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Memory of Baroque:幻象都市第八话永远的恋人

「巴洛克——你可以教我怎么杀人吗？」她不知道『八月八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守部京耶在这天踏入疯狂的世界。他的杀意源自明知没有意义的复仇，就某种层面的意思来说，那是极为理性的疯狂。他所渴望的战斗技术就像吸水的海绵——或者说从沉睡中被唤醒般，突飞猛进。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守部京耶成为了死神。那个平凡无奇，只是疼爱妹妹的心比一般人还多一点点的京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慢、慢着，你仔细想想！是『军方』正式指派我来赛菲洛特公司服务的。杀、杀了我的话，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高压的语调夹杂着悲鸣，语带恐吓的求饶声在白色的房间回响。这里是赛菲洛特公司在日雁市郊外设置的地下研究室，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身穿白袍的男子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房间里可以听到的除了电脑和空调运转时的低频声外，还有男子的喘息声。此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闻起来像铁锈的红色腥臭味。原本干干净净的白色研究室如今被染成了红色。白袍男的四周躺着六具被砍死的尸体。其中五名男女跟男子一样身穿白袍，另一人则是疑似研究室警卫兼保镖的西装男子。西装男的手上握着一把在这国家属非法持有的手枪。在尽管虚张声势却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恐惧、眼镜喀喀作响，全身不停发抖的唯一活口面前——「换句话说，你不但是赛菲洛特的爪牙，还是『军方』的人吗？」有一名黑衣的死神。守部京耶的眉间爬满了仿佛用凿子凿穿的皱纹，脸上挂着如冻岩般的表情，嗓音粗糙低沉，手上提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刀。「看来又多了两个要取你狗命的理由。」「什……」京耶面露冷酷的表情，用冷漠的声音向哑然失色的男子说道：「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原谅强大的事物。你懂我的意思吗，你这强大的存在？无论是名为赛菲洛特的力量，还是『军方』组织——或者是『神』这种绝对的存在，这种强大的力量可以拯救人、毁灭人、保护人，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只有当事人才能接受的狂妄逻辑，说那是疯子的哲理也不为过。他这一番话只说明他要破坏一切，不分是非善恶。「我的妹妹毫无意义地死了。什么神、人类的救赎都是狗屁。死亡必须是没有意义的，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你、你们通通无意义地去死吧。」说穿了，就是一种偏执。所以，白袍男知道自己的求饶宣告失败了。跟死神是不可能交涉——不，应该说是不可能用言语沟通的。白袍男感觉到自己的胯下有股暖暖的感觉逐渐扩散。「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男子自暴自弃地把手伸进白袍里面，抽出护身用的手枪。瞬间，一道刀光砍下了男子的首级。「如此一来，『十席』还剩六个人吗？」守部京耶还没失去因果与记忆。『八月八日』的两个月后，距离丧失还有约莫半年。这时琉璃子和早香都还没加入『十席』，不过所有的席次都是赛菲洛特需要的人才担任，没有任何空缺。所以京耶是在跟全盛期的赛菲洛特公司战斗。不，是互相杀个你死我活。「搞定了，京耶。」在发生杀戮的现场，忙着操作电脑的银发红眼少女开口说道。巴洛克——她从那时就开始使用这个名字了。「是吗。」「唔，『游戏』的资料已经到手了。继续在这里逗留也没有用处，我们撤退吧。」大波浪卷的银色长发，比喷洒在研究室内的血还要鲜红的眼睛，稚嫩的身体穿着一袭和京耶的黑色长大衣呈对照的白色夏季连身洋装。抓完电脑里的资料，巴洛克把记忆卡收进口袋站了起来。京耶默默地点点头，离开地下研究室。巴洛克则保持半步远的距离跟在后头，一边注视着那张深黑色的疲惫背影，一边行走。一来到地面，一股热气随即笼罩两人，巴洛克忍不住把端正的五官皱成一团。