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配得上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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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一周左右写完了第一章。

四百字的稿纸，总共五十六张。相较于我半年来什么都没写的情况，这已经是神速了。

『照这样继续写第二章。』

我用电子邮件把档案寄给小余绫，只得到这句简洁的回覆，不禁有些傻眼。我不是要你夸奖我，但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吗？看来小余绫诗凪习惯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跟人通信，如今想想，她之前叫我出去开会的讯息里也没有寒暄。

话说回来，小余绫一定也觉得这稿子写得不好吧。

第一章写得真是差强人意，但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写小说的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情况。

创作不会有标准答案，也不会有明显的错误。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用自己的感性敏锐地找出创作的错误，不能若无其事地写下去。开始写第二章之后，心中那股异样感依然挥之不去，不只如此，我越写越觉得那片说不清的雾气变得更浓，越写越不顺。写还是写得下去，但写出来的文章绝对无法让自己满意。

我还没和小余绫谈过这股异样感。我看着坐在隔壁的她和一群同学谈笑风生。

那是教室里最热闹的地方，如同世界的中心。好像有短短的一瞬间，我们对上了视线。

但那片景色太过灿烂辉煌。因此我立刻转开了目光。

†

午餐时间，我去福利社买了面包。

回来时在一楼的走廊上，听见一群女生吵吵闹闹地说笑，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女孩之中有一张我认识的面孔。

成濑秋乃。

就是上次恳求我传授小说写法的高一生。

五个女孩热烈地闲聊着，她们应该和成濑一样是高一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走在正中央的女孩。她虽然刚入学，穿起制服却已经显得很服贴，发色好像也比其他人明亮，一眼就看得出是活在阳光底下的那种人。

那位阳光的女孩被成濑一群人拖着走来。

成濑的视线和我对上，她一定发现我了。她还没加入文艺社。不用说，原因铁定和我有关。

我开始犹豫，该不该向她道歉呢？我觉得自己当时说得一点都没错，只是应该说得婉转一点，对纯真热情的学妹没来由地大发脾气简直像是霸凌，可是我想不出来该怎么道歉，成濑就把视线移开了。

她既没有对我笑，也没有用敌视的眼神看我。

只是装作没看到我。

女孩们跟我擦身而过，随即传出嘻笑声。

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在看秋乃？你们认识啊？

不，我不认识他……

我走出校舍，坐在晒不到阳光的长椅上。没事，没事，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嘲弄，说不定这根本是我的宿命。

我用力闭起眼睛，压抑着夹杂着热意涌出的情感。

暮春的凉风吹过我的脸颊。

「不好意思……」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

成濑一脸愧疚，弯下身子瞄着我的脸。

「那个，学长，刚才真是抱歉。」

无视于我的错愕，她只是一个劲地鞠躬致歉。

「那个，我假装不认识你……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那是有理由的……」

成濑抬起头来，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很担心周围的情况。

「我没有告诉利香……那个……我还在写小说。」

「呃，你刚提到的利香是……」

「就是刚才跟我在一起的女生，纲岛利香。我们从国中就是朋友了。」

「喔喔……」我微微点头。「那个阳光的女生。」

「阳光？」

「不，没什么。呃，然后呢？」

「利香觉得……看小说和写小说都很无聊，是很逊的行为。我在国中的时候也被她嘲笑过……」

我含糊地点头。没错，像她那么阳光的人比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看小说和写小说确实会给人一种沉闷无趣的印象。

「而且，如果她知道我认识学长，可能会发现我还在沉迷小说，甚至打算加入文艺社……」

「我以为你是因为上次那件事还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嘛，我怎么会生气呢？」成濑张开双掌，死命地摇头。「自己的梦想受到否定的时候，我的确很震惊……可是，九之里学长告诉我，你不是那个意思。」

「九之里？」

「是的。他说千谷学长有个亲戚是作家，学长从小就深深体会到作家的辛酸，所以才想让我了解作家是多么辛苦的工作，绝不能怀着那种半调子的心情……」

「啊，呃，这个……」

这番话既没有违背约定，也不是说谎。

九之里很有技巧地帮我打了圆场。

「我平常完全没机会听到这种话，所以我很感谢学长，也希望学长再跟我多说一些。那个，这个工作听起来的确很辛苦，不过，我还是想要当小说家……」

「这样啊……」

她的心意十分坚决。

「我支持你。」我垂下了视线。「如果有我做得到的事，我会尽量帮忙的……」

「真的吗？」

好开朗的声音，如同太阳一样灿烂。

「嗯，是啊……所以你不嫌弃的话就加入文艺社吧，九之里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打算瞒着利香她们，这样没关系吗？」

「你可以继续保密，九之里会理解的。」

「太好了！」成濑安心地说道，轻轻地笑了。那是一张很可爱的笑脸。「学长，那个，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我希望你……呃……」

成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腹部交握的十指不安地动着，脸颊和耳朵都红了，视线四处游移，完全表现出了心中的害羞。她迟迟没有说下去，仿佛在吊我的胃口。

不过，她的决心是货真价实的。她最后抬头直视着我，探出上身，大声地叫道：

「希望学长可以读一读我的小说！」

†

我坐在会议桌的一角，持续地敲着键盘。室内非常安静，除了我发出的声音之外，只有坐在稍远之处看书的九之里偶尔翻页的声音。我本来不打算在这里工作，但九之里说没关系，所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然而，麻烦的是……我叹了一口气，正在敲键盘的手指停下来。

「喂，这样叫我怎么写得下去啊……」

「不用在意，我只是看着而已。」

坐在会议桌对面撑着脸颊注视我的人，就是小余绫诗凪。

她的脑袋微倾，长长的黑发像巧克力包装上的彩带，沿着那漂亮脸蛋的轮廓垂下来。虽然还不到换季的时候，但今天的气温特别高，她的领带也打得特别松，露出了一小截白得有如鲜奶油的脖子和一部分的锁骨。小余绫可能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地皱起眉头。

「干嘛？」

「啊，没有；那个，不用在意……不是啦，我是要说，你一直看着叫我要怎么写啦！这样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嘛！」

「是吗？」她还是维持同一个姿势，耸着肩膀说。「这样如果你停下来，我就可以鞭策你了，因为你最近的进度变慢了。」

「我有什么办法？就是写不顺嘛。这可不是在找借口。」

「本小姐在这里看着，你不是应该高兴一点吗？」

「你对自己这么高的评价究竟是哪来的……」

虽然每天都在教室里碰面，但我和小余绫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她最近似乎忙于作品要出文库本的事，好不容易结束工作，才又来催我写第二章，而我却迟迟没有进展，于是河埜小姐提议我们两人每周开会讨论几次，她认为互相监视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

「你自己还不是完全不动笔？」

「无所谓，我在脑中思考就够了。」

小余绫正卡在第三章的细节，故事的详细脉络、换幕时机和情感切换，还有最重要的推理元素——也就是诡计的伏笔都还没完成。有时她想到了点子，就会做一些笔记，虽然字迹很漂亮，但我偶尔瞄到的尽是些意义不明的词汇，她一定没打算让别人看懂。

小余绫的视线落在笔记上。当她沉思时，那双大眼睛上的纤长睫毛就不停地上下起伏。

她静静坐着的时候，俨然是个天生丽质的大家闺秀。

前几天，我单独去和河埜小姐会面。她嘴上说是个别面谈，其实只是想打听我们的工作顺不顺利吧。当时我向她提到，把别人想出来的人物和大纲写成故事是多么困难的事。

「这样啊。」河埜小姐听着我不安的倾诉，一脸理解地点着头说。「说不定这是因为你不了解诗凪。」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作者和作品不能混为一谈，但我觉得，如果读者想要深入理解作品，就必须先认识写出这作品的作家。这个人都看些什么书？过的是怎样的人生……知道这些以后，你对作品的理解一定会有所改变。更何况你不是普通的读者，因为你还得吸收她的思想，再转化成自己的故事。」

身为一个作家，你必须了解这些事。

「你必须去了解，不动诗凪这个作家想在小说中表达什么。」

我得去认识不动诗凪这个作家。

「喂……」

我决定提问。

但我该问些什么才能了解她呢？

「干嘛？」，小余绫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笔记。

「呃……」

我说不出话。我真的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

最后，我说出口的却是不痛不痒的问题。

「那个……你喜欢怎样的小说？还是有什么喜欢的电影……」

「怎样啦？真恶心，你是跟踪狂吗？」那美丽的脸上浮现了明显的厌恶，然后她好像突然想通什么，点点头说：「喔喔……难道你爱上我了？很遗憾，像你这种人是配不上我的……」

「胡说什么啦！才、才不是这样！我又不是要问那种问题！你这个人到底有多自恋啊？既然有这么多的自信干脆分我一点算了！」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畅销作家。

