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微笑宽恕的圣人 3 水底的圣人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唯一看得见外面的仅有几乎只能称得上气孔的小窗子，而且也只看得到天空。从晴朗的天空判断，至少可以确定这里已经不是阿兹贝格地区了。只不过这里究竟是费德霖、奥得，还是雷登，又或是其他地方，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应该还没有离得太远……呼……可是好无聊啊……早知道他们让我去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就连书一起带过来了……」爱莉西亚叹了一口气，倚在羽毛填充的靠垫上。车内还有跟地板一体成形的座椅，以及水壶。以马车而言，这算是不错的待遇了，但她还是摇晃得腰酸背痛，最重要的是——很无聊。离开阿兹贝格地区后又过了三天，这段时间内爱莉西亚除了用餐与休息时间之外，几乎都被关在马车里。攻击他们的人果然是祈翼教团，他们也只透露这一点。她还是不晓得他们要把她跟狄尼洛带去哪里。跟之前她被掳到艾力克斯那儿时一样，她好几次都想逃跑，不过这次的情况比上回更麻烦。马车内只有爱莉西亚一人，外面却有几十名祈翼教团士兵团团包围，有事的话也会有一至两名士兵进入马车。「外面的人都不会无聊吗？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呢……」她甚至直接请士兵放了她，或是用金钱加以利诱，但士兵们除非必要，否则绝不开口。在相当精良的训练下，她也放弃跟他们说话了。「狄尼洛大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我又没办法跟他说到话……」狄尼洛上了另一辆马车，跟爱莉西亚一样会被送到某处。虽然两人用餐时间是一起的，要谈话当然可以，可是旁边总是有人密切监视着，一旦她想问些不该问的，两人立刻会被分别带开。而且当她要下马车时，一定会用厚实的布遮住她的眼睛。她光是拿下眼镜就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但就算这样告诉对方也没用。「既然防得这么滴水不漏，说不定是打算带我们到祈翼教团的根据地。」祈翼教团的大本营就连伪装成教团盟友的吉士卡都查不到，而冒充圣女艾榭儿之名的冒牌圣女应该就在那里。就算对方是冒牌货，光是少女背着一对巨大羽翼的样子，就让爱莉西亚好奇死了。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她也很想看看冒牌圣女。她兴奋地想像，但没多久又垂头丧气地把人埋进靠垫里。「卡修凡大人……」她不知道他们要前往何处，不过路况越来越差。在颠簸吵杂的马车里，她轻声呼唤的声音就连自己都听不太到。自从吻别并目送卡修凡出门之后，到底经过几天了呢？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两人分别的时间越久，她想起卡修凡的次数就越多。那双抚摸她头发的大掌，还有笑起来会变得比较年轻的脸庞，以及当他说出「我别再回来比较好吗」，那双哀伤的黑色眼眸。「卡修凡大人应该没事吧？路亚克、勒桑德子爵与杰达都在……应该不会有事吧？啊，托雷斯也在……」就战力考量的话，也难怪她会这么说，托雷斯要是听到肯定会难过的。爱莉西亚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萨格莱、诺拉、芮妮、里德，还有雷登伯爵，大家都还好吗？说不定我真的回不去了，大家没事吧？」自言自语的内容忽然变得很可怕，爱莉西亚不由得缩起窝在靠垫上的身子。「我不要……」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话让她更加害怕，她紧捉着靠垫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并且给予最低限度的生活供应，她到哪里都能生存。双亲亡故的她留在到处漏雨的老家时，虽然悲伤了一段时间，仍然重新振作起来。就算监护人海斯达姆叔叔找了各种理由逐渐削减她的生活费，她也从不抱怨。她在无人的屋子里做家事，没有其他食物的时候，甚至去吃「免浇肥」，这种生活她很快就习惯了。就算附近的贵族误以为她家是鬼屋而跑来打发时间，遇到她还会嘲笑她，她也不在乎。与当时相较之下，现在的待遇简直好太多了。戒备虽然森严，可是一定会提供餐点，而且显然非常照顾她。光是这样谨慎地护送她，就可以证明他们并不打算杀害她。爱莉西亚与狄尼洛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可能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会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吗？她不认为积极一点就能改变什么，不过他们就算怎么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吗？「不对。大家……我希望大家都没事。绝对要平安……」她喜欢每一个她认识的人。因为喜欢，所以当然不希望他们死去。可是「绝对」这个字眼，她过去几乎不曾用过。连自己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爱莉西亚，根本不可能替远在他方的其他人做些什么。她明明清楚这一点。她忍不住觉得自己真是要求太多，太奢侈了。她的个性几乎是悠哉过头，但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因此奢侈才可怕。一旦尝到了奢侈的滋味，她就无法回到从前了……「喂——爱莉西亚！」毫不逊于吵杂车轮声的大嗓门从车外传来。听见足以吹散阴郁心情的开朗声音，爱莉西亚也笑着坐起身来。「啊……是卢卡，你好吗？」她同样拉开嗓门大喊，卢卡回话了。