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紫殿花开 第七章 新人事

<p>翌日起，众人对秀丽的观感完全改变。获准出席审查大会、亲眼目睹她的实力的同期进士们也不再于背地里闲言闲语。</p>

<p>唯独因高层官员职位陆续出缺，在人事替补之下匆匆接任礼部尚书的鲁礼部官表示新科进士继续又他负责教育，依旧是任意驱使、丝毫不手下留情。</p>

<p>审查大会当天不知为何潜入王城的燕青不知不觉销声匿迹，然而翌日黄昏，却又突然现身于邵可府邸。</p>

<p>“可以让我寄住到离开为止吗？”</p>

<p>盯着燕青豪迈的笑容，秀丽对他完全无可奈何。只是想到这个神出鬼没的男子应该有事在身，因此并未多加追问。</p>

<p>受邀借住府邸的燕青跟过去一样，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p>

<p>“那边那个小朋友就是今年的状元啊，唔——嗯、真厉害，他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啊？”</p>

<p>几乎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般，燕青舒适的坐在椅上，一如往常帮忙准备晚膳的影月连忙擦干双手，恭敬的一鞠躬。</p>

<p>“您、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杜影月。”</p>

<p>“哦、真有礼貌——我叫浪燕青，请多指教。”</p>

<p>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滚回去！”随着剑光一闪挥剑砍下的静兰狠瞪着摆出一副坚决赖着不走姿态的燕青。</p>

<p>“我说你，寄人篱下还不去帮忙准备完善？”</p>

<p>“呃、帮忙是可以啦，可是我只会做大锅饭耶，把葱切成葱花、拿锅铲炒菜等等我完全不会，如果不介意的话是没关系。”</p>

<p>“家里住了个不动手帮忙、只会白吃白喝的大饭桶是最倒霉的事情。”</p>

<p>“静兰，做人不要这么冷血嘛——在你危急的时候我可是路见不平、拔棍相助耶——！洗碗或出力的工作我一定一手包办——”</p>

<p>语毕，燕青便望着忙进忙出的秀丽，开心的笑道：</p>

<p>“对了小姐，你表现得耶很棒，考上探花及第实在太厉害了！”</p>

<p>“嘿嘿、谢谢，啊、对了！你那边怎么样？通过准试了吗？”</p>

<p>国试相当于中央官僚飞黄腾达的门径，而准试则是录取地方官僚的考试。秀丽听燕青表示他立志成为茶州州牧，却在半途放弃考试，对于当时连考试都无法参加的秀丽而言，实在是非常奢侈又遗憾的事情。然而，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最后燕青告诉秀丽，他要参加准试，那么接下来结果如何？</p>

<p>燕青闻言随即露出一个自大的笑容。</p>

<p>“哼、哼、哼、这个问题问得好！我顺利通过茶州准试了！”</p>

<p>“恭喜你！真了不起！太好了。”</p>

<p>“是啊、我打出娘胎以来还是头一次那么用功读书——喂喂、顺便问一下我的名次嘛。”</p>

<p>“啊、那一定很不错啰，第几名？”</p>

<p>燕青架子十足的大言不惭答道：</p>

<p>“倒数第二名。”</p>

<p>“…………………………”</p>

<p>除了志得意满的当事人以外，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p>

<p>“怎样？很厉害对不对？我本来以为一定会吊车尾——想不到还有人比我更笨！？”</p>

<p>“……小姐、影月，要是被傻瓜传染就糟了，赶快找个地方把这家伙扔了吧。”</p>

<p>静兰立即硬把燕青拖出房间。</p>

<p>“静兰！你好没良心——！那我要向小姐揭穿过去的事情哦！”</p>

<p>燕青大叫着并紧揪着椅子不放，不过这次静兰完全不为所动。他逼近燕青耳语道：</p>

<p>“……你先担心你自己吧，考这种名次还好意思担任那么多年的州牧？你有没有搞错啊？茶州州牧是从三品，亦即官位比四品上的侍郎来得更高，按照既定惯例，以各州州牧的地位等同于再过不久便可返回中央担任各省署长官，结果你别说国试了，区区准试居然考个倒数第二名？笑掉别人大牙了！”</p>

<p>“呃？我竟然比那个拥有朝廷第一才子美誉、有点可怕的小哥来得更伟大啊？真惊讶——还不都是因为实务经验根本不需要吟诗作词的，虽然悠舜是很努力帮我补习啦——但总觉得听了左耳进右耳出——”</p>