「九月都快结束了，天气却还是这么热，真教人讨厌。」巴洛克戴上遮阳用的白缎带草帽发牢骚。她的视线飘向了一旁的京耶。长到碰到脚踝的黑色长大衣，肩上背着吉他箱。吉他箱里面装的当然不是吉他，而是一把才刚夺走七条人命的日本刀。还很慎重地戴着一顶有帽檐的黑色帽子。「你不能行行好改掉那一身打扮吗？光看就让人热到要喷汗了。」巴洛克厌烦地说道。不过京耶只是无动于衷地回了「是吗」两个字而已。他身上滴汗未流，让人怀疑他的汗腺是不是有问题。也或许是这个杀人凶手的内心太过冷酷，所以才不会流汗。「嫌热就不要看。」「我就是想看。」「……关我屁事。」「你这身模样，看起来只像热血过头而迷失了自我的音乐家。」「那样很好。表示这身打扮充分发挥了伪装的效果。」两人离开隐藏了地下研究室的住商混合大厦，走在柏油马路上。他们一路走到国道，搭乘前往日雁市市区的公车。进到有冷气开放的公车，巴洛克立刻舒服地吁了口气。因为车上没什么乘客，所以巴洛克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京耶则把吉他箱放在她隔壁的座位，自己拉着吊环站着。巴洛克手靠在吉他箱上托着脸颊，露出无聊的表情抬眼看着京耶。死神般的京耶倒映在红色的眼眸中。他有着浓浓的黑眼圈，不过被帽子的影子和长长的刘海挡住，再加上气色不好的缘故，所以很难看得出来。听说最近京耶几乎都没有睡觉。即便睡着也不会睡得很熟，一定会被恶梦吓醒。对京耶来说，睡眠已经不是什么可以让身心放松的安详时间了。原本应该因为睡眠不足而体力透支的他，全都仰赖杀意来支撑意志。为了找出刚才死在他手中的『十席』所藏身的地下研究室，他不分昼夜四处奔波，好不容易终于顺利突袭成功。失眠的他是最好的反组织战士。平时总是把气息隐藏起来，在必须行动的时候才发挥最快的速度，一鼓作气解决。如果行踪被对方发现，对方就会设下圈套。而且实力雄厚的对手一旦设下陷阱，基本上就插翅也难飞。在一脚踩进地下研究室的瞬间，面对的就是配备了冲锋枪的武装集团或者高性能炸药，按理说，就算京耶和所有的一切早被炸得灰飞烟灭也不奇怪。巴洛克轻声叹了一口气。今天赢了，从以前到现在从没吃过败仗，或许明天也能得到胜利。可是总有一天会有吃瘪的时候。然后一切就这样结束。她的恋情又将一如既往地画下句点。从座位上面的送风口吹出的冷风，将她的银色头发吹拂得微微飘起。「干嘛叹气？」「没事。」身洋装的口袋掏出一包营养补充食品（饼干类），抛给了京耶。京耶伸出手，在脸的前面接住饼干，静静地摇了摇头。「现在不需要。」「你睡没睡好吃也吃不好，不会误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吧？」巴洛克的红色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京耶。可是京耶依然面无表情。「快点吃吧。你不想让琉璃子知道你这几天都在干些什么好事吧？」「……好吧。」京耶放弃坚持似地打开饼干的包装，一副不怎么好吃的模样慢吞吞地吃光。「味道如何。」「有血的味道。」「你说的玩笑没有一次是好笑的。」巴洛克用鼻子发出嗤笑。疯狂杀人狂的幽默永远都是黑色的。「给我水。」「只有我喝过的喔。」说着，巴洛克把塞在另一个口袋的小型矿泉水宝特瓶拿出来递给京耶。京耶接过宝特瓶后，喝了一口还给巴洛克。「谢谢。」「不客气。」巴洛克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宛如恶作剧的小猫般。「京耶，我们间接接吻了呢。」「……你愈来愈愉快了嘛。」京耶板着一张看似不怎么愉快的扑克脸说道。巴洛克不知何故，洋洋得意地挺起夏季连身洋装底下的平胸回答：「这是考虑到平衡的问题，因为你很阴沉，所以我要努力保持开朗，感谢我吧。」「没事找罪受的家伙。」「如果你有同情我的意思，那偶尔也笑一笑吧。说了你可能不信，不过你笑起来或许还挺可爱的喔。」「我早已经忘记要怎么笑了。」「笨蛋，要逼你笑的方法我多得是。」「巴洛克，你先去休息吧。我还有地方要去。」「休想，我也要去。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去什么地方就是了。」「别当跟屁虫。」「我偏要。」「那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哦，除了我以外，你又结交其他爱人了吗？」「我要去拜坟。」京耶用宛如沉入水底的死尸般的声音，回答巴洛克的玩笑。然后他明明也不想睡，却还是闭上眼皮，一句话也不说。「我妹妹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她很喜欢吃苹果。可是因为生病的关系没办法常常吃，所以我很同情她。」