「嗯，我很好——等等就要吃饭了——刚刚啊——他们好像抓到山鸡的样子——敬请期待啦——」卢卡是祈翼教团第七阶的见习圣职者，对爱莉西亚很亲切。一开始他因为「死神姬」的传说与现实落差太大而显得很失望，不过他原本应该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同行的士兵很少跟卢卡有什么像样的对话，全团的指挥雷奥尼则是嫌烦而懒得理他，因此爱莉西亚完全不像俘虏、轻松交谈的态度，似乎让卢卡很高兴。「哎呀——好高兴喔——肉干虽然很不错，但偶尔也想吃点新鲜的肉嘛——」路途遥远，因此一行人偶尔会像这样边赶路、边狩猎。刚刚的纷乱思绪已经消失，爱莉西亚满脑子陶醉地想像山鸡肉的弹牙口感，接着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我问你喔，卢卡——既然抓得到山鸡——也就是说，这里是山上吗？」难怪她觉得路况越变越差，不过卢卡没有任何回应。忽然意识到卢卡是敌人，她立刻道歉。「对不起，你不能说喔——等等的午饭——我很期待唷——」「嗯！我也很抱歉啊——啊！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啦——」卢卡后半段说得既慌张又急促，应该是遭到一旁的人责骂了。他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之后过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没有添加任何香料，闻起来特别美味的香气扑鼻而来。「啊——唔——啊、好烫！」等不及食物送到嘴边，爱莉西亚心急地向前去晈，但眼睛被遮住的情况之下算错距离，舌尖就被烫到了。「哇！对不起，爱莉西亚！你没事吧？」拿着炖山鸡肉要喂她的卢卡见状一阵手忙脚乱。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以防逃跑，因此也无法做什么。「爱莉西亚，你别动。那边没有垫子，你看不见，会跌倒的，很危险喔！」一行人在地上铺了垫子，然后坐在上面用餐。爱莉西亚的双眼被遮住，除了闻到浓厚的青草味道之外，完全搞不清楚周遭的状况。雷奥尼轻松地伸出援手，将一只盛了水的碗靠在爱莉西亚的嘴边。「啊，谢谢。」舌头被烫到的爱莉西亚口齿不清地道谢。「卢卡，你要好好照顾公主啊……」雷奥尼一脸不耐烦地瞪着慌张的卢卡，要他接过碗。「害我不能安稳地睡午觉……再增加我工作的话……我就叫别人做了喔……」「啊，不要，我会做好！爱莉西亚，对不起唷，来，嘴巴张开，啊——」卢卡赶忙回答之后，又立刻谨慎地把鸡肉送到爱莉西亚嘴边。「对了，雷奥尼先生，我们帮爱莉西亚的手或眼睛松绑也没关系吧？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但她毕竟是地方伯千金小姐啊。这样不方便，最重要的是很不好看。」卢卡一脸同情地看着爱莉西亚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眼被遮住，还拼命嚼着大块鸡肉的样子，开口询问一旁的雷奥尼。「不行……那边就做得很好……是你太不会照顾人了……」他口中的「那边」，指的是地垫另一边跟爱莉西亚处于相同状态、正被人服侍用餐的狄尼洛。「咦？是这样吗？那个人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刚刚好像有喊烫耶……啊，对了，雷奥尼先生，这种时候就是要像平常那样发明啊！」「花迷？」满嘴食物的爱莉西亚好奇地发问，卢卡便为她说明。「雷奥尼先生很擅长发明东西喔。像这种时候，他就会三两下发明出道具，让你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简单吃热食。」「我只有想省麻烦时……才会做出必要的东西……」雷奥尼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出独特的发明理念。「我不是说那边就做得很好吗？你再改进就好了……如果发明本身……比要靠发明省事还要麻烦的话……我才不干……」「要等到我改善，爱莉西亚未免也太可怜了。」「那你就放凉一点……」「冷掉的肉又硬又难吃啊！我们还是给她松绑吧？没问题的啦，我们已经离阿兹贝格地区很远了，就算这是监护人所在的地方，她对雷登地区也没那么熟悉啊。」卢卡用人生地不熟这个理由拼命说服雷奥尼。「喂……」雷奥尼叹了一口气打断他。「哎呀，这里是雷登地区吗？噢，祈翼教团的根据地就在雷登地区啊？」吞下嘴里食物的爱莉西亚说完，雷奥尼便无奈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卢卡。不过雷奥尼的脸还是几乎覆盖在既迈遢又过长的头发下。「卢卡，你还真是……你不是说你脱胎换骨了吗？」「对、对不起！不过，您瞧，爱莉西亚好像还是不太清楚啊。」卢卡吞吞吐吐地解释，雷奥尼也不再追究下去。「算了，无所谓……不过你绝不能让她跑了……」雷奥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之后，望向默默吃着鸡肉的狄尼洛。「看来我也该……做些麻烦事了……」※※※卢卡在爱莉西亚用餐途中就替她的眼睛跟手松绑，然后让她戴上眼镜，偷偷带她远离众人。他们前往由覆盖着深绿色苔藓的平坦岩石堆叠而成的小小山丘上。爱莉西亚环顾四周，发现远处在高大的树木环绕下，好几座山重重相连。「爱莉西亚，怎么样？这里很漂亮对不对？怎么说呢，这里的景色真的很像画喔。一开始我也觉得阿兹贝格地区的景色很稀奇，但到处都是同一种景象，看得有点腻了。」「嗯，是啊，蓝天跟绿地的对比非常美丽……」介于阿兹贝格地区跟雷登地区中间的山脉指的就是这个吧，爱莉西亚也开口附和，下一秒忽然想起她跟卡修凡之间的对话。——阿兹贝格地区的景色很无聊吧？——基本上这里的景色根本毫无色彩，到处都只看得到黑、白、灰。土地贫瘠也就算了，还无法靠观光吸引旅客。——是吗？原来你喜欢这里稀奇的景色啊？真是的，幸好你这么好打发呢。「卡修凡大人……他会不会也想看看这里的景色呢？」爱莉西亚轻轻蹙起眉头喃喃自语。卢卡瞥了她一眼后，双手无奈地一摊。「实在很糟糕呢，我们差点就惹雷奥尼先生生气了。」