「不然你想干嘛？」

「没有啦，那个，我……我才不是想了解你，只是……」

「只是要先了解我才能掌握故事，对吧？一定是河埜小姐跟你说了类似的话。」

都被她看穿了。

「对、对啦！要不是因为这样，我对你才不会有兴趣……」

「三件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发言。

「我准许你问我三件事。」

小余绫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

她撑着脸颊，微微抬起下巴，表现出无比的高傲。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自大……」

要问怎样的问题才有助于工作呢……

「三件事……我该问什么？」

「不准问下流的问题。」

「我才不会问那种问题！」

小余绫睁大了眼睛。

「干嘛那么惊讶？你到底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啊？」

「不红的作家。」

「是这样没错……」

我无力地垂下头，突然听到鼻子喷气的声音。

九之里阖起了书本，遮住自己的嘴。

这家伙平时很少笑的，但他一定在偷笑。

「那你要问什么？」

为了缓和气氛，我干咳了两声。

我可不会为了只能问三件事而谨慎地思索问题，但我也不想随便问些喜欢什么东西之类的无聊问题，再说我也很不擅长找话题和女生搭话。我尴尬地想了又想，最后依然抛出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么……你之前读的高中是怎样的地方？」

「什么啊？」

小余绫的表情显露了她完全不懂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没有啦……我只是听说过，你以前读的是很高级的贵族学校，所以想要确认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小余绫叹了一口气，说出那所学校的名字。

我一听就愣住了。

「真的假的，那所学校……」

连我都听说过。

那是偏差值超过七十，血统纯正的贵族学校。

我们的高中也是挺不错的升学学校，要考进来也不容易，但小余绫以前读的女校完全是另一个层次。她刚转来时每次小考都拿满分，可知她成绩很好，没想到竟然好到这种程度。

「那你为什么转学？因为课业跟不上吗？」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一直保持全年级第一名的宝座。」

她傲然说道。

「搞什么……你真的很戏剧性耶……」

她在教室里端正有礼的言行举止和千金小姐般的仪态及遣词用句，应该都是在那里训练出来的，她的家里想必是非常富裕。

漂亮、聪明、富有，而且还是个年纪轻轻就出道的小说家？真可笑。这太可笑了。可笑到我都嫉妒不起来了。

九之里突然开口说：

「那你怎么会选择我们学校？」

这个问题问得好。

以小余绫的学力应该可以转到更好的学校。

「这个嘛……」

或许因为提问的是九之里，她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认真地歪着头思索。然后她垂下眼帘，轻启朱唇。

「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会觉得自己比较不那么特别吧……」

「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长得这么可爱，而且才华洋溢。」

「……」

她确实什么都不缺，唯一欠缺的就是谦虚。

「这所学校的社团发展得很蓬勃，活动也很多，学生很自由，仿佛是故事的舞台……」

听到小余绫低着头说出的话，我和九之里不禁互望一眼。

我们学校的社团活动的确很兴盛，种类也很丰富，无论是体育类或学术类的社团都创下了许多佳绩，还有一些被公认为强队的社团经常出席全国大赛，想必有不少人是为了度过充实的校园生活才来考这所高中。而我的目标是考上一流大学、进入一流公司，本来想考水平更高的学校，结果却惨遭滑铁卢。这所学校就是所谓的第二志愿，一定有很多学生是像我一样考不上更好的学校才会来这里。

小余绫仍盯着桌面，好像在跟桌子说话。

「如果能有课业之外的奋斗目标也挺不错的。那些热心参与社团活动的学生一定都活得很闪亮，很耀眼……」

她低垂睫毛下的双眼或许正在注视那片灿烂的景象，注视在耀眼的夕阳下跑得满身大汗的某人。从远方传来的管乐队的音乐声、体育社团的吆喝声、金属球棒敲出的铿锵声，像流星一样扫过我们的耳膜，随即飞逝而去。

灿烂阳光底下的人。

对我而言，那是非常遥远的景象，而小余绫竟然也和我一样憧憬。我突然这么意识到。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余晖把社办染成一片嫣红。低着头的小余绫坐在背光的位置，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

小余绫诗凪的国中时代是什么样子的？不动诗凪从不隐藏身分，她周遭人们的反应又是如何？她所在的圈子一定只重视课业吧，她望着那片灿烂世界的眼神似乎说明了这一切。所谓的特别，换个说法就是异端。

「在这里就算写小说也不是特别的事。你是这么想的吧？」

被我这么一问，小余绫抬起头来，被阴影遮盖的表情也显露出来了。

她稍微垂着眉梢，像是迷路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是这样吗……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用自嘲的语气笑着说，慢慢地把肩上的头发拨到背后。

「说不定我只是向往社团活动，因为羡慕那种耀眼的世界，想要参与其中……嗯，对了，我国中的时候没参加过任何社团，所以很想多做一些尝试。不过大概没办法吧，我都已经高二了，现在才开始挑战新事物也太晚了，再说……」

粉红色的嘴唇还是像在自嘲，低声地说着：

「写作就是我的一切。」

这句话令我为之屏息。

「既然如此就去考察吧。」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考察？」

被她反问时，我意识到自己脸红了。

都还没想清楚就把话说出来了。

像是要回避小余绫的视线，我望向九之里，发现他也正在看我，然后我又逃避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笔记型电脑上的烂文章。

「那个……就是说，你应该没有参加过羽毛球社吧？」

「是没有……」

「你正在想的第三章情节不是以女子羽毛球社为背景吗？」

抬头一看，她正眨着眼睛望着我。

「我不知道是哪些情节让你烦恼……也就是说，该怎么说呢……若是去实地考察，或许多少会有帮助吧……」

「真是意外。」她有点惊愕地说。「原来你会做这种事。对了，你的出道作写到很多国中摄影社的事，但我又看不出你有那种兴趣，那也是考察的结果吗？」

「不行吗？」

我继续逃避着小余绫的视线。

我的处女作写到一个热爱摄影的角色，虽然只是配角。摄影在某一幕占了很重

要的地位，但我自己并不了解拍照，为了写出真实的故事，我认为自己一定要研究摄影。

九之里平时沉默寡言，却出人意料地交游广阔，我找他商量之后，他跑去拜托摄影社的社长允许我参观考察，他知道我非常怕生，还亲自陪我一起去，让我获得了短期入社的经验。

那次考察是非常宝贵的体验，也给我的作品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但是除此之外……

「那个……也就是说，或许这有点多余……但我觉得应该不会白走一趟……我也会一起去的，所以……」

「我想去。」

我看着小余绫。

她没再撑着脸颊。

而是按着会议桌的边缘，探出上身。

暗红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背后，她因为背光而黯淡不清的表情却闪闪发亮。

睁大的双眼充满着期待与好奇。

「我想去考察。」

「是、是喔……」

她这单纯的反应让我有些错愕，我转头看看九之里。

他点头说道：

「我认识羽毛球社的社长，我会去问问看的。」

†

我真的很好奇，九之里的人脉到底怎么会这么广？

事情谈得很顺利，两天之后，我们文艺社全员都去了羽毛球社进行考察。所谓的文艺社全员是社长九之里、我、小余绫诗凪，还有刚加入的成濑，总共四人。

「加入社团的第一个活动就是考察，真是太专业了！」在体育馆门口换鞋子时，成濑紧握双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成濑当然还不知道我和小余绫是职业作家。我不希望让人知道这件事，小余绫的想法也一样，所以我们只跟成濑说这是为了文艺社的创作，对羽毛球社的说词当然也一样。

穿好鞋子后，我的心情有些郁闷。虽然我一时口快对小余绫提了这个提议，但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跟别人交流。

走进体育馆，运动鞋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响就不绝于耳。我很少来第二体育馆，这里主要是羽毛球社和桌球社在使用，漆成橘色的空间里，身穿运动服的敏捷社员们持续地跑跑跳跳，追赶着羽毛球或乒乓球。

带头的九之里不像我这么畏缩，他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走向正在指导社员的羽毛球社顾问。

「今天要请您多多指教了。」

九之里做出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一边说道。

顾问老师穿着运动外套，肩膀宽阔，顶着小平头，长得就是一副体育社团顾问的模样。那严肃的表情让我不禁担心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但是……

「喔喔，你就是九之里啊！我听古宫说过了，文艺社要写推理小说对吧？我们会在孤岛集训时被杀掉吗？一定要让顾问老师活下来喔！」

看来我只是在白操心。

「细节还没有想好，但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面对着豪爽大笑的顾问老师，九之里一脸认真地回答。

「喂，为什么会变成推理小说啊？」

一旁的小余绫对我说着悄悄话。

「谁知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可是，如果之后我们不另外写一篇推理小说放在社刊上，对人家不是很难交代吗？」

「无所谓吧，计划变更在这个业界是常有的事。」

「古宫！文艺社的人来啰！」

顾问老师一喊，一位绑马尾的女社员就跑了过来。她有一副符合运动社团的健美身型，皮肤也晒得有点黑。她开朗地笑着，和九之里及顾问老师交谈起来。九之里朝我们望来，手指着小余绫，羽毛球社的社长也跟着往这边看，接着她睁大眼睛，惊呼一声，用球拍指着这里大叫：

