好几本啊。」

有的人确实会这样，同一本书买好几本，分别用来阅读，保存，布教。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实际亲身碰到这种事。

我看到她递过来的文库本的封面，歪了歪头。

「啊，这是另一个作者的书吧。」

「我暂时还没有读完，不过好像风格比较相似呢。」

「嗯。」

我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是个有些古怪的名字。

「总而言之，她让我一定要谢谢你。她似乎真的很喜欢那个作家……可是那个作家，有一阵子没写过新书了，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个作者的新书。不过看到她恢复了一些精神的样子，我也算放心了。」

看来她那位朋友是生病了啊。虽然不知道病症有多么严重，不过对于长时间住院的人来说，哪怕只是读书这样一点微小的力量，也能够支撑她一些吧。

「想要读续作的心情，就是她坚持治疗的原动力啊。」

不管有多么疲惫，那种期待着新刊发售日的激动心情，都能让她产生一些自己也要加油的情绪吧。

「是啊。」

莲井笑着点了点头。

而后，徐徐轻风抚过，她眯起眼睛问：

「成濑，想读续作的故事吗？」

也许这只是个不经意的问题。

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我平时在读什么书而已。

然而，我却只能用手压住被风吹动的头发，无法回答她的问道。想读续作的故事。那种给予我希望，以及让我想更加努力的故事。为了触碰那个世界，而走进那金黄色的图书室时的回忆，让我的心中隐隐作痛。

「我……」

我想要继续阅读的故事，现在已经，无法阅读了。

即使这样，我也还是……

*

今天也是心情糟糕的一天。

说起来，今天好像是建校纪念日。对于普通的高中生来说，可能会对这种日子感到兴奋。但对我来说，今天有一件非常麻烦的工作。不，当这项工作提上日程时，我反倒有些开心。因为我之前甚至都不敢想象，这一直持续的糟糕状况会发生变化。

所谓的预定工作，便是作为「帆舞驹生」进行书店访问。

所谓的书店访问，是指作家为了宣传新书，去书店拜访的一种宣传活动。

当然，事前的预约沟通工作，都是交给编辑和出版社来完成的。而作家的主要工作，是低头说着拜托您了，将签名纸和海报放下，然后再签一堆书。虽然我之前并没有过书店访问的经验，不过倒是听说过相关的知识。

帆舞驹生的出道作品，差不多已经发售一个月了。一般来说，书店访问应该在发售后一周就开始做了。会推迟这么长时间，只是因为日程表的安排问题。因为书店访问，一般都要安排在工作日的白天，但是像我们这样的高中生，工作日白天并没有空闲。可到了周末，书店的客人又会多起来，工作人员很难抽出人手来招待作家，而且周末也是编辑的休息日。所以为了等我们空出工作日的时间，便排到了建校纪念日这一天。

要说今天的糟糕之处，当然是不动诗止和我一起出席。

我应该怎么面对小余绫才好呢？

不，说起来，她真的会来吗？明明当时已经流着眼泪，说不要再和我一起搭档了。会不会，她已经把事情告诉了河野老师，甚至提议要解散帆舞驹生这个组合呢？也有可能会取消书店访问吧。用类似得了感冒一类的理由拒绝出面。

我带着苦闷的心情，在开往市中心的电车里随着车身摇晃。我的目的地，是车站附近大型百货公司的地下层，河野老师会在那里的书店门口等我。我穿过百货公司的超市卖场，走向书店的方向。

河野老师正站在书店前等我，而店内的展示台上，正摆放着许多新出版的文艺类书籍。

小余绫则不见踪影。

我产生了一种心脏因为寒冷而收缩了一下的错觉，之后走向了她。

「辛苦您了，」我向河野老师低下头，「对了，小余绫她……」

「诗止吗？她还没来……」

河野老师像是在寻找她一般，向道路两边的人群张望着。

「啊，你看，来了。」

我一回头，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虽然今天是工作日，不过在车站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人潮还是颇为汹涌。就在人群之中，我看到了小余绫的身影。她戴着一顶暗红色的鸭舌帽，戴着平时戴的大大的黑框眼镜。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秋天的到来，她的服装搭配统一为暖色系，看上去要比平时更加朴素一些。

小余绫走到河野老师面前，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没有向我这边看一眼，我从她的侧脸上，无法读出她的感情。

「差不多快到时间了，我们进去吧。」

河野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小余绫的异样，而是表露出了一副决战的样子，举起拳头说道。

「诗止也好久都没做过书店访问了吧。」

听到河野老师这么说，小余绫沉默地点了点头。

「千谷应该是第一次吧？」

「拜托您多指教了。」

我低下头说道。

「好，那就出发吧。」

河野老师让我们稍等片刻，而后则和门口柜台处的年轻书店店员打了招呼，似乎是请对方喊一下负责人。我和小余绫，走近摆放着新书的展示台附近，自己看自己的。因为我对书店过敏，不太能去细看有这么多书摆放着的场景，所以我转眼去看道路上的行人。而小余绫则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站着。当然，她也没有向我这边看来，只是眺望着陈列着的新书。

老实说，这种感觉相当不妙。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我将手掌中冒出的汗在裤子上擦了擦，而后反复地深呼吸了几次。

随后下定决心说：

「我说……」

然而她毫无反应，继续看着那些新书的封面。

比起直接被骂，这种无视，反而让我的精神更加痛苦。

「干吗啊？」

没错，是我先开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可是，你不也大发了一股无名怒火吗。

「啊，馆川老师来了。你们两个过来吧。」

河野老师向我们招了招手，我们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从书店里侧走来一名工作人员。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性。她正在和河野老师聊着什么。看起来似乎是过去就认识的朋友，显得很亲切。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带他们一起过来了。」

河野老师向我们两个人这边回头说道：

「二位特意远程过来，太感谢了。」

馆川老师行礼道：「哎呀，不动老师，这副眼镜很适合您呀。」

「谢谢，百忙之中打扰了。」

小余绫低下头说道，而我也赶紧学着一起低头行礼。

「不不，没事的。倒是千谷老师，是第一次见面吧。」

馆川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名片，而我则恭敬地接了过来。

「今天是工作日啊，二位都不用去学校吗？」

「今天学校放假。」小余绫简洁地回答道。

随后，馆川老师带我们介绍了一下书店的贩卖区。

「你们的新书就摆在那里，请过去看一下吧。」

她带着我们，一起走到摆放文库本新书的展区。

「哇，谢谢您，真是太棒了。」

河野老师看着展示台的一角，提高声音说道。

我也跟着看向那边。

在那里摆放着好多本，封面艳丽的书籍，其中就有我非常熟悉的一本。

当然，就是我们作为帆舞驹生所出版的作品。

而且，还是同样一本书同时放了两本。

旁边摆放着的，则是河野老师策划的同一个书系的作品。

我眺望着这幅景象。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书，像这样被摆放在书店的展示区中。

「感谢您平日的照顾。」

不动诗止低下头说道。

「别客气，这是本很棒的作品。我们也想努力让它卖得更好。」

「感谢您。」

我也这才想起来要表示感谢，所以低下头说道。

而后，我们被带到书店的工作区。我们穿过书店内侧的后门，来到有些狭小的工作室。哪怕只进来四个人，这里都显得有些局促。房间内摆放了两台电脑，墙壁四周张贴着各种打印出来的各种资料的时间表。一些人气作家的作品，为了保证库存而存放在纸箱之中，堆在墙边。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书店内部的工作区域。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实在太小了……啊，二位请坐吧。」

馆川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于是，我和小余绫便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坐了下来。在这期间，工作间内还不断有人出入，几个店员进出了几次，电话也响了几次，看来我们确实是在百忙之中的打扰，我感到有些抱歉。

「啊，岩井，来跟老师们打个招呼吧。」

出现在工作间里的一名店员女性，被馆川老师这样叫住了。这位店员的工作服名牌上写着岩井。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是个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相貌可爱的女性。被叫住后，她那黑色眼镜内侧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啊。」

她张开嘴，有些定住了。

她向小余绫投去了热情的视线。搞不好是不动诗止的粉丝吧。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低下了头。

「我是负责文艺书的岩井，请多多关照。」

「岩井君，能稍微帮个忙吗？」

「啊，好的，当然可以。」

而后，岩井抱来了一堆帆舞驹生的作品，放在桌子上被临时整理出来的空白区域，我看大概有十本左右的样子。

「方便的话，能否帮我们签几本书呢？」

岩井恭恭敬敬地说道。

「当然啦，多少本都没问题。」

河野老师爽快地回答道。

一般来说，在书店中摆放的都是出版社委托书店贩卖的书。也就是说，如果书店卖不掉，是可以将书退回给出版社的。可一旦作家签了名字，就会被当成书店已经买下了这本书来处理，也无法再退货了。因此对于不太好卖的书来说，让作家签名是个有点冒险的举动。先不说不动诗止，帆舞驹生还是个无名作家，哪怕是签名作品，也有卖不掉的风险。

我也不知道，这十本文库本，对这家书店来说，到底是算多还是算少。

不过，这的确是十分难得之事了。

「那么，两位就请准备签名吧。」

听了河野老师的话，我点了点头。小余绫也抬起头来，一瞬间，她也看了我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夏天时，我们就决定了，两个人要如何签下帆舞驹生的名字。

我先认真地写下「帆舞」二字，再由不动诗止在后面潇洒地写下「驹生」。我们当时也练习过几次。虽然小余绫有不能在外人面前写字的秘密，但如果只是为了签名写一点的话，倒是还能够承受。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她在逞强而已。总之我还是认真一点去签比较好。

「一本一本……仔细签吧。」

我说出了我的决定，小余绫点了点头。

「嗯。」

虽然只是一句简洁的回答，但总比之前被她无视时那奇怪的气氛要好多了。

于是，我们便开始一本一本地签名。我们接过馆川老师递来的书，由我这边开始签名。而后我再将书递给小余绫，由她完成签名。之后岩井和河野老师，再在签名处夹入白纸，以免墨水字迹渗过纸页。我们便以这样的流水线开始工作。

虽然感觉花了不少时间，不过实际上整个过程很快便结束了。而后，我们还签了一些书卡。这些似乎是用来装饰卖场的。在两个人的签名后面，我们还写上了书店的名字。这一部分小余绫很难完成，所以都由我来承担。而后我被要求随便写一句话，一时之间我有些不知该写什么。

我向小余绫投去求助的目光，可小余绫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写些什么好呢？」

我有些困惑地抬头看着河野老师。

「嗯，就写请多关照也可以，不过你们希望什么人来买这本书呢？就把想传达的心情写上去吧。」

我有些迷茫，而后大概思考了五分钟之久。

最后，我还是借用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致不想再流泪的你。

「这不是很好嘛。」

岩井握住双拳，双眼闪闪发光地说道。

我感觉有些难为情。

而后我向小余绫看去，她只是耸了耸肩。

然后，我对两位书店的工作人员低头说了句拜托了，请他们收下卡片。

河野老师则取回了签字的笔和纸，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

「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二位帮忙，再签一本呢？」

这样说着的人，是岩井，她向不动诗止递出了一本书。

看着她那不好意思的表情，以及看向小余绫时热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她是不动诗止的书迷。

「好，当然可以。」

小余绫静静地回答着，从岩井手中接过书。书上还包着书皮。翻开书本，原来是一本帆舞驹生的书。小余绫看着我，而后有些犹疑地，再看向岩井。

「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也写上……」

「这，这个给您。」

为了让小余绫在签名时写上她的名字，岩井取出了名片，递给小余绫。小余绫只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可能是想要说些什么。