「啊，嗯，是啊……只有我们来到这里，没关系吗？」卢卡很怕雷奥尼的怒火，却做了相当大胆且不知死活的举动。挨骂的时候虽然可怜兮兮且垂头丧气，但只要过一会儿又会若无其事地自作主张了。「没事、没事啦。因为女孩子在这种地方独自逃跑，只会更危险而已。不过，你不会逃跑吧，爱莉西亚？」「可能的话，我很想逃啊，只是……我不能抛下狄尼洛先生不管，而且从这里逃走确实是……」她大略地观察了一下所在之处，发现这里根本杳无人烟。就算能从这里逃走，却有可能饿死或遭到野兽攻击。不过那种草倒是能吃。她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四周，开始思忖，看起来很认真在考虑。卢卡见状有点失去信心了。「唔、呃，虽然对你很抱歉，但拜托你不要真的逃跑。这回万一我再做错事的话，就真的会被祈翼教团赶出去了。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好像是对爱莉西亚跟阿兹贝格都有好处的事，所以拜托你安分一点。」最后卢卡还做出拜托的手势。「嗯，姑且先这样吧。卢卡，你会被祈翼教团赶出去吗？」卢卡听了她的问题便搔搔头。「啊——嗯，应该说我已经被赶出去一半了。我本来是雷登地区的农民，但其实没有为家里的工作帮上什么忙，因此被家里人赶了出来。」综合卢卡前言不对后语的一番话，爱莉西亚明白总之他先被家人赶出门，然后进入祈翼教团，现在又即将被扫地出门了。「会被赶出家门也是我不对，因为我成天只知道画画，不常工作。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啊！只是单纯在工作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莫名涌现一股创作灵感啊。要是不把握当下脑中所想的就会坐立不安，所以才……」「对啊，卢卡很喜欢画画，而且也画得很好呢。」爱莉西亚到目前为止看过好几次卢卡的画。圣职者用来书写祈翼教教诲、密密麻麻抄着圣句的那些纸张背面，可能全被他当成画册了。从他平常神经大条的样子，确实难以想像他的画相当精致，在光影平衡下散发着独特的感性。尤其是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基本功夫，只能说是他天赋异禀了。「嘿嘿，谢谢你。祈翼教团里的大人物也认同我的画唷！所以要我下次画出为了新任圣女所建造的新圣堂……啊！」原本笑得很腼腆的卢卡忽然慌张地举起双手乱挥。「呜哇！对不起！刚刚不算！你就当没听见！」「哪个部分？大人物认同你的画吗？」自此之后，少女就成了人们的信仰对象，她就是拥有羽翼的圣女艾榭儿。路亚克曾告诉爱莉西亚，目前在祈翼教团里的那个是冒牌圣女，不过所谓的「新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圣女有分新旧吗？卢卡，就算是旧的也行，我很想见她一面啊。如果我们的目的地是祈翼教团的总部，她应该在那里吧？你见过她吗？」「唔、嗯，算是吧。爱莉西亚，你别再想这些事了啦！啊，对了、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卢卡强硬地改变话题，并把手伸进衣服内侧。「爱莉西亚，我告诉你喔。我不但会画画，也很喜欢做很多东西。这个……你愿意收下吗？」「喔，这是……我？」卢卡拿出一个约有胸针大小的木雕。边缘刻了一圈蔷薇藤的椭圆形框，中间则是戴眼镜少女胸部以上的雕刻肖像。一般来说，这种雕刻上的肖像都是露出温和的浅笑。不过卢卡精心雕琢的少女，脸上却是非常愉快的开朗笑容。肖像完全跟地方伯千金的优雅高贵差了十万八千里，却让看的人不由得深受吸引，卢卡非常精准地捕捉了爱莉西亚笑容的神韵。「卢卡，你好棒啊！这个可以卖很多钱喔！」扬起与手上的雕刻相同的笑容，爱莉西亚开口称赞。卢卡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是吗？谢谢你。因为只要一点小事就能让你开心地笑，所以我才想具体地留下你的笑容。我本来想用画的，不过刚好找到适合雕刻的木材，啊痛痛痛！」卢卡惨叫着跳了起来，吓到了爱莉西亚。山丘下传来雷奥尼懒洋洋的声音。「还想说你们到底去哪儿了……」雷奥尼打了个大呵欠，手上拿着袭击阿兹贝格宅邸时也曾见过的伸缩金属棒。依照很会发明但命名很随便的雷奥尼所说，它的名称就叫「就算不靠近也能警告卢卡的棒子」。其实就是像钓竿那样几根粗细逐渐递减的中空金属棒，层层套叠而成，只要用投掷技巧顺势甩出去，就能逐渐伸长，像刚刚那样从远处戳中卢卡的屁股。「真的很痛耶！雷奥尼先生真过分！」卢卡没有反省，只是按着屁股出声抗议。雷奥尼并未理会，睡意惺忪的三白眼看着爱莉西亚手中的木雕肖像。「那是什么……我还在猜你偷偷摸摸不晓得在搞什么……原来在做那玩意儿啊……」雷奥尼翻了翻白眼，收起刺痛卢卡屁股的棒子。「做这种事，手脚就挺快的……交代你的工作，却不做好……所以你才会一直无法进阶啦……」「我才不是没做好呢，真的啦！我只是想做到自己也满意才行，结果就很难在期限内办到啊！」卢卡拼命解释，此时看见雷奥尼正要收进怀里的金属棒，露出大受打击的样子。「啊——雷奥尼先生！我好不容易做了握柄的装饰给您，您竟然拿下来了，那是我的得意之作耶！」「握柄上加了多余的东西……反而很难拿啊……」「您发明的东西太缺乏美感了啊！拜托，请您别拿那么廉价的棒子戳人啦！」忽视卢卡的抱怨，雷奥尼转向爱莉西亚。「请不要理会笨蛋，小姐……咱们该出发了喔……」「嗯……交代他的工作指的是什么呢？」爱莉西亚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雷奥尼却耸了耸肩。「到达目的地之后……能告诉你的事就多了……我也有很多限制，很麻烦的……我们快走吧……」「知道了。」未得到答案，爱莉西亚只好小心翼翼地收起木雕肖像，然后跟仍按着屁股的卢卡一起走下山丘，与雷奥尼一行人会合。「我回来了，狄尼洛先生。哎呀，狄尼洛先生也松绑了呢。」在一群忙着准备出发工作的士兵里，狄尼洛独自伫立望着她。相当壮硕的体格有别于爱莉西亚，似乎让人不放心，因此有好几名士兵跟在他身边监视，不过遮住他眼睛的布已经松开，双手也自由了。「嗯，你回来了，爱莉西亚。」狄尼洛顿了一下，才开口打招呼。