<p>“对你来说是一辈子用不到的多余知识，所以出自本能排斥吧，真是，那个郑悠舜拼命替你恶补过后才勉强考个倒数第二名，学生素质太差，任凭老师才高八斗也徒劳无功，你就是血淋淋的证明。”</p>

<p>现任茶州州牧副官的郑悠舜与红黎深、黄奇人同届，实力远在这两人之上，曾经高中状元及第的传奇人物。除了行动不便这一点，个性冷静沉重，众人公认的鬼才，甚至有人传言若非他志愿前往茶州，或许现在早已跃升宰相也不足以为奇。</p>

<p>“唔哇、真过分——只要考上不就好了，倒数最后一名跟第一名还不同样的做官的！”</p>

<p>“你去告诉第一名的说那个倒数第二名的曾经担任茶州州牧试试看，保证他马上看破红尘，遁入空门。”</p>

<p>“啊、哈、哈！我说你，愈来愈没口德了——”</p>

<p>静兰闻言随即吃惊德遮住口——或许是吧。</p>

<p>“不过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样就好。”</p>

<p>“……啊？”</p>

<p>“谁叫你个性本来就差，听到你尖酸刻薄德口气，应该就是平安无事的证明。”</p>

<p>“…………我不想让一个单细胞生物分析我的个性！”</p>

<p>站在稍远处观察两人会话的秀丽与影月面面相觑。</p>

<p>“我头一次看到那样的静兰大哥——”</p>

<p>“就是啊！他每次遇上燕青就会变成那样，可见他们感情真的很好……要是他早几天来玩，静兰心头的烦恼或许就可以早几天解决也说不定。”</p>

<p>秀丽窃笑着，此时燕青倏地转过头来。</p>

<p>“啊、对了小姐。”</p>

<p>“什么事？”</p>

<p>“我这次带了个同伴来，方便的话能不能跟对方见个面？”</p>

<p>燕青开朗笑道。</p>

<p>“唔哇——这假货做得还真是惟妙惟肖！”</p>

<p>审查大会结束之后的当晚，燕青受刘辉传唤前往办公房。在场除了刘辉以外，尚有三师以及绛攸与楸瑛、还有黄尚书与红尚书。</p>

<p>开口第一句就断定这枚戒指是赝品，燕青仔细端详的目光却浮现出赞叹的神情。</p>

<p>“这就是这边的——那个假发大叔匆忙之下命人打造，然后藏在假发底下的东西啊？没想到做得真的是非常——！实在、做得太好了，这下伤脑筋了，这要是交给茶本家，论谁都会信以为真。”</p>

<p>“——果然……是假的。”</p>

<p>刘辉瞥了霄太师一眼，只见霄太师神色悠然——无法判读。</p>

<p>“茶州那边，目前状况如何？”</p>

<p>燕青正襟危坐，由于生来一副武官的外貌与体格，一旦抬头挺胸，英气勃勃的模样丝毫不逊于楸瑛。</p>

<p>“——目前，悠舜他……郑副官遭到软禁，此外已故鸳洵大人的夫人缥英姬夫人在府邸之内也有人随即监视，无法自由行动，另外鸳洵大人唯一的孙女春姬小姐幸亏英姬夫人反应机警，勉强幸免于难，目前正藏匿在某个地点。”</p>

<p>得知情况比一年前来得更为严重，刘辉眉心紧锁。</p>

<p>“——发生了什么事？”</p>

<p>燕青在夏天结束之际返回茶州，当时局势尚无太大变化。一如先前预料，茶州州牧的职务已经无故遭到解除，大致情况与离去前相去不远。而燕青回来之后与其师在州府四处巡逻也发挥了影响力吧。事态急转直下是在新年刚过不久的时候。</p>

<p>“茶氏一族把脑筋动到春季的新人事头上，新王陛下即将派遣新任州牧前来，陛下身边围绕了一群贤臣能吏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茶州，他们也得知我在夏天抵达贵阳一事，因此企图在陛下派遣的能吏到任之前，打算先下手为强。”</p>

<p>“为何要对茶</p><p>太保的夫人与孙女出手？”</p>

<p>“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害怕鸳洵大人的影响力，唯一的独生女与其妻已经在多年前过世，只剩下大夫人与其孙女依然健在，况且大夫人……呃、这、着实令人大开眼界。”</p>

