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故事中断

†

虫鸣声从敞开的纱窗外钻进我的意识中。

我停止敲键盘，沉沉地窝在椅子上。六月的闷热使我的额头流下汗水。看看时钟，现在将近晚上十点，我已经专注地写了两个小时左右。我离开椅子，一边想着后续要写的东西，一边清洗浴室。母亲今晚要加班，明天才会回来，所以浴室只有我一个人用，虽然泡澡既浪费水又浪费瓦斯，但浴缸可是我的灵感宝库，当我一边洗澡一边思索小说情节时，常会涌现出本来想不到的剧情发展，或是令人感动的对白。

我目前正写到第三章的中间，主角得到了重要的推理线索，正在苦思该如何判断，这可说是第三章最精华的部分。

我充分地运用了这次打羽毛球的体验，她看到以后一定会很惊喜，不过接下来的情节不太好写，如果表达得不好，就没办法把角色们的烦恼苦闷清楚地传达给读者了。一定有更好的表现方式或对白，我非得想出来不可。

为了应付期中考，我们的进度都有些延迟，然而出版社的进度还是如常运作，前几天开会时，河埜小姐告诉我一些重要事项，她说她的部门正在做新文库书系的企划，而我们的作品将会成为这个书系的第三本书。

「考虑到发售月份和校对时间，你们一定要在七月初的期末考之前交稿。时间有点赶，但我还是要请你们尽量试试看。」

河埜小姐说我前两章写得异常地快，所以她才有办法让上司答应把我们的书排进新书系。

这部作品若能成为新书系的第三本书，就能得到若干程度的关注，也能保证基本的印刷量。

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虽然行程很赶，我和小余绫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我看到新书系的企划书时，突然发现一件令我很惊讶的事，就对小余绫问道：

「这个书系基本上都是系列作……意思是我们的作品也要写成系列吗？」

看着同一份企划书的小余绫抬起脸来，点点头说：

「是啊，河埜小姐一开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很想看看不动诗凪的系列作。」

「因为诗凪的作品全是一本完结嘛，千谷也一样。」

原来如此，我可以理解。我和不动诗凪写的都是全一集的作品，从来没有出过系列作。我在工作之余也对小余绫问过类似的问题，这年头的读者都喜欢系列作，你为什么不写系列呢？当时小余绫只是耸着肩回答：

「因为故事结束之后，角色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何必继续写下去呢。」

意思就是再写也只是画蛇添足吧。我对系列作的看法和她一致，所以觉得这个答案很有亲切感。

「我是无所谓啦，你可以吗？」

被我这么一问，小余绫看着企划书点头说：

「嗯，在这次企划中，我看着自己的故事渐渐成形，对角色们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深厚……所以开始觉得写成系列也挺不错的。」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坐在旁边的我，笑着问道：

「你也要来写个系列吗？」

「这个……」

泡完澡回到房间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起。我诧异地看看来电显示，上面出现小余绫诗凪的名字。

我惊讶地屏息。她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我，我倒是常常打电话给她询问小说的内容……

「喂？」

我战战兢兢地接听。

『是千谷吗？』

欣喜若狂的声音藉着电磁波传来。她继续说道：

『跟你说喔，我想好第四章了！』

「啊？」

那声音又高又柔，如同羽毛飘逸飞舞。

完全没有她平时那种高傲、冷淡、一副看不起别人的语气。人的声音会因为经过电磁波而变得这么温柔可爱吗？

『这次真的是杰作！虽然自己夸自己很没有说服力，但真的很棒喔！啊啊，我的苦思终于有了回报……啊，还有，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呆滞地听着她连珠砲般的话语。

「现在……呃，现在都三更半夜了耶？」

『我想快点告诉你嘛。本小姐要大驾光临，你应该表现得更开心才对嘛。啊，要来车站接我喔，那我走了。』

她不容我多说，立刻挂断电话。

「真的假的……」

她要到我家附近的车站吗？都这么晚了耶？此时收到一封简讯，里面只有表示时间的四位数字，意思是她再过三十分钟就到车站了。

小余绫虽是转学生，却在这次的期中考漂亮地拿下全学年第一名的宝座，赢得了班上同学的崇拜与赞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着准备考试之故，她在构想第四章时陷入胶着，昨天在文艺社的社办也是一直抱头苦思，我跟她说话还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根本没办法找她商量事情。可能是因为问题解决了，她现在心情极佳，甚至想立刻把故事说给我听。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我刚写好小说时，也会想要赶快拿去给别人看，听听别人的感想。虽然她是个高傲冷淡的畅销作家，这种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我注意到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原来是打雷了，冷风钻进纱窗，把雨水也带了进来，没过多久，外面就下起倾盆大雨。我急忙关上窗户，拿着两把雨伞走出公寓。这几天的天气很不好，动不动就下大雨，仿佛在强调夏天的到来。不知道小余绫出门时有没有带伞……

结果……

站在车站剪票口前的小余绫诗凪浑身都湿透了。

她穿着夏季的薄上衣和花朵图案的清凉迷你裙，平时常戴的白色报童帽被雨淋得都变色了，裙子也被横向飞来的大雨淋得湿答答，一双白皙的腿如同刚摘下的水果附着水珠，上衣也湿到透出了里面的柔软肌肤，衬衣的线条若隐若现。在沾着细小水滴的黑框大眼镜底下，小余绫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

「别盯着我看。」

从帽子里垂下的发丝贴在她湿濡的脸颊上。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

「呃，那个……你还好吧？」

「没事。」小余绫垂下目光说。「快点找一间店坐下吧。」

「你这样真的行吗……」

她显然全身都湿透了，而且电车上开着冷气，一定冷得不得了。

「你想笑就笑吧。」

小余绫用一条小得可怜的手帕擦着身体。

就算找一间店来坐，里面一定也开着冷气，情况只会更糟糕。

我想了一下。没能立刻做出决定是因为我太优柔寡断又太窝囊。和她一样浑身湿透的人们挤满了出口，每人都是一脸无奈的表情，车站前停满了来接送的车子。没办法了。虽然这个决定怎么想都会惹她反感，但我又不想看到她感冒。

「去我家吧。」我一边递出雨伞一边说。

「你家？」

小余绫问道，语气里少了平时的霸气，脸色也有些苍白。

「十分钟就到了。先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会感冒的。」

很不可思议地，小余绫用纸箱里的弃猫般的眼神看着我。事实上我从来没看过弃猫，只是她的表情让我忍不住产生这种联想。小余绫倒是没有继续抱怨，只是用无力的手接过雨伞。

†

我把浴巾拿给站在玄关不动的她。

「先把脚擦一擦再进来。」

「打扰了……」

小余绫用不甘愿的语气喃喃说道。

她弯着腰擦脚，从湿衣服里透出来的浑圆肩膀曲线让我感到体内一股燥热，我急忙转移视线，开始深呼吸。

我带着她走向浴室，但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换了个方向。

「那边是我妹妹的房间。」

「为什么要去你妹妹的房间？」

「你总得换衣服吧？不过，那个，呃……等你进了浴室再拿衣服去脱衣间，那个……太麻烦了。」

我尴尬地说着，突然听到从她鼻子发出的气音。她大概笑了吧。因为她走在我的后方，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先选件衣服吧。」

我打开妹妹的房门，打开电灯。虽然这个房间很少使用，却装饰得很丰富，书桌和床头都摆满了妹妹还很活泼的国小时代的纪念品。我指着衣柜说：

「这里是外出的衣服，应该会有你能穿的。睡衣和居家服都拿去医院了，不然就是在洗衣机里。」

「随便穿你妹妹的衣服应该不太好吧？」

「那你要穿我的衣服吗？」

「死都不要。」

她立刻回答。

「那就穿我妹妹的衣服啊。她的衣服都很少穿，跟新的没两样。可以把衣服借给不动诗凪穿，雏子一定会很高兴。应该吧。」

其实也可以拿母亲的衣服给她穿，不过这么一来很有可能被母亲发现，我想象得到后果会有多麻烦。

「我的房间在那边，有什么事就叫我吧。我会一直在房里。」

把抱着更换的衣服的小余绫推进脱衣间之后，我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牛奶，咕噜咕噜地灌下去。我的背上都是冷汗了。

我深深地叹气。

难得看到有别人来我们家里。

而且这人还是相貌美丽、和我同年龄的少女。除此之外……

我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片刻沉默之后，又传出热水流进塑胶浴缸的声音。我拿着杯子，闭上眼睛，想必大家都猜得到，我身为小说家的才能已经在脑海中建构出鲜明的画面，光是听到声音，我就能身历其境地描绘出那副景象：带着一脸无奈表情的小余绫全身赤裸地走进浴室，乌黑的长发用发束绑起，露出湿濡的后颈，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拿起小塑胶桶，当她身体往前倾时，裸露锁骨下方的柔美线条出现些微的变化……

我甩甩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闭目片刻。开工吧。我得工作才行。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就此打住吧。

但是一听见水声，我就忍不住开始想象。那缸洗澡水温热了她的哪个部位呢……她曲着脚坐在浴缸里，水可以淹到她的肩膀吗……水面上下晃动着，在那双峰的山麓如波浪般起伏……

「我又不是色情小说家。」

为了转换心情，我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笑出声来。若非如此，我一定制止不了幻想。

我开始写小说。虽然没办法专心，但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我知道自己的文章很拙劣，对白很累赘，但还是不停地敲键盘，因为只有这个方法可以让我冷静下来。

往前迈进。往前迈进。故事持续地进行。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房门突然打开，把我吓得直起身子。

小余绫诗凪走进我的房间，那高挑纤细的身躯穿的是以绿色为主的花朵图案细肩带衬衣，她的肩膀完全曝露在外，连细细的腰和小小的肚脐都看得到，下半身穿的是短裤，白皙的长腿一览无遗。脸色泛红的她用浴巾擦着头发，瞪着我说：

「别盯着我看，你不是要工作吗？」

我的嘴巴如金鱼般一张一合，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赶快把视线转向荧幕，双手按上键盘。她从我的身旁走过，洗发精的甜美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那诱人的味道令我心荡神驰。我平时明明也是用同样的洗发精，为什么从来不觉得这味道很香呢？小余绫似乎在我正后方的床铺坐下，弹簧发出挤压的声音。

「吹风机放在哪里？」

「呃……那个……应该在那边吧。」

我反射性地回过头，指着自己的床边。

眼中所见的景象再次令我屏息。

小余绫为了找东西而弯下身子，薄薄衬衣的上缘变得松垮，那存在感无比强烈的白皙胸脯和蕾丝胸罩稍微露出来，肩带下滑，内衣的带子也跑出来了。小余绫凶狠地瞪着我，用食指勾起肩带，一边说着：

「快工作。」

「对不起……」

我又继续敲键盘，但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只是发出声响，一边打出啊衣屋欸喔、喝嘿喝嘿一喔啊之类毫无意义的文字。

「话说……你干嘛穿成这样啊？」

这衬衣好像是她原先穿在里面的那件，我还清楚地记得她淋湿的上衣底下有着相同的图案。

「因为很热啊，穿什么衣服都会黏在身上……刚洗完澡这样穿有什么不对的？只要你别露出那种猥亵的眼神回头看我就没事了。」

我还来不及回嘴，后方就传出吹风机的噪音。

真是的，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刚洗完澡的女孩子穿着薄衫坐在我后面吹头发……这是轻小说吗？现实生活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嘛，神明真该多学习一下什么叫做现实，又或者是写出我的故事的神明自己也常看到半裸的美少女坐在旁边吹头发。什么混帐神明嘛。