「传、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

体育型的女孩子或许嗓门都很大吧。转瞬之间，在附近练习的社员全都转头看着这边，正在拉筋或练腹肌的女生和正在练习挥拍的男生全都停下动作，注视着站在体育馆角落的小余绫诗凪。

「对这次考察最积极的人就是小余绫，麻烦你们多教她一些。」

九之里这句话如同一声鸣枪，羽毛球社的女社员们全都立刻跑过来围在小余绫身边，一脸困惑的小余绫一下子就被众人连珠砲般的发问淹没了。「小余绫同学？」「你是高二才转学的吧？」「有参加什么社团吗？」「可以先来我们社团体验看看啊！」「你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别想逃喔！」「可以让我拍照吗？」

「呃，那个，我……」

跟面对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形象完美的小余绫依然优雅地应对，但她的声音完全被这群运动女孩的大嗓门盖掉了。

我站在远处和成濑一起旁观这幅景象。

「真、真厉害，没想到小余绫学姐这么受欢迎……」

「原来体育社团的人也挺爱追星……」

当然不是每一个女孩都跑过来，也有不少社员用莫名其妙的表情观望着这边的骚动。男生虽然没有围过来，但他们一定也对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很感兴趣，都停下动作看着这边。

「好啦，大家注意一下！」

绑马尾的社长把球拍夹在腋下，拍着手喊道，围绕在小余绫身边吵闹不休的女社员们顿时安静下来，望向马尾社长。从人群的缝隙之中，可以看见尴尬应对的小余绫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小余绫同学是文艺社的，我事前已经解释过，他们是为了写小说才来进行考察，你们要对人家客气一点，尽量帮忙。邀请入社的事以后再说！大家听好了，要好好展现羽毛球的魅力，千万不要跳槽喔！同时参加两个社团倒是无所谓！」社长怀着动机不纯的斗志，高举着拳头叫道。

总而言之，我们受到超乎预期的热烈欢迎，开始进行考察。

†

因为小余绫觉得打扰人家很不好意思，所以我们决定先观察平时的练习情况。

平时他们一开始会先跑步，不过今天的份已经跑完了，所以我们在体育馆的墙边看他们做仰卧起坐、伏地挺身和步法练习。其实我在国中时代参加过羽毛球社一年左右，但顶多只算挂名社员，没打多久就不玩了，他们的练习比我当时辛苦多了。我像个体弱多病只能遗憾地在旁边观摩的男学生，抱着膝坐在墙边，和成濑一起看着他们练习。小余绫在角落和社长不知道在谈什么，一边还认真地写笔记。

「那个……」成濑稍微往我靠过来，说道：「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她似乎很不知所措。

「这个嘛……」

要说不知所措的话，我也一样吧。

坦白说，我很后悔建议小余绫来做实地考察，我说出那些话之前根本没有先想清楚。我无精打采地看着体育馆里的景象，这片生气蓬勃、光彩夺目的景象，只会让无事可做的我更觉得焦躁。

每个人都很闪亮、很耀眼……

回想起小余绫说的话，我的心底又涌出了焦躁和后悔。这个地方太阳光了，几乎占据了我能呼吸的所有空气。在灿烂的世界里无止境地吸收光与热，有资格登上故事舞台的人们……

「考察……果然很重要。」

羽毛球社正在练习步法。成濑看着那些女社员拿着球拍在跑道上来回奔跑的模样喃喃说道。

「这样可以让作品更有真实性，藉着观察别人还能写出形象更立体的人物……考察真的很重要呢。」「这种事哪里重要了？」

我也望着那闪亮的景象，随口答道。

成濑似乎很讶异。

「咦……为什么？」

「纯文学就不说了，小说这种东西只是谎言的集合体、虚构的故事，没人期待在里面找到真实性。人们想看的不是真实的故事，而是远离现实的故事，他们看小说就是为了逃避现实，写得太真实只会惹人反感。」

「是、是这样吗……」

「日常生活中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凶杀案、绑架案、日常之谜，什么都不会发生，既没有鬼怪和神仙，也没有杀人魔和名侦探，你不会看到在专卖店里帮人解谜的店长，也不会看到去过异世界的人，更不可能有高中男生在美少女的围绕下过着后宫般的校园生活，如果真的有这种人，他一定会被诅咒到死。总而言之，读者想看的就是这些和现实生活显然不同的故事，真实性完全没有必要，想要写出好的小说，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把谎话说得有趣。」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你也不需要观察别人，最近卖得很好的小说之中，你看过哪一本是真实描写人性的？我可没看过，一本都没有。大家想看的是帅气漂亮、聪明勇敢又热情、附带一些很人性化的小缺点、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的人物，如果把人物写得太真实，一定会被读者痛批的。」

或者……

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是个浑身缺点的空洞人物，所以就像小说里常见的情节，我看到明显胜过自己的主角们，都觉得他们不像真人。说不定一般人都像那些小说主角一样聪明，一样成功，一样懂得别人的心情，一样有着坚强的意志，无论碰到什么困难挫折都可以撑过去。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毫无优点，所以我这种人写的小说也……

我完全无法代入主角的心情，那些主角幼稚得令人不敢苟同，愚蠢得让我的身体产生排斥。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和女主角终成眷属的故事太可笑了，那些角色一个比一个更自我中心，作者真该多去考察高中生的生活，这年头的高中生才没有那么愚蠢。角色的个性都太单薄，令人恶心到看不下去……

「既然如此，学长为什么叫小余绫学姐来考察呢？」

我把视线从跑道移到成濑身上。

她屈膝而坐，歪头看着我。

「我听九之里学长说，考察的事是你提议的。」

「那是因为……」

我为了逃避她的质问又望向跑道。在我视线的前方，马尾社长正在指导小余绫怎么握球拍。

小余绫轻挥球拍，开心地笑着。

看起来好快乐。

「没什么……考不考察都无所谓，只是做了多少会有收获……」

小余绫开始练习打羽毛球，我看着社长仔细指导的模样，一边听见成濑低声说出的问题。

「小余绫学姐写的是怎样的小说呢？」

「天晓得。」

「其实我还挺意外的。这样说或许很失礼……我觉得小余绫学姐看起来不像是需要故事的人……」

这种说法还真有趣。

「需要故事的人……」

小余绫诗凪为什么会写小说呢？

活在耀眼阳光下的她又不需要用虚构的故事来逃避现实。她用不着沉浸在自己的书中世界，她的生活已经很灿烂了……

小余绫转头看着我们。乌黑长发翩然飞起，露出了让看到的人都会心荡神驰的开朗笑容。

「千谷。」

她拿着球拍跑过来，笑容满面地说。

「社长说可以把球场借给我们练习，一起来打吧。」

「啊？不用了……我在这里看就好了。」

「快来啦。」

小余绫伸出一只手，硬把我拉起来。

她的脸突然贴近我的肩膀，我不禁慌了手脚，不过她只是要跟我说悄悄话。

「实际提笔的人是你，你得用身体牢牢地记住这种感觉。」

「故事里又没有主角打羽毛球的情节。」

「这是为了转换心情。不能光是一直想故事，也要适时地舒展身心。」

说完以后，小余绫转向一脸呆滞的成濑。

「成濑同学也一起来吧。」

「咦？喔，好的……可是我们穿的是制服耶……」

「一下子而已，没关系啦。」

我没打算在这次考察中运动，但我不是不明白小余绫的意思。的确，写故事的人是我，虽然觉得很麻烦，既然是为了工作就没办法了。

社长亲切又详细地教了我们羽毛球的基本技巧，不过因为时间不多，只能教得很简略。之后我们在球场一边打球，一边学习不同的发球、接球方式，以及羽毛球规则。我好几年没拿球拍了，本来有些担心，没想到我的身体还记得挥拍姿势。九之里很有运动细胞，大受社长的称赞，但是成濑似乎不擅长运动，虽然社长教了她各种发球方式，她还是只能含着泪挥空拍，真是可怜。

至于小余绫嘛……她纤细的身躯跃到半空。

因为没有准备运动服，她身上穿的还是制服，白衬衫反射了体育馆的灯光，明亮得好像会发光似的，百褶裙停在半空的一瞬间轻轻飘起，底下的健美双腿看得一清二楚，后仰的上身更强调出了胸部的曲线，胭脂色的领带跟着飞扬。

每个看到这幅景象的人都为之屏息。

束起的长发飘扬。

羽毛球和拍面撞击的清脆声响。如跳舞般以圆滑的轨迹落地。

小余绫得意洋洋地望向在球场边愕然看着的我们。

羽毛球精准地落在边线前。

这一记精彩的跃起扣杀让社长都看呆了。

「好耶！」

她天真地做出胜利姿势，周围立刻响起欢呼。

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在羽毛球社打球！这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体育馆门口出现了一大群专程跑来看的学生。