<p>对于缥英姬似乎有所认识的霄太师与宋太傅不知怎么的冷汗直流并且四目交接。</p>

<p>“鸳洵大人去世之后，大夫人便不再过问茶家内部的所有事情，其实，只要夫人有心的话，夫人绝对有办法统合茶家。”</p>

<p>“缥英姬夫人吗？”</p>

<p>“是的，当鸳洵大人前往紫州担任太保一职期间，身在茶州以茶家宗主代理人的名义，陆续整顿肃清许多强出头的椽子，完美达成任务的当然除了英姬夫人以外无人能出其右。”</p>

<p>燕青拐弯抹角的说法让霄太师与宋太傅的目光显得飘缈。</p>

<p>“然而，在鸳洵大人去世之后，夫人完全无心问事，一概全部抽手，结果那些椽子再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过他们经历这数十年来，早已相当明白自己绝对敌不过大夫人的政治手腕。也就是说，他们对于英姬夫人的敬畏程度不下于鸳洵大人，因此他们全力防范新任州牧到任之后，与大夫人取得联系。”</p>

<p>“所以才将之软禁？”</p>

<p>“是的，不过大夫人似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详细情况请陛下询问那位随侍英姬夫人左右、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喊冤的姑娘吧，另外，这是请愿书。”</p>

<p>燕青从怀中取出请愿书，刘辉却面色凝重。</p>

<p>“没想到连郑副官也遭到软禁，明明有你跟在身边，这是为什么？”</p>

<p>面对露出不解表情的刘辉，燕青爬梳着头发，看起来似乎相当尴尬，当着国王面前，语气突然转为颓弱。</p>

<p>“还不都是悠舜那小子，自己找地方把自己关起来。说什么他行动不便，就算想逃也是痴人说梦话，假使一开始就遭到软禁，事情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一方面总不能丢下部属逃之夭夭，反正在里头也能办公云云……就连不久后气喘吁吁赶到州府的茶氏一族也露出一副‘哎呀——根本没事可做’的表情。”</p>

<p>这次轮到与郑悠舜同届的红黎深与黄奇人站在国王身后面面相觑……他的确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p>

<p>“总之，茶州州官原本就在糟到不能再糟的环境下，冒着生命危险当官，直到现在没有一位官员擅自脱离岗位。悠舜带着能够做下关键裁示的副官印信，自行搬入日常用品，成天窝在他布置舒适的‘软禁室’，还把钥匙丢进火堆熔掉，我只好每天从高塔的墙壁爬上去，从窗口跳进去送公文给他，真是被操练到不成人形……要进到塔内让他替我恶补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老实说，有办法爬上那座高塔的只有我跟师父而已，所以茶氏一族到现在还无法取得副官印信。因为那是专门用来监禁重刑犯的牢房，所以铁门根本无法破坏。啊、现在跟悠舜一起坐镇州府的是我师父，保证安全无虞。”</p>

<p>刘辉顿时哑口无言……监禁重刑犯的牢房？</p>

<p>“……印象中……据说郑副官是一位行事稳重、安静斯文、个性豁达的人。”</p>

<p>“是的，是这样没错，不过单凭这一点的话，他应该不至于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主动前往茶州，假如纯粹好奇心作祟恐怕待不到半天就逃之夭夭了，可见他是个毅力十足，必要时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人。”</p>

<p>黎深与奇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形容的一针见血。</p>

<p>“因此茶州府的权限仍然掌握在悠舜与茶州官员手中，有我师父在城内四处巡逻，我可以打包票他们不会有性命危险——问题在于，有人继任茶家宗主的状况。这枚假戒指的真品——象征茶家宗主的戒指让所有人找得人仰马翻。鸳洵大人去世的地点也就这座贵阳城最为可疑——然而一年来根本遍寻不着。如果确定东西在这里的话，茶本家势必不惜耗费重金飞奔前来。”</p>

<p>不过……燕青垂下视线。</p>

<p>“自从鸳洵大人去世之后，至今已经将近一年时间，假如整整一年都找不到宗主印信，便可推举代理宗主，重新打造新的宗主印信，不但可以象征宗主地位，也能对所有事情做下关键裁示。没有宗主的批准，茶家独立开发的各项重大事业也无法运作，如此一来，与茶家无关的百姓也会遭受池鱼之殃。假设一直找不到真品，迟早代理人与印信将会顺理成章成为真正的宗主与印信。要是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坐上宗主之位，事情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糟糕了。茶州的茶氏一族权限之庞大，恐怕连悠舜那小子也无力阻拦，唯一能够与之相抗衡的，只有奉陛下圣旨前来赴任的官派州牧而已。”</p>