我重覆敲着删除键，一边听着吹风机的声音，一边努力写着对白。所幸吹风机的声音不至于引起我的遐想，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与轻微的呼吸声相比，这种声音健全多了。

「我可以把客厅的椅子搬进来吗？」

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时，吹风机的声音突然消失。

我正写到剧情高潮之处，听到这话就停止动作，也不敢回头，看着前方问道：「椅子？你要干嘛？」

「监视啊。」

我还来不及阻止，小余绫就从客厅搬来椅子。她每次从我身边走过，那甜美的香味都会令我心跳加速。她把椅子放在我的椅子旁边，一坐下，上身倾向桌子，似乎正在看荧幕上的文字。我紧张得喉咙咕噜作响，偷偷瞄了小余绫一眼，她那泛红眼颊的柔和曲线出现在我视野的一角。

「真棒。」

她喃喃说道。

「快到最高潮的一幕了。」

「是、是啊……」

我偷偷打量着小余绫，她专注地盯着画面上的文章。我用的是类似文库本的版面，显示在荧幕上的份量大约是两页，不过有些地方还是空白的，所以实际上只有一页半。她稍微探出上身，弯着身体读起故事。我喉咙作响，盯着她白皙的锁骨和下方隆起的曲线，甜美的香味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爆炸。

「继续写啊。」

被她一瞪，我觉得心都凉了。她大概讨厌我了吧。我勉强继续打字，但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这算是怎样的酷刑啊？

「还不写？快啊，继续啊。」

「催我又有什么用？这样我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嘛……」

「别在意就好了，我只是看着。」

她撑着脸颊，说着以前也说过的发言。小余绫就像个家庭教师，紧盯着我写功课。

「快点啦，这里正精彩呢。」

那喃喃抱怨的嘴唇有着健康的粉红色。

看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安心。

她湿淋淋地出现在车站时，嘴唇都发青了，好像随时会昏倒。

「你的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托你的福。」

小余绫歪着头，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过了一阵子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幸好有你。我当时真的快要冻僵了，那个，真的很……」

「你要是感冒了，我会很困扰的。」我把视线转回画面上。「因为……作品的进度会被拖慢，截稿期限已经不远了。」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啊。」

如同收到信号，我又敲起了键盘，但坐在一旁的她依然令我感到紧张，所以还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写作。

「卡住了吗？」

「是啊……」

其实有一半是小余绫造成的，不过我的确写不下去。

「这里……我觉得多酝酿一下比较好。」

小余绫一边说，一边指着荧幕上的某句对白。

「如果你不反对，先把这句删掉吧，然后酝酿出沉静。」

「酝酿出沉静？」

「主角在这里感情爆发，撼动了所有人的心。但我觉得不应该直接写出这种暴风雨般的情绪，而是要用更平淡的笔调来描写，静静地、静静地，让气氛冷到令人发寒。不要太快换行，让时间的流动放慢一些，从主角意识到的味道和声音，慢慢延伸到五感和记忆……把沉静累积到极限。你了解吗？」

小余绫说出这些话时，专注于创作小说的真挚眼神贯穿了我。

「了解是了解……但我不确定写不写得出来。」

「没问题的，你对这个一定很拿手。」不知不觉间，我又敲起键盘，连敲击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是专注地写着。我想像着故事中的场景，那里的寒冷和味道，写出紧绷感情在爆发之前的寂静，静静地、静静地……

「就是现在。」

我完全听不见小余绫的声音。

我没有遵照她的指示。小余绫的低语也不是在对我下指示。

在这里爆发是必然的结果。

我迅速又猛烈地敲着键盘，打出对白。角色的吼叫、展露心情时的痛楚，在故事背景的体育馆回荡不已。角色的心情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当然，我偶尔还是会停滞不前，但是如今我的身边有小余绫。

「现在她该说什么？」

「你觉得呢？」

「当然是生气，但是该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对白来表现？」

「应该还包含着强烈的嫉妒，因为她是女孩。女孩被抢走朋友时会比男孩更不甘心。」

故事逐渐成形，而且不断加速。

「等一下，我不太赞成这样收尾。」

「为什么？」

「解释的句子太多了。既然要描写沉默的压力，最好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样也比较容易和下一段的开头衔接。你看，这句话和后面可以互相呼应。」

「喔喔，对耶……可是这样读者看得懂吗？会不会解释得不够详细？」

「没问题的，要相信你写的故事。」

我思考了一下，等到我同意她的方法确实更好才开始打字。结束讨论后，小余绫突然笑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别人写小说呢。」

看不到是正常的，我若不是有一个滞销作家父亲也一样。

「看起来很理所当然，不过故事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呢。」

我望向她的侧脸。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小余绫却说得这么开心。

一副很珍惜、很怀念的样子。

†

第三章写完时，已经过了凌晨零点。

我倒在椅子上，放松地吐气。由于小余绫想要立刻试读，我把稿子打印出来，打印机不停地发出印刷的声音。

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猛然起身。

「喂，超过十二点了耶！」

小余绫诗凪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躺在床上看着从书柜里找来的漫画，她抬头瞄我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这么悠哉，已经没有电车了耶！」

「是吗……这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失策。」

小余绫放下漫画，按着自己的额头呻吟。

「末班车早就开走了……」

我们在时刻表APP上输入站名，然后都绝望地抱着头。

「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小余绫还躺在我的床上，皱着眉头说。「你要在下大雨的时候把女生赶出去吗？虽然我也不想这样做，不过……你就让我在这里待到早上吧。啊，可是会不会被你父母发现……」

你想要藏起来吗？这又不是青春小说。

「这种小公寓哪有地方让你躲……不过我母亲今天不会回来，父亲已经去地狱写小说了。」

「你的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在出版社上班。」

「喔喔……」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说真的，出版社的编辑到底都是几点回家啊？就算我半夜三点传讯给他们，也能立刻收到回覆耶。

「不过我母亲做的不是文学类的编辑，她待的地方是连我都没听过名字的小出版社，小到吓死人……是说你家更不妙吧？」

小余绫看起来就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虽然个性很难相处，但还是感觉得出很有教养，宝贝女儿彻夜不归一定是很严重的事吧？

「没问题的，我一个人住。」

小余绫爽快地回答。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的家人。」

「一个人住……真有你的。又不是轻小说。」

「很戏剧化吧。」

她可能很欣赏我的吐槽。

小余绫诗凪如此回答，一边笑着。

†

「写得很棒耶！痛苦郁闷之中还带着一丝悲伤，到了后半表现得更淋漓尽致……我很喜欢这段的描写。你看，就是这里，你看你看，第三章的题材都完全展现出来了！」

真是令我意外，小余绫对第三章的反应非常热烈，因为她平时在邮件里的反应都很平淡，所以我真的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谈起看书的心得时，眼中竟有这么闪亮的神采……

当然，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但是要等到写完最后一章，再根据故事全体来推敲。河埜小姐也常说，最重要的是先把整个故事完成，如果老是一直停下来修改，故事就写不完了。

之后，小余绫告诉我第四章的概要，我吸收消化之后再写成大纲。她来找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谈第四章的内容，想必是很迫不及待。小余绫兴高采烈地叙述着她深爱的故事，而我一直静静地听着。

工作告一段落，我为了保持清醒而去泡咖啡，把咖啡端回房间时，我看见小余绫趴在书柜前，似乎在找东西。我的目光忍不住飘向那尺寸不合的短裤底下的大腿，以及上方隆起的白色浑圆轮廓，差点把咖啡打翻。我把自制力发挥到极限，好不容易才把咖啡安全地送到小矮桌上。

「正统推理小说、悬疑小说、轻小说、工作的小说、还有传奇和怪谭……什么书都有呢。」

小余绫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书柜。

「这、这些全是我父亲的书。他什么书都看，而且什么类型都写。」

「也有很多杂学和学术类的书籍，真令人羡慕。你就是看这些书长大的吗？」

「可以这么说，我很少看童书。」

「这样啊。嗯，我好像可以理解。」

「什么意思啊？」

「我了解，是这些小说把你塑造成形的……我从这些书就能看出来，因为这里的书都是被爱的。」

「有这回事吗？」

被爱的。

被爱的书本是指什么书啊？

我随着小余绫的视线望向书柜。盖住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柜。是这些书把我这个人塑造成形的……她的措词总是充满了诗意。能随口说出这种话的小余绫诗凪真是令我既羡慕又嫉妒。

「不过有些书不在这里。我在这个房间找不到某些书。」

小余绫回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带有谴责的味道。我不禁正襟危坐，举起杯子喝咖啡。

「干嘛啊……」

「你的书一本都找不到。」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纱窗外面悄悄传来虫鸣声。房间的空气有些闷热。

「我的书又不重要。」

喝在嘴里的咖啡好苦涩。我每次泡咖啡都会失败，再怎么尝试都泡不出好喝的咖啡。

就像我再怎么努力地写小说也只能写出无趣的作品。

「这怎么行呢？怎么可以不喜欢自己的书呢？」

「我没办法……只要看到自己的书……我就觉得难受，还会想起很多事……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不好的回忆。」

自己的书。自己的作品。每次看到那干净无垢的封面，我的心中就会充满懊恼和屈辱，深深地体验到没办法让读者高兴的无力感，还会有一种想要大声哭叫的冲动，问自己凭什么得意洋洋地出版一些被很多人评为垃圾的作品，然后想要抓起书本撕烂，摔在地上，让它们消失在我的眼前。

小余绫露出哀伤的神情。

「可是，能鼓励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写的故事。」

我和小余绫不一样，我不像不动诗凪拥有读者的热烈支持。

「对了，你有没有写过情书？」

突然听到这句话，我愕然地眨眼，注视着她。

小余绫把手肘靠在小矮桌上，望着书柜说：「其实小说和情书差不多，都是为了完整地传递出自己的心情而仔细地思索琢磨，希望这些文字能被人喜爱，怀着这种心愿而写成的。」

这话说得真奇怪，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想象，在一间我没看过的整齐干净小房间里，小余绫坐在角落的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在信纸上写字。房间的灯光变暗，只有桌灯照耀着她的脸和手。她想啊想，写啊写，为了把心情化为言语而苦思，渐渐写成故事……或许无法传达给对方，或许无法清楚地表达，但她还是不断地祈求，希望这些文字能打动某人的心……希望把这些讯息传达给从未见过的某人……她说，写小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一定得先喜欢自己的作品才行。」

以前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愿写故事的呢？

我甩开脑中的想象，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小矮桌上的咖啡说：

「快喝吧。虽然不太好喝，但至少可以提神。」

小余绫低头看着咖啡杯，可能是喜欢上面的趴趴熊图案吧，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了谢谢。她用双手捧住马克杯，蹶起嘴巴吹气。

「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写小说？」

不需要故事的人。

我看着小余绫用出神的表情望着书柜喝着咖啡的美丽侧脸，开口问道。她看了我一下，然后低头喃喃地说：

「这个嘛……为什么呢？」

接着她把头靠在我的床缘，闭起眼睛，像是在思考。

「大概是因为……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件事吧。」

「怎么会嘛。」

听到我这句话，小余绫就睁开眼睛，不满地说：「我不像你想的那么能干，什么都会做。」

她继续说道。

「或许小说不是一种必要的表现方式，因为用漫画和电影等其他的方式也能说故事。而我不去做那些事……只是因为我没有那些才能。因为我能做到的只有书写，所以才会写小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会画图，就会去当漫画家？」