「你自己写吗？」

我问道，而她则慢慢点了点头，而后对岩井说道。

「我手指伤了，可能签的时候字会有点抖，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的。」

岩井的脸上闪闪发光。

原本就无法书写的她，甚至连写下对方的名字也难以做到。虽说我也可以作为「帆舞驹生」的作者来签，但岩井明显是不动诗止的粉丝。比起我来，哪怕只是签出一些歪斜的文字，对方也更想让不动诗止签下她自己的名字吧。

接过签字笔的小余绫，将岩井的名字在本子上写了下来。

因为被人注视着感到紧张，因此她书写的过程更加艰难。

「岩井小姐，是不动诗止的粉丝吗？」

我将视线从小余绫身上移开，而后这样问道。

「咦，啊，确实……」

她原本看向小余绫的眼睛也向我看了过来，而后整个脸都红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读了这本书之后，也变成了千谷老师的粉丝！」

「谢谢。」

虽然对方只是在说客气话，但并不让人讨厌。

「这本书卖得怎么样呢？」

小余绫还在签名，河野老师则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一般，向馆川老师问道：

「卖得还不错，我刚才看了一眼书架，又卖掉了一本呢。」

「真的吗？」河野老师比我更先发出高兴的声音，「果然，看书架就知道了啊。」

「因为我们每天的工作都是对着书架，所以对于自己负责的书架都是充满感情的。时间久了之后，只是书架上书的位置稍有变动，都能够马上发觉。就像是自己房间里的什么东西改变了位置，能马上知道一样。」

「难道说，」我对馆川老师的话十分佩服道，「就连客人随意摆弄书本，变换书的位置这种事，你们也能知道吗？」

「当然啦。这种事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客人将书拿下来翻看，而后归还到了另一处位置。对我们来说，事后再整理回去确实挺麻烦的。」

「我妈妈啊，」我怀着一种对罪行进行自白的心态说道，「在书店的书架上看到我的书，就会把它放到附近的展示台上去……真是太对不住了。」

这实在是给全国的书店工作人员，增加了多余的工作量啊。

「啊，原来如此，」馆川老师笑了起来，「的确，作者本人，或者是亲友有时是会做出这种事啦。其实这么想的话，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里面都有自己的故事。虽然在作家老师面前，也许并不该说这些话。可是我们也想，像是将书送给自己的女儿一样，将每一本好书都传达给读者啊。」

小余绫此时终于签完了书。

致岩井祥子小姐，感谢您的阅读。

每本书中都藏有故事。

而将这些故事，一本一本拿到手中细细品味的人，到底有多少呢？

一定，没有太多吧。

在每天繁忙的日常当中，我们创作的小说，不过是别人读过的几十本书中的一本而已。我们花费的精力与时间，对于阅读的人来说，只是消费的一个瞬间而已。

即使如此，只要真的有人能够感受到这份真切的情感，那么，我们的创作就是有回报的。

为了完成小余绫为岩井的签名，我在书上写下了「帆舞」二字。收下书的岩井，显得非常喜悦。虽然我只是个附属品，不过看到一位读者如此幸福，对我来说也确实是件开心之事。

趁着休息，小余绫看了一眼贴在门边的照片，停下了脚步。

那应该是由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画面打印出来的。看起来是拍下了不少人，被打出了好多张贴在墙上。还能看到下面打印着注意、警戒一类的文字。

「是偷书的吗？」

小余绫看着低声问道。

「啊，确实……」

小余绫，在想些什么呢。

她盯着那些照片看了一会儿。

「没事吧？」

岩井抱着书问道。

「这些人的目的是把书卖掉吧。因为真正的爱书之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所以……」

她向回过头的小余绫，继续说道。

岩井小姐，就像是拼命绞尽脑汁一般地解释着。我突然明白了。她应该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名为不动诗止的作家。所以，她应该也知道，那些对于不动诗止的恶意。

「所以，请不要讨厌真正的读书之人。还有人一直都在等着你的新书。」

岩井小姐低下头，向小余绫这样说道。

*

我们又搭乘电车去拜访了另外两家书店。每一家书店的工作人员，都让我们签了书。结束了书店访问之后，河野老师要请我们喝茶。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拜访三家书店，到底是算多还是算少。之前河野老师向我们道歉说，不好意思只去三家书店，这样看来算是少的吧。可是，我觉得这也够了。

中途，小余绫出去接了个电话。

「对了，你和诗止吵架了吗？」

河野老师带着疑惑的眼神问我。

我稍微喝了一小口咖啡。

我一边咽下咖啡，一边将杯子放回桌面上摇了摇头：「不，没有，我们平时不就这样吗？」

「真的吗？」她有些惊讶，「可是，感觉你们两个之间，气氛不对啊。」

「平时就这样啦。而且那家伙一直都很嫌弃我的嘛。在教室里她也让我不要跟她搭话。」

「哎呀，」河野老师笑了起来，「诗止会说这种话吗？」

看来河野老师对小余绫诗止的本性，一无所知。

「反正就是，她对我一直都很冷淡啦。」

「这样啊。」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虽然不是为了逃避这个话题，不过也算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下吧。

「对了，我听曾我部老师说了。」

又来了。看来曾我部老师把我拒绝短篇合集工作的事也告诉她了。

「听说你去拜托她出版那本书，结果被拒绝了。」

啊，原来是指那本被惨无人道地拒稿的小说啊。

「是啊，」我将视线落到咖啡杯中黑色的液体上，「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啊。」

「这样啊。」

当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个名为天月彼方的魔物，在我心中留下的种子，似乎已经膨胀了起来。

「我想要得到更多读者的认可……想要让出版社打更多的广告，接受更多采访……在舒适的环境中写作，这种人是确实存在的啊。我对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又嫉妒又不甘。我搞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到底在哪里。我……觉得自己只是单纯运气不好。可是，运气这种东西，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却要因为这种原因，导致作品无法发表，总觉得，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所以，我才不肯放弃。

所以才会，无论如何，都想继续下去。

想要复活。

因为刚才河野老师的一番话，我将之前自己一直不敢去深想、却又早已满溢于心中的想法，全部都说了出来。

「运气啊……」河野老师低声说，「的确，也许是这样。之前我也曾经说过好几次，千谷的小说，在我看来是非常棒的作品。你的故事，只是暂时还没有传达到那些真正需要你的故事的读者那里。如果能够让更多人读到你的作品，那就一定能够将作品的优秀之处体现出来。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因为这个……」

河野老师紧紧看着我的双眼，继续说道，「可是，为了这个目的，继续写下去才是最为重要的。不能停下脚步，要一直写下去。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让更多读者知道你的名字。如果能让更多人期待你的作品，那想要找你出书的出版社也会增加的。如果能得到什么奖项，到时候，那个被腰斩的作品也许就能够出版了。如果你想让自己的作品复活……就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一定不行。」

「我……」

我再次将咖啡杯放到桌子上。

一直盯着摇晃水面。

「我……现在算是止步不前了吧。」

「不要害怕。总有一天，你也必须去写你自己的作品啊。」

我知道。

这种事情。

可是，我无法克服。

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

我真的在害怕吗？

还是因为，根本就不想去尝试？

所以，就是因为想逃避，所以才在利用我吧！

不动诗止，当时是如此愤怒地指责我的。

「千谷和诗止真的没事吗？」

河野老师，看着沉默的我问道。

「真的，没什么。」

「可是，她说改天有事要跟我商量。」

河野老师，看着咖啡店门口的方向说道。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小余绫正在打着电话的样子。似乎是在确认，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

「感觉应该是个挺严重的问题。而且还说，今天不能说这件事，所以要改天和我两个人见面聊……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吗？」

对于这样的质问，我无言以对。看起来河野老师已经察觉到了。她用有些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小余绫，想要结束和我的搭档关系吧。

我是想逃避吗？

我是想停下脚步吗？

所以，才会选择「帆舞驹生」的工作？

所以，哪怕请求小余绫重新考虑这件事，也不过是在继续逃避吧？

那么，我应该顺其自然吗？不知道。

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应该如何行动才好？

口中的咖啡滋味，全部都是苦涩的。

*

期中考试的结果，比起过去并没有明显进步。

对于我来说，现在这个时间点，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我自己必须完成好几件事。要选好荐书会上的推荐图书，要为社刊创作短篇小说，还有关于那个叫作真中叶子的少女，我也应该做些什么。

成濑，想读续作的故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马上联想到的便是真中写下的那个故事。

那是我在初中时代，曾经无比醉心、沉浸其中的故事。

然而，它却被决定性地终结了。

我回忆起了那时真中在咖啡店中流泪的样子。她的愤怒，她的话语。秋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样说道。我确实对此完全一无所知。怀着苦闷的心情，我在放学后来到图书室，默默地看着书。

我也知道，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而已。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去想自己的事，只要沉浸在故事之中便好。我确实是在逃避。可我仍然一边抱着罪恶感，一边继续看着小说，将现实中的烦恼全部抛诸脑后。

然而，为什么呢。这个故事，反而让我的心更加难受了起来。原因大概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和我非常相似。

总是喜欢对他人妄加揣测，容易被一些极其细小的事情所伤害，脆弱不堪，读起来就好像在远远的地方看到了自己一般。因此，才会对周围的人不管不顾，说出一些多余之话伤害他人，虽然也许只是细微之处，但是我现在有些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了。正如千谷学长所说的一样，如果读者无法接受主角的所作所为，就会带着对角色的嫌恶感，最后生气地把书丢到一边。

可是我不同。本来就想逃避现实而阅读故事，然而这故事又尖锐地指明了我要逃避的问题。哪怕是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份刺痛感，我仍然无法停止翻动书页的手。我的指尖紧绷着，颤抖着，一边怀着要不要继续看下去的纠结心情，一边无法放下这个故事。

一定是因为，我更想拯救小说中的主角。

我感到自己的内心，被它打动了。

哪怕在读过这本书之后，我无法有任何实际的收获。

故事已经快要发展到了高潮，我的手中因为紧张而流出了汗，正在我纠结地翻动书页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我抬起头来。

「秋乃……」

走进来的人是结衣。她的表情看起来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总感觉有些奇怪，她像是个还魂僵尸一般伸出双臂，向我这边走来。虽然她的样子有些闹腾，不过因为图书馆里没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怎么了？」

我合上书本站了起来，虽然很在意故事的后续发展，不过也没办法继续读下去了。

「啊，你怎么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啊。」

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接待台前，用手撑在桌面上。

「开完会了？」

也不知道她们那边进展的如何，我随口问道，而结衣则缓缓摇了摇头。

「嗯，就这样结束了。」

而后，她就这样坐了下来，她抱着胳膊趴在接待台上，将下巴抵在桌子上，而后抬眼看着我。

「结束了啊……」

「结束了？」

我有点搞不懂她的话。我歪着头，努力地继续问她。

原来，她所谓的「结束了」，指的是她平时看的漫画月刊杂志上，喜欢的连载漫画结束了。昨天，她在阅读最新连载的漫画时，发现下一期就要刊登这部漫画的最后一章了。因为她实在非常喜欢这部漫画，所以这件事对她打击颇大。她今天一天都像神游一般。我就说，她怎么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还以为是她期中考试的成绩不好呢。