<p>“孤明白。”</p>

<p>刘辉环视所有大臣。</p>

<p>“首先孤希望取得众卿的同意，关于孤所举荐的茶州州牧人选，可有人反对？”</p>

<p>沉默、便是答案。</p>

<p>燕青忽地从多项证物当中抽出一卷画轴。摊开画轴，只见一名貌似父亲一般福泰丰腴，即使保守估计仍然感觉很会花钱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盈盈。而女子戴在手上的戒指……</p>

<p>“这就是那个假发大叔跟李侍郎提亲的对象吗？不过呢、哎呀呀——想想这家人呐、还真会搞笑呢！他女儿居然大摇大摆戴上尚未完成的假戒指，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就直接绘成肖像画交给李侍郎大人——这么一来等于就是开门见山摆明了‘我就是幕后主谋’嘛——”</p>

<p>“……呃——我觉得、这次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p>

<p>“所以才说你是个滥好人。”</p>

<p>动作利落剥着椪柑皮，红玖琅语气不屑的说道：</p>

<p>“连自己的女儿都被人欺负了，你居然还有办法摆出一脸傻笑。”</p>

<p>“哪儿的话，正是因为你跟黎深比我来得更关切，所以我就不必操太多心了。”</p>

<p>邵可一派悠哉的回应，老实说让一旁的人看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p>

<p>（为什么他会是我的大哥？）</p>

<p>自从懂事开始，不知道思索过这个问题上百次上千次。</p>

<p>“所以我才说你笨呐！玖琅，你对大哥一点也不了解！”</p>

<p>蓦地忆起黎深的一番话。只有面对二哥的时候，即使被骂，玖琅也不做任何反驳。因为他认为二哥是这辈子唯一超越自己的人，因此玖琅驱逐了不成材的大哥，遵循亡父遗训迎接黎深成为红家宗主。于是这十数年来，二哥固然身在紫州却展现出卓越的领导能力。</p>

<p>（……可是，二哥就是不回本家。）</p>

<p>追随离家的邵可前往紫州的黎深从小便异常仰慕他的大哥。玖琅完全不懂这个白痴到底哪一点好，不过每次他一说出这个想法，黎深总是得意洋洋的表示：</p>

<p>“算了，反正你不懂也好，大哥是我一个人的大哥。”</p>

<p>真气人。</p>

<p>“……反正……”</p>

<p>“嗯？”</p>

<p>“反正我就是完全不了解大哥。”</p>

<p>塞了满嘴的椪柑，邵可苦笑道：</p>

<p>“怎么了？你在闹别扭吗？”</p>

<p>“我？怎么可能。”</p>

<p>“不就是闹别扭吗？瞧你眉头攒得死紧。”</p>

<p>“这是我的习惯。”</p>

<p>“不是不是，你现在皱起眉头就跟婴儿时期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怀念。”</p>

<p>玖琅哑口无言，邵可则毫不客气的大口吃着盘子里剥得干干净净的椪柑。</p>

<p>“玖琅你还是那么能干，上头有我这么一个不长进的大哥、加上个性桀骜不驯的黎深，害你不得不变成事必亲躬，这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对了！就是样样精通、穷苦一生！”</p>

<p>“穷苦？我哪里穷苦？”</p>

<p>“只是俗谚罢了，意思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一点好处也得不到。你跟黎深不同，做事一向</p><p>认真，只要有事拜托你，往往都是麻烦棘手的问题……虽然始作俑者是我。”</p>

<p>邵可放下牙签。</p>

<p>“……因为我……放弃长子的义务，导致父亲将全部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你也明白黎深向来随性而为，从来不听父亲的话。”</p>

<p>“……对你倒是百依百顺。”</p>

<p>“唔——嗯、也是啦。不过在你出生后不久我就离家了，从此以后几乎没有再回到红州……你一定觉得很寂寞。”</p>

<p>再怎么无能，好歹也是红家嫡长子。到了王都或许可以建立一些有用的人脉关系，于是父亲将当时年少的邵可以游学名义只身送往紫州，在当时国内局势不断恶化的情况下，这个动作很有可能使暗地期待一无是处的长子因此丧命也说不定。</p>

<p>然而邵可并没有死，而且他在王宫——先王身边做了许多事情。</p>

<p>“不会，不用每天看到你这个迟钝的大哥，我觉得很开心。”</p>

<p>凝望板起面孔的玖琅，邵可笑道：“这么说或许也对。”</p>

<p>注视大哥细长的眼中透出温和沉稳的目光，玖琅忆起了多年前的过去。</p>

<p>大哥总是被双亲与亲戚嘲笑，认为他不像自己的弟弟，什么事都做不好！又说他没骨气、没自觉、没能力、一无是处！</p>

<p>可是大哥仍然面带微笑，温和的笑容不带一丝阴霾。</p>

<p>——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从来没有开怀笑过。生长于那座府邸，只有一个人不知从何学会了温柔的微笑而且从未遗忘，也就是二哥唯一心系的人。</p>