「是啊，说不定喔……只要会写字，谁都可以写小说……所以有很多人在写故事，故事就越来越泛滥了……」

不知怎地，我觉得这不像小余绫诗凪会说的话。

从各方面来看，我认为小说是比漫画及影片更低劣的故事媒介。小说只不过是文字的排列组合，还要运用想象力才能把故事汲取出来，实在是很费力的工作。生活在严苛现实压迫下的人们渴望的是更轻松的娱乐。虽然读者日渐减少，小说却因为容易制造而像雨后春笋一般暴增，市场竞争非常激烈。如今出版业不景气，文学书数量骤减，书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想必小说的末日也不远了。

但是小余绫诗凪……

相信小说拥有力量的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喂……小说之神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她能看见，而我看不见的东西。

我真的很想知道这玩笑话的真相。「嗯……」，她缓缓地站起来，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低着头说：

「我本来以为每个写故事的人都看过……结果好像不是这样，因为连你也看不到。」

「所以我才问你那是什么嘛。」

「我不太会讲……若是用言语表达出来，好像会让原本的价值和意义失真。虽然文字是我的工作，但我实在没办法用文字来表达这件事，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我们才要写故事。」

「完全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要说的话……或许是感到写故事是自己的天职、自己命中注定要写故事的时候吧……觉得一切的命运、一切的热情、一切的一切都摆在正确的位置上，领悟到『啊啊，我活着就是为了写故事』的时候吧……」

我细细咀嚼着这个太过抽象的概念，一边喝完热咖啡。雨早就停了，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纱窗流入的空气渐渐变凉，但我的身体却因喝了咖啡而发热。

小余绫大概也一样吧，我妹妹的小外套就放在旁边，但她到现在都没穿上，身上仍然只有薄薄的衬衣和短裤，纤细的肢体都裸露在外。穿着这身打扮的她，因为疲倦或是因为讨论着深奥哲学问题而垂下目光的侧脸，真是美得不得了。平时都盖在衣服底下的后颈因汗水而闪闪发亮。

小说之神。小余绫拥有，而我却没有的东西。

「喂。」

小余绫诗凪抬头望着我。

「你为什么写小说呢？」

我回避了她的视线，拿着杯子站起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钱。」

「不要唬我。还是说，你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这样问？

写小说需要理由吗？

「我可不想跟小说一起殉情。」就像那个不断写出滞销作品、留下一屁股债的没用男人……

我绝不可能把小说当成人生目标。

配合着小余绫的催促，我开始写第四章，就这么一直写到天亮。她本来想看着我写，但是在我还没进入状况之前就被人盯着，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解释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她就跑去看我父亲的书柜，挑了一本现在已经买不到的旧书开心地读着。过了一个小时，她又跑到我旁边坐下，盯着荧幕看，发表了一大堆意见。这对白真不错，写得很好。哇，这里不行啦。你完全不了解女生的心情嘛。我心中的她才不会说出这种话。啊？你不懂吗？

唔……这里要不要用另一种方式写写看？除了内在心情之外也要有外在场景的描述，让读者可以体会到这种时间停下来的感觉……对对对，不要那么直白会更让人感动。啊，这句写得很不错呢。真不甘心，明明是个滞销作家，得意个什么劲。好了啦，别板着脸，快写下去啊。本小姐在这里看着……

到了电车开始营业的时间，我有点犹豫该不该让小余绫一个人去搭车，所以先简单地吃过早餐，等到路上行人变得比较多的时候，才送她到车站。我为了颜面特别用心地先把吐司烤过，小余绫似乎吃得很高兴。

明明还是大清早，外面却已经很热了。小余绫又戴上用来变装的白色报童帽和黑框大眼镜，在衬衣外面穿上我妹妹的小外套，轻松地走着。她的美貌连眼镜和帽子都无法遮掩，走到车站附近，我就发觉四周的人都在频频打量她。长得漂亮也是一件麻烦事呢。我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好像在送留宿的女友去车站，不禁感到雀跃，心情十分愉快。

看到小余绫哼着歌小跳步的背影，那种感觉又更加强烈。

「今天真是谢谢你。我本来还有些担心呢，没想到会这么愉快。」她在车站收票口前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我沉默不语，尴尬地垂下目光。

「一起写小说也挺不错的嘛。」

「喔，或许吧……」

「也谢谢你借我衣服，我洗干净之后再还给你。也帮我向雏子问好喔。」

「嗯嗯。唔……」

我低着头，抬起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为何，我不希望就这么让小余绫离开，我很想再和她说些什么，就算要聊只会带给我折磨的小说也好。

「怎么了？」

「没有……」

看到她疑惑地盯着我，我知道自己的脸都红了。

「那个，下次……去医院看看我妹妹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正在担心是不是惹她讨厌了，但她笑着回答：

「这提议不错。那我们下次再一起去那间店买蛋糕带给她吧，也得跟她报告一下工作的进度。」

「喔喔，对耶……」

我搔搔脸颊，也跟着露出笑容。

「千谷。」

「嗯？」

「你的出道作要出文库版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愣了一下。

的确，下周我的出道作就要发行文库本了。

接着她别过脸去，垂下视线说：

「我挺喜欢你的书。」

虽然今天是假日，还是有很多人通勤，汹涌的人潮从收票口流入车站，平交道的警笛尖锐地响起，铁轨震动着告知即将有电车进站。夏季的热意让我的脸上滴下一颗汗珠。

「那部作品是不是会写成系列啊？」

我含糊地点头回答。我对系列的看法和小余绫很像，唯独出道作不同，可以的话我很想继续写下去，小余绫说不定已经从故事的气氛察觉到这点了。

我莫名地感到尴尬，不由得低下头去。

「那个，嗯，是啊……其实我已经写了第二集……目前还卡在编辑那一关就是了……」

「真的吗？那我会好好等着的。那部作品的书籍设计也很漂亮，真令人期待。」

我不意地抬头，惊讶地发现她正神采飞扬地望着我。

「那附木呢？她会出场吗？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女孩，你应该不会忽略她吧？我真希望看到她过得幸福。我最喜欢的一幕，就是故事的最后，她在夜晚的教室说出那句意味深远的对白。还有啊……」

闪闪发亮。

小余绫一边说，一边流露出炽热的闪耀眼神。

充分地表达出她是多么喜爱我写的小说。

「其实还有第三集……」我含糊地点头，嚅嗫地说着。

「我也打算写第三集，情节都想好了……」

或许是因为这阵子的不顺，工作一直没有进展。所以……

我都忘光了。

我都忘记还要写第三集了。

为什么我要说出这件事呢？

「没问题，你一定写得出来的。」小余绫望着我，点点头。

黑框大眼镜底下的双眼专注地凝视着我。

「只要你想写，只要有人等着看……故事一定写得出来。」

小余绫抬头望向电子布告栏。电车快到站了。

「那我走了，再见。」

她挥挥手，进了收票口，往楼梯走去。

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还是一直盯着那个方向。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心脏热烈的跳动。我的心里涌起昂扬的斗志，脑袋里掠过无数的文字，故事、对白、角色的表情、喊叫、哭泣、痛苦、开心流泪的身影，接连不断地涌出，几乎要冲破我的身体飞出去。

「我写得出来吗……」我没有真的说出这句话。

啊啊，这种心情真令人怀念。大概是彻夜没睡，脑袋有点不对劲了。

和她并肩一起写小说……写小说竟然会让我感到如此快乐。

†

到了晚餐时间，「sandbox」店里变得很安静，四处看看，座位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除了温柔缓慢的广播音乐之外，只有其他客人敲打键盘的声音静静地传出。

从第四章开工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坦白说，进展得不太顺利，理由除了我还要忙着课业和打工之外，也是因为第，四章的情节细致到足以让如此有才华的小余绫陷入苦战。我因无法深刻体会主角心中溢出的感情而焦躁不已，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到了第四章的后半部，故事进展到令我心痛难耐的郁闷情节，有太多复杂细致的场面，无法用敷衍的心情随便写写，我必须和主角的感情同步，非得亲自深深踏进她的内心不可。

除此之外，我还有几件挂心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我不想要和小余绫联名出版这部作品，而是希望用新的笔名来发表，伪装成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年轻小说家。没想到河埜小姐竟然同意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挂出不动诗凪的名字一定可以增加销售量，而她竟然舍得放弃……

「喔！千谷，好久不见了。」

听到声音，我回头望去，看见一个熟面孔拿着纸杯站在旁边，这人年约三十五岁，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薄背心。

「春日井先生……」

「好一阵子没听到你的消息，我都有点担心了。写作还顺利吗？」

「啊，那个……」

我的视线落在笔记型计算机的荧幕上。

「大概……不太好吧。」

「是吗？」春日井笑了。「可是我听河埜小姐说，你要和不动诗凪合作出书耶。」

「是没错啦……」我眨眨眼睛，叹了口气。「河埜小姐还真多嘴。」

「因为她对你们满怀期望嘛。」

春日井的责任编辑也是河埜小姐，所以被他知道也无可奈何。

「既然你写不下去，就陪我聊一下吧，我们好久没有聊天了。」

这真是个值得庆幸的提议，若是继续盯着毫无进展的画面，只会让我越来越没干劲。我点点头，和他一起移到窗边的吧台，以免吵到别人。

我是不公开身分的神秘作家，只和少数几个作家有往来。我出道时的总编辑说过，作家是很孤独的职业，一定要多交一些朋友，所以经常邀我参加各出版社的颁奖派对。我很少主动向人自我介绍，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头出现在派对上铁定很引人注目，因此其他出版社的编辑都会来找我说话。

我和春日井也是在派对上认识的。他和我从同一个新人奖出道，可说是我的前辈，他写的主要是娱乐作品，人物小说、警察小说、青春小说、本格推理、轻小说……对所有题材都勇于挑战。他也很会照顾人，只要看到我在派对上独自发呆，都会过来找我攀谈，把我介绍给其他的年轻作家，我会知道这间「sandbox」也是因为他的推荐。

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因为他对那位美少女作家的为人很感兴趣，我自然而然地提起小余绫以前说过的小说之神。

「喔？不动诗凪小姐这样说？」

「真搞不懂，小说之神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好像多少可以理解。」

「真的吗？」

「这个嘛，可能和不动小姐所说的不尽相同，但我也有同感，譬如碰上完全看不出作品好坏、一点都不了解作品主题的编辑时，我就会想，因为这个人没有受到小说之神的庇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看到我皱眉这么说，春日井笑了出来。

「写小说的人和不写小说的人是截然不同的生物，不过，并非所有作家都能受到小说之神的庇荫，有些人只是接受编辑的委托，淡淡地、正确地、像机械一样地写作。或许这种人才是编辑心中的理想作家，因为太执着的人在这个时代很难生存下去。」

我还是不太理解春日井说的话，我也不觉得他说的和小余绫说的是同一回事。说不定每个小说家都有这种东西。可以称之为小说之神的某种东西……

「对了，恭喜你出道作发行文库本。封面做得很棒耶，保留了精装版的优点，又能兼顾流行的元素，很容易吸引读者拿起来看。」

「其实……嗯，谢谢你。」我不该中途改口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没有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一直盘据在我心底的担忧。