「这样啊……自己喜欢的作品完结了，确实很难过啊。」

这种心情，我十分能够理解。

可是，结衣马上直起身子，口沫横飞地站了起来。

「真的不应该完结啊！明明刚加入了可爱的新角色，还有可靠的帅哥伙伴，从现在开始才要开始真正精彩的部分吧？从上一期才开始进入了新的章节故事，之后的发展期待度可是超级高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完结啊？明明接下来应该是更有趣的故事啊！只剩下一章的内容，绝对不可能把之前的伏线全部回收的。怎么能就这样结束了啊？作者是笨蛋吗？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她这样吐出一大串抱怨，让我几乎眼前一黑。

看来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这部漫画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道。

「这部漫画，是很有人气的那种吗？」

「人气嘛……嗯，怎么说呢，」结衣皱起了眉头，「完全没什么人气吧。说起来，这部漫画一次都没有上过杂志的封面呢……」

「那，会不会是被杂志腰斩了啊。」

「腰斩，腰斩……你的意思是指，被杂志强行要求结束连载吗？可是故事才刚开始，为什么啊？」

「为什么，因为，如果作品没有人气就不会让它继续连载下去啊。」

「不不，这太奇怪了，明明这部漫画超有趣的啊。」

「哪怕再有趣，只要卖得不好，也只能结束吧。之前也有不少这样的漫画。」

「啊？」

结衣张大嘴呻吟道。

虽然很遗憾，但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不管作品中蕴含着多大的能量，只要一旦被判断不好卖，就会被终止连载。这种事情，我也听千谷学长说过好几次。

「我们文艺部的学长，家里有亲人是创作小说的，所以跟我们说了不少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小说，还是漫画，现在都是相当艰难的产业。和过去相比，作品的数量大幅增加了，可是，正因如此，一旦被判断是不好卖的作品，就会让其他作品取而代之，要求它让出位置呢。」

所谓的「位置」，既是指杂志上的连载版面，也是指书店里的书架和展示区，也就是需要花钱进行宣传和刊登的地方。

「啊……怎么会这样啊……」

结衣再次坐了回去。她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头歪了起来。此时的她，整个脸颊靠在了冰冷的桌子上。头发也散在一边，露出了白色的脖颈。看起来像是整个人倒了下去一般。因为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古怪，我不禁轻笑了起来。可结衣继续维持着这个姿势，鼓着腮帮子说道：

「不要笑我啦。」

「抱歉。」

我用手掩住嘴。

「可是……可是，这就很奇怪吧？」结衣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抬起头来，「我在书店里，几乎就没有看到那部漫画被摆出来过啊？就算是去那种很大的书店，也从来没看见过一本，读者根本就买不到书，那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畅销呢？」

「嗯，也对。」

「为什么，不能多做一点拿出去卖呢？书店里不是明明有那种堆成小山一样的书吗？如果弄成那样，一定就能变得很显眼，买的人也会增多吧！为什么都不去努力一下啊！」

「嗯，」我摸着脖子说道，「要在书店里那样展示，必须是印量很大的书才行。可是，如果要增加印刷量，就得有足够的资金。也就是说，只有已经畅销的书，在再版加印时，才能够那样摆放，否则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其实我们在书店里目之所及的书，都是已经成为话题的畅销书了。

因为卖得好，所以才能够打广告，在书店里得到更多的展示。而在这样的表面繁荣之下，则是无数的作品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被悄悄地埋没了。甚至有的书，都不会被发货到店，更加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这不是很奇怪吗？」结衣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不在书店里多加展示，那肯定卖不掉吧？可是如果卖不掉，也没法在书店里进行展示，这不就是个死循环了？」

「是很奇怪啊。」

我也和结衣露出了同样的表情，苦笑了起来。

我又想起了千谷学长之前所说的腰斩死亡循环的事。

「能够在这种行情下脱颖而出的，应该是运气真的特别好的作品吧。」

「应该也是特别有意思的作品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摇了摇头，「可是，特别有趣的作品，也有很多会因为完全卖不掉，而被腰斩。虽然好看是畅销必不可缼的条件，但作品好看未必一定能够畅销。」

「我搞不懂啊，这也太难理解了。」

「是啊。」

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作品好不好卖，似乎与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作品，并不会通过销量来判断作品的价值。所以我也很能理解结衣现在的心情。就我自己而言，也读到过好多本轻小说，在中途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对于我们来说，自己喜欢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

尽管如此，还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有作品被腰斩啊。

「可是，最感到无法理解的应该还是作者本人吧。」

「对啊……是这样的。」

初印的发行册数太少，是作者的责任吗？还是因为书店的数量减少导致的？或者是因为作品的数量泛滥，导致了书架上根本摆不下那么多持续增加的书？

作者本人的努力，在这方面只是隔靴搔痒。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更好地打磨作品，然后，让结衣看到。作家能做的，也就止步于此了。可是，命运并不会恩惠于每一个作者。如果因为运气差而失去机会，那么你的作品，就会被宣告结束。不管我们如何喜爱那部作品，都没有用了。

「可是，这么想的话，也算是奇迹吧。」

结衣低垂着眼睛，小声说道。

「奇迹？」

「嗯，你看。」

她慢慢挺起身体，一边用右手梳理着凌乱的头发，一边用忧郁的眼神看向书架的方向说道：「明明世界上，有这么多书，而且还有无数，根本无法印刷成书的作品。还有哪怕出版了，也无法放到书店里售卖的作品。哪怕这样，我们却在如天空中无数星辰一般多的作品之中，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作品，这不就像是恋爱的奇迹一般吗？」

结衣说完这番话后，她自己也有些害羞了起来。

而她的笑容，则让我的心突然强烈地震动了起来。

我追随着她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嗯……的确是奇迹。」

人的一生中，能读到的书是有限的。

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作品却是无限多的，而且每天还会有无数新的作品增加。

可是在这其中，能够遇到自己从内心深处喜欢着的那部作品，的确是奇迹。因为，就如同在茫茫人海中，遇到自己命运中的那个人一般，是个伟大的奇迹。

在摆放着大量作品的书架前驻足，食指划过书的封面。在这个瞬间，一定就相当于在人群中，与自己的命定之人擦肩而过一般的恋爱奇迹。

可是，尽管如此……

「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太过分了。」

我看着这样说着的结衣。

她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悲伤表情。

「这么想来，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奇迹。可是，我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不花钱去看盗版，还在网上说这些书是垃圾作品。仔细想来，这会不会都是因为我们，这都是我们的自作自受吧。」

「结衣……」

「我们明明是能够体谅他人的生物，我们能够与他人的心灵产生共鸣，流下眼泪。可是尽管如此，为什么我们还是做不到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呢？」

「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看盗版又不犯法，就开开心心地去看了，结果到最后却换来了作品被腰斩的结局。我也曾经在网上看到过，有人给一些作品打差评，说这本作品没有看的价值，那我想着不花钱看盗版就好了。结果最后，这些故事都消失了。就连我喜欢的作品，如果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腰斩的，那么，果然还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这样做了才……」

「其实啊……」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又到底应该怪罪于谁，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各种各样的因果盘根错节，我们根本无法理出真正的原因。

「这个啊，是神明在发怒吧。」

「神明？」

听到我的话，结衣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

「你看，不是有那种神话故事吗。神明看到作恶多端的人类，最后愤怒地销毁了地上的生物一类的。」

「那么，神明就是作者，而那些坏人，就是我们？」

「啊，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

「这样啊……确实，也许就是这样。」

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作品都消失了。或者说，有另一种可能，如果那些我们喜爱过的、发生过联系的作品，根本没有降生于世便被毁灭，那又会如何呢？

为了维系读者的存在，必须做一些什么。我回忆起了九里学长曾经说过的话。然而，我们自己，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故事，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娱乐形式而已。

如果有一天，这种东西真的消亡了，真的会有人感到困惑吗？

我回忆起了那个自己还在等待着后续的故事。

「虽然希望作者们还能继续写下去，」我低声沉吟着，「可是，也许真的会有一天，不再有人为我们而创作了吧。」

我的舌尖上溢出了苦涩的味道，是那时口中拿铁咖啡的味道，我回忆起了当时的她看着我时的闪闪泪光。为什么，我当时无法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只颤抖着的拳头呢？

我希望，有人能够为我书写。

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我想再一次，体验读那个人写下的故事时的感觉。

我想要看着，你创作故事时的背影。

尽管，我从来都未曾改变，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所以，我才会受到神明的惩罚。

「啊……秋乃？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打湿了面颊。结衣站起来，走到接待台里侧，在我身边看着我。

「怎么了啊？」

「没事，没事，我只是……」

我紧紧握住放在裙子上的双手，努力想要忍住眼泪，我甚至知道，自己的脸部肌肉因此而扭曲变形，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因为无法忍耐而颤抖。像是我自己内心一直封闭的情感终于要爆发出来一般，我一直藏在心底的感情和话语，满溢了出来。

「我没事的，因为……」

我忍耐着，一边摇头，一边咬着嘴唇。

可是，结衣却轻轻触碰着我的肩膀说道：

「啊，让我也听听，秋乃的事吧。」

「结衣……」

「就像之前那样，在爆发出来之前，告诉我吧。如果你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有些困惑地垂下眉，一边温柔地笑着一边说道。

她的食指，在我的肩上轻轻抚着。就如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轻轻打开书页一般。

也许，我确实急需向他人倾诉。

我想要让她这样的人，知晓这个以我为名的故事。

「那个……我……曾经有一位朋友，她会为我而写故事……」

我睁开眼睛，却发现顺着眼镜边缘流下的液体，已经模糊了视线。

可是……我讨厌自己。

「抱歉，我讲不好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真是抱歉啊。我想让她为我写下故事，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这就是，故事没有任何力量的证据……」

我，讨厌我自己。

「其实，我只是在逃避现实……因为讨厌自己，所以想逃避，想憧憬，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最后便逃避到了故事当中……」

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

你的故事中，拥有力量。

所以，我想让你，继续写下去。

可是我又应该如何启齿呢？

「哪怕被故事打动了心灵，可我还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结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那样的感触，唤醒了我内心的记忆，让我的心口一紧。那是另一处地方，和这里一样，被包围在书的海洋之中，在夕阳的景色下，那时的我，也曾经这样不堪地流下泪水。我大叫着，说讨厌自己。现实是我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也没有改变自己，我最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秋乃啊。」

结衣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将椅子搬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一定是个很真诚的人。」

真诚？

我取下眼镜，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不可思议地微微张开嘴唇。

「你是个很认真又一根筋的人啊——这是你推荐给我的小说里的话。」

结衣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认真是指……读书吗？」

然而，结衣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在思考读书的意义吗？因此而觉得无地自容而且备受伤害。我想啊，那一定是因为秋乃对故事有着极其真诚的感情。如果只是想通过阅读来逃避现实的话，是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并且被伤害的。」

的确，我没有考虑如此之深。

结衣继续笑着说：「你嘴上说着要逃避现实，也许是这样吧。一般来说，看漫画的时候，都会跟着一起笑，一起紧张，一起激动……可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而读书。可是，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好？」

我沉吟着。

「对结衣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问题。但是，对我来说……就不行了。我和结衣是不同的。因为我讨厌自己，我非常讨厌自己。因为，我甚至无法对自己重要的朋友道歉……」

「我们都是一样的，」结衣有些困惑地笑着说道，「我啊，也讨厌自己。」

「什么？」

我感到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错。我想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人，敢抬头挺胸地说喜欢自己吧？」

「可是……」

「就是这样。」

她揉了揉我的头，像是想要强行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说道。

「虽然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是想和以前的朋友和好吧？」

「没错……可是，我并没有那样的资格。」

「对方，是你的朋友吧？你喜欢她吧？」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只是模糊地思考着：真中算是我的朋友吗？我喜欢她吗？结衣一边等着我的回答，一边继续抚弄着我的头发。