<p>真对不住……邵可喃道。</p>

<p>“让你……吃了不少苦，我一直——想向你说声抱歉。”</p>

<p>“现在说这些——”</p>

<p>“是啊，现在说这些要做什么？道歉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p>

<p>“——还不都是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家——”</p>

<p>玖琅紧咬唇瓣，邵可一如过去轻抚着他的头。</p>

<p>“如果倦了，就随时放下一切来找我吧，你做事一向认真，总是顾虑太多，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为红家付出，已经足够了——谢谢你。”</p>

<p>“……我……讨厌你，你其实跟二哥一样自私自利。”</p>

<p>“说的也是……不过，我喜欢你。”</p>

<p>“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把你逐出家门这个做法是对的。继续留在那个家，你迟早有一天会崩溃。”</p>

<p>“玖琅……”</p>

<p>“可是，大嫂去世的时候，我来不及制止当时府上所发生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感到十分内疚。”</p>

<p>那时亲戚派来负责监视的家丁们趁着大哥失去爱妻而茫然无措之际，如同秃鹰一般贪婪无厌的搜刮所有财物甚至是大嫂的遗物之后逃之夭夭。</p>

<p>“……你远在红州，而且人非万能，怪只怪我精神恍惚、注意力不集中。”</p>

<p>“正因为如此，我和二哥必须随时照顾你。”</p>

<p>他们所能做的，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找出每一个家丁，让这些人见识生不如死的人间炼狱再杀了他们，并削下他们的耳朵、挖出眼珠各自送往亲戚住处以示警惕。</p>

<p>“没关系，我并没有因此丧失一切，因为我把最重要的事物藏在任何人也无法抢走的地方。”</p>

<p>“……对不起……”</p>

<p>“啊啊、原来你是为了向我道歉，才会前来找我……最不适合待在那个家的…恐怕…是你才对。玖琅，你太温柔，实在不应该把那个家交给你。”</p>

<p>玖琅不同于黎深，他完全不知道邵可所做的事情。不知道在那个家邵可所做的事最见不得人，也不晓得邵可在离开红州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些什么。</p>

<p>三个兄弟真的很像。一旦做下决定便可以冷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保护心爱的事物不惜牺牲一切，同时能够完全控制个人情绪。邵可瞒过了父母也骗过了幺弟——其实在三人之中，玖琅才是最为直率又温和。</p>

<p>结果却将他留在最痛苦煎熬的地方，让他变成这般模样。</p>

<p>不过，玖琅闻言却不悦的抬起脸。</p>

<p>“——大哥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比不上你？”</p>

<p>“呃？不是、我是说……”</p>

<p>“请不要侮辱我，被大哥同情就代表我没救了。”</p>

<p>“……………………对、对不起。”</p>

<p>“为什么动不动就开口道歉！堂堂红家长子为何要如此轻易向人低头！”</p>

<p>“……呃、我……”</p>

<p>“——我不可能丢下红家不闻不问，这次前来，也是为了绛攸与秀丽。迟早有一天要让绛攸以义子身份正式冠上红姓，迎娶秀丽并继承红家家业，因为他是二哥一手拉拨长大的儿子，此外据我调查，他虽然讨厌女人但面对秀丽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p>

<p>“调、调查得真详细。”</p>

<p>“因为此事攸关红家存续问题。”</p>

<p>“不过，这件事应该还要再等一阵子吧。”</p>

<p>邵可平静表示，玖琅剥着椪柑皮的动作停了下来。</p>

<p>“……大哥你打算让她去吗？”</p>

<p>“那孩子一定会点头的。”</p>

<p>“胡来！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p>

<p>“不会的，陛下已经采取了因应对策，相信你跟黎深也是。”</p>

<p>——还有，我也是。这句话并未说出口，邵可继续说道：</p>

<p>“我不想干涉秀丽的婚事，绛攸大人是一位青年才俊，我并不反对，然而，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秀丽自己手上。”</p>

<p>玖琅喟叹一声。</p>

<p>“……那孩子、是红家的长千金，足以成为一国主母的少女，这个事实无论如何是不会有所改变的，秀丽之前的世界一直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家，但从此以后就不一样了，她将以官吏的身份投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如此一来便等同于把一只小羊扔到一群野狼面前。”</p>