窗边的座位可以看见车站前的马路，路灯和霓虹灯的闪亮光芒看在我的眼中真

是一片动人的光景。

「印刷量？」

一语中的，我只好点点头。

「那个……首刷五千本。」

「文库版竟然只印五千本……」

春日井深深地叹着气说。

「真是太苛刻了。」

「那个……我真的被吓到了……连一万本都不到，这跟平装书的印刷量有什么不一样……没想到文库本还是这种数量……」

「出版业的现况真的很凄惨哪。」

春日井将手肘靠在吧台，双手交握，托着下巴，眺望外面的夜景。

「网络上有人说，出版业已经出现景气恢复的迹象，但我觉得这话真是大错特错。卖得好的只有那几本畅销书，卖不好的永远都卖不好，初版的印刷量一本少过一本，高下的差距越拉越大，就像金字塔的顶端和底层一样。」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市面上多的是不断地再版、动不动就突破十万本、二十万本、一百万本的畅销大作，但是像我这种作家不管再怎么努力地写书，还是连一万本都达不到。那些制造出巨大销售量的人和总是卖不到一万本的可怜作家之间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一年前，连我这种不红作家的文库本首刷都有一万两千本，但是最近低于一万的越来越常见了。想想也很合理啦，与其卖这种冷门作家的书，还不如多促销那些登上书店排行榜、改编连续剧的作品。对他们来说，我们的书形同无物，只会妨碍那些畅销作，如果我们不出书，那些好卖的书就能卖得更多，也不会浪费书店的空间。」

「春日井先生今天说的话还真消极，而且好辛辣……」

「受到这种待遇的不只是你，我也一样。」

我一边听，一边望着寂寥的夜景，盯着一个又一个闪闪发亮的灯光。我们的书形同无物，只会妨碍那些畅销作。我完全无法反驳。

「我的情况也很糟。」

「呃？」

听到叹息声，我转头望向春日井。

他低头看着窗外的昏暗景色。

「我的《木阴亭奇谭》被腰斩了。」

「怎么会……」

那是春日井上个月出版的新作品，发行于类型设定在文艺书和轻小说之间的新书系，故事非常有魅力，虽是文库本却有着漂亮的书籍设计，很能吸引读者的目光。春日井也送了我一本，我简直看得如痴如醉。

春日井启的竭力新作。这句网络上的宣传语，就我所见之处的反应都很不错，在大型购物网站和书评网站上也都是佳评如潮。

「从出版至今还不到一个月耶……」

「就是啊，我太天真了。」春日井紧紧地闭起双眼。「现在的出版业真的很辛苦，因为竞争太激烈了……每年都有新书系推出，每月都有上百本文库本发售，像洪水泛滥一样，我的作品就这么被冲走了。」

他这句话带着深深的叹息，一路倾流到地狱的底层。我又想起小余绫说过的「故事越来越泛滥」。

「首刷是一万五千本，我本来觉得情况应该很乐观，可是头一个月只卖出三千本，依照销售部门的估计，接下来的一整年顶多只能再卖个两千本，所以……没办法出续集了。」

我愣愣地听着这个事实。

一万五千本。即使印了这么多，还是无法实现，还是无法传达……

「我……那个……我很喜欢你的《木阴亭奇谭》耶……以后都看不到续集了吗？」

「真抱歉。听到你喜欢，我虽然高兴，但又觉得很心酸。」

角色们的冒险还没划下句点。这么令人雀跃、很能引发读者想象力的作品竟然中断了。

「我好不甘心……本来以为这次绝对没问题的，因为有新书系的加持，广告也做得很大，没想到结果竟然这么凄惨……我真的很不甘心。第二集都写好了耶。我还傻呼呼地在网络上宣布第二集完工，请大家拭目以待……这该怎么说呢……」

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网络上可以看到很多人在等着下一集……我却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木阴亭奇谭》太棒了、请继续加油……明明还有人这么期待看到续集……」

春日井总是笑口常开，眉间却刻画着深深的皱纹。

那或许是他当了十年作家、经历过无数苦难的证据吧。春日井按着自己的额头，笑着对我说：

「不过，像我这种等级的作家情况应该大同小异吧，别人都没有放弃，我怎么可以放弃呢？」

他的笑脸仿佛在鼓励我。

我很久没来这里，春日井是怎么想的呢？

「要怎么样才能写下去呢……」

他没有放弃写作。

不管再怎么受挫、再怎么痛苦，还是努力地向前迈进。

就像故事的主角一样……

「要怎么样啊……」他抬头仰望，笑着说。「我每天都要听老婆抱怨，说我继续写书也赚不了更多钱，上一份工作的收入是现在的三倍。如今我只是个吃软饭的男人，要靠老婆才活得下去。这在连续剧里很常看到吧，主角为了追求梦想而屈就于低收入的工作，另一半却无条件地支持他，相信他以后会有成就。我很讨厌这种故事，那只是给心爱的人添麻烦，让另一半来背负经济压力，这种男人太没用了。」

听到这番话，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老实说，我想要放弃很多次了，我希望能在老婆面前当个有担当的男人，打算回去做以前的工作，努力赚钱，好好养家，买一栋房子，存到足够的钱来生养孩子，那种生活一定会更幸福的。我常常会和一些交情比较好的作家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很年轻，也很出名，我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作家资历也是最丰富的，因为我很早就出道了……可是，这群人之中只有我的书卖不到两万本，其他人都比我小三岁，有些出道才两、三年，却有办法卖到十万本、二十万本、五十万本。我现在越来越不想和这些年轻人一起喝酒了，因为看到他们就觉得难过……可是大家感情这么好，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真是个蠢蛋啊，只是渐渐被晚辈追过，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毫无才华……」

我深刻地感觉到春日井的痛，就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这仿佛是我即将面临的未来景象。

「不过……我大概还是会努力下去吧，因为还有人在等着我的书，可能不多就是了。」

深爱作品、等待著作品问世的人们。

在我的读者中也有这种人吗……

「我曾经很嫉妒你呢。」

「咦？」

「在评审时，奥村老师夸奖过你的文笔非常好，我一直是奥村老师的书迷，所以非常羡慕。能让老师这样大力夸奖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见面之后却发现只是个还在读国中的小鬼头。至此我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才能啊。」

「可是……我……只是个不红的作家，没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你忘了奥村老师是怎么称赞你的吗？」

「我当然记得……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像锋利的日本刀，可以轻易刺进读者心中……但刀刃又极为纤细，仿佛一敲就会折断，有一种既脆弱又优雅的美感。」

春日井背出了评审的意见，然后笑着说：

「我后来去问奥村老师，发现老师写那段评论时根本不知道作者是什么人。老师一听到作者是个国中生就哈哈大笑，说出现一个了不得的作家。」

「我哪有那么厉害……」

「过了这么久又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好了。看到你还在写作，我就安心了，我还想再看千谷一夜的小说呢。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等你出新作品，所以你千万别辜负那些选中你作品的评审老师喔。」

春日井仿佛看穿了我一直写不出小说的实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我也会努力不要辜负读者，身为作家，不管再怎么痛苦、再怎么难熬，还是要继续向前走，继续写下去。」

而我又是如何呢？如果换成是我，有办法继续奋斗下去吗？

「春日井先生……真有斗志。」

「我是这么想的，经历过越多的折磨，越能写出好的作品。这是很合理的，因为没有尝过痛苦、没有付出过血汗、没有受挫到撕烂自己书本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好东西呢？」

春日井站了起来，说老婆还在家里等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

「还有……这跟不动小姐想说的不一样，但你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说之神，祂是会保佑满口抱怨、老是怪罪别人、放弃创作的作家，还是会保佑流着泪、吐着血还是坚持写下去的作家呢？」

†

回家之后，我立刻坐在桌前，为了振奋精神而深呼吸。

荧幕上显示的是第四章的原稿，工作的进度依然迟迟没有进展，看来最好等明天和小余绫商量过后再来写。现在我必须做的是……

写作还顺利吗？

我将春日井说的话铭记在心。

他还在等着看我的小说。

我关上第四章的原稿，打开另一个档案，里面写的不是小说内容，而是故事的骨架，还有用零碎的语句拼凑出来的主题、大纲的雏形。

我的小说的大纲。

我挺喜欢你的书。

我想起了那黑框大眼镜底下，闪烁着喜悦光彩的乌黑双眸。系列作的第三集……我写得出来吗？第二集的原稿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拿给责任编辑了，当时本来预定要在出道作出版文库本之后就发行，因为这样比较容易促销。可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也有些地方必须重写。我能改得好吗？能写得好吗……我已经半年以上写不出小说了。

好害怕，我怕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即使继续出书，销售量只会越来越少，才能不断地受到否定。想要看读者评论来寻求慰藉，看到的却都是负面评价以及对主角的厌恶，让我觉得不只是才能遭到否定，连自己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意义都被否定了。

我转头看看旁边，客厅的椅子当然早就搬回去了，但是一想起和她并肩写故事的回忆，我的心底就涌出希望，觉得自己现在或许写得出小说，或许写得出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开始思索第三集的构想。要写怎样的故事呢？这次要用什么地方作为背景呢？主角会遭遇什么问题呢？会有怎样的挫折和成长呢？要用什么当主题呢？要怎么打进读者的内心呢……

我写得出让雏子、小余绫、春日井满意的故事吗……到了半夜，我正在思考再不睡觉就会影响明天的作息时，手机收到了简讯。

是野中小姐传来的。

我打开了这封简讯。

†

外面下着雨。

我静静坐在咖啡厅最里面的座位，咀嚼着野中小姐刚才说的话。她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或是认为保持笑容有助于工作，久未见面的野中小姐面带微笑地歪着头，仿佛在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低下头去。喉咙在颤抖，只能发出尖锐的声音。

「也就是说……系列要腰斩了？」

「没错。」

野中小姐依然带着微笑，稍微蹙着眉点点头。她是我出道那间出版社的第二位责任编辑，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了，但她喜怒不形于色，经常让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可是，那个……」我绞尽脑汁地垂死挣扎，但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第二集的稿子都写好了，也早就交给你了……」

「是的，对不起。」她低下头说。「没办法付印成书了。」

我张开嘴巴，想要呼吸，或是想要找出说服她的言词，但我只是喘着气，感受着她说的话在我的胸中盘旋。腰斩。没办法付印成书。

「我已经努力争取过了，可是从你之前的销售量来看，不太可能继续出系列……销售部门也说不要再写续集了。既然第二集的原稿已经写了，应该有办法通过，可是，那个，文库本的销售情况……真的不太好。」

这些话让我开始感到头晕。

不要再写续集了……

「文库本的销售情况不好……不是才刚发售两个星期吗？」

「对不起。以目前的销售量，在经营上的判断是无法出版续集的。啊，虽然这本书不能出续集，但新的故事就没问题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坦白说，你出道作的内容不太符合这个时代，就算出了系列也不保证能卖得更好、能吸引更多读者，这样太冒险了，还不如写个不一样的故事。我们来写个更符合这时代的需求、更愉快、能让人放松心情的故事吧，读者一定也在等你写这种故事。」

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死命忍住大吼的冲动。文库本的销售情况不好？那是当然的啊！你们决定的印刷量是多少？五千本，只有五千本耶！文库本只印五千本，这和平装本或精装本根本没两样嘛！为什么只印这些？你们真的认为这么少的印刷量有办法增加销售、吸引读者吗？竟然还跟我说文库本的销售情况不好，难道全都是我害的吗？这不是你们的错，而是因为我写了这么无聊、幼稚、跟不上流行、郁闷可悲又惹人厌的主角，所以书才会卖得这么差，最后还被腰斩？那些角色的人生和故事就要在此结束了吗？