「真的是太戏剧性了……」

这个人难道都没有不拿手的事吗……

啊，不过她裙子那么短，最好还是不要蹦蹦跳跳的。从我这边看过去简直是一览无遗……但我可不打算告诉她。

「干脆直接打一场比赛吧。」

虽然才开始练习没多久，社长建议我们挑战一下简单的双打比赛。当然，只是不计规则的玩耍。我和成濑一队，九之里和小余绫一队，比赛结果当然不用说。小余绫每次对着羽毛球挥出球拍，观战的女生们就高声欢呼，众多的热量和视线都集中在小余绫一个人的身上。我一边苦苦追着她打回来的羽毛球，一边这么想着。不需要故事的人，不需要逃避现实、总是活在阳光底下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漂亮、聪明、有才华，而且很快就能得到众人的喜爱，被所有人接纳。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差这么多呢？球网的对面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我用眼角余光瞄着在对面飞跃的人影，一边冲向羽毛球，用力挥拍反击。好耀眼、好闪亮的世界。在那里舞动的是故事的主角。相较之下，我只是个影子，阴暗、空洞、没有人会看在眼中的影子。这种空洞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精彩的小说？怎么可能写得出受人喜爱的角

色……

小余绫的身体又跃到半空，观众们再次屏息。

我被这股团结一致的魄力压倒了。小余绫诗凪打来的羽毛球从我的身边飞过。

我感受到了那股劲道。

同时，我也明白我为什么写不出她的故事了。

†

考察两天之后的放学时间。

我的身体依然深受着痠痛的折磨。我平常除了上体育课之外还要打工，肉体劳动并不少，但肌肉还是锻炼得不够，所以全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

在文艺社的社办里，我断断续续地打字，又一再按下删除键。小余绫在一旁写笔记。或许是前两天的考察给她带来了不少灵感，她的笔记本上写的字比平时多。我偷瞄了一下，发现她连对白和动作的注解都写了，不过她大概还是没打算给我看，写的都是支离破碎的单词，很难看出故事的整体脉络。如果她不要用口头说明，而是能用文章来叙述情节就好了……

这天成濑没有出现。今天本来就不是社团活动的日子，而且她要帮忙家里的事，不会常常跑来社办。

「回家时间到了。」

当我盯着几乎没有任何进展的空白画面时，九之里阖起书本说道。

我看看窗外，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了。

「我要回去了，你们呢？」

「喔喔……我想想。」

我犹豫了一下。我有事想和小余绫商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任凭时间流逝。

「总之先换个地方工作吧，反正今天也不用打工。」

小余绫抬起脸来，点着头说：

「我也要去咖啡厅或其他地方继续想故事。」

「不要待太晚，别忘了你们还是高中生。」

九之里说着顾问老师般的台词，站了起来。小余绫似乎觉得他这态度很有趣，她朝我望来，露出了古灵精怪的表情。

九之里还要把社办钥匙拿回教职员办公室，我们和他道别后，就走出了校舍。小余绫似乎依旧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光看侧脸就能感觉到她的不悦。照这情况看来，大概没办法跟她商量吧。

「有必要摆出这种臭脸吗……」

我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小余绫瞪了我一眼。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希望让别人产生奇怪的误解。你能不能走远一点？用慢一点的速度，驼着背，拖着脚步，这样比较适合你。」

「我只是照自己的步调走路，你若看不顺眼就走远一点。」

我们瞪着彼此，然后同时转开脸。我们都要搭电车，所以到达车站之前得走同一条路。

本来以为是这样，结果刚走出校门，我就发现小余绫没有跟上来，我讶异地回头一看，发现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后面。

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现在已是五月中旬，太阳下山得比较晚，夕阳把整个世界涂满了金黄色。在这片黄昏景象中，小余绫诗凪独自站在路边。

「喂，怎么了？」

我开口叫道，但小余绫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用双手抱着自己包裹在制服底下的纤细身躯。我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事物。这里离市中心很近，附近有不少办公大楼，走出学校不远就能看到很多穿西装的上班族。我不解地走近小余绫。

她微张的嘴唇隐约地颤抖着。

「你是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然后脸庞稍微低垂，摇着头表示没事。她又继续往前走，不过脚步有些踉跄。

「那个……」

小余绫小声地说道。走在旁边的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脸。

「干嘛？」

「你……要去哪里工作？」

「没有很远，搭电车只要十分钟。」

「我也要去。」

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转变？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就皱着眉头说：

「……我改变主意了。」

「是可以啦……那我们在车站集合？」

小余绫说过不想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以免引起误会，所以我遵照她的要求，先一步走向车站。突然间，有一个力量拉住我，我停下来一看，发现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我的书包。

那白到显得很柔弱的僵硬手指紧紧抓住我书包的一角。

小余绫低着头，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呃……那个……好吧，那就一起走吧。」

看到小余绫把手放开，我才以硬梆梆的动作转回来，然后配合着默默前进的她，慢慢走着。

两人都沉默不语。

我一边走，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在确认自己激烈的心跳。小余绫落后我几步，我很想看看她的样子，又不太敢回头。

搭上电车之后，我们整路都没有开口。小余绫好像一直在注意周遭的情况，眼神透露着不安，与其说是不想让人看到她和我在一起，更像是在戒备着什么。走向目的地的途中，她依然不断地左右张望，但是看起来不像谨慎，反而显得精神涣散……

「喂！」

我猛然拉住她挂在肩上的书包。

一辆车从小余绫前方几步呼啸而过。

她肩膀一抖，愣了一下。

「走路要看前面啦。」

小余绫望向我，睁大眼睛，好像被吓到了。

「嗯，是啊……对不起。」

她一脸难堪地低下头去。

「那个……我也有在注意，没人跟着我们，别担心。」我对小余绫的不安并非毫

无头绪。

「是不是看到疯狂书迷了？」被我这么一问，小余绫就皱着眉点点头。

「嗯……大概是我看错了。」

「总之你走里面吧，这里车子很多。」

虽然这条路不大，但常有车子从旁边驶过，所以我让小余绫走在内侧，自己走在靠马路的那一边。我可不想看到她被车撞。

小余绫走着走着，突然抬头望向我，表情仿佛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怎、怎样啦……」

「没什么。」

小余绫抬眼瞄着我，很仔细地观察。她的头发随着微风和行走的动作轻轻摇曳。

突然间，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谢谢你。」

好美的笑容。

我正在提防她恶言相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不由得红了脸。

「呃，那个……我们快到了，就是那栋大楼。」

我慌张地转移视线，没头没脑地指着前方一栋住商混合大楼说道。

「不是咖啡厅吗？」

「你听过共同工作空间吗？」

「听是听过啦……原来这种地方也有啊？」

到了我要去的楼层，一走出电梯，就看到小小的玻璃门上贴着「sandbox」的字样和公司商标。走进门内，立刻可以感觉到店里独特的气氛。这里就像电视剧里常见的现代风格科技业办公室，但贴满布告栏的便条纸上有着圆圆的手写字体，铁管书架上还有各种类型的书籍，感觉杂七杂八的。店里摆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单人桌，顾客开着笔记型电脑相对而坐，中央的大圆桌坐的似乎是一个团体，他们正拿着色彩缤纷的资料热烈地讨论着。

「真棒，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大家都是来工作的吗？」小余绫因好奇心而发亮的眼睛不断到处张望。

「啊，千谷，好久不见。」

只用会议桌和隔板组合成的柜台里坐着兼职的员工，矢花小姐。她令人印象最深的是柔顺亮丽的黑发，那腼腆的笑容让人看了也觉得不好意思。

「唔……」我朝桌上的电子钟瞄了一眼。「两个小时。」

「好的，请在这里写上名字。五百圆。」

「我要收据。」

「嘿，你该不会是在约会吧？」

我正在矢花小姐递过来的牌子上写名字时，她很兴奋地这么问道，还一边打量

着我身后的小余绫。

「怎么可能，我是来工作的。」

「唔……不是有所谓的图书馆约会吗？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共同工作空间约会』这种词汇。」

「干嘛来这种地方约会？只是给别人添麻烦罢了。」

「话说回来，跟你一起来的女生很漂亮耶，难道她是你的粉丝？」

我对矢花小姐的低声询问充耳不闻，转头对小余绫说：「两小时五百圆，一天一千圆。没问题吧？」

「嗯嗯。」她含糊地点头，然后望向矢花小姐。「那个，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没事的，不用担心！」

矢花小姐按着柜台探出上身说。

「最近我们这里也出现了很多学生，像是和朋友开读书会之类的，这里不像图书馆，大声说话也没关系。啊，现在闲着没事的那些大哥还可以教你怎么用电脑。你对写程序有兴趣吗？」

我不再理会矢花小姐，径自走向一张空桌子。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容纳两人一起工作。小余绫一脸稀奇地看着，然后在我的对面坐下。

「这里和咖啡厅或网咖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咖啡红茶和果汁都能无限畅饮，还可以寄放东西，所以要上厕所时也不用担心，还可以暂时外出。插座和wiFi是自由使用的，如果你用的是Mac还可以跟他们借电池，很厉害吧！」