<p>“所以在这之前，先撮合她跟绛攸大人？说的也是，这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法，不过，那孩子的直觉也会告诉她一旦她嫁人，势必有人会借题发挥，引发一场辞官风波。所以我想，现在的她是不可能点头的——放心好了，秀丽身边尚有一位强而有力的牧羊人。”</p>

<p>其实，邵可还察觉到另一个可能性。当朝廷主动需要他的女儿之际，肯定会将秀丽的名字列入尚未娶妻的国王王妃候选名单之内。</p>

<p>——只不过，决定权仍然在秀丽手上。</p>

<p>见兄长笑着表示多谢关心，玖琅不禁别开脸。</p>

<p>“秀丽除授之日你能出席吗？我知道你是特地前来恭贺的。”</p>

<p>“我没那么多空闲时间。”</p>

<p>“你要走了吗？”</p>

<p>“我又没这么说。”</p>

<p>“啊、那我去准备房间，还得让秀丽认识一下你这位叔父才行。”</p>

<p>趁着匆忙起身的兄长不注意之际，玖琅微微窃笑。</p>

<p>这一天，秀丽穿上或许是最后一次的进士服。</p>

<p>梳好发髻，略施薄粉，秀丽觑觑镜子，接着望向天际。</p>

<p>耀眼的蓝天一望无际，今天是个大晴天。</p>

<p>包括秀丽在内的所有进士，看见并排坐在大厅的朝廷重要文武百官，不禁感到疑惑。</p>

<p>“……奇怪，我听说按照惯例，应该是在吏部，由吏部尚书大人宣布官职并颁发聘书才对。”</p>

<p>“是啊，我听到的也是这样，现在这样不就跟国试及第那时的情况一样吗？”</p>

<p>“随便啦。现在比较重要的是会被分发到哪里去，我一定要进中央。”</p>

<p>“我的话，比较喜欢到地方去——秀丽姐你呢？”</p>

<p>大言不惭宣示自己的野心就是操控中央的珀明确实很适合留在中央；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对于细节相当在意的影月比较适合地方吧，</p><p>那自己……</p>

<p>“哪里都行，无论到哪里，做的事情都一样。”</p>

<p>——无论身处何地，秀丽的目标永远不会改变。</p>

<p>此时，鲁尚书入内。</p>

<p>“啊、鲁礼部官……不、是鲁尚书大人。”</p>

<p>“无妨，哪个称谓都一样，本年度陛下登基初年进士及第一甲二十名，破例由陛下亲自授予官职与聘书。”</p>

<p>这番话引起进士之间的哗噪。</p>

<p>其中，鲁尚书难得微笑望着秀丽。</p>

<p>“——红进士说的很对，无论位居什么官职，无论身处什么地方，你们该做的事情不会有所改变。官吏的存在价值究竟是什么？——请各位随时扪心自问，如此一来便自然会明白职责所在。”</p>

<p>铜锣声响，鲁尚书旋过身去。</p>

<p>“好了，现在就是，你们做为朝廷官员的第一步。”</p>

<p>新科进士接踵获颁官职与聘书，有人哭泣，有人双脚颤抖的上前领受。</p>

<p>“——碧珀明，孤命你担任尚书省吏部下官。”</p>

<p>“微臣领旨。”</p>

<p>能够被分发到最为仰慕的绛攸大人隶属的吏部，向来信心满满的珀明甚至连声音也听来嘶哑。</p>

<p>“你向吏部尚书大人提交的‘官位与职官重新编整’的文章孤也看过了，你的论点相当令人玩味——足以让吏部尚书以及吏部侍郎对你印象深刻并极力争取。吏部固然严苛，不过可以学习到不少事物。根据鲁尚书大人的报告，你应该能够通过一连串考验，孤期待你的表现。”</p>

<p>“——微臣遵旨。”</p>

<p>珀明必恭必敬接下一纸聘书以及吏部下官专属缨饰。</p>

<p>“——最后，杜进士、以及红进士，请到前面来。”</p>

<p>一次点名两人，大厅充斥着不解的吵嚷。</p>

<p>被点到名的两人也为之一惊，彼此交换了目光之后，便一同走上前。接下来——</p>

<p>“本年度状元及第杜影月，以及探花及第红秀丽，孤名你们‘两位’、担任茶州州牧。”</p>

<p>国王逐字逐句说得一清二楚，此话一出，整个大厅立刻陷入一片错愕之中，不用说最为诧异的就是两个当事人。秀丽与影月面面相觑，想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p>