真的吗？那我会好好等着的。那部作品的书籍设计也很漂亮，真令人期待。我回忆起小余绫那闪闪发亮、因喜悦而显得神采飞扬的双眼。

我本来还有点期待的。的确，我是个不红的作家，但我觉得处女作之所以卖得不好只是因为出的是精装本，精装本的单价很高，印刷量也比文库本少很多，书店的平台上又被其他热门书籍占据，所以读者既看不到也摸不到。因此，我本来期待文库版会卖得比较好，因为文库本的印刷量大，在书店里也会让更多人看见，只要有人拿起来看，一定能理解这本作品的优点。

我本来还多少怀抱着如此甜美的梦想与希望……

我真是个蠢蛋。

看看书店，到处都是突破四十万本、突破五十万本的广告牌。

而我，只有五千本，而且还被腰斩了。

这就是我这种人写的故事被认定的价值。

我下了电车，走在滂沱大雨中。

路上台着大风，冰冷的雨水打湿我的脸，裤脚也都湿了，紧紧地缠着我的腿。我想起曾经和小余绫诗凪一起走过这条路，我把浑身湿透的她带回家，早上还送她去车站，当时我的心中还充满了斗志和幸福，满怀希望。在我担心写不写得出来时，她笑着说：

「没问题，你一定写得出来。」

但是，这个希望已经落空了。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抱怨出版社只是在迁怒，该负责的是抓不住读者的心、只会写些垃圾作品的我。如果我能写出受人喜爱的故事，作品就不会中断了，出版社也不会请我别再写续集了。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愚蠢无用又空洞的我不好。我撑起雨伞。伞尖往前伸出，脚步蹒跚地走着。即使用伞挡住脸，雨水还是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身上。脸上发烫，嘴唇丑陋地扭曲，腹腔和喉咙好像随时都要爆出吼叫。

我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事了。我本来还兴致盎然地想象着角色们会编织出怎样的故事？会有怎样的成长？会变成怎样的大人？

我还以为现在的我一定写得出来，原来那只是幻想。

我果然是废物，是人渣。小说的角色们。那些男男女女受尽苦难、悲伤欲绝、却还是不断往前迈进的人生故事，如今却要中断了。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他们失去了人生的舞台。

故事中断了。

†

我只想一个人躲起来难过。

我没有再和小余绫说话，我不想看到她的身影，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下课时间尽量不待在教室，甚至远离了以往常去的文艺社社办。

如今的我没办法再和她一起工作，这叫我怎么做得到呢？如果在她面前打开笔记型电脑，我的手指会发抖，嘴唇打颤，胃酸逆流，还会忍不住发出可悲的呻吟和泪水，难道要让她看见我这副丑态吗？小余绫，我的故事还是不行，销售量太差，续集也不能出了，出版社的人还拜托我别再写下去，腰斩了你说过喜欢的故事。我简直是夺走角色们性命的杀人魔，而且今后一定还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你的小说也一样，你那美丽的故事、你喜爱的角色，一定都会被我害得中断。

到那时，你会露出多么悲伤的表情呢？

我借口忙着打工，一直不参加社团活动，还透过河埜小姐告诉小余绫，说我妹妹的情况不好，所以我会有一阵子没办法和她一起工作。河埜小姐的回覆里提到，小余绫在想最后一章的情节时遭遇到瓶颈，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帮忙，可是，像我这种人又做得了什么？小余绫是天才，她一定能像从前一样独力写出旷世巨作。

没有任何安慰。

我无论做什么都觉得郁闷难消，在痛苦与不安的折磨之中过着日子。虽然我把打工的班表排满，尽其所能地操劳自己，睡眠时间却没有增加，常常要耗上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才能入睡，苦闷的心情让我一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但是只过了几十分钟，又会惊叫着跳起来。我老是做同样的梦。

「作品要腰斩了。」

野中小姐笑着说道。

我心焦如焚，拼命地想劝她和出版社改变主意。

「我只差一点就能再写了。虽然我现在写不出小说，但我觉得快要写得出来了。小余绫、春日井先生、河埜小姐都称赞过我，还有很多人说喜欢我的作品，所以……」

「他们都是骗你的吧，那只是要鼓起你的干劲。」

「骗我的……」

「不这样的话，你就提不起干劲嘛。实际上又没有多少人买书，怎么可能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作品？如果有人喜欢的话，这堆垃圾早就卖光了。都是你的原故，害我负责的作品老是赤字，如果我被开除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可是小余绫也说喜欢我的书……」

「那只是为了跟你打好关系的客套话吧。别再想这些了，千谷，来想想下一本书的情节吧，如果是能大卖的书，我们再来讨论。能让背负着沉重生活压力的现代人放松心灵，温馨得让人感动落泪的畅销套路怎么样啊？如果不写这些的话，就要腰斩喔。」

我大声地叫着、可悲地哭叫着醒了过来，在愤怒的驱使下发起狂，像个小孩一样跳脚，踢开棉被，发疯似地吼着，一再地担打墙壁。一拳，两拳，三拳，直到墙壁被我打出一个洞，直到我的拳头像流泪一样滴出鲜血。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在用头撞墙，想要毁掉一切的冲动从喉咙窜出。真想就这样死去。

我已经失去一切了，没有想写的东西，也没有写下去的信心，如今我的心愿只剩下把这没用的脑袋在墙上砸得脑浆迸裂，结束这段对任何人都没有助益的无趣人生。

母亲被声音惊动跑过来查看，发现我像疯了一样地撞墙，连忙拉住我，而我气喘吁吁，不停地掉泪。母亲见到我这模样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细心地帮我受伤的手消毒包扎，擦拭我撞伤的额头，把毛巾染得血迹斑斑。

母亲的态度始终很温柔。我镇定下来之后，真是羞愧得抬不起头。和小余绫一起工作之后，我没再作过这种恶梦，不过在我写不出小说的这半年内，像这样在半夜里惊醒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如果不想去学校的话就别去了，睡得着的时候就好好地睡吧。」

母亲体贴地这么说。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待得安心了，我在学校老是在意着小余绫、不断躲着她，她迟早会来找我说话的。最近怎么样啊？第四章写得如何？拿来让我来看看吧？对了，文库版进行得顺利吗？等到第二集发售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看喔。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写完我们的故事才行……感到胃酸逆流，蒙着棉被偷偷地啜泣。

不过就算一直关在家里，寂静和空白的时间也会像蚕丝一样把我徊到窒息。站在厨房洗东西的时候，我的手指浸在洗洁精的泡沫中，仔细地刷着盘子，这种日常习惯的动作只会让我思绪飞驰。思考故事，思考想写的东西，思考该写的东西，思考可能写得出来的东西……角色们的对白一句句地掠过，想象着要怎么样才能把故事写得更有吸引力，然后意识到这只是个可笑的梦想，又会开始掉泪，气喘发作。

我的故事到底哪里不好？

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吧。如同我料不到和我获得相同新人奖的晚辈的作品会那么畅销，我对文字的感受性已经故障了。在人类之中，我只是个充满缺陷的瑕疵品，所以才会觉得自己的作品很精彩，才会误以为自己的作品很棒。

从以前就是这样。我从国小开始就是个异于常人的瑕疵品，不懂得要怎么说话、要怎么笑、要怎么和别人交流，看不到用功读书的意义，对每种运动都不在行，天生就是个活在阴影下、没有任何长处、无可救药的人。

所以我逃走了，逃进虚构，逃进奇幻，逃进想象，用阅读来治疗孤独，还写起了故事，我原本以为就算被大家嘲笑、就算被大家排挤，我也拥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东西。当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妹妹听时，体贴的妹妹表现得十分开心，她眼睛发亮，缠着要听后续发展。这就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所以我才会误以为即使我的心被闪闪发亮的炙热阳光烧尽，我也拥有能让自己抬头挺胸的特殊才能。

我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一边槌打墙壁，一边撕烂那些滞销库存堆积如山、等着被腰斩的文库本，不停吼叫着，不停问着，向那或许真的存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提出质问。我到底是哪里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其实我知道，答案我早就知道了。全都错了。我就连出生在世上都是错的。为什么像我这种无能的人活得这么健康，而雏子那样美好的人反而要卧病在床？我真想把这空洞身躯里的生命力全送给她，然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一来，我就不会看到书中角色们失去生命的下场，不用体验到故事被中断的绝望，不用看到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受尽唾骂，也不用看到自己唯一相信的才能被人评为一颗星了。

你为什么写小说呢？

不知怎地，小余绫的话语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谁在乎那些事啊？是钱，就是为了钱。你认为小说有力量，事实上小说根本没有任何力量，怀着那种信念写小说只会被人看不起，所以我绝对不会为了那种理由写小说。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写小说呢？为什么人要读小说呢？为什么要渴望故事、撰写故事呢？故事明明把我折磨得这么惨……

我在黑暗之中没日没夜地睡，好几天不去上学也不去打工，只是一个劲地睡。到了我渐渐忘记自己还活着的深夜，手机传出了收到简讯的通知。我慢慢爬起来一看，是小余绫传来的，里面只写了「你怎么了」，简洁得不像是出自一个小说家之手。她可能是顾虑到我的心情，也说不定只是一边打字一边嫌麻烦吧。我嗤笑一声，关掉简讯。

几个小时之前还收到另一封简讯，是成濑传来的。

『学长，你怎么了呢？为什么最近都没来上学？小余绫学姐和九之里学长都很担心呢。』

我知道九之里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因为我很少开机，所以都当作不知道。我关闭简讯，还关掉手机的电源。

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心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因为我答应过成濑要协助她投稿轻小说新人奖……之前在社办碰面的时候，她一副想要问我问题的样子，但我当时急着去打工，只说下次再聊，就离开社办了，在那之后我们一直没再碰面。也罢，无所谓。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又能做什么？像我这种三流作家如果乱给意见、毁了成濑的作品该怎么办？如果我害她的故事中断了，我怎么负得起责任？

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我怎么做，不论我写什么，我的作品都没人想看，没人想买，只是受尽批评之后被腰斩。既然老是受挫，我还有什么理由写下去？

你觉得神会保佑哪一种人？

想起这句话，我不屑地笑了。

我没办法像春日井一样，我不像他有书迷在等待，更何况我的初版印刷量根本远远比不上他，我们的实力差太多了。再说，这三年来我已经很拼命了，结果神明还是没有眷顾我。我已经累了。就让我休息吧。让我逃避吧。就像一点都不适合出现在故事里、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一样，让我在这阴暗的黑影下静静地腐朽吧。

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

然而，这宁静的时间却突然被打断了。

一大清早。闷热的清早。我把自己裹在棉被里，裹到满身大汗。听到呼唤，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站在敞开的房门外，而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沉默不语、看不出心底在想什么、一副哲学家模样、戴眼镜穿制服的男生。我睡得昏沉沉的脑袋想着：这家伙真像个死神。

「一也，天亮了。」

九之里笔挺地站着，说出这句理所当然的事实。

「那就麻烦你了。我今天要出差，得赶快出门了。」

已经穿着外出服的母亲笑着对九之里说道。九之里仍是正经八百地对应。

我从棉被里探出身子，一脸不耐地瞪着他。

「快走吧，不然连我都要迟到了。」

「我……我不去，我不舒服。」

「是精神上的不舒服吧？这样的话，关在家里反而不好。」

「我感冒了。」

我蒙上毛毯，背对着他。

「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你以前也干过这种事，不过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别管我。」

