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五章琉璃

「你来啦，冬夜。」时间是晚上七点。千羽学园已一片漆黑，身穿制服的少女，在屋顶上向我搭话。「……小青。」没错，她是遗产No.1「苍柩」，同时也是刚才那一位七海的妹妹。和七海去海边的我正想回家时，小青打电话给我，说想跟我谈一谈。我本来以为她会在过峰本家跟我谈……「为什么要特地来学校？」「有什么关系？七海跟艾莉丝都在本家，而且这片屋顶带给我很多回忆呀。」「毕竟这里是搜集『海市蜃楼』、与七海她们交战的地方嘛。」「当时你可是一脚踏进棺材底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是我初次搜集魔女遗产的地方，也是我和真由香（以比试的名义）认真决斗的地方：那场决斗考验着我是否够格搜集魔女遗产，胜负揭晓后，我们变成一支搜集魔女遗产的队伍。然而——「问你喔，冬夜。」拥有一双蓝眸的少女，静静道出正题。「你跟『月华冰刃』……跟梨央对话完后，结果如何？」「…………」面对她的问题，我无言以对。与梨央姐的对话——那个人……她说没必要为了复活她，而牺牲小青跟七海。此外，她还说如果真有万一，尽量耗光她的生命——也就是魔力。这是身为魔女遗产的她所得出的结论。「————」可是，我肯定无法办到。失去梨央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温暖……一想到我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深深的绝望便在我胸口翻搅。前阵子我将心力全集中于打败「白兔」、抢回家人，所以才硬是压抑这股不安。如今状况变了。阻挡在前的敌人，是「剑舞士之首饰」。萨布里娜·瓦伦泰。她是创造出所有魔女遗产的魔女家人，而且她窃取了我堂妹真由香的身体。只要不打倒那家伙，我们就没有未来。不，就算打倒她——「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倾吐而出。「我也觉得这样优柔寡断很窝囊，可是……我想保护家人；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妈妈临死前和我订下约定，但是……」「……但是？」「我……很珍惜大家！小青、真由香、梨央姐、七海、艾莉丝……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自从梨央姐跟雪奈死后……我更认为不能没有家人！可是——」「可是，你没办法保护每个人。」「…………！」这一针见血的言论，令我倒抽一口气。……没错。我再也无法保护所有人：既然非得牺牲小青与七海才能创造新的魔女遗产，即使打倒「剑舞士之首饰」，等待我的也是……「对了，七海说了什么？冬夜，今天你跟那家伙出门了吧？」「是啊。七海……她说一切交由我决定。」——因为我最喜欢兄长了。七海如此表明。是的——她与真由香相同，将一颗真心交付于我，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我。「……这样啊。很像那家伙的作风。」小青在夜空下叹了口气。……啊，难道说……不，小青约我出来，原因肯定跟七海一样。她要……决定自己的命运。「——冬夜。」小青似乎看穿了拥有者的心思，如此说道。「我不会把自己托付给你的。」「咦——」老实说，我听了甚是意外。「梨央跟七海都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你……如果我再加重你的负担，你肯定承受不住。」「小青……」「因为，人无法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假如对方是自己珍爱的家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你跟莉莉都很为家人着想……我想，这个重担一定会压垮你的。」「…………」「所以，我不会将决定的权力交付于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我不想再为自己的拥有者添麻烦了。」「…………！」……这丫头是怎样，难道她在为我着想？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很可能全员死于「剑舞士之首饰」手下啊。「————」不，冷静点。有件事情我得先弄清楚。「——小青，你说不会把决定的权力交付给我，对吧？」「没错，这是我的决定。」「我问你，你想好答案了吗？就算打倒『剑舞士之首饰』，我们也——」「是啊。为了让梨央——冬夜的家人复活，我跟七海不得不牺牲。那么——」小青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杀了我吧。」「…………！」她与梨央姐和七海不同，答案简洁有力。杀了我。杀了我吧。——没错。为了让梨央姐……让家人复活，我必须杀了小青。这件事的选择，全掌握在我手中。——不要！脑中倏地浮现激烈的抗拒感。不要、不要、不要！脑中不断回荡着拒绝的话语，彷佛脑中还有另一个我；声音实在太大，我的头快爆炸了。我不要！我不要杀害家人！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无法救回家人。办不到。我无法回答这种问题。现实不像数学考试，没有正确解答。无论梨央姐多么善良，无论七海多么渴望由我决定一切，无论小青的决心多么坚决——我，过峰冬夜都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并非放弃思考，而是——即使索尽枯肠，我都无法走出死胡同，这是多么令人绝望啊。