「也许吧……」

「那就去和好啊。向朋友道歉的资格，就是朋友这个身份本身。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她很坚定地用力说道。

「这，这样吗？」我惊讶地问道。

结衣笑着说：「嗯，这是我喜欢的漫画里的名言，一定没错的。」

被她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又划过了脸颊。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说啊。」

「说对不起不就好了？」

「不够啊，这完全不够吧。」

我不停地摇着头。

「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有好多事想要告诉她，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我思来想去，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一直都是这样。害怕万一被讨厌了怎么办，不知道是否能把自己的心情说明白，净是考虑这样的事情……哪怕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把事情说清楚，就连结衣也被我搞糊涂了……」

所以，我才无比讨厌这样的自己吧。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心情。」

我看着结衣，也许是因为眼镜被泪水模糊的缘故，我完全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所以啊，在这之前，我们不是讨论过，为什么要写小说吗？秋乃要不要写小说呢？」

「咦？」

「你曾经说过，虽然无法准确地说出来，可是心里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这些东西如鲠在喉，所以，不如像写信一样写下来，用小说来表现自己的心情，一定可以做到的。」

「这样啊……」

我不知道，也许确实如此，也许并非如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会对结衣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其实，并没有这样考虑过。

然而，也许确实如此。

我有想要表达的东西，有想要嘶吼出来的东西。我被自己封闭在内心，我被这种不知该如何发泄、无比想要爆发出来的情绪所折磨着。像我这样没用的人，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付诸行动，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笑着说出来，所以，我只能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情，全部封闭起来。

「可是，我写出来的小说，一定也是垃圾吧。」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故事，这句话是骗人的。

「应该有只有秋乃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吧？那种纤细而敏感的故事……而且，虽然是满身疮痍的生存方式，可是，因为你拥有真诚的情感，所以一定能全部写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故事，大家会读吗？」

「会的吧。比起像我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写出来的小说，像你这样纤细而敏感的人所写的故事，应该会让人更想阅读吧。」

她的嘴快速地说着，像是要把前齿吞下去一般。

我讨厌自己，或者说很难喜欢上自己。可是这样的我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才更容易读懂吧。这样写成的小说，一定会成为我的自我救赎。

只有我如此讨厌的自己，才能写出来的东西。

正是这样的自己，才能写出来的东西。

「为什么。」

我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结衣会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啊。」

透过湿眼镜片，我看到她露出了困惑的笑容。她伸了伸胳膊，用手使劲笼住我的头发。我的身体随之靠了过去，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上。

「一直以来，我都对秋乃一无所知啊。」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背上那被轻轻的拍打。

「虽然每天都待在一起，一起吃饭，可是对于秋乃，我却完全不了解。」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抱歉的气息。

「因为你，几乎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哪怕是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总是流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我们在一起，会让你感到很无聊呢。其实我一直都有些担心。」

我闭上眼睛。此时我的脸颊依然是冰冷的。我伸出手，紧紧握住结衣针织衫的衣角。

「可是，只要好好交流一下，很快就能了解你了。现在的你，和我以前所认识的秋乃，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我好高兴。我想更了解你，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我啊，喜欢和秋乃待在一起的时间。」

「我也是……对不起。」

其实对于结衣，我也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完全一无所知。

明明有半年的时间，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一起聊天，一起吃饭，却根本不了解对方。因为感觉对方是个时髦的女生，交往起来会很难受，所以对于自己不擅于应对的人，往往自己先有意识地与对方保持了距离。明明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明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这本小说，我还没有阅读过。

对于故事的共同感受，并不是只有封闭在内心的一种形式，也可以打开心门。这样的话，一定能够发现更加重要的东西。

这些让人怀念的话语，在我的胸中满溢而出。

所谓的阅读故事，就是阅读人生。

真中也好，结衣也好，她们都在阅读着故事。哪怕是封面有些难看，哪怕是书面有些脏污，哪怕是用拙劣字迹写下的难以阅读的文字，她们还是克服困难，继续读了下去。一直读到无法继续为止，以此去体会着我的心情。

可明明是这样，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永远都不知道。我还是流着眼泪，大声地叫喊着，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

秋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知道。

世界上是否还有，想阅读我的故事的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也想去阅读你们的故事。并不只是浮于表面的通读，而是想要到达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落去细细品读。

「什么时候？」

结衣抽出身体说道。

她看着眼镜戴得歪歪斜斜，脸上哭得一塌糊涂的我微笑着说道。

「什么时候啊，我也想读一下秋乃的小说。」

「嗯。」

我点了点头，将眼镜摘了下来。因为太过难为情，我没有抬起头，只是用指尖擦拭着眼泪，不停地重复着谢谢。

愿意阅读我的朋友，谢谢你。

这次，换我来，将你们的故事收入心中。

*

结衣取出手机，发出了一声惊呼。

是利香发来的信息，因为人手不足让我们一起回去帮装饰组的同学工作。

虽然我也想一起帮忙，不过今天正好是图书委员的值班日，所以没法一起过去。随后，我送走了结衣，开始考虑真中的事。我必须读懂她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必须知道，她话语中的真正含义。

她曾经说过，秋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在遇到秋乃之前，写小说都只有快乐。在这里，也许她隐藏了写故事的真正理由。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就只会重复和之前一样的事。

到了图书室快要关门的时间，老师回来，告诉我今天可以回去了。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出校门。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感到有点冷。

我晃晃悠悠地走向去车站途中经过的书店。

我想要找到合适的语言。

我感到自己想拥有某种语言。

进入书店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般文艺的书架。有几本和我刚读完的书有些类似感觉的书，正放在展示架上，看起来似乎是同一个书系的作品。莲井送我的那本书没有摆在这里展示。我试着找一找，最后终于发现，只有一本插在书架上。所以，能与一本书相遇本身就是奇迹吧。

我伸出手指，触碰着这本书，它与我包中那本已经脏污的书是完全一样的。而后我寻找着这位作者的名字，却没有找到其他作品，发行这部作品的出版社，本身出货量就不大。

这个故事，似乎是被划进了推理小说的分类。

主角的少女，和我有些相似。为人软弱，不擅长与人交流，和我不同的是，她拥有极为稀有的推理能力。她使用这样的能力，在学校解决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件，尽管这样，别人却认为她多管闲事。她解开谜题，将隐藏的真实呈现到众人眼前，然而她却因此而受到了伤害。故事的高潮部分是一直陪伴在女主角身边的、一直支持着她的友人，其实是个从以前就一直恨着她的人。

而后，故事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发展。对立的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深刻的鸿沟，在此前的故事中，曾经为了她们的友情而数度流泪的读者，此时却只能痛苦地注视着故事的发展。此前一直进行推理的主角，在失去了亲友的打击之下，也失去了解决事件的欲望与意义。

我感觉，无论如何，这个故事都将会以悲剧收场。然而，故事的字里行间，却传来一种让我感觉故事并不会如此发展的安心感。

也许，是因为创作这个故事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吧。

我想，也许作者是相信人的可能性的吧。我能够强烈地感知到，这个故事中所注入的强烈情感。这时，我才意识到，莲井的朋友，将这本书送给我的理由。

这本书，与我所选择的故事，有相似之处。在描写人的可能性这一点上，他们是非常相似的。我想，我们可能都是阅读着相同作家的书成长的吧。

虽然所谓人在世间，不过是宇宙中微尘流动一般的存在，然而如何感受和思考，却全凭每个人的心来决定。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突然想到了小余绫前辈的事。

也许，这两部作品在深层所描绘的理念，都有着她所谓的、像是名侦探眼睛一般的深刻洞察吧。真中的话，结衣的话，还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汇织在一起，从我的感性之中溢了出来。

看着夜空划过的流星，就能产生美丽的心思。

为此，必须要去感受更多的东西才行。

可是，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美丽的事物。像我们这样纤细的存在，只是过着普通生活的话，也许还能躲在温室里备受呵护，免于受伤。但是当投眼世界时，则一定会陷入苦战。这样一来，与书中的主角便产生了联系。

小余绫学姐呢？她也会这样战斗吗？哪怕受到伤害，哪怕受到挫折，也依然放眼世界，尽情地抬起头，感受着那些美丽的事物吗？

我将平装本的书放回书架，又在店内寻找了起来。

我来到了漫画区。

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读一读结衣喜欢的那部漫画。

然而，我在店里找不到那本名为《前进的有朱》的漫画。好像我们家的书店里也没货。等回家之后，就去下个订单吧。

作品被腰斩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我回忆起了这之前结衣跟我说过的话。我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代入了作者的身份。

无法继续创造故事，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一定还有很多像结衣那样的读者。明明那么多人在期待着故事的后续，却又不得不忍耐着故事无法继续的痛苦。故事已经无法传达到等待着它的人的心中了。对于作者来说，失去阅读故事的人，也同样痛苦。只要有读者在，那么创作时的痛苦，便是能够忍耐的，可是如果连那都失去了……

不经意间涌出的感情，让我紧绷起了身体。

我向刚才自己走过的、一般文艺的书架看了过去。

那是在结衣过来之前，我在图书室中阅读的故事。那其中描写的情感，让我的胸中再次热了起来。故事的主角失去了信任的亲友。哪怕之前明明一个人也能够完成推理，却因为失去了朋友，而变得无法继续。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明明只有写作才能让我快乐。

这就是真实。

我如此确信。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中涌出。

我今天到底要哭泣多少次呢。我强忍住那涌上眼角的热意，紧紧咬住嘴唇。

现在不是哭鼻子的场合。

我离开书架，转过身子。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人。

我一时间无法动弹，就好像身体被冰冻住了一般。

上次也是一样，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同一个书架下的身影。

提着同样的帆布包，同样偷看着周围的情形。

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有多么狼狈。

我姑且屏住呼吸，躲在书架的后面。

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我的身体中似乎要发出惨叫，体内的血液加速流动，甚至直冲我的耳朵。

是当时那个偷书的人。

他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然后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将手伸向了展示台上放着的书。

当他转过身子时，那里原本放着的漫画，已经从他手中消失了。

他小心地抱住帆包袋，面无表情地向我这边走来。

他径直走向了出口的方向。

我想要发出声音。

可是，我的身体害怕得一动都不敢动。

怎么才能发出声音呢，怎么办才好呢？他的身体穿过狭窄的过道，帆布包的一角擦过我的肩膀，我却只是颤抖着身体。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店员在哪里呢？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

这样的话——这样就没办法了。

是的。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那时一样，我的心中似乎有人对我这样说道：抓小偷并不是我的工作，不要多管闲事，我完全没这么做的必要，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本书而已。

可是，能与一本书相遇，是奇迹啊。

「等一下……」

我的喉咙哑得发不声来。

所谓的故事，只是对于现实的逃避。

故事真的能够打动人心吗？

也许是的。

也许是这样的。

她也曾经说过，故事能够打动人心。

故事，能够实现愿望。

阅读无数的故事。

为无数的故事而流泪，为无数的故事而心动。虽然这也许只是一时的情感。然而，那些曾经落下的泪水，已经深深地浸入了我们的内心，绝对不会消亡，而是会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如果有一颗祈愿之心，哪怕再微小，也能被故事中描绘的勇气所鼓励。那样的勇气，应该正潜藏在我内心的某处。因为，故事本身就是希望。