「我不能不管你。」九之里走进房间，从地上捡了什么东西。我有点好奇，忍不住转过头去，从毛毯的缝隙中窥视着。

是文库本。被我撕得七零八落，只能勉强看出原貌的文库本。

千谷一夜的出道作。

从精装本出版以来已经过了三年。

好不容易等到文库版发行。

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那种东西丢掉算了。」

看到九之里翻起那本书，我愤懑地说道。

「那太可惜了。既然你要丢掉，不如借给我吧，我想再看一次。」

「随便你，你赶快走吧。」

「不行，在你和我去上学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

说完之后，九之里就坐下来望着书柜。

「这里有很多我想看的书，你不去学校的话，我就留在这里看书，如果发现精彩的叙述，说不定我会感动地朗读起来。不想要这样的话，就跟我一起去上学吧，还是说，你想要毁了我的全勤奖？」

「别用那种鸡毛蒜皮的事来威胁人家……都说了我只是感冒，你用不着担心……」

「我不是担心你，但成濑还等着你去指导她写小说。好不容易有新人入社，怎么可以不好好照顾人家呢？」

「你某些时候真的很傲娇……」

现在到底几点了？我摸着手机，打开电源看时间。

这时突然有简讯传来，是成濑寄的。

『学长，你今天会来学校吗？』

我凝视着手机荧幕，嘴唇抿到扭曲。

「为什么成濑这么依赖我……」

「很简单，因为她很喜欢你在社刊上写的小说。」

我望向好友的背影，他从书柜上拿出一本书，认真地读起来。我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开口说道：

「别误会了，这可不是因为你的多管闲事，更不是为了你的全勤奖，我只是要做到答应过成濑的事，知道吗？」

背对着我看书的九之里阖起书本，深深点头。同时，我听见了他鼻子喷气的细微声音。

†

虽然已经决定去学校，我还是觉得心情沉重。像学校那种阳光的地方最让我这种人感到折磨。

午餐时间，我躲到校舍后面，躺在长椅上。这里覆盖着校舍和树木的阴影，是很适合我的阴暗场所。

虽然照不到阳光，我还是热得流汗。正饿得肚子叫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人声，明明没这个必要，我却还是屏住呼吸。有一群女生从校舍一角走来。

「话说那个学姐真是让人看不顺眼。」

「喔，你说那个像模特儿的人啊，她是转学进来的吧。」

「只不过是长得漂亮一点，每个人都在谈论她是怎样嘛？」

气愤的言论传来，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谁。这个地方平时很少人经过，只要不担心弄脏室内鞋，这里是通往另一栋校舍的近路。我继续躺在长椅上装睡，心想那群人应该很快就会走掉了，可是她们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聊天。

「好了啦，干嘛在意那种虚有其表的人呢？我听人家说，她是从很有名的贵族学校转来的耶，该不会是惹出麻烦才转学的吧？」

「咦？她做了什么呀？真可怕。」

「对了，我有个认识的学姐和她同班，听说她很难相处耶，跟人传简讯的语气都很冷淡，放学后也不跟别人一起走，一定是看不起我们小老百姓吧。」

「哇，个性真恶劣。」

「所以利香不用生那种人的气啦，如果我是男生，一定要追利香。因为男生都很笨，才会一窝蜂地瞎起哄嘛。」

我闭着眼睛，默默地改观了。我本来还以为美少女必定过得一帆风顺，看来美少女也有自己的难处。

「对了，前阵子她和别人比赛打羽毛球，那是为什么？」

「啊，好像是喔。桌球社的人一直在讨论这件事呢。」

「听说她是第一次打羽毛球耶。」

「这样要怎么跟人家比赛？一定打得很烂吧。」

「人家可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对了，她比赛的对手是谁啊？听说是文艺社的，一个很不起眼的男生。」

「为什么比赛打羽毛球的是文艺社的人？超搞笑的。」

一阵爆笑刺激着我的耳膜。我听得都快哭了。

「啊，我听朋友说过，秋乃有去帮那个文艺社的人加油喔。」

「呃……」

这个惊慌的声音来自一个尚未开口的少女。她刚才一定都静静听着大家说话，

默默地在一旁陪着笑脸吧。我可以轻易想象出这个画面。原来刚才走来的就是成濑和她的朋友们啊……

「咦？秋乃为什么要帮文艺社加油？你加入了文艺社吗？」

「啊，呃，那个……」

「什么嘛，难道你还在写小说吗？」

这个冷冷提出质问的人……

一定是成濑口中的利香吧。名字好像是纲岛利香。

「咦？秋乃有在写小说？」

「好好笑喔！」

「你写了什么？下次给我看看吧！」

「啊哈哈，秋乃的脸都红了。」

「那个，呃……」

「秋乃，你真的有在写吗？」

不同于那群女孩的嬉闹，纲岛利香的声音如同锐利的刀刃冷冷地掠过，女孩们的笑声都停了下来，仿佛被冻结一般。

「那、那个……」

成濑依然欲言又止。

我心想，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不知为何，纲岛利香似乎很厌恶写小说这种行为，从现场气氛来看，如果成濑给出肯定的答案，一定会引起同侪的反弹。

在短暂的空白之后……

「我、我怎么可能会写那种东西嘛。」

成濑如此回答。

「真是的，那种无聊的东西我早就不碰了。我也没有加入文艺社啦，是说我根本就没去看比赛，那一定是认错人了。想也知道嘛，我长得这么不起眼。」

她用自嘲的方式死命地开脱。

纲岛利香大概接受了这个回答吧。我闭着眼睛躺在长椅上，看不见她们的表情，只能想象那副景象。

「啊，我们该走了吧。真是的，本来还说要早点去的。」

其中一个女孩说道，像是在打圆场。

其他人也以不自然的亢奋语气纷纷赞同。

「秋乃，怎么了？」

「呃……那个，对不起，我忘了拿手机，你们先走吧。」

那群女孩们匆匆经过我躺着的长椅。

为了小心起见，我还多躺了几分钟，才深深叹着气坐起来。因为一直绷紧身体不敢动弹，身子都变得僵硬了。就在这时……

「啊……」

旁边传来一声惊呼，成濑在不远处僵立不动。

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露出难堪的神情，因为我不想在社团活动之前和她碰面，而且刚才听到的那番话也让人很尴尬。

「对、对不起，我有点吓到。那、那个，因为学长太没有存在感，所以我都没发现……」

你究竟是想要道歉，还是想要损我？

「你不是忘了拿手机吗？」

我故意刺激她。

成濑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表情。

没有缓和气氛的笑脸，也没有汝然欲泣的神情，她仿佛掉了魂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

然后她露出自嘲的笑容。

「对不起，让学长听见了。」

「没关系，我会当作没听到的。」

我转开了脸，然后感觉到成濑朝我走来。她开口问道，可以坐在这里吗？我有点惊讶，但还是反射性地移动身体空出位置。成濑在我的身边坐下。

「学长，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喔喔，嗯，算是吧……」

听到她不安的询问，我突然有些罪恶感。

「那就太好了。那个……学长，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些事？」

她带着小小的叹息问道，我抓抓头回答：

「你想问就问吧……」

我从视野的一角看见那裙摆底下露出的膝盖，她端庄地并拢双腿坐着，两手握拳靠在腿上，手指握得很紧，好像在忍受着什么。

「我真的很没用……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敢承认……」

「这个……不用想得太复杂啦……每个人的兴趣都不一样，而且小说又不是什么主流娱乐，现在书店一间接一间地倒闭，证明根本没什么人在看书。」

讲到这里，我才想起成濑的家里好像就是经营书店的。不用想也知道，生意一定很差。

「不是的……」但成濑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地摇摇头。

及肩的头发轻轻摇曳，带着酸甜芳香的洗发精味道扑来。

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眼镜的红框遮住她的眼睛，所以我无须看到她双眸几近抽搐的剧烈动摇。

「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不敢承认我喜欢小说。」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成濑又嚅嗫着说下去。

「国中的时候……我的班上有一个叫做真中的女生，她平时温和乖巧，其实个性很强硬……利香看起来很凶，但她基本上对每个人都很和气，而我因为很怕生，进入国中之后一直交不到朋友，但是利香很快就邀请我加入她们的小圈圈，后来……她也邀请了真中，可是真中……该怎么说呢……她和利香非常合不来，两人经常看对方不顺眼。有一天她们吵得很凶……利香还打了真中一巴掌。我们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可是真中不是会默默忍受的那种女孩，她后来伪造了一封情书，假装是利香写给暗恋的男生，设计让人捡到拿起来念……让利香在学校里丢光了脸。」

「女生真恐怖……」

好卑鄙的手段。

成濑轻轻地笑了。

「真中喜欢写小说，她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在笔记本上写故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对她的故事产生了兴趣……真中也把从来不给别人看的故事拿给我看。我在她的影响下，也跟着写起小说……我本来想让真中看看我的小说，但她就是在那时和利香闹翻的……利香为了报复，抢走真中的笔记本拿给其他人看，和大家一起嘲笑她的故事，最后还烧掉她的笔记本……女生们都支持利香，没有一个人跟真中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保护她。就连我……我也站在利香那一边。」

或许是因为她说得断断续续，听起来像一个久远的故事。

「真中后来转学了……之后利香发现我在写小说……大概是因为真中的缘故，利香非常痛恨写小说这种行为。」

我似乎可以理解纲岛利香的心情。

伪造的情书。为了陷害她而虚构的这篇文章里到底写了什么？想必是一篇很美丽，也很滑稽，符合国中少女风格、如梦似幻的文章吧……用创作故事的能力巧妙地装饰。虚构事实的能力。骗人的能力。故事终究只是用谎言堆砌出来的假货。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写小说很痛苦。」成濑紧紧抓住自己制服的胸前，呻吟似地说着。

「小余绫学姐说，我应该想想自己作品的主题，好好整理一下。可是，我只要一开始想……就觉得胸口好郁闷。」

如同呻吟，如同喘气，成濑皱着眉头述说着吐出污秽谎言的痛苦。

「我的故事主角悠里虽然弱小，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勇气……他鼓起这仅有的勇气八努力往前迈进，把心情传达给伊丽雪，而她也为了回报他而萌生出巨大的力量……但是……」

她抓紧胸口的手失去力道，落在裙子上。

「学长在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故事的力量没有带给我影响，我还是一样胆小，真正的我既弱小又没有勇气，像我这种人写出这样的故事根本是在说谎，只是个虚假的故事。一想到这里，我就难过得写不下去……」

她的这些话深深地刺伤了我空洞的心。我也是个空洞的人，因为内心空无一物，所以创造不出任何东西，从空洞之中创造出来的只有假货，无论是歌颂爱情，或是赞扬勇气、友谊的美好、坚持到底的重要性，全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货。

因为是假货，所以不可能打动人心。

只不过是纸屑。

爱、勇气、希望、温暖……或许只有真正拥有这些东西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只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拥有坚强意志、被小说之神所眷顾的人——譬如说，小余绫诗凪。

她常在故事里大谈爱与勇气，对我们诉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话语会自然而然地打动人心，因为那些话不是假的。想必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差别。我们没有资格说故事。

成濑呆滞地说，她以前不曾发生这种情况。

「我好难过，难过到受不了……我以前都觉得写小说是很快乐的事，所有作家一定都很享受写作这件事，一写起故事就觉得开心，所以才能写出那么快乐的故事。」

成濑一脸困惑地说着，千谷学长，请告诉我。

「故事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

我带着郁闷的心情，很晚才去了社办，在平时的位置坐下。

我不在的时候，小余绫大概陪成濑商量过了吧，此时她们正坐在会议桌的两边讨论着成濑的小说。小余绫朝我望了一眼，问道：「雏子的情况还好吧？」我因谎称妹妹健康况状不好，心中充满罪恶感。