「你骄傲个什么劲啊？」小余绫噗哧一笑。「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怎样的人？」

「我想多半是科技业的吧，像是自由工作的程序设计师或是系统设计师这些没有办公室的人。对了，也有作家。你知道春日井吗？春日井启。」

「嗯，我在派对上见过他几次。」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今天好像没来……」

我左顾右盼，没看到他的身影。

「你常常来吗？」

「还好，因为在家里很难集中精神，想好情节准备动笔时，我就会来这里写。」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我们继续做起自己的工作。

我打开笔记型电脑，盯着几乎没有进展的内容。

有些事一定得和小余绫谈谈。

我在学校里没把握能清楚地表达，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上交谈了几次，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得出来。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正在写笔记的小余绫讶异地抬起头来。

「在谈那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你，你不是说过小说有力量吗？具体来说，那是怎样的力量？」被我一问，她就皱起眉头，盯着半空，像是在思考。

「唔，各式各样的力量都有啊……」小余绫放下笔，一边说道。

「但我认为，那是能让人面对现实的力量。」

好直接，直接到近乎严厉。她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什么意思……」

「如果看了故事之后从心底涌出力量，就有办法面对现实。不管生活再痛苦、再难熬，只要有故事，就一定能鼓起勇气去面对。」

我希望我们的故事里也有这种力量。

听到小余绫这句话，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我在心中暗自地嘲笑着：这话说得还真好听。只有不知道现实世界是多么严苛、在温室里长大的小女孩才会有这种梦想。没人需要这种力量。读者想要的是刺激、搞笑或感人的娱乐作品，没人想要靠着看书来面对现实。看看现在的畅销书就知道了，要么是整本书都在描写可爱的女孩、要么是无所不能的无敌男主角、要么是被一群帅哥争夺的女主角。离奇的青春故事，不可能存在的美少女，超脱现实的名侦探，无从实践的诡计、只为了唬人而设计的谜题。大家想看的就是这种故事，根本没人想要面对现实，畅销小说才不需要那些令人想起现实的元素……

「和你之前说过的一样，这个作品或许残酷了一点，有很多情节会让读者感到受伤，但就是这样才能打动人心。我希望读者看了这个故事，能多少得到继续前进的力量……如果能写出这种作品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她真的写什么都会大卖。

或许她就算写这种故事也会被接受。或许她可以永远相信小说拥有力量这种梦话。

「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小余绫诗凪一点都不了解现实的残酷。她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市场的支持，无条件地大量印书，作品在书店里堆积如山……

只有像她这种赢家才能随口说出那样的玩笑话。

「你真可怜。」但展现出怜悯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小余绫诗凪。

她皱着眉说：

「你看不见神吗？」

对了，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说自己看得见小说之神……

「哪来的神啊？」

小余绫没有回答。

她只是用挑战的目光盯着我。

我避开她的视线，望着毫无进展的画面。

「你到底想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她的提问震动了空气。

我突然感到无法喘息，一边说出：

「关于主角……你可以改一下人物设定吗？」

沉默维持了片刻。

她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应该吧。一定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没有抬头看着惊讶反问的她，僵硬地说道：

「这个主角拥有非常优秀的推理能力……但她毫无自信，只有满腹的忧虑，很幼稚、很肤浅、很脆弱……脑袋里只有消极的想法。」

「是啊……你的认知是正确的……」

「这是个活在阴影下的人。」

我把手伸向空白的画面。

一边想象着那里应该描绘的景象，一边摸着荧幕。

电脑因闲置过久而进入休眠，画面变成一片黑暗。留在上面的只有我的指纹。

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

看到小余绫诗凪在阳光之下的灿烂身影，我不得不明白。

我写不出这个故事。

「这样怎么行？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主角。写这种人物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因为文章太郁闷，我越写越没自信，所以才会一直没有进展……整个故事都好沉重，充满了主角的无助和埋怨，我不用想都知道读者会怎么骂，谁都不想对这种角色有认同感……」

这就是我。

这个主角就是我自己。因为自己伤害了别人，所以过得再怎么孤独，再怎么郁闷，都得自己负责。我自己就是个消极、任性、被所有人讨厌、活在阴影下、理所当然受到排斥的人。所以我写不出来，真的写了只会被读者讨厌，这种作品绝不可能畅销的。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怎么会不适合当主角呢？这是个随处可见，像是生活在我们周遭的人物，读者一定可以从她的身上看见自己……」

「你什么都不懂。读者想要看的不是跟自己一样的角色，他们想看的不是镜子，而是想看到比自己更厉害、比自己更帅气、拥有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的理想人物。他们想看的是幻想中的自己，比真正的自己更阳光、更闪亮的……」

没有人想要面对现实。

读者都是为了逃避现实才去看小说。

没人喜欢点出了现实有多残酷的主角。这些是显然的事实，也是我的小说受到的批判。

「适合当主角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别开玩笑了……」

「一般人不像你什么都会，不会散发光芒，而是在阴影下苦闷地活着，满腹辛酸地活着……读者才不希望就连看小说都要体会到这种心情。」

「我……」

她反驳的话语在空气中飘散了。

小余绫张开嘴唇，垂下目光。

「我不是那种人……」

「总而言之，换一个更有魅力、更符合读者喜好的人物设定吧。照现在的情况，我根本写不下去。」

「你是认真的吗？」

「不能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虽然我很不甘心，但我并不是像你这样的天才，我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可能像你一样得到世人的认同。」

她听得懂吗？

她能理解吗？

我盯着漆黑的画面继续说道：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虽然很不甘心。

虽然很懊恼。

垂在椅子旁边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

「这个故事很有吸引力，我光是整理情节就兴奋不已。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情了。这真的是个很棒的故事，真希望让更多人看到。所以……我不能写这种主角，不能让这个像我一样惹人厌的主角糟蹋了这个故事。我不想写卖不出去的作品……」

我非常了解这个主角的心情。

这根本是我的强项，我有把握写得比小余绫更好，说不定她就是看准这一点，才设计了这种人物性格和行为。

但还是不行。

读者不会喜欢这种主角。

不要再让我体验那种感觉了。

书如果卖不掉，故事如果没人看，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

体内开始涌起一股热意，我咬紧嘴唇死命压抑。

我低着头，看不见小余绫的脸。

「……让我想想看。」

片刻沉默之后，小余绫给我的回答只有这句话。

†

「如果走奇幻路线就要写异世界！书名一定要有异世界这个词，而且要有开外挂的角色，主角当然是最强的，还要有独一无二的取消能力！这样一定会大卖！」我一边极力鼓吹，一边在社办的白板写下畅销的关键字……

「成濑同学，你可以揍那个人。」

坐在角落看着羽毛球入门教学的小余绫冷冷地说道。

「你不知道畅销套路有多重要吗？听好了，成濑是外行人，和某个光靠名字就能赚钱的作家不一样，如果书名和大纲没有吸引人的内容，读者在书店看到了也不会拿起来的！」

「你们不是在谈轻小说新人奖吗？」小余绫用不信任的表情瞪着我，耸耸肩说：「现在就提到书店也太早了，那种事情以后编辑自然会指导，而且你刚才提到那些根本都是被用烂的设定嘛。你太小看轻小说了。」

「我哪里小看轻小说了？那可是比一般书籍更可怕、斗争更激烈的战场耶，想要在那个领域活下去的难度是一般书籍的好几倍，所以才要先讨论策略啊！」

「那个……」

坐在桌前乖乖听我说话的成濑战战兢兢地举起手。

「我已经……决定要写什么故事了……」

放学后的社办。

成濑说出自己想要投稿轻小说新人奖。

她需要创作的灵感，所以我鼎力相助，在白板上写了一大堆必胜技巧。九之里照例坐在房间角落看着艰涩的文学作品，小余绫捧着一本大概是用经费买来的羽毛球入门教学，不时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朝我望来。

她叫我让她想想看。

说了那句话以后，她至今还没有给我答复。

「呃……你要写什么故事？」

我把笔套上笔盖，对成濑问道。

「那个……呃……」她缩着身子，很不好意思地开口。

「魔剑少女……」

「喔，是这种故事啊。」

「那个……上次那些都要重写，只保留基本设定，人物和故事全都要改掉。」

「唔，这样啊……」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下。

《魔剑少女和最弱的勇者》是成濑拿给我看的长篇作品。标题直白得就像看了太多轻小说的国中生会想出来的东西，而她的大纲、剧情脉络、文笔和描写能力也都带有国中生的稚气。几天前我已经严厉地向她表达过我的看法了。

「还是不行吗……」

成濑很没有自信地发出失望的语气。

纯粹就技术层面来说，她完全比不上国中就出道的不动诗凪，连我这个最差最烂的作家都比不上。

话虽如此……

「不……只要人物设定和故事架构再加强一点，情节再写得丰富一点，应该会很不错。」

她给我看的《魔剑少女和最弱的勇者》是这样的奇幻轻小说。

在神话的时代，有五十二把特殊的魔剑诞生在世界上。虽说是魔剑，但形状不一，有的像斧头，有的像长枪，每把剑都有各自的人格和意识，还会幻化成人形，女主角就是其中的一把剑，名叫伊丽雪。五十二把魔剑都被各个时代的各种剑客持有过，只有伊丽雪例外。伊丽雪是其中最不锋利、能驱使的魔法最少，个性却又格外蛮横暴躁的魔剑，所以没人愿意配带这把魔剑，直到某一天，有位勇者因为立下功勋，获神赏赐了这把剑。这位勇者既弱小无能又怯懦，只有蕴藏在心底深处的勇气不输给任何人。神打开藏宝库，要他任意选择一把武器，勇者所选的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不是藏有惊人魔力的长枪，而是一把无力的剑。