是从不同人内心的祈愿中诞生的希望。

而这份祈愿正是创作者的力量，希望能够通过故事，将这份力量传递给他人。

「等一下……」

我踏出了一步，颤抖着说道。

我伸出手，抓住他的帆布包。因为我的行动而踉跄了一下的男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回过头来，一副吃了一惊的样子。被他这样一看，我的身体更加激烈地颤抖了起来。我想要马上逃跑。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能用面红耳赤来形容。哪怕这样，我也努力地发出声音，我有想要传达的想法，我希望还能保有自己希望看到的自己的样子。

在我内心反复发酵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请把你放到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对方多半没有听清我沙哑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到我这样一个小姑娘，用如蚊虫般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可是，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必须把这份心情，大声地说出来。连自己的所想都不能表达，又怎么可能成为小说家呢。我能做到！那些阅读以我为名的书而存在的人，正是这样鼓励着我。

「把书还回去！」

他有些不明所以，嫌麻烦似的啧了一下，而后挥开了我的手。我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叫了起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哪怕被这样瞪着，哪怕身体已经僵硬，我仍然脑中一片空白地大声叫着。我感到自己只是被愤怒充满了全身。

「你知道你偷偷将书放进包里带走，会造成多少人的痛苦吗？你知道这样会让多少书店倒闭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书店工作人员的心情？还有那些漫画作者的心情？都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无法继续画下去，你要为此负责！你好好考虑一下，那些喜爱漫画的人的心情吧！」

都是因为你这样的行为，让书店变得越来越少，而作家会因此失去工作，读者也无法再读到新的作品。就连这样的感受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拿书呢。我的手腕被对方打开，身体在狭窄的过道里被撞翻，当我的身体被撞到地上时，原本展示架上的书也随着掉了下来。

可是，哪怕这样，我也没有停止口中的话语，我是不会停止的。

「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些感受的人，没有资格触碰故事！」

我不想让那些阅读故事时曾经流过的泪水，变得像谎言一般虚假。

故事，是可以打动人心的。

我想证明这一点。

「不要夺走，我的奇迹！」

我不希望，因为这样愚蠢的行为，而让自己与书相遇的奇迹遭到践踏。

男人嘴里似乎说了些什么。他一边从包里取出漫画，而后胡乱地丢到展示台上，一边态度恶劣地在嘴里念叨着，拿错了一类的。而在他离开后赶过来的店员，把手搭到了我的肩上。我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大哭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行为过于愚蠢，还给店里添了麻烦，这样想着的我，感觉羞耻至极。我想要通过自己的战斗，来证明故事不是对现实的逃避。你的故事，打动了我的心。而现在我所做的，正是你的故事教给我的。

所以，请你继续去写那个故事吧。

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一点。

哪怕无法得到你的原谅，也无所谓。

我一定要让你继续写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需要你的故事的人存在。

*

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

因为和小余绫的争吵。我最近一直在想她的事，结果导致了睡眠不足。

今天去学校的路上，我看到她和朋友一起上学的样子。我偷看着，她和朋友聊天谈笑时露出笑容的侧脸。当我看到她嘴边的笑意和快乐的眼神时，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加剧了。来到学校的楼梯口时，我和前倾着身子正在换鞋的她有一瞬间对上了视线。之前我们在教室或者走廊相遇时，每次她看到我，都会做出不要看我，或者是你在看什么的表情。

而今天的小余绫，也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一般。我感觉到，现在的她已经变了。虽然我们之前在学校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是我能够读取到，她发出的信号。

所以，都结束了吧。

放学后，我来到社团活动室，单手托着腮，在睡意和思考之间徘徊。

九里好像是说被成濑拜托了什么事，今天也来了活动室。虽然我有些在意，成濑想要找他聊什么，但在那个关键人物到来之前，我都一直持续着苦闷的思考。

要怎么做才好呢？我不知道。

哪怕要道歉，我也不知道，自己该针对什么进行道歉。因为我不理解她生气的点，所以她一定不会接受我表面上的道歉。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工作，而是选择了你——我无法说出的真正的理由。如果那样做的话，你一定会拒绝我吧。只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我便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到底为什么，我会让她生气到这种程度呢？

让我一直等待着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确完全无法理解小余绫的想法。

大概过不了多久，帆舞驹生这个名字就不复存在了吧。

弄不好，这就是我的报应。

是因为我对那根本无法企及的宝物，产生了一丝欲望而受到的惩罚。

可是，继续之前的状态真的好吗？我已经做出了让她伤心流泪之事，对我来说已经如同落入地狱一般。我无法忍受被她讨厌的事实。可是，如果她这样继续讨厌我，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我对于这无法企及的宝物，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门，开了。

我一边感受着几乎跳到让我疼痛的心跳，一边睁开了眼睛。

我原以为她不会再来了。

那纤细的身体，那柔顺而艳丽的长发，白皙而美丽的肌肤。

还有那双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黑色的眼睛。

然而，小余绫诗止的双眼，并没有看着我。

对她来说，现在的房间中，便如同空无一人一般，至少她的表现像是如此。

她淡淡地走到自己经常坐的位置。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小余绫……」

就像是要阻止的我的行动一般，她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

「我说，小余绫……」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跟我说话。」

她尖锐地拒绝了我。

她一边甩开我的手一边说道，然而她并没有看我。

「我说……能不能听我说几句，就几句话。」

她停下脚步，稍微弯了一下腰，而我只能看到她娇小的背部。

「我……不想听。」

「我……」

不行，我说不出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小余绫，仅仅看了我一眼。

「千谷为什么，想要让我继续写下去呢？」

这是她说写续作的意义时，曾经说过的话。

为什么，我想让不动诗止，继续写下去呢？

「这……」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可是，这并不是她希望得到的答案。

而且，因为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这样的理由，哪怕在我自己看来，也并不是足够充分的理由。只是因为想一起共事，就必须写续作吗？这并不是要写续作真正的理由。

「因为成濑拜托我，无论如何都要过来。如果你理解现在的状态就闭嘴吧。」

我原本抓住她双腕的手，失落地滑了下来。

我想，寻找神明是有必要的。

这就是我选择和你共事的理由。

这就是我想让你继续写下去的理由。

如果无法找到神明，她一定无法释怀。

喜欢本身，并不能作为理由。

可是，还有除此以外的理由吗？

所谓续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神明，到底宿于何处？

「啊，对不起！」

门再次被打开了。

我吃了一惊，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成濑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边。

「不好意思，本来想放学马上就赶过来，不过朋友喊我帮忙……」

「啊……没事。我们也刚过来。不过好像九里还没到。也不知道这家伙去哪里乱逛了。」

「我已经到了啊。」

成濑身后，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表情阴郁的男人。

「哇！」

成濑被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抬头看着九里。

「不好意思，我被朋友喊住了。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就一起听听成濑的事吧。」

「哦……」

我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我向小余绫的方向看去，她若无其事地盯着桌子。九里也坐到了平时一直坐的位置。随后，成濑关好门坐到了教室里侧的椅子上。

「对了……成濑是想讨论……关于小说的事吧？」

她特意把我们都喊过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能让现在的小余绫答应来到社团活动室，应该是对小余绫进行了好一番劝说吧？

「其实，并不是我自己写小说的事……」

成濑坐在教室里侧的椅子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坐的位子。因为旁边没有桌子，所以能够清楚看到她的膝盖。她稍微低着头，将手放到裙子上扭来扭去，能够看出她纠结的心情。

她现在，一定是在整理自己的语言。

当她抬起头时，她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表情。

「我……想让一个人继续写故事。」

在这狭窄的教室中，我屏住了呼吸。

她也有想让其继续写下去的人啊。

成濑随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夏天，她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故事，在那之后，又有了后续。

她在初中时代，遇到了一个名叫真中叶子的女生，她被对方所写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而她过去的价值观，也因为对方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之后，她决定自己也要创作小说。然而，在两边朋友们的争执中，成濑最终选择了背叛真中。最终，加上对方的搬家，两人疏远了。

「她为什么不写了呢？」

真中叶子与成濑再次见面时，告知她，自己已经不会再写小说了，而成濑也因此大受打击。

不写的理由，有很多种。

创作故事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痛苦。有时会因为无法忍耐这些痛苦，感到自己的才华已经到达了极限，导致无法再产出更多东西。或者是不知道自己写下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此外还有因为无法感受到神明的存在，从而为此哀叹的人。

哪怕被关在黑暗的牢狱之中，无数次地敲打着脑袋，大声哭叫着，仍然将自己逼到尽头，一定要继续写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她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再次低下头，痛苦地呻吟道。

「因为成濑当时……没有站在她那一边吗？」

我问道，而成濑则微微摇了摇头。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有理解她的心情。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花时间去思考。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不过，我现在有一点理解她当时的心情。」

她落下视线，放在裙子上的双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一定是因为……她书写故事的意义，被我改变了。」

透过她的眼镜，能够看到，少女的双眼痛苦地闪动着。

「总之，这些都是我的想象，没准是我自作多情。也许，在真中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只是普通地写着故事，并乐在其中。她并没有预设任何读者，只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了想要创作故事的欲望，因此才一直写下去的。」

听着成濑的话，我闭上了眼睛。

她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可是……也许在我读了她的小说之后……一切都因此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已经无法再满足她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一开始，只是将自己内心涌出的故事写下来，并没有想让人阅读，也没有想要因此而获得什么。只是为了心灵的满足。

而后，雏子读了我的故事，我开始为了雏子而写。之后我成为作家，开始了解印量的概念，开始想写下更好的东西，卖出更多的销量。当我产生这样的意识后，我开始拼了命地想写出更优秀、更有趣，能够让大家快乐的东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的呢？

是在翻动自己所写的书时，开始意识到了读者的存在吗？

「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我这个读者而创作故事。因为，创作没有读者的故事，实在是太寂寞了。我们正是因为有了读者，才能够创作故事。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创作故事本身的意义，就会因此而改变吧。」

这就好像麻药一般。

一旦知道了其中滋味，便再也回不去了。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段，哪怕没有读者也能够创作的时间了。

「后来，我和真中疏远了起来……她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无法再通过写作而获得快乐了。明明已经没有了读者，那么写作这件事本身也会变得虚无。不仅如此，而且也无法再回到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写下来就好的状态了……」

无法得到他人的鼓励，也无法得到他人的感想。

曾经那股沉浸其中的心情，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已经无法再回到那时的心情了。

如果回到过去这件事，本身无法实现的话……

「所以我……想让她继续写下去。」

像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般。

成濑痛苦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对她说才好。」

她低下头，刘海也随之垂了下来。她的表情隐藏在眼镜的内侧，她一边缩着身体，一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想再失败了……所以，我只能和大家商量了……」

想让对方，继续写故事。

该如何传达这样的心情呢？

到底去哪里寻找，能够让对方理解的理由。

寻找神明。

「成濑……」

沉默的教室中，响起了某人清澈的声音。

是小余绫发出的带有些许责备意味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着她，小余绫则盯着成濑。她的表情，对于成濑来说，也许是从未见过的。

「成濑，为什么想让那位朋友继续写故事呢？」

停止创作是有无数理由的。

过于辛苦，找不到意义。

读者的批评过于严酷，还有残酷的现实，这些毫无意义也没有价值的事。

可是，哪怕是这样，哪怕如此痛苦……

为什么，还想让对方继续写下去呢？

「是因为我的任性……我知道，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小余绫的声音里，带着责难。成濑抖了抖身体，她握住裙子一角的拳头颤抖着。像是在自问自答一般，低着头的她嘴唇颤抖着。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了友人的停笔。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在朋友们的争执中保护对方，不敢抬头挺胸地说出自己对小说的喜爱。明明被给予了那么多的东西，自己却根本毫无回馈。