九之里不在社办，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去参加高中文化联盟的会议。我默默听着她们两人对话，成濑的烦恼果然还是故事的主题。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呢？」

小余绫问道。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

成濑一脸呆滞地耸着肩。

「那我换个问法。你想要用这个故事传达什么讯息呢？」

「什么讯息……」她不知所措地覆诵着。「想要传达的讯息……我知道这指的就是主题，但是我的故事太杂乱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表达……」

「不是的，成濑同学。」小余绫静静地摇头。「我们不是用话语来表达，话语能表达的事情太少了，太不自由了，就是因为有些事情光用言语无法清楚地表达，所以才要写出一个故事去述说。就算写了故事，也不见得能够正确地、清楚地表达，还得看读者如何地诠释、如何地消化。故事不可能完全表达作者的想法，故事都是很含糊、没有固定形体的，但我们还是得秉持确切的信念去写故事。你不需要向我说明，但你自己一定要理解。我想你或许还没找到这个信念，所以才会感到迷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她说得很详细。我可以理解她的意思，不过这说法还真有小余绫的风格，非常地迂回。这种风格令我火大，火大到几乎想吐。

干净，优美，精准。

真正的小说家的话语……

「根本不需要什么主题。」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

「啊？」

小余绫愕然地叫道，站起来瞪着我看。

「你胡说什么啊，连自己作品的主题都不理解，怎么可能打动读者的心？」

「打动读者的心？」我嗤笑道。「你想写出旷世巨作吗？成濑也这样想吗？你也想要写打动人心的小说吗？」

我转头问道。成濑呆呆地眨着眼睛。

「我……」她像是失去了自信，低下头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只没办法掌握自己作品的主题……我也没有好文笔来表现这个主题。」

「我已经建议过了，你可以先试着写短篇小说。」小余绫一边瞪着我，一边坐下。「主题和故事架构太散乱，是因为你缺乏简短说完故事的经验，所以应该先写短篇小说，训练说故事的能力，写多了以后，就能藉着经验迅速判断要用怎样的叙述技巧来清楚传达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多练习怎么结束一个故事，将会大大提升你的实力。」

「练习怎么结束一个故事能提升实力？」

「干嘛，你不同意吗？」

「完全不同意。」

小余绫诗凪尽是说些梦话。我叹着气，用下巴指了指门边。

「你自己去书店看看，不管是一般书籍、轻小说还是漫画都行。既然成濑要投稿的是轻小说新人奖，还是看轻小说那一柜吧，不过我想哪种都一样。你去看一看，有哪个故事是干脆地结束的？」

她们两人一定都能理解我的意思。

在想象中的书柜上，充斥着一排又一排的系列作。小余绫皱起眉头，成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微微地张着嘴巴。

「不只是轻小说，光看最近的畅销书也知道，每本书都是以出版续集为前提。改编成动画的小说、改编成连续剧的漫画，都是不打算完结的故事。系列作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写一本完结的作品别说是无法提升实力了，根本还会失去延续故事的机会。如果卖不出去还会被腰斩，只有卖得好的书才能写续集，现在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听到我畅谈的真理，小余绫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没有能力延续故事的人一定会被淘汰、被腰斩，如果不想要面临这种下场，就顺应时代的潮流吧。成濑也一样吧，你如果得奖了，也会想要写续集吧？你也不希望悠里他们的故事就这么结束吧？」

「这个，的确是这样……」

「一般书籍和轻小说的新人奖都很不合理，明明要求人家投稿一本完结的故事，出道以后却又要求人家写续集。定期提供故事的能力是不可或缺的，在这个时代，没有完结的故事才能得到好评，才能得到改编的机会。读者才不会在意这个故事能不能干净地收尾，这种时代根本不需要写简短故事的能力，短篇小说已经落伍了，如果一直写那种东西只会跟不上时代，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滔滔不绝。

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语，简直和毒药一样。

腐蚀了周围的环境，也污染了自己的身心，然后像毒品一般畅快地窜遍全身。这话是错的。简直大错特错。

但是，错得最严重的是我。

是跟不上时代的我。

是无法接受时代潮流才正确的我。

所以被中断了。

所以我说的话虽然不是出自真心，却是千真万确的。

接受吧。

承认这是正确的吧。

「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啊，我刚才就说过了。想得再认真也没用，你的想法和做法都跟不上时代，你想把成濑的作品搞砸吗？」

「你说得没错，光看娱乐作品的话，时下的风气确实是这样。但这样是不行的，不把一个故事说完，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是不行的……这么一来，会留在读者记忆里的就是作品，而不是作者，搞不好会永远只有这么一部作品，没办法再写其他作品了。」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这样有什么问题？如果作品卖不出去，作家也会活不下去。你以为无法依照出版社要求写续集的作家在今后的时代能够生存吗？」

「这……」

小余绫也没办法否认这句话。

小说家如果只写一本完结的作品，不可能生存得下去，若非被命运眷顾的天王级作家一定办不到。由此看来，抓紧一个系列不断地出续集才是最可靠的做法，就算每个系列的集数不多，只要累积够多的系列，就能用新书抓住新的读者。系列作写得越多，越容易增加出版作品的数量，反过来说，无法延续系列的作家、不会写系列的作家，出书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消失在时代的潮流中。你不也是秉持着这种心思，才想把这次的故事写成系列吗？从前那些大文豪若是生在这个时代，一定也会拼命地写系列作。《我是猫6》、佳评如潮的《银河铁道之夜》第六集、《人间失格》

……真好笑，真的是太好笑了。

「我也建议成濑，与其投稿新人奖，还不如在小说网站上连载小说，网络小说的成功机率高多了，当作家最重要的不是出道，而是出道之后的事，但是从网络出身的人就不用顾虑这些事了。」

「为什么呢……」

「现在有太多人得了新人奖出道之后卖不出作品，但是网络小说在出书之前就能看出销售量，这个数字通常不会变动太大，从连载时代的读者数量就能计算出初版印刷量。看不出有没有市场的新人奖专业作家，以及在网络上获得了广大支持者的业余作家，出版社一看就知道哪一种风险更小、利益更大，证据就是现在每间出版社都在出版网络作家的书籍，有些大出版社甚至自己经营小说网站，藉此选拔作家。用新人奖选出专业作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外行人选出的外行作家取代专业人士选出的专业作家的时代就要来临了，不，已经来临了，因为现在出版一般书籍的新作家的初版印刷量远远比不上网络作家。」

「这样的时代……不会持续太久的。别说这种玩笑话了，这只是短暂的现象，很快就会结束了。」

小余绫反抗的眼神闪烁着光芒，我只是平心静气地回答：

「要结束的是从前的时代。出版社都在缩小规模，纷纷合并，书店也是接连倒闭，处处都显示出这是没人买书的时代，只有我刚才说的网络业务模式还在持续增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余绫站起来，用力地拍着桌子。

就像我第一次和她对话的时候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

「你还不懂吗？……我已经说过了，太认真思考小说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成濑同学。」

小余绫转头看着成濑。

「这种人说的话你一句都不用听，你只要认真地面对自己的故事，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就好了，这样你一定能写出自己期望的作品。」

接着小余绫指着我宣告：

「给我出去，你这种人没有资格讨论小说。」

我闭上眼睛。很好，这样就好了。

我已经搞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这个人的存在绝对是错的。

我本来以为正确的事全都错了，我所相信的一切全都没有用，既然如此，和我认为正确的事相反、和显示我存在意义的相反，铁定都是正确的。

所以，这样就好了。

「对不起……我……」

伤心离去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成濑。

她感受到我和小余绫之间异常凝重的气氛，或许觉得是她害我们两人针锋相对，受不了罪恶感的苛责才逃走的。

小余绫咬着嘴唇瞪着我。

长发飞扬，她翩然转身跑岀去追成濑。

没想到只剩下我留在这个房间。

最该离开的人明明是我。

像这种空洞、没有价值、做什么都错、只会害故事被中断的人才该离开这里。我在闷热的房间里呆立良久。

小余绫一定讨厌我了，这么一来工作也结束了。我们不会再扯上关系了。没关系，一定有比我更好的作家能和她搭档的，或者她可以自己写。对，这样才是最好的，小余绫的书迷一定也在等着看她优美的文章，像我这种人只会妨碍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她亲自写的故事一定能成为畅销书。比我更优美的文字、比我更贴切的描写、比我更有生命力也更有魅力的书中角色，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样的故事一定不会被中断，角色们都有着幸福的表情，故事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读者们都在期盼。

可以把小说付诸读者面前，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多么可敬的事。只要想想那种无可取代、对于写小说的爱，就能感到无比的温馨。如此细心琢磨、费尽心血而创作出来的书能被某人拥抱在怀中，那是多么地、多么地……我用拳头擦去沸腾的热意。疼痛的拳头上还缠着绷带。从我心中溢出的丑陋污秽毒素渐渐渗透到白色的绷带里。这副空洞的身躯只能溢出泪水、排泄物、胃液，以及含毒的血液，美丽的词语一句都生不出来，所以无法打动任何人的心。无法打动。一写再写，不管写了多少次，还是一样没用……

「发生什么事了？」

凝重的沉默蔓延在周遭，虽然现在暑气蒸腾，这世界却冷得几乎结冰。回过神来，我发现小余绫诗凪站在门边，急忙把脏污的右手藏到身后，同时用左手擦拭眼角。

「没什么。」

嘶哑的、像是祈祷般的，和内容不相符的声音。

「怎么可能没什么？」

她肩膀紧绷，踩响了室内鞋走进社办，拿起放在会议桌上的书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拿到我面前。

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封面已经脱落，书背弯曲，书页如不祥的花朵扭曲绽放，纸张上满是折痕，露出来的几张内页也被撕得七零八落，丑陋的字句缺了一角。

那是千谷一夜的出道作。

好不容易出版了文库本，原本应该会有很多人阅读的。

但是现实太过残酷，这是不被世界期待的故事，甚至还有人来拜托我不要再写下去。

「那是什么……」

我喘气般地动着嘴唇。小余绫依然严厉地盯着我。

「是九之里给我的。他拿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我觉得莫名其妙，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懂了。」

「跟这个……没有关系。」

我别开了脸，呻吟着说道。

「别想骗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

「这跟你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们可是搭档耶。」

「我……要退出。解散吧，我们不再是搭档了。」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小余绫往前踏出一步。悲鸣几乎要从我的喉咙冲出，我逃避似地后退一步，背部撞上了狭窄社办的书柜。

别过来。

别靠近我。

别跟我扯上关系。

「你的右手怎么了？」

「我……不要再写了。」

小余绫哈的一声，将我的话一笑置之。

「别开玩笑了，你现在才说要丢下工作？」

「我……」

我一再握紧裹着绷带的右手，轻微的疼痛刺激着皮肤和骨头。

你一定无法理解的。

我写不出来。我不想写。讨厌死了。太难受了。太痛苦了。简直想一死了之。这又有什么办法？我和你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

眼皮和脸颊上方激烈地抽搐着。不行。别哭。忍住啊。哭也没有用。像我这种丑陋的人再哭也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如果你要退出，就拿出一个我可以接受的理由。」

像是挑战、像是敌视……这句话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即使我转开视线，还是能感觉到她乌黑双眸的灿烂光辉几乎烤焦我的皮肤。我笑了一声。理由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小说都是垃圾。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用来逃避现实的……」

