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五章打狗趁热

户外。走出一步，便有一种睽违已久的感觉笼罩着我。『喔喔……』微风吹得我好舒服。户外的空气，阳光从云缝间洒下，即使已经到九月还是很热。脚下赫然多出一个圆形黑影，原来是夏野撑起阳伞。她如同惯例穿得一身黑，我光看都觉得热，但夏野自己倒是显得很清爽。因为冷血动物不会流汗嘛，一定是这样。我趁着被捅之前急忙停止思考，回头看看大楼。『好大……』第一次从外面看夏野住的大楼，比我想象的还大。这栋以白色为底色的大楼很眼熟，是位于新稻叶站东北方的高楼大厦，白色巨塔「Immaculate新稻叶」。无论高度、面积、豪华度都是附近建筑物远远比不上，房租铁定贵到我摸不起，这是有资格冠上「最高级」一词的一流建筑物。如今我更加肯定，夏野真的和我一样住在新稻叶。既然我们都常去清阳茶店，居住的地方本来就不会相隔太远。「我们走吧。」『啊？去哪里？』「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去你家啊……难道你不想去？」好一阵子没回去的地方，原本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我的家——住谷庄。想起来便有些难过，自从家人搬到冈山以后，我一直住在那栋公寓里，在那里不断看书、买书，春海和人的甜蜜小窝全都是书。『……的确有点想去。』「对吧对吧，那我们走！」『啊，说不定东西都清空啰，因为我已经死了。』虽然肉体死去，但我的意识还活着，所以我始终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死亡。爱著书的春海和人明明还活着，却要说人类社会里的春海和人已经死去，我至今仍没办法接受这种落差。死亡一词说起来很轻松。我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但仍不明白何谓死亡。好像哪里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我真的死了吗？』「……是啊，你死了，已经灰飞烟灭。」怎么可能灰飞烟灭啊？我又不是被炸死的。『说不定还能活过来吧？』「不会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是吗……』「人生可不像港式饮茶那么简单。」『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扯到港式饮茶？』港式饮茶也是很努力求生存啊。言归正传。『是吗……我已经死啦……』听到别人重申自己已死的事实真是心酸，不过聊开以后反而轻松许多。我自己也很意外，总之心情变得出奇开朗。死了，春海和人的确已经死亡。时尚已经没有这个人。若是这样，如今在思考的又是谁？春海和人的残渣吗？还是空壳？或者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一块碎片？『……无所谓啦。』想再多也没用。即使春海和人的肉体已死，春海和人的灵魂依然活着，这样就好，要是一直放不下会无法继续前进。即使偶尔仍会想起，也只是想想而已。反正我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既然这样，是死是活也差不了多少。「可以这么随便吗？」『不然又能怎样？』死都死了，我认命地好好度过死后生活吧。『不过我既然已死，继续用春海和人这个名字好像有点怪。』「怎么？你想要取个像狗的名字吗？」『我可没有这样说。』「好吧，我帮你想一个适合的好名字。」『绝对不要！你一定会帮我取个很糟糕的名字！』「你不信任我的命名品味吗？」这跟品味无关，重点是她根本不怀好意。「Pes如何？」『的确很像狗的名字，不过，能不能取个帅一点的？』「Pest如何？」『这是黑死病啦！』「Death如何？」『那不就死了吗？』「放心啦，我是指青魔法。」『我的等级是多少？』（注15）总而言之，即使我变成狗，即使无法再恢复人类之身，我还是可以看书，光是这样便值得庆幸。我知道这只是在逃避现实，但是，反正我可以继续看书，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至少现在是这样。「那我们去你家！没问题吧？好，就这么决定了！」干嘛这么兴奋？人家正在思考正经事呢……〈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Immaculate新稻叶】夏野雾姬居住的大楼，作为工作室兼住家。二十四小时都有真人服务，内有健身房、超级市场和诊所。【Pes】狗的名字，在昭和时代像「波奇」一样常见，但是近年很少有狗取这种名字。【Death】即死术。狗的视野很有趣，因为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很巨大。路上行人、建筑物，一切都变得很有魄力，像是会把我压垮。我怀着有如回到童年般的新鲜感，一人一狗并行在摩天大楼林立的街上。狗和人的步伐大小不同，所以我得走快一点才跟得上夏野，而且走在室内和户外的感觉也差很多。我起先抓不到感觉，走得很不自然，但是没多久便习惯，这或许得感谢健身房的训练效果。