他什么都不说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不过那双欲言又止的淡色眼眸却一直盯着爱莉西亚，不肯移开。「呃……怎么了吗？」爱莉西亚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后，狄尼洛回答「没什么」便不再看她。雷奥尼拨起前额浏海，冷静地观察两人的互动。※※※持续多日的马车之旅，就在卢卡送爱莉西亚木雕那晚结束了。然而，旅程本身尚未结束。为了登上山路，因此不能再搭乘马车，爱莉西亚被要求必须骑上腿力和腰力都较强壮的驴子。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只好绑住他们的双手。不过顽固又坏脾气的驴子很可能忽然站立，也危险得无法做什么。感受着屁股与大腿的疼痛不堪，爱莉西亚已经习惯每次在驴背上摇摇晃晃时，都想像着「驴子肉大概很好吃」。约莫又过了三天之后，中午时分刚过。「啊——太好啦！终于到啦！」卢卡徒步跟在爱莉西亚的驴子斜后方，松了一口气。雷奥尼也是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就连平常面无表情的士兵也低调地放松叹息。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一路忍着辛劳驮着高大狄尼洛的驴子，看起来也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哇，这里就是祈翼教团的总部吗？」即使爱莉西亚戴着眼镜，也是此刻才发现盖在半山腰上的巨大白色石造建筑。这座气派的圣堂比莱森家的还要大两倍，立有并排的圆柱，墙壁上绘着羽翼纹章。以这座充满特色的豪华圣堂为中心，左右紧邻着另外两栋建筑。「在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建筑物……真了不起！光是要搬运石材就得耗费许多人力跟财力，圣职者果然很会赚钱呢！」无人回应爱莉西亚的话，一行人继续前进，最后爱莉西亚与狄尼洛总算在圣堂前的广场下了驴子。圣堂正面可见的门扉也是以一对展开的羽翼为设计概念。「这种设计也很棒呢！对了，卢卡，你也会做那种……咦？」爱莉西亚正想跟卢卡聊及大门的设计时，一名青年从象征羽翼的门扉后走了出来。青年的黑色长发与白色法衣的衣摆被带着秋天气息的微风吹动。垂挂在他胸前的羽翼纹章下方，刻着圣女艾榭儿的侧脸，象征着第三阶以上的主教。对方扬起微笑、张开双手，表示欢迎，其中一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圈边缘呈现黑色的伤疤，显示手的主人曾经中过「免浇肥」的毒。「好久不见，见您这么有精神真好，爱莉西亚小姐。至于阿兹贝格公爵则是第一次见面呢。」「尤蓝……先生……」他是提尔纳德的前任监护人，之前被爱莉西亚用路亚克的毒针行刺后，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带着好几名士兵出现的他，却用初春分别前相同的笑容迎接爱莉西亚与狄尼洛。「您……还活着。我还以为……对不起。」虽然已经听说尤蓝还活着，不过实际上见了面还是难免吃惊。不愧是恶名昭彰的……哇啊——」尤蓝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失言，此时他的身后传来靴子粗鲁地踩在地上的声音。「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我！」「啊……雷登伯爵！太好了，您还活着！」被掳而下落不明的提尔纳德正被两名士兵左右架着走出来。他满身大汗地拼命反抗，但训练有素的士兵看起来不为所动。「是活着，但不像、没事。」狄尼洛微微眯起双眼低喃，爱莉西亚闻雷跟着表情一暗。「确实……您还好吗？您虽然还平安活着，可是脸色很糟糕喔。」提尔纳德被迫穿上一身跟尤蓝相同的法衣，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糕。外观看不出有什么外伤，不过从他全身重量都放在左右两名士兵身上看来，可能是脚上有伤。爱莉西亚虽然对提尔纳德的样子感到吃惊，但最震惊的人是提尔纳德。「爱莉西亚小姐！啊，真的连阿兹贝格公爵都……」认出爱莉西亚与狄尼洛之后，提尔纳德发出绝望的声音。看来他并不知道两人会被带来这里。「您这样不行啊，少爷。面对好久不见的人，您得有礼貌地打招呼才对……真拿您没办法，给您的再教育好像还得花上不少时间呢。」尤蓝就像父母发现小孩子做了微不足道的恶作剧般，嘴角扬起的笑容相当温柔。提尔纳德的表情却明显一僵，就连爱莉西亚都不由自主感到毛骨悚然。「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提尔纳德少爷、爱莉西亚小姐，还有阿兹贝格公爵。我会让三位从现在开始更有继承地方伯血统的自觉。」几乎可说是慈祥的含笑眼眸，一视同仁地投向爱莉西亚与狄尼洛。「我想不久之后就会听到莱森公爵的死讯了。到时候就让两位结婚，夫妻俩一起统治阿兹贝格与费德霖地区。」「咦？」他说得实在太过自然，爱莉西亚差点没听清楚。她忘了要纠正卡修凡其实是莱森「强」公爵，只能惊讶地复诵尤蓝所说的话。「死、死讯……咦，还有结、结婚？我吗？跟狄尼洛先生吗？」爱莉西亚不由得看向狄尼洛，但他面无表情，与平日无异，只是静静地回望她。连狄尼洛的份一起吃惊的人是卢卡。他大叫：「我根本没听说这件事啊，雷奥尼先生。」他身旁的雷奥尼只是不耐烦地打着呵欠，不予理会。「别这样，尤蓝！爱莉西亚小姐是莱森的妻子！」刚才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提尔纳德，代替吃惊得双眼眨个不停的爱莉西亚开口。然而尤蓝只是看着脸色大变的提尔纳德，依然保持着温柔的微笑。「我知道啊。不过，嘴里嚷着不能容许他们两人结婚，还甩开我的阻挡，突然闯到阿兹贝格的人，不就是您吗？」尤蓝挖苦提尔纳德转变得真快，让他一时语塞。提尔纳德大概是想起过去的种种而羞愧地低下头，尤蓝见状同情地安慰。「真可怜，您已经被莱森公爵洗脑了呢……不过您别担心，我这次一定会好好让您成为雷登家了不起的当家！」