「欸，冬夜。」小青似乎察觉我的苦恼，坚毅一笑。「……抱歉，把所有难题都推给你。不过，放心吧，至少我的未来是由我自己决定的。」「小青……」「打倒『剑舞士之首饰』……萨布里娜·瓦伦泰后，尽管运用我跟七海的生命——让你家人……梨央复活吧。我想，这应该是最正确的解答。」「唔……！」她的话语，一时令我头晕目眩。正确解答？什么叫正确解答？或许这对我——过峰冬夜来说，的确是正确解答。因为我对家人非常执着。——冬夜，你对「家人」这两个字太执着了。我想起与「海市蜃楼」交战后住院的事。当时，梨央姐对我说过上游那句话。没错，我对家人执着得异常，既偏执又疯狂。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想保护家人——一路以来，我始终抱着这样的心态，但是为了打败「白兔」、救回小青，我向梨央姐——向我的家人求助。结果她死了。她死得不明不白。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比以往更害怕失去家人。「别担心。」小青开口，朝思考陷入泥沼的我伸出援手。「我跟七海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身为魔女遗产的我们，竟然能成为你的家人。」「…………」「没错，我们不是人类。即使我们幸存下来，也必须度过漫长无比的岁月……或许某天我们魔女遗产会毁坏，但我们的寿命，绝对远远超乎于人类。」「寿命……」「是的。我跟你不一样，就算我活下来……我们也无法永远在一起。因为我不是人类。」「…………！」……啊，我终于懂了。仔细想想，其实有迹可循；与「白兔」交战时，小青曾经想自杀。她为了避免成为「尸操书」的媒介，利用魔女遗产的心灵束缚，逼我对她拔刀。她想死在我刀下。如此疯狂的念头——其实其来有自。——因为我不是人类。魔女遗产——沾有魔女之血的九十九件魔女遗产之一——遗产No.1「苍柩」。她和人类——和我们不同，所以才能毅然决然牺牲自己。这丫头或许对未来感到很悲观；即使存活下来，我们也终将一死，届时小青跟七海势必得孤独地活下去，面对好几十年……不，好几百年的岁月。既然如此，还不如死得痛快——「——开什么玩笑。」我反射性地脱口反对。「咦……冬夜？」小青面露疑惑，似乎非常意外。「没错，你的确不是人类。」我说。「是、是啊，所以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家人为家人着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小青闻书，静静倒抽一口气。我要把事情说清楚。没有人能阻止我。我想，接下来这番话，也是我想对梨央姐跟七海说的话；我惯于接受她们对我的好，所以才无法说出真心话。可是现在不同。我要把真心话说个痛快。「小青，你刚才说要我杀了你对吧？可是……那是你的真心话吗？」「我……」「没错，人类和魔女遗产并不一样，可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我们相遇才不到半年，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希望能永远持续下去。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拜托你告诉我吧！或许身为人类的我，无法理解你这个魔女遗产的心情！可是……可是啊！有一点我很清楚！应该不会错！你……你……你跟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开心吗？」我在黑漆漆的夜空下，发出野兽般的呐喊。突然间——小青紧紧抱住我的身体。将脸埋在我胸口。「……那还用说吗！」她沙哑、颤抖、声音微弱地说道。「我也很开心啊！五十年来一直独自沉睡，做着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恶梦，结果一醒来莉莉就死了……可是，我遇见了你们！跟你们变成一家人！」「小青……」「我是魔女遗产……即使我活下来，总有一天也必须和你们分开！可是……可是那不代表前面的人生不快乐！不可能不快乐！所以……我，其实……」其实根本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想再活久一点，和你们相处多一点时间，根本还不想说再见……我还不想睡……」「…………」「对、对不起！只有我说出这种话……梨央跟七海都很勇敢……却只有我要任性……可是，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说这种话也只会令你为难，只会逼得你无路可走，我明明知道，却……！」「……不，没这回事。」我抱紧小青，以示肯定。——唉，我想，七海跟梨央姐其实也很想跟小青一样畅所欲言，却为了不增加我的压力……而将真心话藏在心底。这件事，我心里也多少有底，所以才会逼小青说出真心话。不过——「————！」我该怎么做？我根本无路可走。为了复活梨央姐，势必得牺牲小青跟七海的性命；此外，我们也很可能死在萨布里娜手下。什么跟什么嘛。根本不合理啊。岂有此理，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如果我能更成熟些，或许就能说出「这就是现实」、「没办法」、「快点决定」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可是现在的我实在办不到。老天爷啊。救救小青她们吧。或许这个愿望很强人所难。但是请祢垂怜。为什么如此享受生活……享受人生的家伙们非死不可？如果世界上有哪个胆小鬼说什么：「人生一点都不快乐，明天死了也无所谓。」