事到如今，更是如此。现在还想用这样的理由，希望对方继续写下去。

成濑抬起头。

她看着小余绫，小小的身体像是拼了命一般绷着。

「因为我……想读。」

我看向她娇小的身体。

那是透过教室窗户照射进来的、深红色的夕阳，此时投射进了这狭窄的小小空间。渐渐沉下的夕阳残光，此时似乎正燃烧着她的身体。而成濑则像是背负着夕阳般，一边探出身体，一边这样回答。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听到她的答案时，屏住了呼吸。

「我，喜欢小说。我真的非常喜欢她写的小说啊。」

这是个单纯至极的愿望。

「从故事中满溢而出的风的气息，还有像是音乐一般响彻我心中的描写，无时无刻不在打动我的心……我也知道，这些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情绪。可是，正是因为喜欢啊。因为真中的故事，就是为了当下的我所写的，所以，所以……」

九里和小余绫，都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我们都只是盯着这幅炫目的光景。

「对不起……结果……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因为难为情，她失落地低下了头。

「不……」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认为……成濑并没有错。」

听到我的话，她向我这边投来了视线。

「让那位朋友写作……想让她继续写下去……这一点，也许，正是作为读者的成濑你才能做到的事。」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我想，这应该是十分困难的，应该努力让对方知道，你现在的心情。」

「可是……我真的……能表达出来吗？因为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她带着困惑的眼神低下了头。

「成濑……」

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

小余绫诗止，像是要挑战成濑一般，看着她：「成濑，你也有相应的武器啊。」

「武器？」

我们的视线，集中到了小余绫的身上。被我们反问的她，暂时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

让我们焦虑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她的双唇终于缓缓张开了：「没有东西……能够像故事一样……像故事一样去传达人的心情。」

所有的一切，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地上的椅子发出了声响。

成濑站了起来。

「我，要为了真中，去创作故事。」

故事为谁而写。

只是为一个人而写的故事。

「我，喜欢小说。所以，就让我用最喜欢的东西，来取回最喜欢的东西。」

她的心中，已经下了决心。

「谢谢你们。」

她不断地向我们鞠躬行礼，都要把头发全部弄乱了。

而后，成濑几乎像着了魔一般，抱起书包便离开了教室。

一定是因为，她的心中，此时已经充满了想表达的东西吧。

我一边听着她在走廊上奔跑的声音，一边苦笑了起来。

「她没事吧？」九里说。

「应该没事，」我回答道，「对于写故事的人来说，故事是最有效果的。」

「万一她写出了杰作，对方会不会反而更受打击啊。」

不知道为什么，九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那么容易就被打击了，也不过如此嘛。不，哪怕真的被打击了……」

在那个破碎的瞬间，也能萌生出小小的火花。

因为那是，一直藏在心里，总有一天会燃烧起来的火花。

没关系的。成濑就是能够给予他人那样影响的人。

她一定，能够燃起火焰的。

正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又有椅子发出了声响，是小余绫站了起来。

她看着九里，静静地说道：「那么，我就回去了。」

「嗯。」九里点了点头，向我这边看来。

「小余绫……」我站起来，向着她的背影说道。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声音而停住脚步。

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已经找到了。

可是……

心中的故事正从胸中溢出，我却似乎害怕将它们转化成形。

我害怕，将自己的这份心情，传达出来。

小余绫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了门的另一侧。

「你们吵架了？」

「不是的。」

九里的话让我发出了呻吟。而后，他鼻子里发出了微小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你和小余绫啊，都是很好懂的人。我发现了，只要你在这里，小余绫就不会来，我就知道你们俩肯定有事发生。」

「不……只是有些意见相左而已。」

「这样吗？」

我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椅子随之发出了一声响动。

「你啊……刚才说小余绫是个很好懂的人吧。」

「是啊。」

「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完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有时明明心情很好地笑着，却会突然生起气来。与其这样，倒不如像是在教室里那副一直高高在上的样子呢。」

「你想理解小余绫的想法吗？」

当然想啊，老哥。

「我……」

「刚才，她使用了意味深长的话语，对成濑的事发表意见。」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九里。

「她刚才说，解读心情。我听到这句话时，就突然恍然大悟了。原来解读故事，与解读他人的心情，是紧密相关的。」

「解读他人？」

「在书中，并不会将故事中的一切全部都白纸黑字写出来吧？人也是一样的，需要读者阅读思考才能感受得到。」

「我……你是说，我并没有去努力解读小余绫的想法吗？」

「不。我之前也说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够做到。」

什么啊，九里对我的评价，有点过高了吧。

「读书时，会有众多登场人物路过我们心中的那片风景，我想这对于理解他人是有重要意义的。读过那么多故事的你，应该能够理解她的想法吧。」

「不行，那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太复杂了，我思考了一整晚，也完全搞不懂。」

「一晚上啊，那你还真是相当投入呢。」

九里笑了起来。我赶紧直起身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

「如果你不知道小余绫在烦恼什么，或者是无法理解她的心情，那么这样考虑一下如何？」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等待着九里的话。

「去思考，小余绫诗止的故事。」

「那家伙的故事？」

「一直以来，你们不都是那样做的吗。比如说，你写了一本小说，是关于一位女生的故事。那是一位高中女生，从故事中被创作出来的故事。虽然在教室里总是成熟稳重的样子，但在社团活动时会露出另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这方面，你应该积累了不少素材。一直以来，不动诗止都在这样，向你传达着她的故事概要。那么，你会如何去理解这个登场人物，继续创作故事呢？」

「我……」

我理解了九里要表达的意思。

可是，用这样的手法，真的能够理解现实中的人吗？

随后，九里说要出去买饮料，离开了活动室。

而我则盯着空无一物的桌子出了神。

我在思考这个名为小余绫诗止的女孩的故事。

我将自己代入登场人物，试图将自己同化。

就像我一直以来那么做的一样。

可是，真的能做到吗？

你不会阅读人心，你不会阅读人心啊，哥哥。

是啊，也许确实如此。

我的感受力也许不过如此。

既无法理解对方的行动理念，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情感。

这样的话，倒不如将手上这本书丢掉吧。

对于这个名为小余绫诗止的故事，不去理解而是直接丢掉，是不是比较好呢？

我们是不是只会拒绝和否定他人想法的生物？

我想知道这一点。

我原本想转回桌边继续工作，却无意识地站了起来，在教室中来回徘徊。我将手搭在脖子上，挠着头，毫无目的地徘徊着。我的思考，已经完全脱离了肉体。

我，要将情感代入那位少女。故事的主角，就是她。

才华横溢的她，成为年轻的作家，然而，她的家人对此却并不认可。哪怕如此，她还是继续写着。因为这是她所有的、从心底深处溢出的、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绝对无法动摇的东西。

然而，她却失去了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东西。

家族的压力以及兄长们的自卑感，使她穿上了满身铠甲。而这包裹着身体的铠甲，也将来自朋友们的视线与好意阻挡在外。可是，当她脱去这身铠甲，她变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最终甚至就连小说也舍她而去。

失去了小说之神的她，成为一具空壳。

我，只会碍你的事吧？

所以，她的心中仍然有感情。

「也许……那时候，是搞反了。」

也许，那正是她所抱有的感情。

我呆站着呻吟起来。

这，就是我的深度解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进展吗？」

我抬起头，九里出现在门口。

「不知道……虽然感觉稍微抓住了一些感觉，我无法保证那一定是正确的。不过我已经尽量去代入理解了，应该已经足够尽心了吧。」

九里的手里拿着两瓶从自动贩售机中买的小瓶酸奶饮料。这家伙好像一直很喜欢喝这种东西。他扔过来一瓶，我赶紧接住。

「对啊，」他点了点头，拧开瓶盖，「说到最后，还是只能通过沟通来解决。」

「可是，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啊。」

我体会着掌中传来的低温。

「可是，能够帮助小余绫的人，只有你，不是吗？」

「真的有我能够做到的事吗？」

「你刚刚不是还对成濑说，要用她现在的心情，全力出击吗？你自己却做不到吗？」

「我……」

这就是一直以来都在不断重复的事情。

那个夏天，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东西，真的就要这么放手了吗？

「为什么……同样的问题，总是会重复发生呢？」我自虐地笑着，「在小说里的话，只要解决了一个问题，就会迎来大团圆结局了。」

「可是，这就是人类啊。故事总是会以美好的状态迎来结局。可是，如果想象一下故事结局之后的发展，男女主角一定也会继续烦恼着同样的问题。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啊。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前进。」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为了体会手中的感觉，我冒汗的手握成了拳状。

就像是在反复推敲故事，将故事化为文字时做的那样。

人类啊，就是这样生存的。

「你啊……」我抬起头，看到九里认真的样子。我笑了起来，「你的话，总是能给我力量。」

「并非如此，」九里苦笑道，「我的话，并不只是我的东西。一定是从我所读过的故事中提炼而出的。正是因为有了许多作家，创造了许多故事，所以才能支撑起像我这样的人。而创造出故事，接着孵化出读者的人，正是你们啊。」

一定有什么人，是为了被唤醒而生的。

在我心中的那道齿轮，正在带动世界。

我也曾经对雏子说过同样的话。

拥有如此感受力的朋友，我认为是值得夸耀的。

「如果能稍微报答一点从你这里得到的恩情，我会无比高兴的。」

故事给予了我们生存的力量。

我取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现在距离小余绫离开过了多久呢？如果她已经坐上了电车，就追不上了。

为了给自己打气，我一口气将手里的酸奶饮料喝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充满了我的身体。

首先，我必须为她找到神明。

「谢谢。」

我对九里丢下这句话，便跑了出去。

我们到底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而书写故事呢？

对于我这样的作家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书再版。不管用多少心血与力气，如何咬紧牙关痛苦流泪，都无法成为人气作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个时代的读者所追求的作品。每天都坐在桌前勤奋书写，花上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销售的数量却始终无法超过出道作品。每次自认为的杰作，并不为世间所认可。哪怕是浸满了泪与汗水的作品，也无法像其他作家那样使其成为畅销书。不会被印在宣传海报上，不会被做成宣传册，也不会被登载在杂志的书评专栏中。甚至花上一生的时间，都无法得到媒体的青睐。既无法进入畅销排行榜，也无法获得文学大奖。

可是。

哪怕如此。

我到底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一直书写着故事呢？

已经无法再找回那些什么都不去考虑，只专心致志地写着故事的日子了。

我已经无法再找回哪怕是无人夸奖，无人看见，只要写出来就心满意足的那种感觉了。

因为我选择了在这条道路上前进。

然后，我知道了。

我在走廊上奔跑着，换上鞋子，跑出学校，穿过校门。我一边穿过正在放学的学生，一边向车站的方向全力奔跑着。我想要告诉她，想要回报她。我终于发现了，我终于知道了。

你一定，也是如此。

我喘着气。等待着信号灯的变化。我的脚底加重，心脏跳得飞快，身体几乎像是要前倾倒下一般。可是，我的汗水，我的泪水，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舍去，我只想与你对话。

「小余绫！」

我看到那个在马路上身穿校服的背影就马上大声叫住她。

她有一瞬间，停下了脚步，然而，并没有回头，马上继续向前走。

我抓住肩上背包的手指，微微地绷紧了。

「小余绫！」

我无数次地叫喊着。

然而，我发出的声音，却无法传达给她。

像是要维持着心脏的跳动一般，我继续向她追去。我穿过马路，直接跑到了她的前方。停下后，我的肩一上一下颤抖着，手搭在膝盖上，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呼吸，而后编织着自己的语言。