尤蓝的话里充满由衷的温柔与体恤。他的失言比过去少了许多，看起来相当可靠的他，说起话来也更有说服力与包容力。提尔纳德拒绝甜言蜜语的诱惑并大吼。「你早就不是我的监护人了……也不再负责教育我！我已经有莱森与萨格莱了！」「哎呀，少爷，您好过分啊，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谁才过分？我、我一直……那么相信你……」提尔纳德声音发颤的语尾，被尤蓝激动的说话声盖过。「您是要我不只杀了莱森公爵，还要杀掉那个叫萨格莱的男人吗？您明明曾经要我饶了他一命……少爷真过分啊。」提尔纳德浑身僵硬，爱莉西亚也惊讶地望着尤蓝。既稳重又温柔，乍看之下跟过去没什么差别。尤蓝带着笑意的眼睛极为清净澄澈，似乎过于清澈，才会无论什么反对意见都能听进去，然后将其净化。就连应该和他同伙的卢卡与其他士兵也不由得脸色僵硬，唯尤蓝一脸若无其事。「如果您认为只有他们不在，您的监护人与教师的位子才能空下来，那也没办法了。这些同样都是神所给予的考验。只要能够阻止少爷前往水底王国，我……就算要我再次前往那里，我也会好好守护您的。」「咦？哎呀，尤蓝先生，您去过水底王国了吗？」所谓的水底王国，指的是如果信徒生前行善不足的话，便无法获得羽翼前往至高国度，最终只能沉入水底王国。那里位于海的深处，因此祈翼教徒很忌讳死于水难。尤蓝竟然去过无法获得羽翼的死者该去的地方，爱莉西亚不由得惊呼出声。「嗯……拜您所赐啊，死神姬。」尤蓝清澈的双眼移向爱莉西亚。「我因计划失败而被追究责任，也获得了能够重新面对自己信仰的机会。我被推入祈翼教团那座衡量罪愆的湖里……活着坠入水底王国的我……获得了更强韧的羽翼，最后死而复生……」爱莉西亚似乎在某本书上读过这种故事。祈翼教的狂热教徒模仿过去投崖的圣女艾榭儿，借由下水来衡量自己罪愆的轻重。如果罪愆轻微的话，人就会浮起来；如果罪愆太重，就会以最忌讳的方式直接淹死。尤蓝应该是因为在阿兹贝格与雷登地区的任务失败，而受到下水的惩罚。在水里产生看到水底王国的幻觉，进而认为自己重生了。这样的对话肯定重演过好几次了。「我、我并不想要你为了我，再去一次水底王国……」看似疲倦消沉的提尔纳德小声地开口说道。「啊，您真善良，谢谢您，少爷。」尤蓝真的很高兴地道谢，接着极其自然地改变了话题。「那么闲谈就到此为止吧。请少爷回房继续学习。爱莉西亚小姐，还有阿兹贝格公爵，我们已经为两位准备了房间。请。」他的「请」字才说完，爱莉西亚的左右两侧便各站了一名士兵。士兵顾忌爱莉西亚是女性而没有直接碰触她，但在两人的驱使下，她也只好往两人示意的方向前进。「爱莉西亚小姐，萨格莱没事吧？」提尔纳德被士兵一左一右架着，就要被带往另一个方向，于是朝她大喊。「对、对不起，萨格莱的伤已经治好了……可是我们被掳之后，我就不清楚了……」爱莉西亚连简单的谎话都不会，只能照实回答。※※※小小的窗户有双重木格栅栏。门外总是有士兵看守。房里放了简易朴素的木制桌椅、床，后方则是一个书架，上面有一整排教典，都是教徒抄写的祈翼教教诲。爱莉西亚被单独关在这样的房间。尤蓝宣布她要结婚时，比她还震惊的卢卡，不知道被雷奥尼带去哪儿了。狄尼洛似乎被关在其他地方，他们见不到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连一向逆来顺受的爱莉西亚，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轻易适应。门的内侧并没有门把，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逃出去。门上有个送餐口，她也从那里朝外面老实说自己「想出去」，只是起不了作用。她试着把手伸出去，可是也只能到肩膀就出不去了，而且还被外面的士兵制止。如果是卡修凡，早就把门踹破了，于是她很不端庄地试着抬脚踹门，可是厚重的门板文风不动。「这、真是……实在……没办法啊……」尽了一切努力却徒劳无功后，她有如经历了长途跋涉似的用力喘了一口气。有点头晕的她趴到床上，闭上双眼。「卡修凡大人……」微弱的呼唤声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里，便消失不见了。卡修凡，还有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提尔纳德肯定正在受苦吧。狄尼洛呢？「我……非得跟狄尼洛先生结婚不可吗？」她用不由自主颤抖的声音发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只好孤单地沉沉睡去。※※※爱莉西亚再醒过来时，已经不是独自一个人了。「哇啊啊啊！抱、抱歉！」卢卡红着脸快速退开。坐起身的爱莉西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他。「卢卡……咦？这里是哪里？」「公主的房间啊……也是软禁房啦……」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的雷奥尼回答她。他一路上把普通的衣服穿得很邋遢，现在身上穿的是祈翼教团圣职者的白色法衣，还是穿得很迈遢。仔细一看，才发现卢卡也穿着白色法衣。只是他的袖子上还缝了小鸟纹样，挂在脖子上的羽翼纹章里也嵌上一颗红色石头。果然是很有他个人风格的改造方式。「呃……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昨天抵达这里之后，你睡了整整一天喔。」从小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判断，时间已经是中午了。爱莉西亚惋惜自己没吃到早餐，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卢卡则看着她睡醒乱翘的头发。「那个，爱莉西亚……你的头发很夸张耶，我帮你整理好不好？我之前就想说了，你家的仆人好像不怎么在乎你的发型。贵妇的发型也很重要喔，我帮你弄得可爱一点吧。」「咦？不是仆人弄的啦，我向来都自己梳头。」「让他帮你吧……」雷奥尼好像被爱莉西亚传染似的也用力打了呵欠后，在一旁帮腔。