习惯走水泥地之后，我还能分神和夏野说话，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聊天。『……你真的可以和我说话吗？』「为什么这样问？」『你和我讲话会被当作疯子。』「会吗？」『一定的，你是在跟狗说话耶。』夏野可以读到我的思想，所以我不需要动嘴，但她得开口说话。看在旁人眼中，只会觉得那个人一边走一边开心地自言自语，怎么看都像疯子吧？「只要事不关己，人都是很冷漠的。」『我倒觉得那只是想离你远一点……』其实夏野走在路上的模样并不会显得诡异，难怪人家都说，罪犯光明正大走在路上反而不容易被抓到。注15 电玩游戏「Final Fantasy」的招式。等级若是五的倍数，中招即刻死亡。「因为我太耀眼，让人不敢逼视，也不敢随便找我攀谈。嗯，一定是这样。」『你真会正面思考！』好讨厌的正面思考，你是正面人吗？「王者总是孤独的。」『如果全国受到欺负的小孩都能这样想就好了……』如果小孩都是这样想，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和平。虽然这样的世界应该撑不久。「如果是我不喜欢的世界，让它毁灭算了！」『这根本是魔王的想法！』「我的日常行事是从阳台诅咒下界。」『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是下界！』「当然还要穿着黑浴袍，手上捧着一杯红酒摇晃。」『真老套……』不过的确很适合她，这个人完全是邪恶的一方。「如果再来只波斯猫更加完美。」『变成狗是我的错吗？』我汪汪大叫。我们在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之间行走一阵子，然后来到商店街。时间还很早，路上没多少行人，店家纷纷准备营业，其中也包括宠物店「IGGY」，亦即我待过七天的地方。爆炸头正在门口扫地。喔喔，爆炸头，好久不见啦。爆炸头发现我之后，一瞬间露出笑容，但又立刻转开视线，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干嘛？看到鬼吗？……对，真的有鬼，而且在我身边。夏野恶狠狠瞪着他，难怪他要匆匆转头。为何夏野这么讨厌爆炸头？难道他参加什么不容于世的组织吗？「爆炸头很难下刀，所以我不喜欢。」『就为了这种理由？而且，前提为什么是拿来剪啊？』你是谁？被蒟蒻难倒的小偷吗？不过，夏野好像真的连隐形战斗机都有办法剪断的样子。『原来这里离你家不远。』「是啊，这是我和你展开大冒险的起点。」『我完全不记得有这种冒险。』「喔喔，我下次会写的。」『不要擅自捏造事实！』所谓计划就是还没实现的事。「既然都是要写，干脆改编成影像作品。」『又没有萌角色，不可能的。』「喔？你是说如此可爱迷人的我不算萌角色？」『真要说的话，还比较像萎角色。』「处罚等回家以后再说吧，梦想会逐渐长大。」『可惜胸部长不大。』「好，你给我记住。首先要改编成连续剧！还要大量起用偶像明星！」『你干嘛突然异想天开？』「动画当然也少不了，为了营造意外效果，还要交由国外工作室负责！并且找大牌艺人配音！」『喂，我劝你不要继续妄想……』「最终目标是改编成电影！资金至少有十六、七亿圆，从头到尾都是豪华的计算机动画！」『够了！别再说啦！』你会被某个大人物痛批喔！我们穿越新稻叶站，走出南门。车站南侧不同于商店街所在的北侧，这里没有明显的地标。站前有便利商店和连锁小酒馆，再过去则是气氛悠闲的住宅区。那里是春海和人仍是人类时的地盘，住谷庄的所在地。橘色出租车随兴地停在马路圆环胖，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此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地点，就是离南门不远的本田书店。好怀念啊，大叔最近好吗？我离开以后营业额还过得去吗？虽然我对于自己一人独撑大部分营业额感到自负，但也不免担心这间书店的未来。「怎么？那是你常去的店吗？或许不能带狗进去喔。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可以试着伪装成手提包混进去……」『我死都不要！今天不去了。』即使我可以进去，也没办法买书。既然不能买书，我不想走进那间店。一想到我再也不能自己走进那间书店，总觉得好伤心。我在这里留下太多回忆，每天经过书店、和大叔闲聊、找书、买书。不过，那是身为人类的春海和人留下的回忆，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和大叔谈笑或是买书，已经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就算狗和人类很亲密，仍然无法取代人类。看书很有趣。买书也很有趣。物色书本、拿起书本、和大叔相视而笑，买书真的很开心。现在我还是能看书，却无法买书，买书的乐趣已经离我远去。当然，看书远比买书重要，所以只要还能看书就好，这点我很清楚。可是，没办法再买书真的好寂寞。经过书店门口，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过门不入的一天。我透过贴着旧海报的玻璃往店内看，大叔在里面。