因为那把剑非常美丽，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此后，两人就展开了冒险……

「老实说……故事大纲挺差的，人物设定和情节都很薄弱。」听到我这番话，成濑就把脸贴在会议桌上。

「你没事吧？」

小余绫看到她一动也不动的模样似乎很担心。

「只是差一点而已啦，也就是说，那个……练习之后就会进步的。基础就不管了，只要努力磨练技术，让自己别再那么差就好了。」

「呜……我听不懂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成濑慢慢抬起头来，调整着眼镜，呻吟似地说道。」

「如果问题出在技术，只要认真地练习就可以改善，若是问题出在才能或品味，再怎么努力也救不回来。能教给你的，我今后会慢慢地告诉你，所以不用担心，今天先来加强主角的设定吧。」

我擦掉白板上的字，写上需要设定的项目，包括姓名、年龄、出身、目的、缺陷、个性、长处和短处……

「主角是很重要的。」

我环抱双臂，盯着成濑说。

她拼命地把白板上的项目抄在笔记上。

「听清楚，主角必须能引发读者强烈的情感投射，所以不能有令人厌恶的特征，或是其他妨碍感情投射的元素。如果主角不讨人喜欢，你的故事就没人要看了。尤其是消极、自卑、任性、伤害女性，像人渣一样的主角，那是最糟糕的，绝对不可以写。」

我讲得十分慷慨激昂，成濑睁大眼睛，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这部《魔剑少女》的主角悠里就是最让读者讨厌的类型，他优柔寡断，没有自信，剑术也不好，老是需要伙伴帮忙，让人看了就觉得郁闷，心理描写也太强调不安和自卑，而且他一点都不了解伊丽雪的少女心，老是伤害到她，这种人物一定会被读者讨厌。」

「可是……那个……」

成濑似乎想要反驳，但她张开的口中吐不出成形的话语，只是重复地一张一合，然后陷入沉默。

社办里静悄悄的。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温暖阳光笼罩了我的半身。九之里坐在房间内侧，每隔一阵子就翻过书页。

「成濑同学，你就说吧。」

在这片沉默之中，小余绫的视线离开书本，鼓励着成濑。

「如果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懂的。」我皱紧眉头看着小余绫，但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成濑。

「呃……好的……」成濑点点头说。「那个……我觉得学长说得很对，但这个故事……是一无是处的悠里，靠着他的温柔和勇气，和同样一无是处的伊丽雪……那个……我不太会说……总之这故事想要讲的是和同伴一起，努力得到了自己没有的，某种重要的东西。所以……」

「这种故事等你岀道以后有了畅销书再写吧。」

「我说你啊……」

小余绫正要厉声批判，我抢先一步抬手制止她。

「如果你是写什么都畅销的知名作家，想要写怎样的作品都可以，不需要管流行或读者的喜好，大可写一些自己喜欢的、只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是职业小说家是一门生意，一定要懂得供给和需求的理论，要不停提供顾客会喜欢的商品，否则就算在轻小说的领域出了系列也会断尾，无论你再怎么想写完这个故事，也永远没有问世的机会。难道这样你也觉无所谓吗？」

成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小余绫不发一语地瞪着我看。

「把悠里的个性改一下吧，虽然书名写了『最弱』，但是在轻小说里被称为最弱主角的，没有一个人真的是最弱的，在惯例上都会把主角设定成拥有特殊的力量，只是基于某些理由而无法发挥。悠里碰到伊丽雪之后，他的力量才开始展现出来。体贴和勇敢这些特征是不错的设定，只要充分发挥出来就行了。但是自卑和怯懦这些特色不能保留，而是要改成所向披靡、会让读者崇拜的帅气主角……」

「那个……」

成濑打断了我的发言。

她把手上的笔握紧，质疑地问道：

「学长……真的……喜欢那种主角吗？真的会想把感情代入这种主角吗……」

「我怎么想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读者的想法。你不是想当职业作家吗？」

「可是，这样……」

她低着头，面色凝重地说着。

「那个……我自己……也是这样……」

乍听之时，我并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望向成濑的手，她紧握着笔的手失去了力道。

不过她没有放开这个书写的工具，而是用双手轻轻握住，像是要攀附着它，一边说道：「我也是……缺乏自信，我也是……自以为了解别人的心情，却总是在无意间伤害别人……」

是啊，成濑，我可以理解。

我们总是不断地犯错，不断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也不理解别人的心情，我也常常伤害别人，而且今后一定会再发生。如果要描写人性，如果要让小说有力量，就不能不写出人性的软弱和丑恶，所以我总是让主角做出错误的选择，失败、挫折、受伤，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学到重要的事，只有这样才能看见某些东西，希望重复着相同失败的某些人看到我的故事之后能够理解这一点。我从前也有过这些幼稚的想法。

事实上，小说才没有什么力量。说什么面对现实的力量嘛，大家才不想看那种主角。主角必须是读者向往的人物，老是犯错的主角只会惹毛读者。

主角不可以失败。

就像人生一样。不可以失败。一定要讨大家的欢心。只要犯错一次就会出局。再也无法翻身。再也无法复原。绝对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要被大家排挤，整个人生都毁了。这就是我所学到的……

主角的行为有够莫名其妙(笑)。主角的言行太幼稚了，完全没有共鸣，看了三十页就放弃了。男作家当然不懂女人嘛。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废物主角。主角非常不可靠，又没有什么亮点，太糟糕了。主角老是任意妄为而伤害别人，能让我这么火大的角色还真没几个。优柔寡断，让人受不了……不能推荐给别人的作品。就是因为这样，我不希望成濑也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是，为什么……

泪水从脸颊滑落。

那水珠从成濑愕然睁大的双眼滴落。

「咦？呃，那个……」

看到她默默垂泪，让我顿时慌了手脚。

我害她哭了。我伤害她了。

我又犯错了。

「呃，不是啦，我不是在批评你的作品，我觉得像这样的故事也不错，只是想建议你，等你有了畅销作之后再来写……」

成濑轻轻地摇头。

她用手背慢慢地抹着泪，说道：

「不……这是因为……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有很多惹人厌的缺点……所以我才想……这样的人真的不可以成为主角吗……真的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同吗……」

「这个……」

成濑抽着鼻子，颤抖着肩膀，一再地用手背擦拭脸颊，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我觉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故事……不管是、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有故事……所以，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可以成为主角……我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希望……」

我低头望着想要朝她伸去的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故事。

谁都可以成为主角。

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吧。

不过，即使如此……

这种东西是绝对卖不出去的。

在安静的社办里，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悲伤。

啪的一声。

小余绫豪迈地把正在看的羽毛球教学摔在桌上，赫然起身。她全身笼罩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中，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里没有怒气，也没有轻蔑。只是充满了决心，坚定地望着我。

「来比赛吧。」

她突然这么说道。

因为太突然了，我完全听不懂。

「如果我赢了，主角的设定就维持原案；如果你赢了，就照你的意思修改。」

「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望着小余绫的眼睛，看见她眼中的异光。我明白了，她现在不是在说成濑小说主角的事。

这是她延迟的答复。

为了我们小说的主角而进行比赛。

「你说比赛，是要比什么……」

我紧张地问道，没想到小余绫诗凪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然后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宣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羽毛球啊！」

†

这景象太过炫目，我的每个细胞都在扭曲。

网子对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球场中央，穿着运动服的小余绫握紧球拍，熟悉手感，试着挥拍。和小余绫交情很好的中口同学站在一旁和她说话，递给她一瓶运动饮料，她用装乖巧时会有的端庄表情笑着道谢，喝起饮料，中口同学看见她温柔的笑容似乎有些害羞。我也慢慢握紧球拍，做了深呼吸。我看看四周，球场外面已经围满了大批观众，和我们同班的女生们热情地欢呼，叫着小余绫的名字。不只女生，连男生也很多，各年级的学生都跑来参观这场奇特的比赛。

「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美女转学生和平凡无奇男学生的羽毛球比赛，在小余绫宣战的隔天就被九之里和古宫社长联手搞成一场大活动。我见过几次的校刊社社长和扛着大照相机的摄影社成员都来了，让我有些吃惊。我们学校的学生还真喜欢凑热闹，从校风和学校行事来看，其实这还算挺正常的。

站在球场上的小余绫诗凪被众人的欢呼和注目包围着，看起来闪闪发亮。不用说，当然没有一个人在看我。

「待遇还真差……」

我偶尔也会觉得有人在看我，不过那些人的眼神仿佛在说「那个平凡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和小余绫同学比赛？」，只是让我更加坐立难安。