「那家伙呀……喜欢做这种小手艺……小姐您呢……也多打扮一点会更可爱……」「等等、雷奥尼先生，您别这样，不要说出来啊！」红着脸的卢卡相当激动。雷奥尼则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教典，低声回应。「不过也没差……反正小姐……还不是要跟那个公爵结婚……」房间里只剩下雷奥尼随意翻阅教典的声音。见卢卡神色僵硬地停下了动作，爱莉西亚要求。「那……卢卡，可以拜托你吗？这里没有镜子呢。」「嗯。」卢卡拿出自备的梳子，轻抚爱莉西亚的头发。难怪他会提出帮她梳头的要求，他整理头发的动作相当熟练。他温柔地梳理她的头发，指尖的触感让人觉得他的手很巧。就像诺拉偶尔充满干劲地帮她梳头时的感觉。爱莉西亚想着诺拉是否平安无事。不晓得萨格莱与里德有没有平安逃走呢？虽然路亚克与杰达这些原本是「玩具军队」的人很强，可是托雷斯说不定会发生意外……熟悉的每张脸孔逐一浮现在她的脑海。卢卡的手感果然与诺拉不同。他的手有点硬且骨节分明，就像卡修凡的……「雷奥尼先生，我已经跟卡修凡大人结婚了，不能再跟狄尼洛先生结婚。祈翼教的教义中应该禁止重婚吧？」爱莉西亚自然而然挺直了背脊，说明自己的立场。雷奥尼原本看着教典的双眼往上抬。「莱森公爵会被杀掉……」雷奥尼用平日那种快睡着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回答，仿佛这是已经注定好的未来。他的动作沉重，语气也不特别热切激动，说的话却有某种特殊的力量，让人难以反驳。爱莉西亚觉得他的样子跟狄尼洛有点像。下一秒，她又想到强迫结婚这件事的前提就是卡修凡必须死，无论哪一层的意义都让她陷入了沉默。「卡修凡大人不会被杀的。因为他真的很强，而且他身边也有许多很强的人喔。」爱莉西亚甩开沉重的心情宣称。雷奥尼开口说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我们……被任命来负责小姐的再教育……」「咦？」「这是尤蓝主教要求的……雷登小少爷比想像中还要顽固……这里也没有其他……阶级比我还高的圣职者……所以就算很麻烦，我还是来了……」听雷奥尼这么一说，爱莉西亚看向他的胸前。只是他胸前虽然有羽翼纹章，却没有刻上圣女艾榭儿的侧脸，也就是说他还不到第四阶。她搜索过去的知识，第五阶以上的人应该就能够负责各地的圣堂了。「所以这里不是祈翼教团的总部啊？」她想了想，低声疑问。只见雷奥尼的表情相当惊讶。「咦，爱莉西亚，你怎么知道？」卢卡惊讶地询问。爱莉西亚便回答。「因为你们说这里除了尤蓝先生与雷奥尼先生之外，没有更高阶的圣职者了啊。如果这里是祈翼教团的总部，应该会有更多高阶圣职者才对呀。」「啊，真的耶，爱莉西亚真聪明！好了吧，雷奥尼先生，好痛！」见卢卡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雷奥尼只好轻轻举起「就算不靠近也能警告卢卡的棒子」刺他当作回应。「真是的，麻烦啊……」雷奥尼收起金属棒，阖上摊开的教典，开门见山地说明。「小姐……你对阿兹贝格公爵并无任何不满吧？」爱莉西亚浑身僵硬，好奇他忽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真正意思。「你已经有过两次策略联姻……那么就来第三次吧……这次还会获得祈翼教团的支持喔……对象不但能够治理阿兹贝格地区……连你的故乡费德霖地区都能管理喔……而且非常英俊……」「我对……狄尼洛先生……没什么不满。可是我……是卡修凡大人的妻子……」爱莉西亚结结巴巴，有些尴尬地回答。「再说，狄尼洛……忽然要他跟我结婚……他也……很困扰吧？」「公爵他……想答应喔……」雷奥尼又拿起教典，不过只是为了遮住他打呵欠。「咦？狄尼洛先生想、想答应？」「好像是……跟现任领主不同……那个公爵似乎很虔诚……之前谈过了……」也就是说，旅途中雷奥尼应该有找狄尼洛谈过话。爱莉西亚一路上没有机会跟狄尼洛说话，所以不清楚所有状况。回想起来，昨天尤蓝说出这个计划时，狄尼洛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缺乏说服力。「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个……结婚的事。」正在努力整理爱莉西亚凌乱头发的卢卡开口询问。平日开朗的他变得安静，双眼也没有看向雷奥尼。「因为详细状况……预定由尤蓝主教来执行……」「我们可能只要负责把爱莉西亚与阿兹贝格公爵带来就好。那、那为什么雷奥尼先生会知道呢？」「你只是我的跟班……想去阿兹贝格地区、想看『死神姬』……你只是任性地硬要跟去吧……如果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要去，一开始就要问……」雷奥尼的答案已经算是长的了，但还是很冷淡。「『什么都肯做，请别赶我出去』……哭着这么说的人是谁啊？卢卡，脱胎换骨的机会……你又想化为乌有吗？」冰冷的问题瞬间让卢卡沉默了。还以为他会这么算了，结果他竟抬起头凌厉地瞪着雷奥尼。「雷、雷奥尼先生还不是一样……您明明也没有多么虔诚！」很难想像这是同为佩戴羽翼纹章的人之间的对话，不过目前在希尔丁王国国内对神的态度普遍如此。虽然不是完全不信，但也不至于左右人生。——我没有为神做过什么事，所以神不为我做任何事也没关系。爱莉西亚想起卡修凡说这些话时的真挚目光，不自觉地低下头。「我听说了喔，雷奥尼先生，您本来是出身于良好世家吧？明明很快就能出人头地，结果因为没什么干劲，才会一直停留在第五阶。」果然印证了爱莉西亚猜测的第五阶，卢卡又继续说。「我也一样。虽然不是完全不信神，可是只要能有一口饭吃，要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只不过，我没其他地方可去……那我宁可当个稳健派，所以才跟着尤蓝主教……可是那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危险，而且可怕……」——稳健派。这个萨格莱曾经提过的名词，爱莉西亚想要问清楚它的意思，但话题没有被她抓住，依旧进行着。「虽然那样总比把阿兹贝格地区的人全杀掉还好一点……可是要爱莉西亚再结一次婚，实在太可怜了。」