<p>“陛、陛下！究竟——您让如此这般的新手一夕之间跃升成为官位仅次于各省部门长官的州牧究竟是何用意！？而且一次还派遣两个人——”</p>

<p>“两个人都是不成气候，所以孤认为凑在一起正好。”</p>

<p>“这、这太荒唐了——”</p>

<p>“那么大人您愿意担任茶州州牧吗？”</p>

<p>开口的官员随即噤口不语。</p>

<p>“那么，其它还有哪位大人自愿前往？不过即使高层长官想去，孤也不会放行。”</p>

<p>在场没有一个人举手。</p>

<p>刘辉叹了口气。</p>

<p>“好吧，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当时为了前任茶州州牧人选争论不休、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只好派出一个根本没通过国试的无名青年，然而他在副官的辅佐之下，平定茶州诸多问题，将全州治理得有条不紊，纵使缺乏官位，资历乃至于一无所有，他依然全力克尽茶州州牧得职责。”</p>

<p>“这、这是因为有那个才子，郑副官大人从旁辅佐的关系。”</p>

<p>“这的确是很大的因素，因此这次也会设置副官，由于新任长官有两名，副官也不落人后增加为两名，其中一名由茶州现任的郑副官大人继续担任，另一名是——浪燕青，请上前来。”</p>

<p>“遵旨。”</p>

<p>突如其来提到这个名字，秀丽与影月大吃一惊——燕青！？</p>

<p>燕青不自在的穿着一身官服，以缓慢却轻盈的步履走上前，看到呆若木鸡的两人，随即浮现平日一贯的笑容。</p>

<p>“孤任命你成为另一名茶州州副官，想必身为前任茶州州牧的你一定可以善加指导这两人，你就陪同这两人，一起前往茶州吧。”</p>

<p>秀丽与影月一时楞住……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p>

<p>（……呃？什么前任茶州州牧？我听错了吧？重点是燕青为什么会在这里……）</p>

<p>秀丽用她那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脑袋拼命思索，不过对话依然持续进行着。</p>

<p>“微臣遵旨。”</p>

<p>“且、且慢！记得他连准试也没通过！”</p>

<p>“今年通过了，已经具备了地方官员的资格，只是跳级较快，比一班人来得更早崭露头角罢了。”</p>

<p>未免也太早了吧！哀嚎声此起彼伏。</p>

<p>“……不过，他拥有傲人的成绩，数年来担任困难度最高的茶州州牧所展现的处事手腕，只担任地方官吏显得大材小用，此外据说他去年夏天在户部以临时政务官身分为黄尚书处理公务，表现优异，而且也有正式的聘书。将一位足以适任中央官署政务官的人材闲置不用岂不暴殄天物。”</p>

<p>燕青有些难为情的搔搔脸颊——心想……要是他实话实说，其实他在茶州准试的名次是倒数第二名的话，不晓得大家会有什么反应——</p>

<p>“基本上来说，连州牧都无人愿意出任，更何况要找到副官人选？孤已经私下征得朝廷三师以及四省六部的长官、副官们的同意，在座哪位还有异议？”</p>

<p>既然得知高层长官已经同意，官员们便不再插嘴。</p>

<p>环视鸦雀无声的大厅，刘辉点了点头。</p>

<p>“——此外，由于茶州情况特殊，因此破例为他们两人设置专属武官，茈静兰。”</p>

<p>“臣领旨。”</p>

<p>“根据白大将军的请求，指派你成为两位州牧的专属武官，职称上特别拔擢进入右羽林军，但具有不受羽林军管辖的权限，此权限可凌驾州将军之上，你的任务是一同前往茶州，辅佐两位新任州牧大人，接下来……”</p>

<p>这句话让白大将军听得蹙起整张脸，一旁几乎很少开口的黑大将军逐字喃道：</p>

<p>“……被他溜了，雷炎。”</p>

<p>“少啰嗦！可恶、只有头衔挂我的右羽林军？臭小子居然敢耍我！”</p>

<p>“……谁叫你夸口说什么要求都答应，又不先把话听清楚，结果好处全被占尽了。”</p>

<p>“你、可恶！黑燿世你这家伙！今天怎么变得那么多嘴！”</p>

<p>“因为睽违许久，终于得以就近瞻仰那把名剑，我今天心情大好，瞧——”</p>

<p>只见刘辉取出一对宝剑，原本正襟危坐的众武官见状不约而同引起一片哗然。</p>

<p>“‘干将’、‘莫邪’……！”</p>

<p>长年以来被封印的双剑。过去先王曾经将这对堪称国宝的宝剑御赐给众所公认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清苑太子。</p>