「听说这他男生老是纠缠小余绫同学耶。」

「真的假的？好可怕喔。」

「如果他输了，好像就不能走进小余绫同学身边一百公尺的范围喔。」

喂，这么一来我不就进不了教室了吗？干脆别上学算了。

中口同学走开了，只剩小余绫握着球拍站在球场上。

她穿着胭脂色滚边的纯白运动服，纤细柔和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当她挺胸而立时，那双丘的线条更是令人移不开目光，看得我口干舌燥。对了，聚集在这里的，男生说不定都是为了这种福利而来的。胭脂色短裤底下的双腿又直又长，曲线美得引人遐想。

不过，我绝不能输。

观众都不知道这场比赛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对我和小余绫而言，这是赌上了重要事物的比赛。

如果我赢了，就能更改主角的设定。

如果我输了，主角的设定就要维持原案。

我已经看得到这部作品的下场了。

滞销的库存。读者的负面评论。腰斩的系列。听过很多次的台词又在我的脑海浮现：对不起，千谷。这次的销售量也不太好，所以下一集不能出版了。下次提企划的时候，写个开朗一点的主角吧。写个让背负着现代生活压力的读者能够轻松阅读、可靠帅气、令人向往的角色吧。这样或许有机会出第二集……

非赢不可。

我不会让你的书沦落到这种下场。

突然间，四周欢呼的人群都静了下来。

站在球场边的羽毛球社社长古宫摇晃着马尾，用那可媲美大声公的宏亮嗓音向观众们说明这场比赛的规则。

「这次两位选手都是初学者，所以采用简易赛制，只比一局。有一分钟的暂停时间，可以适时补充水分，别把自己累倒了。嗯，这次负责担任裁判的是在下，不才的羽毛球社社长古宫优子。对了，羽毛球社正在招募社员喔！对羽毛球有兴趣的人欢迎来找我谈谈！」

展开双手的社长得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掌声，她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用猜拳决定选择发球或场地，小余绫赢了，她选择先发，而我选择球场的右侧。

小余绫从网子对面看着我，露出傲然的笑容。

「你有信心吗？」

「别傻了，我好歹在国中打过一年的羽毛球，怎么可能会输给刚拿球拍的家伙。」

「喔？上次来考察时明明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是……我故意放水啦！」

而且我还是和成濑那个运动白痴组队！

小余绫嗤笑一声，举起球拍指着我。

如同发出全垒打宣告的打击手。

「我会抓住故事的。」

粉红色的嘴唇说出了莫名其妙的发言。

那是什么意思？

「On my right，小余绫，文艺社。On my left，千谷，文艺社。小余绫，to serve，Love all play！」(我右手边是文艺社的小余绫，左手边是文艺社的千谷。小余绫发球。零比零，比赛开始！)

社长说了一串像咒语一样的话，比赛正式展开。

小余绫的球拍击出羽毛球。

她的发球完全没有新手的不稳，羽毛球贴近网子上缘直直地飞来，冲向前发球线。那边是我最不擅长的反手拍区域。我慌张地转动手腕把球打回去，结果用力过猛，羽毛球沿着抛物线高高飞起。糟糕！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Overhead stroke(头顶击球)。小余绫敏捷地跑向缓缓落下的羽毛球，猛力挥出球拍。

羽毛球咻的一声破空而来，掠过我的身边，落在后方地面。

「One，love！」

社长高声喊道。

「啊！她是说小余绫同学得了一分吧！love的意思是零分，现在是一比零。」现场顿时欢声雷动，还有人大叫着：「小余绫同学加油！」

我用球拍勾起地上的羽毛球，丢给小余绫。

她单手接住球，露出自信的笑容。

「看来我可以轻松获胜了。」

「话别说得太早，才拿一分而已。」

接着又是小余绫发球。羽毛球沿着和刚才相同的轨迹飞来，掉在前发球线附近。如果她是故意的，那也太卑鄙了，如果我是初学者一定打不到这一球。我急起步伐，冲到正手拍的位置接了这一球，羽毛球急速飞出，但小余绫也灵活地移位，继续反击。这球离刚才的位置很远。我急忙追过去，朝着飞向远方角落的羽毛球挥出球拍。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打到，只是挥了空拍。

羽毛球无情地落在地面。

「Two，love！」

周围再次传来欢呼。

小余绫诗凪太厉害了。

永远活在阳光底下的她发出万丈光芒，烧灼着我的身体。那片光芒夺走我的氧气，蒸发我的水分，像是在嘲笑我一无是处。

就算这样，还是得继续比赛。我追着她的快速球东奔西跑，中间好不容易拿到一分，但是在连续对打之间稍微露出破绽，立刻有一记强劲的杀球带着尖锐的风声朝我冲来，不容许我接连得分。

「Service over。Four，one！(换边发球。四比一！)」

我捡起羽毛球，望向网子的另一边，用手背抹着额上的汗水。

所有人都在为小余绫加油，大声欢呼。她确实是适合当主角的人，相较之下，我又是怎样呢？这副脆弱的躯体在球场上跑得气喘吁吁，却只拿到了一分。我根本不可能获胜。活在阴影下的人绝对不会有活跃的机会……

我永远都是.....

没办法。我又想放弃了。我轻轻摇头，调整呼吸。我果然是惹人厌的人，动不动就放弃，所以才当不上主角。因为故事的主角总是勇往直前，永不放弃。

但我做不到。

怎样都做不到。

起步奔跑。

我勉强地把小余绫射来的猛烈攻击打回去，羽毛球高高飞起，她跳上半空，反击回来。我靠着本能接住了这迅猛的一击，羽毛球反向飞去，落在网子的对面。

「Service over。Two，seven！(换边发球。二比七！)」

好辛苦的一分。这样就相差五分了。

但我没有喘气的时间，在网子对面，小余绫带着近乎优雅的笑容看着我。她起手发球，羽毛球来回两次之后，她呼地吐出一口气，跳上半空，下一瞬间便发出破风之声，用不输羽毛球社社员的跳杀夺得了一分。

「Service Over。Eight，two！(换边发球，八比二！)」

她说自己没打过羽毛球？

说谎也不打草稿。

奔走。猛冲。追赶。挥拍。被挡下。反击。追不上。反击。落空……我气喘如牛，不断地奔跑移位连续对打。欢呼。加油声。灿烂的光芒炙烤着我。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长处。

国小的时候，我是班上最矮的一个，向前对齐时只有我要单手插腰。为什么只有我的动作和大家不一样呢？老师的视线一离开，后面的同学就愉快地聊了起来，但我站在最前面，必须维持同样的姿势，所以没办法加入闲聊。无法打入阳光圈子的诅咒想必从那时就降临在我身上了。

我常常羡慕拥有某些东西的人，那种人会自然而然地吸引一群人围绕在身边。

像是拥有很热门的电动游戏或漫画、大声热烈说话的能力、无须察言观色也能与人和睦相处的技术、不用依靠外物也能吸引别人的个人魅力……那些有办法吸引大众包围的人令我羡慕得不得了。

跑啊跑。

追啊追。

即使我一再地挥拍……

我永远都是活在阴影下的人。

我从小就是个喜欢待在父亲书房埋首于艰涩小说的奇怪孩子。当班上同学聊着电视节目的内容，我则是把电脑当成聊天的对象，把我不知道的事、不明白的事，输入到搜寻引擎的空栏。如同其他人会对朋友说「昨天过得怎样？」、「那个超棒的耶」，我则是在搜寻引擎的栏位里输入关键字，不知道的事、不懂的事、不认识的字，全都查得到。我从国小四年级就开始写小说了。

我真的好后悔。

既然有时间写小说，为什么不跟别人聊天呢？

我也想要加入你们。可以带我进入你们那个闪闪发亮、在阳光底下的世界吗？可以让我在那里和你们一起玩吗？……但我又觉得，就算身处那片耀眼世界的阳光之中，命中注定要活在阴影下的我一定还是满脑子都想着小说。

为什么我要写小说呢？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我一定永远都踏不进那个地方。如同迷恋着人类世界的吸血鬼。

因为我打从一出生就属于另一个种族……

「学长，加油啊！」

从视野之外传来的呼喊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把球拍往前伸出，想要把这球打回去，却扑了个空。

羽毛球落在我的后方，小余绫又拿下一分。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成濑。

她正在看着我。

「Eleven，four。Interval！(十一比四。中场休息！)」

我走到球场外擦汗，成濑起身走过来。

「学长，没问题的，还有机会获胜。」

她一边说，一边递出一瓶运动饮料，我下意识地接过来。

「很难说，那家伙太强了……是说你为什么帮我加油？」

「不只我一个。」

说完之后，成濑往后望去。

我看到站在她后方的九之里。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地朝我点头。

「呃，谢谢……」

我喝了一小口饮料润润喉咙，就把宝特瓶还给她。

她用双手接过去。

「那个……我不太了解你们的比赛……」成濑低头看着宝特瓶说。「我一开始以为你们是为了我的小说主角而比赛，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嘛……」