「全杀掉？」这次冒出来的另一个字眼，则经常出现在爱莉西亚最喜欢的恐怖小说里。如果她是在看书的话，就觉得一定要有这个字眼才过瘾，但如果加上「阿兹贝格地区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祈翼教团甚至打算杀掉阿兹贝格地区的所有人吗？「啊，不是的，爱莉西亚。我没想过要那么做喔！这是苏勒迦那一派的想法……啊、啊啊，对不起，刚刚不算！雷奥尼先生，您别生气，我下次、下次一定会改过的！」卢卡慌忙想要安抚爱莉西亚，却控制不住地一直说错话。尤蓝是有意无意会说出很失礼的话，但卢卡不同，他就只是泄漏情报。爱莉西亚根本听不懂，所以让卢卡得救了。雷奥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到这里也够了吧……只要地方伯跟祈翼教团重新连结起来……总有一天这些事……也会传到你的耳里……」雷奥尼拨起盖住脸的黑发，重新看向卢卡的眼神相当锐利。「你觉得小姐可怜吗？那你带她逃走吧？只是这样就回不了家……如果想靠画画过活……也要有本事能够遵守交画的期限……」雷奥尼平淡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威胁，倒让卢卡真的安静了。卢卡闹别扭似的开始专心梳理爱莉西亚的头发。雷奥尼不理他，把教典放到爱莉西亚的手上。「小姐……你也是祈翼教徒吧？如果不想去水底王国的话……就该听话……」「我虽然不像卡修凡大人那样不信神，但也没有非常虔诚啊。」爱莉西亚满希望去见识一下有许多可怕怪物徘徊的水底王国，回答得有点不确定。「就算没有打从心底信仰也没关系……只要装作自己很虔诚就好了……」完全没打算认真说教的雷奥尼，做出了以圣职者而言相当危险的发言。「毕竟教义是只要活着的时候稍微努力一点……死后就能轻松很多……跟我的发明一样……稍微花点功夫之后就快活了……所以有去做的价值……」列出实际利益的提议对爱莉西亚有效，她有瞬间的心动。既然如此，她有更好的想法。「你说得也是……不过，我认为无论是活着或是死后，都能够不受拘束地快乐生活着会更好啊……」听见这番实在过于厚脸皮的愿望，雷奥尼立刻哑口无言。「原来如此……」雷奥尼没睡饱的眼中燃起了好奇的光芒，开始对爱莉西亚感兴趣。「虽然跟传书不同……但也是很有趣的小姐……连卢卡都能收服啊……」「等等！雷奥尼先生，拜托您别说了，我说过不是这么一回事啊！我真的只是很同情爱莉西亚而已啦！」卢卡焦急地澄清，手边爱莉西亚的一头亚麻色头发，不知不觉中已经编得很漂亮了。「如果不想遭到……雷登伯爵那样的待遇……就仔细考虑吧……」爱莉西亚因不祥的预感而瞪大双眼，只见雷奥尼在她面前站起来。「你不想被火烤……也不想被折断双脚吧？」雷奥尼打了一记呵欠，若无其事。那就是尤蓝对掳来的提尔纳德所做的事吗？「而且不只是你的事……阿兹贝格所有人被杀……也是很有可能的……」爱莉西亚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祈翼教团内的激进派……认为领主的不虔诚玷污了阿兹贝格……表示有必要靠火焰来洗净他们……罗嗦得很……」——稳健派跟激进派。爱莉西亚明明觉得自己必须记住这两个词汇，但其他内容给她的冲击过于巨大，让她头昏脑胀无法好好思考。「阿兹贝格公爵……只要能当上领主……就能避免这些发生……」虔诚得出名的狄尼洛。如果是名门阿兹贝格当家的他担任领主，祈翼教团就会认同了。「只要活着……就会有避不开的麻烦事……你好好想想……」雷奥尼再度打完呵欠后，伸手招了招，卢卡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爱莉西亚身边。雷奥尼从内侧敲了敲门，士兵确认过后从外面开门。两人离去之后，无计可施的爱莉西亚只能用力再用力地叹气。「我该怎么办才好？」※※※被关在山中圣堂的斗室，很快地又过了三天。爱莉西亚被置之不理的情况未变。她出不了房间，也完全得不到外面的消息。雷奥尼与卢卡每天都在固定时间同时出现，要她同意跟狄尼洛结婚。她唯一庆幸的是，雷奥尼不管做什么都嫌麻烦，所以不会用强迫的手段逼迫她。当然他会劝她，但沮丧中的她无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因此雷奥尼也不等卢卡说什么，只留下「仔细考虑吧」便离开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雷登伯爵还好吗？会不会连手都被折断了……」爱莉西亚苦涩地喊着丈夫的名字，阖上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教典。就连看到黑色皮革制成的厚重教典，她都会想起总是穿得一身黑的卡修凡。好想他。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很想念他。「因为我是卡修凡大人的妻子啊……」她没听到有任何讣闻传来。他肯定还活着。「我……喜欢卡修凡大人……」仿佛在呼应她小心翼翼说出口的「喜欢」，脑中响起了狄尼洛的声音。——比喜欢、其他人、更喜欢、莱森吗？——特别、喜欢、莱森吗？爱莉西亚回过神才发现这阵子自己老想着同样的事。此时一记敲门声传来，看守的士兵询问她：「爱莉西亚小姐，请问您还醒着吗？」「是，我还醒着。卢卡？还是雷奥尼先生来了吗？……啊。」两人从未一天出现两次，爱莉西亚疑惑地站起来，却当场愣住。因为弯下高大的身躯穿过房门、走进她房里的人是狄尼洛。「好久、不见。」狄尼洛自然地拨开落在前额的头发，缓缓站定在爱莉西亚面前。不熟悉的环境让他两颊有点瘦削，皮肤看起来也比较惨白，比起俊美，更凸显了他的诡异感。再加上狄尼洛身上穿了一袭祈翼教团的白色法衣，脖子上更是挂着羽翼纹章，看上去仿佛是比雷奥尼他们还要高阶的圣职者。「好、好……好久……不……见……」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外面关门的声音此时听起来特别响亮。「狄、狄尼洛先生，您没事吗？手脚都还在吗？有被火烧伤吗？」「没事。」「这样啊。我、我也没事。幸好这里的人好像还不打算伤害我或您……啊！」