「我妹妹死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只是受尽痛苦的折磨，拼命抵抗、挣扎，最后还是没留下什么也没成就什么，毫无意义地死了——」「是我杀死她的。」说完，京耶静静地把一颗红色苹果放在坟前，就像象征生命一样。墓地只有京耶和巴洛克两人，明明夏天应该早就结束了，天气却异常闷热。阳光耀眼无比，仿佛要让人想起早已过去的八月天一样。「『八月八日』是我妹妹——今日子的生日，同时也是她的忌日。」京耶闭上嘴巴，巴洛克定睛看着那颗红色苹果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有个妹妹。」京耶从黑色大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巴洛克代替回答。看得出有些褪色痕迹的照片上，有一身穿睡衣的少女。「她就是今日子。」齐肩的黑发，仿佛没晒过太阳般的白色肌肤。她在照片的中央摆了张看似幸福洋溢，但却是随时有可能消逝的空灵笑容。不只脸颊、肩膀、手指，恐怕连藏在睡衣里面的身体都瘦到令人不忍卒睹的程度。一如长在断崖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花朵般，即便是从照片也能嗅到死亡的气味。「是我杀死她的。」身着黑衣、如死神般的男子像在忏悔似地说起了那天晚上的经过。八月八日，今日子生日当晚，在昏暗的病房。京耶准备了今日子最喜欢的苹果蛋糕和十二根蜡烛，为她举办小型庆生会。『哥，你可以抱我吗？』『我呢，很快就要变得不再是我了。』『哥哥，拜托你。』『我希望至少能由哥哥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爱你，直到永远。』直到现在，双手上仍残留着勒住妹妹脖子的触感。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睡觉，还是会梦到。直到现在，仍能清楚想起妹妹死前所露出的笑容。「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死神般的男子瞬间变回了再平凡也不过的迷惘少年。所以巴洛克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询问：「为什么你不爱她呢？」「废话，因为她是我妹妹啊。」语带痛苦的声音。天经地义的回答。黑色眼眸直视着巴洛克，红色眼眸仰望着京耶。巴洛克摇晃银发轻轻点头。她没有实际发出声音，默默在心中开口——『正因为如此，京耶啊，我想你一定没办法理解的吧。』——可以说，她对今日子的心情产生了共鸣。『因为她很清楚你不可能接受她的感情。所以你的妹妹才会想要利用死亡在你的心中留下永远的印记。她就像伤口一样，就像毒一样，就像火一样，反正她就是有想要残留在你心中的强烈渴望，哪怕你会因此崩溃失常。』一如要挖开今日子所留下的伤口般，巴洛克重新开口：「是妹妹又怎么样？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她是谁根本不构成理由。」红色眼眸定睛注视着京耶。语气中完全不带有责备的意味。因为没有责备京耶的必要——京耶确实承受了今日子的心情。所以他才会与赛菲洛特公司开战。在失控的憎恨的驱使下，他手染鲜血，在痛苦中挣扎徘徊。她现在的心情，很想向今日子说声「恭喜」表示祝贺。她现在的心情，很想向今日子说声「可怜的女人」表示同情。「你拒绝抱她的理由，你自己应该也早已经发现了。」「理由……我的、理由…………」京耶别开了视线。漫长的沉默，在墓地刮起的一阵热风，炙热的阳光，低声的呢喃。「因为、有琉璃子在。」「叫我吗，京耶？」耳边传来了第三者的声音。京耶瞪大眼睛转头一瞧，而巴洛克早已注意到她的存在。跟名字一样，颜色鲜艳的琉璃眼眸。对巴洛克来说形同亲友的少女。她的打扮跟巴洛克如出一辙，都是白色夏季连身洋装搭配缎带草帽。两人去买了同一套衣服，会撞衫自然也不奇怪。琉璃色的眼睛向上扬起，瞪了京耶一眼。虽然她应该有很多想说的话，不过她第一个动作是蹲在墓前双手合十祭拜。「我就猜你会跑来这里。」「我想也是……吧。」「嗯。」琉璃子起身用几乎是怒瞪的眼神，盯着京耶脸上的黑眼圈。「你的脸色好可怕。到底几天没睡了？」「不……我有好好睡觉啊。」水。「不……这是因为……」他的唯一弱点，可能就是这名琉璃色眼睛的少女吧。地位比妹妹还重要的少女——巴洛克在心中默默嘟囔。「进食呢？」「我、我有吃。」琉璃色的眼眸又转向巴洛克。巴洛克挺起白色夏季连身洋装下面的平胸理直气壮地回答：「嗯，这次他说的就是真的了。刚才他有吃饼干和喝水喔。」「我修改一下问题，他有正常饮食吗？」「呣！琉璃子，吃饼干也是很正常的饮食啊！」「依我的标准不算。」琉璃子一句话否定了巴洛克的抗辩，不分青红皂白拉住京耶的手。