<p>“……这是孤所敬爱的王兄曾经佩戴过的双子剑，由同一块矿石制成的‘干将’与‘莫邪’——当时父王御赐一对宝剑，但清苑王兄将其中的‘莫邪’赠给了孤。”</p>

<p>担忧幺弟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兄长毫不迟疑赠送其中一把宝剑。</p>

<p>“虽然当时孤太年幼，无法佩剑。”</p>

<p>然而，只要待在这把宝剑一旁，便会感觉有股奇妙的力量在守护自己。那是王兄留下的、唯一的具有实体的回忆。在孤独的夜里他总会睡在这把剑的旁边。平日与宋将军习剑之后，从不让任何人接近宝剑。他一直不断等待，等待沉睡之中的另一把宝剑的主人现身。</p>

<p>原属于一对宝剑，只剩一把便毫无意义。当他了解到这一点之时，他便将宝剑封印起来，但是……</p>

<p>“……这把‘莫邪’是孤的宝物，孤将清苑王兄佩戴过的另一把‘干将’赐给你，你很适合这把剑。”</p>

<p>这个举动的意义远超过赐‘花’，而且是针对一个无名的卫兵。在场掀起一阵骚动，但在见到两位羽林军上将军静静颔首，所有人又沉默下来。</p>

<p>静</p><p>兰轻笑起来——曾经那么年幼的小弟，现在居然可以揣测他的想法了。</p>

<p>曾经是太子的自己所佩戴的宝剑。并非现在的自己所佩戴的纯粹装饰用的剑，而是能够取人性命的名剑。——是的，他决定再次提剑，装饰用剑对他而言根本毫无意义，如此一来便无法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刘辉所暗示的正是这一点。</p>

<p>“微臣遵旨。”</p>

<p>一介卫兵行礼如仪、进退得益的举止令部分高层官员为之瞠目，脑海刚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印象，随即被刘辉接下来的话语所打断。</p>

<p>“那么，最后，孤再询问杜进士与红进士，一如所有官员的反应，茶州属于危险地带，孤准备采取各项措施以保护你们的身家安全，但无法给予绝对的保证。”</p>

<p>秀丽跟影月抬起脸。</p>

<p>“你们两位，仍然愿意以州牧身分前往吗？当然，拒绝也无妨。”</p>

<p>“——愿意！”</p>

<p>两人异口同声回答，接着四目相视，浅浅一笑。</p>

<p>“微臣遵旨。”</p>

<p>见两人一同行礼，刘辉想挤出笑容，可惜失败了。</p>

<p>“那么，孤赐予二位聘书、官服、茶州州牧专属玉佩于印信，但这些物品不能做成两份，所以你们各自拿取一项即可，代表你们俩人同时担任茶州州牧。”</p>

<p>在一片寂静之中，秀丽选了印信，影月拿了玉佩，前所未闻的两名茶州州牧就此诞生。</p>

<p>“另外，孤还有一项礼物。”</p>

<p>刘辉把台上仅剩的两个小盒摆在两名新任州牧面前。</p>

<p>“孤要赐‘花’予你们二位。”</p>

<p>此时又引发比先前更大的骚动，直到目前为止，获得‘御赐之花’的仅有两人。亦即李侍郎与蓝将军这两株在后世被誉为‘双花菖蒲’而已。这两人还可以理解——但赐花给尚无任何功绩的新任官员，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例。甚至公认为下任宰相人选的两名尚书也尚未获得国王的赐花。</p>

<p>而面对递至眼前的‘赐花’，秀丽与影月也瞠大双眸。“‘花苞’……？”</p>

<p>看见这朵出人意料的‘赐花’，论谁都会大吃一惊。刘辉点点头。</p>

<p>“代表‘无限的可能性与希望’，孤非常期待两位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当花苞顺利‘绽放’之时，孤届时将会赐予你们盛开的‘花’。”</p>

<p>明眼人一听便明白‘赐花’的真正含意。</p>

<p>这正是代表了国王的祝福与期待，同时也公开宣示保护前往危机重重、问题如山的茶州赴任的两名州牧的决心。并旨在显示这两个人在将来——势必成为国家栋梁。这是一种对于两名年轻才子贴心到让人嫉妒的祝福方式，包含了凡是加害这两人之人便是国王之敌的暗示。</p>

<p>秀丽与影月垂下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