右手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小余绫抓住了我的手，大喊：

「看着我的眼睛！」

我抗拒着她的吼叫，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有话想说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的声音大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我瞪着小余绫诗凪。那美丽的容颜此时绷得死紧，含着黑色火焰的双眸锐利地盯着我，让我产生了错觉，感觉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好像入侵了我的感情。我立刻转开目光。

「我做不到。」

低语从口中自然地倾泻而出。我同时感觉到那紧抓着我的手指稍微放松了。

「我的小说太差了，不管怎么写，不管怎么做，都无法畅销……最后只能被腰斩……我所有小说之中唯一打算写成系列的作品被腰斩了……都是因为一无是处的我……」

她的手指从感觉已经不属于我的手腕上滑落。

「很可笑吧。你说过喜欢的故事……再也没办法写下去了。」

寂静占据了闷热的社办，连小余绫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她吸气吸了好几次。

「这……可是，就因为这样……？所以你要退出我们的工作？这就是理由吗？」

「我们拆伙吧，我不想要毁了你的作品……」

好热。全身都淌着汗水。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只想要逃走，逃离这个房间，逃离小余绫，逃离写小说这种行为。但她还是挡在我面前，把我逼到书柜旁，阻止我离开这个房间。

「怎么会不行呢？」

小余绫笔直地注视着我，口中说着毫无根据的安慰。

「别说笑了……」我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在网络上是怎么被人批评的吗？一颗星。垃圾。烂书。没有才能。让人不忍卒读。没有一看的价值。主角糟糕透顶，令人恶心……」

我都记得。我都在看。我都知道。我亲眼看到了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评论、所有的侮辱。对我作品的一切评论我都知道。像咒语一样，像诅咒一样，我不停地念着。

「不要逃避。」

可是小余绫用更重的语气打断了我。

她白皙的手臂一把按在书柜上，把脸贴近，在极近的距离盯着我，鼻尖都快要碰到我了。她乌黑的头发垂在我视野的一角，被涌出的热意塞住的鼻腔里窜入她头发的香味。

「我说啊……你是为了说那些话的人而写小说的吗？」

「什么意思……」

「你写小说是要给那些出言不逊、毫无感性、只会嘲笑作品和作者的人看的吗？」

「我……」

「你要为其他的人写故事。或许那些人的评论还没被你看到……但是你的故事一定打动了某些人的心，一定给某些人带来了力量！我们不是应该相信这点而写作吗！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为了打动某个人的心而写出故事……」

啊啊，这是……

听着把我逼到书柜前的小余绫大声斥责的话语，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啊啊，这是……

这是赢家的理论。

「别开玩笑了……」我忍不住笑了。太愚蠢了。「把力量带给别人？小说哪里会，有什么力量，畅销的赢家说的话果然很理想化，你根本没看到现实……」

我抬起头来，瞪着小余绫。

嘿，小余绫，告诉我。

甚么叫把力量带给别人？什么是小说的力量？

打动人心又是什么意思？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或许真的有一个人被我那无趣的故事打动了。但是……

「那又能改变什么？」我叫道。放声叫道。

咆哮。狂吼。握紧拳头，高举。槌打背后的书柜，扫落书本。

我把几本书摔在地上，一边叫道：

「就算打动了谁的心又能改变什么？能增加印刷量吗？能放在书店平台上吗？能继续当作家吗？能让更多人看到作品吗？治得好雏子的病吗？只是打动一个人的心，就能让故事不被中断吗？你去跟销售部、营业部、编辑部说说看啊！说我还有一个读者，所以不要腰斩我的作品啊！你告诉我，回答我！我跟其他作家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我抓着她的肩膀，指尖深深嵌进那柔软的身躯，用力摇晃。说话啊！回答我啊！说服我啊！但是你听好了，小余绫，不管你说什么，你和我都差太多了，你写什么都会畅销，写什么都能再版，写什么都能得到读者的喜爱，写什么都能出特辑，写什么都能被各种媒体热烈宣传，你不需要担心数字，不用担心今后的作家生涯。只要轻松地在家里写着故事，等着再版的通知，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不一样，我跟你不一样，全世界都在否定我的作品。你难道不懂吗？

「你……」小余绫咬着嘴唇，飘着视线。她转眼不看我，僵硬地说：「你现在……只是迷失自我罢了，你应该做的是相信自己，坚持写完故事，太在意别人只会带来负面影响。这不是你的错，每个作家都会碰上这种事，谁知道什么作品卖得好，什么作品卖得不好？每个当红作家都经历过低潮的阶段，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说什么相信自己，说什么不是我的错，那你说，这是谁的错？只要把责任推给别人就好了吗？当作是读者的错就能帮到我吗？把责任推给书店就行了吗？哪有这回事？这毫无疑问是我的错！是我写出那些无聊透顶的垃圾小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停地叫着，忘我地叫着。

我摇晃着小余绫的肩膀，把盘踞在心中的丑恶和污秽都宣泄出来。

「既然有问题，那就去改啊！如果不精彩，那就努力写出精彩的东西啊！但是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说什么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好了，说得这么好听，那只是赢家才有资格作的梦！既然错了就该承认，既然有问题就要改善，但你却跟我说不用这样做，只要继续照着自己相信的方式写下去就会改变……这根本是在自欺欺人……就像国王的新衣嘛！」

别再让我做梦了。就让我放弃吧。

都是我不好。

是我自己的责任。

是我没有才能。

你就坦白地说吧。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拿着刚印好的新书，期待着这次一定会大卖，这次一定能让大家高兴，这次一定会让读者喜欢……怀着此般期待与不安，却永远等不到好结果。我不想再经历这些事了。

当初没有写小说就好了。

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整整三年受这种罪了……

「你说啊……告诉我实话啊……」我抓着小余绫的肩膀，低着头恳求她。「说我的文章是垃圾，我的故事很无聊，五千本太多了，根本连印两千本的价值都没有，你诚实地说吧……告诉我真话……其实你也不喜欢我的故事吧……」我在梦中被嘲笑了。「那都是骗你的，只是要鼓起你的干劲。」

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寄简讯告诉你原稿写好了，你的回覆总是冷冰冰的。做得好，继续写吧。看了我的文章，你只用这样短短几句话就交代完感想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你觉得很头痛吧？我的文章太差劲、太无趣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写，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像我这种空洞的人写的故事根本毫无价值，不可能打动谁的心，也无法传达到谁的心里。你应该知道吧……」

连五千本都卖不掉就被腰斩了。

我的作品只有这点价值。我拥有的只是小说，所以我整个人的价值也只有这么一点，跟动不动就印个几十万本的你完全不同。

「我……」

小余绫吸了一口气。

然后闭口不语。

看吧，我就说吧。

我的嘴角因自嘲而上扬。

相较之下，小余绫却是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悲伤地降下，遮住眼眸的白皙眼睑痛苦地抽搐着，那无话可说的嘴唇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接着，她开始颤抖，如同被悲伤和寂静冻结的冰湖发出清脆的声音崩碎一般，颤抖嘴唇吐出的气息夹带着愤怒的烈火。

突然间……

屏息。带着仿佛被揍的错觉，我的身体被推到书柜上，几本新书掉下来，有个东西被塞到我的胸前，感觉仿佛被打了一拳。

那是一本凄惨扭曲的文库本。

「你够了没有！」

小余绫诗凪用另一只手揪住我的胸口。

「你这个人真是太差劲了！你说自己空洞？你心中明明充满了丑陋的嫉妒和想被肯定的过剩欲望！事情不如自己所愿，就像小孩一样哭闹不休！为什么你就不能爱自己的故事呢！」

胸口一阵痛楚。小余绫把我的书敲在我的心脏上，然后再一次用力地槌来。小余绫一次又一次地用我的书敲打着我。

「该说实话的人是你！就是因为喜欢小说，因为相信小说，你才会这么难过，才会哭吧！」

她一边质问、叫喊，一边抓着书本不停地敲打。我默默低头看着她的头顶。

「就是因为有想写的东西，有想传达的东西，所以你才……」

我的作品。我的故事。

一再敲在我胸口的书本残骸。

小余绫像是要把书塞进我的心中，扭弯了纸张，抬起头来。

乌黑的双眸燃烧着愤怒的烈火瞪着我。

「故事才没有好坏之分，没有胜利或失败，没有第一名或第二名，卖了一百万本还是三千本都无所谓！小说之中有的只是让人展开想象力翅膀的美丽话语。任何故事都一样美好！为什么你要这样糟蹋自己的故事呢！」

光芒四射、摇曳不定。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瞪着我。

「少在那边可怜兮兮地抱怨个不停，快去写出好看的小说啊！」

言语和激情一起爆出。小余绫放开揪住我胸口的手，然后拉起我的右手，说道：

「现在不是槌墙壁泄愤的时候。你说故事不会打动人心？无法传达到读者心中？那就再一次，再一次用言语去敲开他们的心门啊！」

被抓住的右手按上了小余绫的心口。她仿佛要用我的拳头槌打自己的胸口，大叫着。

「有些门或许真的怎么敲都不会打开，有些心灵或许怎么试都无法传达进去，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最能深深打动人心的就是小说。你曾经敲过谁的心门，敲到手都受伤了吗？你曾经为了更美丽更动人地敲响人心而写故事吗？还没有敲痛过就放弃，说什么故事没有力量……这对我，对我们真是太失礼了！」

她再次用小说担打我的胸口。

仿佛要打穿我的心、仿佛要敲响我的心，仿佛要传递到我的心……

但是，那又如何？那又怎么样？

「当然有过……」

我抓住小余绫的手腕，将其拉开。

「我试过很多次了！努力过很多次了！写过很多本了！结果又是如何？还不是传达不出去！一点用都没有！我受够了！我不要再继续做这种没意义的事了！」

「会痛苦是当然的啊！就算懊恼、就算痛苦、就算心酸……就算这样还是继续写故事，那才是小说家啊！」

我们对彼此大吼，近距离互相瞪视，抓着对方的手，口沫横飞地宣泄着丑陋的情感。但是小余绫诗凪最后垂下头，仿佛失去了力量。她无力地攀住我的手腕，颤抖着肩膀，有如发出悲叹。

「我求求你，不要讨厌你的故事……不要讨厌看你故事的人们……不要讨厌小说……再一次地……和我一起写出能打动人心的小说吧……」

小余绫呻吟似地说道。

毁坏的书本依然按在我的胸口。

「你明明有那种力量……」

「怎么可能有嘛。」

你说的都是美丽的梦想。

不管说得再多，不管讲得再好听，你也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因为你是成功者，是个赢家。

「你很幸运。」

我对低着头的她说道。

「身为美少女作家，写什么都能大卖。」

抓着我手腕的手指顿时收紧。

接着又失去了力道。按在我胸口的破烂文库本落在地上，和书柜落下的书本躺在一起。那轻轻吸气的声音中断了。

小余绫好一阵子没有抬起头。

过了几秒钟，等到我再次意识到室内的闷热时，她才抬起脸来。

「你到底……为什么而写小说？」

像玻璃精品一样的漂亮双眼之中已经少了一些东西，没有对故事的热情，没有炽烈的怒火，什么都没有，只有从湿润眼中溢出的泪珠点缀着她的双眸。

张开的嘴唇喃喃说出颤抖的话语。

「好吧……我们拆伙吧。」

小余绫转过身。

默默地走出了社办。只听见了关门声，仿佛宣示着我俩的中断……

声音在胸中沉重地回响。

我们两人的故事在此中断。

第一卷 第四章 故事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