我抬起头，她正惊讶地看着我，轻轻地咬住嘴唇。

「怎么了？」

她不快地皱起眉头，之后移开了视线。

「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我找到了。」

听了我的话，她并没有看我。

或者只是假装没有看我？

然而，你也已经发现了吧。

「我找到了——小说之神！」

我抓住她的肩膀，如此倾诉道。

为了让一度失去神明的她，知道这一点。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她纤细的身体，晃动了起来。

尽管如此，小余绫依然没有看我。

「我也发现了！从最开始，就不需要任何条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其他人。只是，将从身体里满溢而出的这种东西，拼命地化为文字，甚至不用考虑是否有趣。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回到那时了。因为，我知道这一切！」

看到阅读故事时雏子的笑容，那时的我，有一种无比的满足感。当时，我找到了书写故事的理由。

「从最开始，书写续作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非常简单而且单纯的理由。

只是任想象膨胀，任其在胸中鼓动，去书写故事。

所以……

「因为有人在等着你！因为有读者！所以，我们才会去书写故事，不是吗？」

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说的。

你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样的回忆呢？

没错，编织故事的意义，就是因为有人正在为它而等待……

因为，故事一定会继续下去的。

如果没有等待着故事的人，那故事就无法继续。

我抓住她肩膀的指尖逐渐失去了力气。

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她微微地颤抖着身体，而后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沉吟着：「放开我……」

我将手从她的身体上拿开。

可是我的心脏，仍然在疯狂地跳动着。

然而，对于我给出的答案，她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而是说：

「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

天空上飘浮着的灰色的云层，映照着黄昏时分夕阳红叶般的颜色。

我们来到了附近一所小小的公园里。这里的游乐设施不多，也很少有人来玩。寒风吹过，树叶柔和地摇动了起来。我静静地听着，这树叶摇动时所发出的声响。小余绫一个人，站在公园的中央。

「我……」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一些乱。

我看着她低着头的侧脸。

「在最开始写作时，完全不去考虑，这本书要给谁读。只是像写一本笔记一般，写下文字。手腕一边冒汗，一边写在纸页上，甚至用了几乎将笔尖折断的力气，去表达自己那无法抑制的心情。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

她一边看着地面，一边这样带着怀念的语气说道，她用手轻轻抚了一下被吹动的长发。而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一开始，家人知道我在写作时，只觉得愚蠢，也根本没有想要读一下的想法，我当时倍受打击。哪怕如此，我也觉得没有关系。因为这是其他人不具备、只有我持有的武器。哥哥还是姐姐都没有这个能力，这是我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也绝对不会出让的东西。这是我从心底里溢出的，只有我自己拥有的武器。」

听上去其实只是孩子们耍小聪明的故事。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而我注意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名少女，怀中抱着一本笔记本，毅然地站立着，可背影却像是背负着寂寞一般。

「当我成为作家的时候，实在是非常高兴。站在颁奖台上的我，与为了达到家人的期待、拼命表演伪装的我，是完全不同的。我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存在，终于得到了这个美丽世界的认可。过去那些忍耐着伪装自我的行为，也被证明了是错误的吧。」

我的大脑中，浮现出了很久以前，她接受杂志和电视采访时的样子。那时的不动诗止，带着非常开朗而纯粹的笑容。看起来和现在判若两人一般，那时她看起来是一个天真无邪、心灵纯真透明的少女。

「我想，我是幸福的。借用天月彼方的话来说，也许只是运气好吧，能够一直在温室般的环境下成长。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读者众多，因此也产生了为读者而写的喜悦感。可是在那之前，我创作故事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故事是否会被人期待。我只是觉得，能活着实在是太好了。我想要对这份期待做出回应。我想把自己得到的幸福，用故事的形式，传达给读者，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直到那时……」

不动诗止，抬起头来虚无地望着眼前的方向。

她锐利的视线，让我一时间屏住了呼吸。被暴露在世间的恶意之下，受到了过于残酷的暴风雨的洗礼，拼命逃脱幸存下来的她身上，已经看不到过去那个少女的样子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我开始害怕，让别人阅读我的故事了。」

那恐怖的暴风雨，袭击了纯洁的少女。她的头发被吹乱，身体被打湿，她发出的呼救声，消失在狂风暴雨的呼啸之中。乌云挡住了视线，雷鸣堵住了耳朵，暴风雨夺走了她的自由。她无法继续向前，哪怕伸出手求救，也无法触碰到任何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写？

到底是为了谁而写？

哪怕连这个疑问，都无法传达给任何人，只能默默消亡。

最后，落雷将她的武器打得粉碎。

「我的故事，也许到最后，也无法传达给任何人吧。就算传达到了，这种事情也许也毫无价值。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读者，哪怕只是极短的时间。这样一想不是太糟糕了吗？我在平等对待那些在期待着我的故事的人和以伤害我取乐的人。因为我无法将他们区分开来，所以我只能移开眼睛，以此来保护自己。」

认为读者的话语全无意义，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些评论中移开，只有这样，才能从暴风雨中逃离。可是，那根本就是……

「可是，这是——错误的啊。」

读者的话语之中，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的。这时，我回忆起了矢花小姐说过的话中的违和感。

因为不管如何艰难，这都是错误的。

不能就这样忘记。

「是啊。」

小余绫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书店和岩井小姐聊天时，我当时也吃了一惊。当时的我，内心深处也许对读者，有着某种嫌恶感。对于天月老师的话也是，对于当时默许了他的说法的我也是。读者本身并不渴求故事，只是在追求娱乐。并没有希望能通过读书而被打动心灵。大家，都没有理解故事的本质，而只是看着表面，所以市面上的畅销小说也都是一个套路。世间之人不过如此吧……所以，没办法，这就是，袭击我的东西的真实本质吧。」

明明是阅读故事的人，却会如此丑恶地，对她进行攻击。

少女在寻求着其中的理由。

「可是，并非如此。」

我呻吟道。

我无法找到完美表达自己想法的话语。

如果能将自己的心与她重合，也许就能够体会她的想法吧。

可是，错误的事情就是错的。

错误的事情，本身就是错误的。

你竟然打算因此而放弃寻找神明……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正在等着你的故事。」

我紧紧握住拳头，向小余绫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她抬起头，回过头来看着我。

而后，她露出了非常寂寞的笑容：

「是啊……看到成濑时我也想到了。也许，也有像她那样正在热烈地等待着我的故事的、像她那样迫切地希望我去书写续作的人，而且有为了这一点而有所行动的人，也许他们正在某处。当我看到雏子时，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可是我，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

像是对自己的无用感到悔恨一般，她咬住了嘴唇。

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有人正在等待着我们的故事。而这，也许正是我们最该去写的理由吧……」

「这样的话。」

我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靠近她。

然而……

小余绫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在风中，她的一句话，冰冷地击穿了我的心脏：

「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和千谷一起写了。」

这是，非常明确的、拒绝的话语。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我深呼了口气。

而后，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的，我给自己打气。

因为，我已经预想到了，她会这么说。

因为，我想要理解你的想法。

我睁开眼睛，看着流露出痛苦样子的她。

「是因为我吗？」

我屏住呼吸等待答案，她张开了嘴。

「不是……那是因为……」

「那么，你告诉我理由。」

「那是因为……我……和千谷，在创作上存在着方向性上的分歧，我们会一直吵架……」

她这样回答道。我想要马上抱住她那纤细的身体。

然而，她那双一直满怀热情诉说着真实、燃烧着耀眼光芒的漆黑的眼睛，却并没有看向我。

我只是狼狈地在虚空中彷徨。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向她的方向靠近，将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小余绫看着我，然而马上她柔弱的眼睛，再次从我的方向逃离开去。

「关于一直和你吵架这件事，我道歉。在此之前，我也因为无法理解你的想法，而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可是，那之后我考虑了很多东西，我发现自己想阅读小余绫诗止的故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而后，她终于开始看向我了。

那眼神闪烁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我的……故事？」

「这是我，最厉害的读者告诉我的。」

我将力气注入了抓着她的手指中。

「如果你是为了我，而说出那番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并不希望这样。」

「不……不是……不是因为你，我是……」

再次背过身的她，眼睛看向夕阳发出光芒的方向。

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像星星散发出光芒一般。

而后她闭上眼睛，沉吟道：

「你，真讨厌啊。我已经不想和你一起搭档了。因为我，讨厌你！所以，所以……」

我没有放手，而是抓着她的肩膀，继续盯着闭上眼睛的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所渗透出的光芒，让我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我不会放手。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都说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紧绷着嘴唇，抬头看着我。

一闪一闪，散发出星光。

「都说了，我，不过在是妨碍你而已！」

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

那是已经发狂般的情感以及无处挥发的思念，它像洪水决堤一般涌出。

在夕阳的光芒下满溢而出。

落到了她的脸颊之上。

「都是因为我，让你不能去写自己的故事！是我夺走了你的故事吧！如果继续这样不正式地写续作，我还会继续伤害你的！」

原来，她离开我的真正的理由，是这个。

因为帆舞驹生的缘故，千谷一夜不再继续写故事了。而帆舞驹生被读者批判的事实，也再一次夺走了千谷一夜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对于这一点的恐惧，让她重新开始思考书写续作的意义，并且对我的选择倍感愤怒，因此才决定和我分裂。

我终于理解了小余绫诗止的故事。

虽然，我之前的理解，与此并没有太多的误差。然而，她这样流着眼泪倾诉的样子，却让我犹豫了起来。因此，我原本抓住她肩膀的手指，失去了力气。

如此这般泪如雨下。

像是孩子一般，大声喊叫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泣的样子。

「我……」

她一边流着泪水，一边握住拳头，轻轻敲打着我的胸口。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叫喊着：「你总是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是我一直在占用你的时间！如果再做出错误的选择，我会继续伤害你啊！」

「没关系的，」我一边疑惑着，一边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一般，「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不是的，不是的！」

她表现得像是个哭闹的孩子一般。我一边想原来她也会像小孩子一样，爆发如此稚嫩的感情，一边感受着她在我胸口轻轻的捶打。因为一直摇头，她的长发也跟着凌乱了起来。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所以，我啊，失去了你就无法生存！如果失去了你，我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写下去！可是我并不能给你任何回馈。这是不公平的！我无法为你的故事回馈一丝一毫，却要夺走你自己创作故事的机会。我只是，单方面……」

她开始，用额头，撞击我的胸口。

「你应该放手，去写自己的故事啊……」

我感受着她头发上的清香气息，咬住了嘴唇。

而她身体的颤动，也直接传递到了我的心脏。

「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写了……」

我再次用力抓住了她的外套，我想用手上的这份重量来支撑我的身体。

「可是，你不是还能写吗……你还拥有创作的力量！所以继续写吧！请你放下我，去写自己的故事！」

她一边用额头抵住我的胸口，一边大声地叫喊着。

那仿佛是从心底里，直接生出来的叫喊。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啊，原来她已经考虑到了这种程度。

可是，这是错误的，小余绫。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害怕地抬起指尖。

该如何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呢？

明明已经写过了很多故事，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把我的愿望正确地传达给读者，哪怕如此，我也必须告诉你。

「不是这样的。我从你那里，得到了许多东西。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早已腐烂溃败。让我重新站起来的人，不正是你吗？」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我触到她的瞬间，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是胆怯一般地抖动了一下。我感受到了她的颤抖，低头看着她，说道：「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想要让你继续写下去。」