怎么回事？难得看到他好好地站在柜台旁呢。我有股冲动想要跑进去，但是突然跑来一只狗，大叔一定会很困扰吧？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资格走进这间书店。仔细一看，店面深处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房间。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堆满大量书籍的阴暗空间。墙上挂着春海和人的照片，像遗照一样。『……唔！』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后悔，又像悲伤，很难分清楚。大叔曾帮我拍过照，原来他一直吧照片挂在那里。在案发之后仍保持原状，恐怕直到我被遗忘以后都是如此。那件事发生在新稻叶，大叔应该知道，大概也发现死者正是我。所以我说最近这一带变得越来越乱码，大叔。不过，其实不明白的人是我。虽然后悔已晚。我突然很想哭，所以转头不看书店，结果发现夏野正盯着我。「没事吧？」夏野面无表情，但是看起来好像快哭了。「你没事吧？」难得她会说这种话，真意外。看到大叔拍的照片，让我莫名地感伤起来，这种情绪大概也传到夏野心中。真失败，应该藏起低潮才对，我不想让夏野担心。『当然没事，只是想到我很少拍照，还好能留下纪念。』我的脸上挤出笑容，心中也是。「是吗……」夏野漠然回答，我感觉她好像松一口气。「……」『……』现场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哇，不行不行，我最害怕这种气氛。我只好硬生生地转移话题。『对了！就算我想买书也没有集点卡啊！』买书不带集点卡，好比赤手空拳上战场。如此重要的东西，记载我在新稻叶的完整买书记录的贵重道具，已经随着钱包失踪。其实就算没有弄丢，留到现在也用不着。「……喔？钱包里有这种东西啊？」『是啊，那是我的灵魂呢。唉，到底掉在哪里……』会不会有人送回来啊？我愿意拿出五成点数作为谢礼……不，一成就好。「你很龟毛耶，只不过是点数嘛，早点用掉不就好。」『胡说什么！在大叔那种小书店用点数换折扣，会直接冲击到营业额耶！我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至今仍忘不了大叔开始搞集点活动时，他太太发出的杀气。「……你真是个好客人。」我也这么觉得。〈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照片】本田文夫拍摄，春海和人、本田樱、本田弥生三人在本田书店门口的合照，焦距似乎没对好。* * *在走惯的回家路上，我很不习惯地空手走着。从新稻叶站到此的十分钟路程，好像比以前更漫长。然后，我们到达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住谷庄。「这里吗？」『……是啊。』围墙和墙壁上爬着藤蔓。信箱塞满广告传单，默默道出无人收拾的事实。我又回来了。明明没有相隔多久，却彷佛已经过好几年。虽然时间不长，但没人住的地方就是这么容易荒废，这栋住谷庄已经出现残破的气息。不过，这里还是我的家。『好怀念。』「别发呆，我们进去吧。你住几号房？」『一〇一号。』「……先去看看一〇二号房如何？」『嗯？为什么？』「你的家人不是还以为你住在那里吗？说不定已经前来收拾过。」的确，我没向他们报告我已经搬到一〇一号房。妈妈他们可能已经来整理过房间，先去确认看看吧。『咦？我曾对你说过这件事吗？』「……有啊，你忘了吧？」是吗？随便啦，总之先去一〇二号。『啊，我没有钥匙喔。』「放心，我刚好有。」『怎么会？』钥匙可不是刚好会有的东西，而且那明明是我的东西。「我有管道嘛。」『你是偷来的吧？』虽然正在感伤，我还是自然而然地吐槽她。『你坦白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偷来的？』夏野没有回答，反而抬脚踹门，门被这粗暴的一脚踢得晃动不停。『你明明没有钥匙！』「……每个人的心都上了锁。」『这个跟那个有关吗？』「我的工作是开锁偷走人家的心。」『你的工作是写作吧？』「我偷走最贵重的东西（注16）……不好意思，突然很想说说看。」『既然这么害羞就别讲啊！』我死命攀住夏野的脚。要是不阻止她，她一定会把门踹破。我绝不能让她破坏我的房间……不，就算是别人的房间也不行。「其实我真的有钥匙……」『那你干嘛踢门！』这家伙的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焦躁之下忍不住就踢了，我已经在反省。」注16 鲁邦三世电影版的台词，意指偷心。『这个理由好烂！』她还真的有钥匙，真教人难以释怀。「我开玩笑的，其实是向警察借来的。」『这更令人难以释怀啦！这样问题很大吧！』我正在大力吐槽时，剪刀已经抵在身上，所以我没有再纠缠下去。走进一〇二号房，熟悉的气氛包围住我，『……我回来了。』灰尘密布的房间散发出独特的味道。窗帘没有拉开，所以室内很暗。由于到处都堆满书，使房间显得更狭小。这是我的房间，仍然保持我上次离开时的模样，放眼所及之处全都是书。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乱，但我深知这是自己的爱书癖所造成。