「我做饭给你吃。吃饱后去冲澡睡觉。知道了吗？」「……是。」京耶苦着一张脸点头答应。「巴洛克，你也一起来，这几天你都陪着京耶一起胡闹吧？」「我都有让身体好好休息，跟某个笨蛋可是不一样的。我得去其他地方露个脸，晚一点再去找你们。」巴洛克说了谎话。其实根本没有需要她露面的地方。「好吧。我会帮忙留一份给你的。」琉璃子点点头，硬拉着京耶离开了墓地。她的长长黑发在纯白的夏季连身洋装后面摇曳着。有如死神化身的黑衣男，如今却丝毫看不出有黑衣死神的架子，就只是个在女友面前抬不起头来，被牵着鼻子走的少年。「……那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了呢。」落单的巴洛克在目送两人离开后喃喃自语道。好比说，京耶绝不会带琉璃子前往需要跟『十席』正面交手的危险场所。纵使琉璃子的刻印能力『胧』能发挥极大的效果也一样。可是他一定会带巴洛克同行——『我会把碍事的东西全砍了，所以其他的事包在你身上了。』巴洛克的能力不但性能强大，而且涵盖的层面很广。无论是电脑操作、情报收集、治疗、设计埋伏样样精通，后援能力几乎无可挑剔。巴洛克深得京耶的信赖——可是当中并没有爱。虽然她可以和京耶并肩作战，可是她没办法帮助京耶得到喘息。她也没办法马上把他从死神变回一般人。「琉璃子的那种样子，我是学不来的。」巴洛克露出了如她名字意义所示的『扭曲』的笑容。「今日子，京耶的妹妹。我对你感到同情，同时还有几许自责。」冷冷清清的墓地，烈火般的太阳，红色苹果。巴洛克注视着可怜女人所长眠的冰冷墓碑。「过去曾有个爱上了人类的天使。」她的背上长出了两对红黑色的翅膀。绝对不可侵犯的象征，天使的证明，历经数千年岁月的存在。「当时的时代，世界尚不属于人类，还是个存在着无数个后来变成『遗产』的幻想的神话时代。天空中有无数天使飞舞、与人类共存。」红色的眼眸像在缅怀数千年前的回忆一样迷蒙。「天使最后失恋了。现在名为守部京耶的男子，选择了现在名为楠木琉璃子的女人。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他们。」背上长着两对翅膀的天使面露自嘲的笑容。「这世上有所谓的『因果』存在。要称作羁绊也可以。那是能让人与人连系在一起的东西。可是『因果』不是永远不灭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脆弱。只要彼此渐行渐远，让关系冷却的话，它自然就会消失不见。」她脸上依旧挂着自嘲的笑容，翅膀就像耸肩一样不停摇晃。「可是，那两人却成了永远的恋人。无论转生投胎多少次，无论距离有多么遥远，即使之前曾相互仇视，他们还是会相遇，必然地结合在一起。」「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她向人不在这个世上的今日子询问。「因为有我在。是我把京耶和琉璃子两人系在一起的。我记得他们两人，我对他们俩曾是恋人的事有很深很深的印象。京耶和琉璃子的『因果』将由我永远维系下去。所以你的爱是绝对无法圆满的，就跟我的爱一样，永远不可能！」红色的眼睛充满了愤怒和忌妒的天使大喊道。「……所以，今日子，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你或许能永远在京耶的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直到他死去为止。那是我办不到的。」忽然，墓地刮起一阵强风。风让大波浪卷的长长银发飘荡在空中，吹走了头上的草帽。几许红与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飞扬。「我这个天使会让他们两人永远相爱。」以前巴洛克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时，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又想起当时的心情。被风吹得飘起的头发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零零散散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巴洛克蹲下身子，拿起放在坟墓前面的红色苹果。「说来讽刺。」小小的嘴巴啃了一口苹果。被咬开的苹果露出白色果肉，一股甜中带酸的味道在她口中扩散。

第三卷 Memory of Baroque:幻象都市 第八话 永远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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