那就马上把他的命交出来！我不想要她们死。我希望能跟她们共度更多时光。好不容易大家成为一家人。可是，如今却……！「……冬夜。」不知过了多久，小青抬起头来，拭去眼角的泪水。「……谢谢你。」「什——你干么向我道谢啊！我根本一点忙也没帮上……！」「没这回事。因为有你在，我才能说出真心话。我想，梨央跟七海的想法应该也和我一样，没有一个人想死。欺，你还记得吗？」小青继续说道。「和『白兔』交战时，我不是很想死吗？」「是啊，我当然记得。」「……抱歉。当时我硬是用心灵束缚操纵你……想逼你杀了我。可是……其实我非常害怕，内心一点都不想死……」「…………」「那时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说再见，而现在也一样。刚才我说那番话时，其实很担心你点头同意，害怕得不得了；可是，你却愿意问出我的真心话。」「……抱歉，我讲话口无遮拦。」「——不，没关系。多亏如此，我才能下定决心。」「什么决心？」「嗯——」小青正想缓缓开口时——「哎呀，打扰到两位了吗？」冰冷而戏谵的话音，倏然钻入我耳中。「————！」我反射性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顶，瞧见一名身着女巫服的女孩。过峰真由香。她的真面目是「剑舞士之首饰」。她是我从前的魔女遗产，也是魔女的妹妹；她，静静朝我们微笑。「——小青！」我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想保护小青。然而，萨布里娜却朝着我们咯咯一笑。「你冷静点，过峰冬夜。你是不是搞错啦？我又不是疯狗，现在我还不想跟你们打，所以——」「放屁，鬼才信得过你！」我无视她的辩解，敢动「月华冰刃」并举起它。同一时间——「统治黑暗吧，『夜魔』！」我喊出这宛如咒语的话语。刹那间，夜空传来上百振翅声。无数蝙蝠拍动翅膀，彷佛集体狩猎般朝我猛冲而来——随后幻化。变成一件深黑色斗篷。遗产No.6「夜魔」。这是我新的魔女遗产。出门前我让它变成蝙蝠分散在空中，如今果然派上用场。，依然一派从容。「看来，你听从我的建议，见了我的姐姐……魔女？」「是啊。我可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啊，萨布里娜·瓦伦泰。」「呵呵，我想也是。毕竟我姐姐很关心家人，而且又喜欢照顾人嘛。话说回来，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既然你成为『夜魔』的拥有者，可见你也跟我姐一样成了三重拥有者；虽然你本来就有资质……但我姐姐铁定给了你相当严苛的考验吧？」「关你什么事？重点是我们现在到底要不要打。」语毕，我将「月华冰刃」的刀尖指向萨布里娜。——千万别大意。那家伙她会瞬转。无论我如何戒备，她都很有可能一瞬间绕到我背后。既然如此，我只能一鼓作气，先发制人——！「你别那么猴急嘛。」萨布里娜似乎看出我的斗志，佣懒地摆摆手。「我真的不想现在跟你们打啦。机会难得，我希望『红柩』跟『骨灰人偶』也一起来，所以咱们来订时间吧。」「订时间？」「没错。深夜十二点整，约在这座屋顶。这场战斗将决定我们的命运，当然——」说到这儿，萨布里娜匆然轻按自己的胸部……真由香的胸部。「过峰真由香——这孩子的命运也将同时揭晓。」「……王八蛋！」「你别这么生气嘛。我很中意这孩子的身体，所以不会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但不保证不会来点小恶作剧。」萨布里娜挑衅地露出妩媚的表情，微微拉开真由香的衣襟，露出胸口。「怎么样？过峰冬夜。这女孩对你告白了吧？你兴不兴奋啊？」「少给我说蠢话！我发誓绝对会把真由香从你手中抢回来，然后——」「然后怎样？你决定好要救谁了吗？」「…………！」「嗯，其实你的答案并不重要，反正赢的人是我。你们今晚必死无疑，注定要与我厮杀而亡。话说回来，我真的很期待喔！你成为我的拥有者后真的变强了，这样的你——杀起来才有价值。」萨布里娜维持一贯愉悦的笑容，继续说道。「杀人魔——我姐姐大概是这样形容我的吧，但是她错了，因为我是剑舞士。我只是想战斗，想和能令我感受死亡危机的对手交战而已。这就是我的动机，对于活了数十年……数百年的我而言，这是唯一的生存价值。」「…………！」「喔，『苍柩』，你表情变了耶。生存价值很重要耶。人最好还是要有个能全心追求的目标，比如歌手就是唱歌，画家就是画画，作家要写书，而我——就是战斗。」「那么，你之所以和我们交战……」「是为了确认。」语毕，萨布里娜开始在屋顶旋转。旋转、旋转、再旋转；她不停旋转，优雅地踏着步子。宛如舞娘。「没错，我想确认自己生存的意义，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我只是想跟强悍的对手交战，确认这一切罢了。『苍柩』，你听好，人活着就要燃烧灵魂，要为自己的生存价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这一点都办不到，岂不等同于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说穿了，就跟活死人没两样。我拒绝那种腐败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杀人、渴求战斗；渴求、渴求、渴求、渴望……最后和姐姐互相厮杀——」「开什么玩笑！都是你，害得莉莉……」「没错，我杀了姐姐。第一次厮杀，我差点丧命，第二次才终于杀了她。接着，我也被杀死了。」「可是，你的尸体……」

第七卷 第五章 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