我抓抓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就算这样……」成濑猛然抬头，直视着我，她的浏海随之跃动。「我把学长在社刊上写的所有小说都读完了。」

成濑流露出真挚的眼神说道。

「如果要把感情代入故事……我希望那是学长当主角的故事。」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好，时间到了，快离开吧，如果这是正式比赛会害选手失去资格喔。」

古宫社长挥挥手把成濑赶走了。

我们再次站上球场。

小余绫诗凪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稳稳地站在那边。

我当主角的故事……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有故事？绝对不会有人把我写成小说，也不会有人想看，编辑一定会阻止的。如果这种故事被收录在小说写作教学，一定是作为负面教材，因为我只是个随处可见、毫无内涵、永远停滞在原地、活在阴影下、平凡无奇的小人物……网子的对面是那样耀眼。

受到大众喜爱、被无数读者憧憬和认同的世界。

不过，即使我不能进入那个世界……

我就是我。

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奔跑。追逐。击出。打回。冲刺。挥拍……我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羽毛球跑来跑去。

失分。又失分。我依然继续攻击，夺得分数。

故事的主角。

如果可以，我也想要当主角。

不过这是不被允许的。只要被排挤就完了。一失败就没救了。当读者把书放下，故事就结束了，只能堆在仓库无人问津。这就像是不被社会接纳、不见容于世界。被批评、被唾骂、被厌恶、不被理解。和遭人排挤是一样的。

「但是……我也活在这世界上啊……」

就算失败又怎么样？就算丢脸又有什么关系？

就算痛苦、就算难过、就算辛酸，就算什么长处都没有。就算得不到读者的仰慕，就算只是个毫无毅力的软弱家伙。

但我还是拼命地活着……

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我不能当主角呢？为什么舍弃我，说我没用处，说我惹人厌呢？

好不甘心。好痛苦。好难过。

满腔怒火。

「难道你从来没有失败过吗……！」

我一边大叫，一边挥拍。

「难道你永远都能理解别人的心情吗……！」

一边大叫，一边击落羽毛球。

「难道你一次都没有后悔过吗……！」

起步奔跑，鞋子在球场上擦响，像呼吸一样发出哀号。

「有谁打从出生就是完美无缺的吗……！」

我是在对谁发火呢？是活在阳光下的世界、处处胜过我的她吗？还是讨厌我小说主角的读者们？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继续吼叫。说不定我的呐喊根本没有化为言语，但我还是不停地叫。

一无是处的主角哪里不好了？

「不甘心的话，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小余绫在网子对面跃动。

不过，这句话并不是出自小余绫诗凪的口中。

就像在写小说一样。就像我创造的角色自动展开对话一样，我心中的小余绫诗凪这个角色一边和我对打，一边大骂。不甘心的话，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用你的故事，用你创作的故事证明给我看啊！

「我已经在证明了！」

我一直拼命地在证明啊！

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这样也不行吗！这样你还要批评吗！

「我不想再失败了！」

在场上奔跑，击出羽毛球。

「不是的，你只是讨厌自己罢了。因为被人讨厌太难受了，所以你宁可自己讨厌自己。所以……」

所以才会放弃写小说！

小余绫在网子对面跃动。

猛烈的跳杀。

但是我呻吟着、痛苦着、哭泣着。

在预测的轨道挥出球拍。

羽毛球被我挡下，飞回小余绫的场上。

她一时大意，追赶不及。

「Service over。Sixteen，seventeen！(换边发球。十六比十七！)」

不知不觉间，我已急起直追。

像是在印证战况的激烈，欢呼声轰然响起。除了帮小余绫加油的女生们的声音之外，我似乎还听到了成濑的声援。听到她的声音，我顿时产生一种幸福的错觉，仿佛自己也被耀眼的阳光所包围。

小余绫一边喘气，一边用手背擦汗。

「挺不赖的嘛。」

「那还用说。」我也气喘吁吁地回答。「我怎么可能输给外行人。」

「明明只打了一年。」

小余绫说道，然后嫣然一笑。

「不过这样才像在比赛。」

「是啊，我都热血沸腾了，一定要获胜。」

「很敢说嘛。那就再加注吧，输的人要请赢的人吃蛋糕。」

「正如我所愿。」

我接住小余绫抛来的羽毛球，退到球场后方。

全身都在发热，喘个不停，平常很少使用的肌肉都活过来了。这里是室内，理应照不到阳光，我却觉得有闪耀的光芒洒在身上。事到如今，不管怎样都得赢。我意识到自己干燥的嘴唇露出了野兽般的狰狞笑容，握着球拍站在对面的小余绫还是游刃有余地笑着。

†

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我坐在体育馆外靠近洗手台的台阶上，让操劳过度的身体放松下来。我接过成濑递来的毛巾，擦擦额头，深深吐气。这场比赛非常激烈，小余绫的进攻精准又有力，但她的攻击方式只有一种，我能在下半场赢回来多是因为这个理由。

「学长，恭喜你。竟然赢了耶。」成濑弯下身子对着我说。

「竟然赢了……你觉得很意外吗？」

「咦？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慌了手脚的模样很有趣，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穿着运动服的小余绫走出体育馆大门，乌黑的长发依然用发束绑成马尾。我呆呆地望着她摇曳着秀发，那纤细优美的身躯走到洗手台旁。

她在洗手台上洗脸，水龙头溅出的水花化成闪亮亮的水珠，点亮了小余绫泛红的脸颊和垂下的头发。她抬起头来，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真畅快。人果然还是需要挥汗运动。」

她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擦脸，然后朝我走来。

「只差一点呢，学姐。」

听到成濑说的话，小余绫露出微笑。

「是啊。只可惜我体力不足，想不到这个人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壮。」

她用目光指向了我。

「因为我有在打工嘛，体力当然比你好。」

「不过真的很愉快。」小余绫笑着说。

她的浏海还沾着水珠，看起来亮晶晶的。

那晶莹剔透的皮肤令人不禁看到出神。

我盯着她的笑脸好一阵子。

小余绫在我的身旁坐下，我有点意外地问道：

「呃，你说很愉快？你明明输了耶……」

「是啊，很愉快。」她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你呢？」

「这个嘛……」我回想着刚才的比赛，也笑着回答：「的确很愉快。」

我下半场的分数一直紧追在她身后，最后终于超过她。

那段时光确实愉快得令人忘了胜负。

真是一段闪闪发亮的时光。

「我也很愉快。我很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这么愉悦了，要不是因为你的提议，我一定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她的笑容好灿烂。

所以我无法直视她的脸，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场景：在夕阳照射的社办里，小余绫盯着桌子、心思驰骋于灿烂耀眼世界时，出现在她脸上的一丝寂寞，还有她低垂的美丽长睫毛。

成濑问过我，既然考察没有用处，为什么我要邀请小余绫去考察？当时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答不出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九之里邀请我的时候我也很高兴，所以我想和小余绫分享那种光芒闪耀的经验。

说不定。

活阳光底下的她也对那片灿烂光辉充满向往。

「你邀请我去进行考察时……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邀请了我。」

听到这句话，我猛然抬起头。

她静静地歪着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给了我这么宝贵的经验……这样的你不可能没有故事。」

说出这句话的小余绫微微朝我倾出上身，仿佛要传达某件重要的事。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满身大汗的她的心跳。我意识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原因应该不是运动后的燥热。小余绫诗凪的粉红色嘴唇温柔地笑了。

「所以，我很想看看你的故事。」

还有，谢谢你邀请了我。

我屏住呼吸，垂下目光。

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有故事，这是我的希望。成濑如此说过。

我讨厌自己。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么渺小、总是犯错、永远都不会成长、空洞的自己。因为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所以读者讨厌我写的角色也是应该的。

若是逃避，若是遗忘，一定会很轻松吧。写些大家都崇拜、大家都喜欢的角色

一定会很轻松吧。

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逃避自己。

我必须继续书写自己。只要在我的心中也有故事。

就算时间不长，只要能引领着故事的发展。

我慢慢站起，对讶异地望着我的小余绫说：

「主角的设定维持原案吧。你可别误会了，你还是得请我吃蛋糕。」

小余绫诗凪露出柔和的笑容，轻轻点头。

等我回家以后，一定会立刻坐在父亲用过的桌子前，盯着纯白的画面好几个小时，不断地想着那个无可救药的主角。

这主角既粗心又胆小，从来不了解别人的心情，接连不断地犯错。这是个跟我很像的主角，只有我写得出来的主角。

如果，真的有人期待看到这种故事。

他们一定也像我和这个主角一样，忍着眼泪、咬紧牙关，仍然每天努力地活着。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故事。

无论我是多么地空洞，我都得写下去，都得把笔尖浸泡在心底涌出的泪水之中写出故事。无论这故事是多么地丑陋，既然那是从我的心底涌出的故事，我就得写下去。

就算无法变得坚强。

就算失败、就算被讨厌、就算不断地受挫。

为了让将来某位看书的人明白：你也可以成为主角。

第一卷 第三章 配得上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