爱莉西亚说得很快，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滔滔不绝地说话，狄尼洛忽然伸手碰触她的脸颊。「你、瘦了点。」「狄尼洛先生也是……」狄尼洛的声音虽然一如往常缺乏起伏，却透露出些许担忧，让爱莉西亚松了一口气。尽管他的服装变了，他依旧是原来的狄尼洛。「您这身衣服，是、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说、为了教育、要我、穿上。」「是喔？雷奥尼先生也曾要我穿上。可是卢卡说如果我要穿的话，应该把衣服改得更可爱才行，于是就不了了之了。」想起他们两人身上的服装实在不像圣职者，爱莉西亚重新挂起了微笑。狄尼洛的一只手突然放在她的盾上。爱莉西亚发现他低头看着她的双眼中，有某种让她害怕的东西。「爱莉西亚，当我的、妻子。」「咦？」她大吃一惊，想逃却动弹不得。仿佛被天敌发现的可怜小动物般，她被那双淡色瞳孔盯上了。「讨厌吗？」「因、因为……我是……」「莱森、是领主，所以你、才嫁他吧？」不让她用自己是卡修凡的妻子这个理由搪塞，狄尼洛淡淡地说出想说的话。「那么、只要我、成为领主，就可以、跟我结婚，对吧？」如果祈翼教的教义所支配的正轨世界，是由地方伯担任各地领主的时代，那么狄尼洛就会是阿兹贝格的领主。跟费德霖的千金小姐爱莉西亚结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我已经……是卡修凡大人的妻子了。」然而，现在这个世界不同了。双亲也曾为此长吁短叹，她也知道还是有许多人很希望回到过去。可是她从以前就是这样，顺应情势随波逐流……「尤蓝说、莱森、会死。他说、所有的、地方伯、会回复、领主地位。」毫无感情又斩钉截铁的话刺痛她的胸口。世道还在改变，正打算要恢复成过去那样。如果抵抗它，就不符合爱莉西亚的信念了。「他们、打算加害、我的领民。」狄尼洛只透露些许强烈情感的声音，同样刺痛爱莉西亚胸口的另一处。爱操心的卡修凡认为可能会有人打算伤害传说中的「死神姬」，因此禁止她出门，让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触阿兹贝格领民。前阵子在祈祷丰收的庆典上，她看到许多人欢欣鼓舞的样子。秉持保守消极主义的卡修凡虽然对他们总是没什么好评语，却还是每天辛勤工作守护他们。跟狄尼洛结婚，也是为了守护领民。但这是以卡修凡的死亡为前提——绞紧胸口的疼痛袭来，爱莉西亚想起一件事，轻轻开口。「确实，如果领民被伤害的话就不好了。可是，我刚刚才想到……就算我们顺从了虐待雷登伯爵的尤蓝先生，总有一天他会不会也用其他方式伤害他们？」吉士卡在费德霖提出合作要求时，卡修凡最后也是做出类似的结论。无论是要挑起胜算多么低的战争，或是没什么了不起的领主之位……还有爱莉西亚，他都不会让给吉士卡。「狄尼洛先生，您听我说。我知道您非常为领民着想，不过尤蓝先生可能不像您所想的那样珍惜阿兹贝格的人民。」狄尼洛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爱莉西亚又明确地进一步说明。「所以……狄尼洛先生，请您不要为了跟我结婚这件事而烦恼。比起这个，我们一起想办法逃离这里吧？」爱莉西亚扯开微笑、提出建议后，狄尼洛的目光再度射向她。看着她僵硬的脸色，狄尼洛开口说出令她大感意外的话。「阿兹贝格家族，被海尔帕斯特、还有莱森家、夺走太多。所以、要他们、把、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也很合理。」里德过去也说过相同的话。卡修凡的父亲雷吉欧，不但霸占领主之位，更是带走了吉娜·阿兹贝格。不仅如此，又因为吉娜只钟情蔷薇的栽种，雷吉欧更是犯下杀害她之后将她埋在蔷薇园内的恶行，也难怪阿兹贝格家族的人会怀恨在心。「那……的确、令人同情……可、可是……」爱莉西亚因为他不寻常的发言而不知所措，狄尼洛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长了剑茧的大掌，触感应该会很像卡修凡，但他与卡修凡之间的差异如今却让她感到那么鲜明。「你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吧？」又是「特别」。为什么狄尼洛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这种问题呢？好痛苦，「肚子」好痛。「我……」爱莉西亚双手紧紧交握，头垂得更低了。「我不能、那么奢侈……啊！」「你说什么？」狄尼洛仿佛没听清楚似的，抬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双眼。那双宛如强迫她忏悔般的锐利视线很可怕。无处可逃的爱莉西亚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要去『特别喜欢』谁……这么奢侈的要求……对我来说，是不行的……」「那算是、奢侈吗？」狄尼洛的低语中带着苦涩。正当爱莉西亚以为狄尼洛要放开她时，他的手却更用力了。「狄尼洛先生？」思索地用力推开狄尼洛。「啊！对、对不起，狄尼洛先生！」狄尼洛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板上。「奢侈、是吗？」看起来没有受伤疼痛的狄尼洛立刻站了起来，一开口又是这个字眼。爱莉西亚觉得狄尼洛仿佛在责怪她终究还是会选择对象，思绪混乱地道歉。「对不起、我……」「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吗？」狄尼洛低头看着惶惶不安的爱莉西亚，打哑谜似的轻声说道。他的嘴角也莫名扬起一抹很满意却又有点落寞的笑容。「那就好。」狄尼洛转过身去，伸手正想打开门，却直接碰到门板，他忘记内侧没有门把了。「阿兹贝格公爵、爱莉西亚小姐，刚刚有很大的声响，请问怎么了吗？」外头的士兵察觉不对劲地询问。

第五卷 微笑宽恕的圣人 3 水底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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