我的指尖用力，稍微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那是为了看着她的眼睛。

小余绫，好像不想让我看她一般，特意背过了沾满泪水、已经哭到满脸通红的脸。

「我……」

这个答案非常简单。

我的嘴唇，编织着语言。

因为我，喜欢你。

那股涌出的爱意，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要抱紧你。

可是，我的指尖却僵硬着，连我自己都为此而感到心焦。

「我想要让你继续写下去的理由，非常简单。」

我努力地将这句话艰难地说出口。

这份心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会改变。

「因为我，想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

听了我的话，她睁开了眼睛，而后皱起了眉，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用摇摆的眼睛，抬头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她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她的疑惑。

是由我单方面，来书写你的故事吗？

并非如此，这与事实大相径庭。

「我在作为帆舞驹生的执笔者时，也是你的读者啊。我想阅读这本小说的续作，我想比任何人都更早地从你的口中听到故事的后续。我是你这个故事的第一个读者，这实在是一件令我无比喜悦之事。我想继续品味这份能够写下你的故事的幸福，理由就是这么简单。因为，我在等着你的故事。」

你曾经单方面地判定过我的想法。

我也一度以为事实就是那样。

我本以为自己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工作，所以才想为你而写。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直到现在，我才能抬头挺胸地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不仅是你的故事，也不仅是我的故事。

「所以，能让我再继续，阅读我们的故事吗？」

同时，我也想让你阅读，我写下的故事。

我还想再一次看到你怀抱着故事温柔微笑的样子。

还有，如你所愿，我一定会继续写下我自己的故事。

那正是为了让你阅读。

因为我想看到你的笑容。

所以，从现在开始。

不动诗止的故事。

小余绫诗止的故事。

「请让我，一直读下去吧！」

她抬起头看着我，紧绷着嘴唇，红肿的双眼，像是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而我，则感到她的那双眼睛，正燃烧着某种黑色的情绪，仿佛是要取回什么。

她一边晃动着黑色的眼眸，一边垂下睫毛，新的泪痕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颊上。

伴随着那闪闪发光的美丽泪珠，还有她那正看着我的、如同有花朵绽放一般美丽的眼睛。

而后，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露出了难为情的样子。

大颗的泪珠她的脸上断线般地流下。

然后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凝视着我。

*

「坏了……」

小余绫一边呻吟着，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鼻涕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园里响了起来。

坐在长椅上的小余绫，用手帕掩住哭得红肿的双眼。

她低头垂肩，像是要迎接世界的终结一般。

而我则坐在长椅上离她稍远的位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哭成那个鬼样子，还偏偏都被你看到了。」

从她的刘海和手帕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正盯着我。

她那凶巴巴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

小余绫再一次将脸捂进了手帕中呻吟道：

「好想死啊……要不然，一起去死。」

「不了不了，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如果你敢把今天的事说去，我就诅咒你一辈子。」

「我也很狼狈啊，和你半斤八两……」

对于自尊心过强的她来说，大概确实没法容忍自己这副样子。

她依然用手帕盖着脸，一直抽着鼻子。如果被人看到这幅场景，别人只会以为我是把女孩子弄哭的坏人吧。

不过，把她弄哭的人的确是我，这一点倒也不能算错。

「对不起……都是我……钻了牛角尖。」

为什么想让她继续写下去啊。

在小余绫最开始这样问我时，我想做的就是去解读你的内心，想靠近你的不安。如果最开始我就这么回答，恐怕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流泪了。

「不用道歉啦……是我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总想和你拌嘴，一直都会吵架……」

其实我也是一样，也许是我们的匹配度太低吧。

为了掩饰这尴尬的场面，我取出手机来确认时间。

「说起来，你和河野老师的约定，没问题吧。」

小余绫在这之后，约了河野老师。如果今天我们没有敞开心扉交流，恐怕她就会向河野老师提议解散我们的写作组合吧。

「应该还有点时间……肚子好饿啊，要不要等下一起去吃个饭？」

「啊，好啊。」

难得她提出如此大方的提议。可是，比起那个哭泣着的你，这样强势的你，倒是更让我安心。

「那么，不如请河野老师也一起，来个关于续作的作战会议。」

「啊，好啊。」

小余绫取下手帕，抬起视线看着我，笑着说道。

她仍然红肿的双眼，还有些湿润。

因为她的笑容过于可爱，让我有些心动的感觉。

我赶紧背过脸去。此时，我手里的手机，正好收到了短信。

是九里正树发来的。

「我刚才找到的，要是能给她打打气就好了。」

是他一贯的简洁风格。

「怎么了？」

小余绫疑惑地问我。

「啊，是九里。」

我点开了他发来的信息里附上的链接。

该怎么表现我心里的震撼比较好呢？

我在心中反复地品味，咀嚼着，那画面上所呈现出的文字。

就像是沉迷于阅读故事时一样，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文字。

「小余绫，看看这个。」

我赶紧走到她身边坐下。

而后，将手机递给她。

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以发布照片为主的社交网络平台。上面是一张用相机拍摄的照片，以及一段简单但充满热情的文字。

「这是？」

小余绫的呼吸声好安静。

我们两个人一起盯着手机的画面。

照片中心是一本书。

那正是我们以帆舞驹生之名写下的故事。

稍微有些不同的是书中夹着好几张色彩鲜艳的便签条。

腰封因为手汗浸染而变色发软的样子。

「这就是为我所写的故事吧！」

「手机画面上出现了数句类似这样的、热情洋溢的话语。」

「反复地阅读，反复地被打动心灵，无数次地流下泪水。」

「从明天开始自己将获取更多勇气……」

便签上写满了这样的话语。

「如果有续作的话，我还想读！」

最后的这句话，让我心中一紧。

我的眼中萌生了一股沸腾而出的热度。

这是一种比过去阅读故事时，更加强烈的、身体上的冲击。

「之前我从没想过……」

小余绫发出声音。

「原来我也会……如此在意读者的感想啊。」

「啊。」

「原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沉睡着这么棒的语言。」

小余绫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手机的画面。

「嗯。这些话语，这些在故事中获得快乐的人的话语，对我来说，就像是散落在夜空中的星星一般，美丽，明亮。还有其中包含的无限的爱意。我不想让这些话语成为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我想发现它们。」

我一边看着她的侧脸，一边在脑中想象着她所描绘的光景。

那就如同潜入遥远的星辰之海中一般。

在我的想象中，她便是这海洋中的人鱼。抱着心中的伤痛，潜入黑暗的海中。而在海底，散落着有如星辰般闪闪发光的美丽宝石。为了触及那些宝石，她数次险被海浪吞蚀，几乎因此而窒息，冰冷的海洋也冻结了她的内心。已经被伤害得如此厉害，已经没有意义再继续下去，就此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正因如此，她更加无法对那美丽的宝石放手。

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要坚信语言的美丽之处。

她此时的神情仿佛正从海底之中取出一颗闪闪发光、令人爱慕的宝石。她眼中的光，对我来说，实在是无比美丽。

「这份闪光，一定会让我继续前进的。所以，我也必须对此予以回报。如果得到了回馈，那么就去给予更多故事吧。」

她看着我说道。

小说，并不是如此简单就能够完成的。

那翻动书页时，手中涌出的汗水，那些目光掠过铅字时流下的泪水，正向小说注入生命，所以才能创造故事。

而后，才会迎来故事的真正完成。

故事，会因为读者与作者的共同完成，而化作无数的可能性。没有能够取悦世界上所有人的故事，所以故事是因为读者而诞生，而后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充满爱的价值。

支撑故事的，正是那些阅读故事的人的心。

这对于那些阅读故事的人来说，一定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正是因为你们，我们才能够这样一直写下去。

「我已经，不再继续找借口来逃避创作了。」

因为，我已经有了必须写的理由。

小余绫看着我，下定决心般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故事，会打动他人，而这些被打动的人，又会影响更多人。这样传递的力量，正是由我们书写的故事所给予的。是故事给予了人们这样的力量。」

那么，我们就为此而写吧。为了这些人，而继续创造故事。

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我们才能继续写下去。

所以，在那个时刻。

我们，绝对，找到了小说之神。

*

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我的身体，急促地，向前跑着。

可是，平时只在体育课上运动过的身体，却跟不上大脑的指挥，不停地喘息着。

我想早点回到房间，哪怕早一分一秒也好。

我想马上打开电脑，想敲打键盘。

在我奔上车站的楼梯时，当我在电车中摇摆时，我的心中充满了故事。那是不被人知、现在心中正生长出的故事。它们像要涌出身体的洪流一般，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喷涌而出，我带着这样的冲动奔跑着。

我甩下鞋子，跑进房间，甚至就连电脑的开机启动时间，也让我急不可耐。

我径直打开文档，开始敲打键盘。

不需要大纲。

就算没有大纲也无所谓。

尽管文章散乱，毫无章法，幼稚笨拙，之后再重新修改就好。现在我只想记录下，涌出的这份心情。

展现出来。

写下来。

因为我想为它赋予形态。

我有想写下的故事。

我有必须写下的故事。

妈妈推开门，喊我吃晚饭时，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虽然我的大脑中，还在回忆，这是几小时之前的事情，可是手中敲击键盘的声音却未曾停下。我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不符合语法的句子溢出来了，这是从以我为名的世界中，创造出的形态。我被灵魂中散发出的使命感所驱使，身体随之行动。

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我已经决定了，从最开始的这一步做起。

虽然也许是多余之事，也许我还会被她所憎恨。可哪怕如此，我也只能无所畏惧地一往直前。正是因为阅读了故事，我才必须站起来勇敢面对这个以我为名的现实。

那是为了你而创作的故事。

那是一名少女的故事。因为性格敏感、软弱，而喜欢躲进故事的世界中逃避现实。这是一部关于少女深爱着故事的小说。在小说中，我想让你知道，这个少女是如何被故事拯救。我想让你知道，那种深入内心的热情如何改变了她。

我讨厌我这样的人。

我一直沉迷于美丽的故事世界，而我的现实世界总是乌云密布的阴天。

尽管如此，每个人的人生也是依据阅读故事的不同方式而决定的吧。

同样的故事，有人能够感受到夜空中划过流星的美丽，也有人只会觉得无聊。如何看待这一点，全都由感受者的内心决定。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要一直祈愿，能够继续看到这样的美丽之物。

这样的话，自己的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美丽。让自己的世界看上去更加闪闪发光，一定有什么会为之改变，这就是故事与人的感受力的美丽之处。而故事本身也让我们去相信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我也想尝试喜欢上你曾经说过的那种感受力。而后，再将从我的这份感受中生出的故事，传达给你。我想让你阅读，我写下的、这个以我为名的故事。

切实地改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是梦想改变了现实。

我喜欢你的故事。

我喜欢这个，阅读着我的故事的你。

所以，我想让你继续写下故事。

不管多少次，我都想告诉你，你的故事如何拯救了我，你的故事多么优秀。不管多少次，我都想告诉你。

从今以后，我要花上很多很多天来写完这个故事。我要将它打印出来，反复阅读，推敲修改，而后，总有一天要把它交给你。

这是对你曾经写给我的故事的回礼。

不管是哪个作家，一定都会有一位最初的读者。

所以，我要给你写下这个世界上最长的一封读者来信。

而完成它，是我们这些读者才有的特权。

阅读故事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一点吧。都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作者，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我们。

我，喜欢小说。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的感谢之情。

你就是，这个以我为名的故事的最初的读者。

第三卷 读你的故事.下 第三章 故事为谁而写

第三卷读你的故事.下第三章故事为谁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