没有放进书柜的书本迭成高塔，其中有我看过的书、喜欢的书，每一本都是我的宝贝。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通行无阻，这里是我的归属。定睛一看，放在一〇二号房的衣服和日用品全都不见，啊啊，妈妈他们果然来过这里。书本倒是几乎原封不动，大概是因为没办法全部带走吧，难道他们打算下次再来回收吗？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以后，我才感到这里果然是我的住所。「真的只有书耶。」『有书就够了。』「问题是只有书啊。」无论夏野说什么我都不在意，总之，回到自己家真是舒畅。我占据地利，现在连剪刀都不怕，夏野雾姬算什么东西。「嗯？你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夏野小姐！』夏野的手已经伸向剪刀，好可怕。她会不会凭着直觉反应立刻发动攻击啊？这个女人简直是随机杀人魔。「话说回来，真亏你有办法住在这种地方……」『我平时都待在隔壁那间，虽说两间差不了多少。』「过这种生活会死人的。」『少废话！我早就死了！早已被人杀死！你白痴啊！』「对了今天晚餐来吃狗肉锅吧，刚好这里有材料。」『对不起！请把剪刀收起来！』夏野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撂下那句话。我虽然感觉到生命危险，仍在怀念的家中绕圈奔跑。我流泪了，这是因为怀念，不是因为害怕喔。「嘿咻。」夏野坐在身旁的书堆上。书本弃置多时，上面都是灰尘，但夏野似乎不在意这些小细节。虽然她那身黑衣很突出，坐姿却像上年纪的人，她该不会谎报年龄吧？是，我知错了，请不要拿出剪刀！「这房间真惊人。」『不爽就给我出去，再说，你自己的房间明明更惊人。』和夏野家里那个图书馆相比，我这个房间只能算是图书管理室。「简直让人喘不过气。」『喔，这样说来的确有一点。』看过夏野家以后，我也这么觉得。看书。阅读。两者看似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或许应该在思考一番吧，我竟然等到死后才发现这件事，真没用。「是啊，没用狗，笨死没药医真是说你这种情况。」『你一定要说得这么难听吗？』我难得这么谦虚地在反省。「你倒是挺冷静的嘛，什么蠢事都没做，平时的你应该会绕著书跑半天然后昏倒呕吐才对。」『你把我当成什么？』「书痴笨狗。」很好，正确答案。『我只是在想，既然我已经死去，这些书该怎么办？』虽然现在还维持原样，但总不能永远保持现状。书的存在意义在于被人阅读，怎么可以让书本放着烂呢？「……继续放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吧？」『不行啦，还没看的书太可怜了。』怎么办？「那么，要不要搬到我家？反正还有空间。」『……还有空间吗？』「仓库里再多加几个书柜就好。我家虽然不大，但还有其他地方可以放书。只是我很久没进去里面，所以不太确定……」听起来像是魔域，说不定里面已经化为丛林。她谦称自己家不大，但是我看把整栋住谷庄装进去都没问题。『喔，那真是太好了……嗯？』好像有个不该有的东西。那不是书，而是一迭纸，是报纸吗？可是，所有报纸都放在一〇三号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诧异地跑到报纸旁，看着报导内容。标题是「茶店强盗持续逃亡」。〈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一〇一号】塞满春海和人大量爱书和日常生活用品的房间。书本堆得到处都是，搞得像迷宫一样。【一〇二号】春海和人一开始住的房间，放的是衣服、日日用品等生活必需品，以及一〇一号放不下的爱书。案发之后，衣服和日用品等遗物已交还亲属。【一〇三号】收纳报章杂志的房间。住谷庄每个房间的藏书都依照书籍类型和题材妥善分类，这种不重要的事情倒是很吹毛求疵。『……嗯？』日期写着八月三十一日。这是昨天的报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合常理的信息突然窜入眼中，我不禁呼吸急促。是谁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房间不是上锁吗？我因为冲势过猛而弄乱报纸，纸张散落在脚边，另一份出现在我眼前的报纸印着「死者」的字样和春海和人的照片。最底下那份报纸的日期是八月十日，这是清阳茶店发生抢案那一天，也是我死亡当天的报纸。为什么？这东西是谁拿来的？爸爸？妈妈？圆香？还是住谷？我满脑子都是问号。不，不可能，他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因为这些全都是那件案子的相关报导，这样简直像是要拚命回想起那件事似的……「提示打从一开始便出现。」不带感情的声音传来，我回头望去，看到夏野面无血色的脸庞。她的表情和几秒前迥然不同，既阴沉有冰冷，感觉不出丝毫热度。即使房内这么昏暗，还是能清楚看出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她蹲在我身边，牢牢盯着我的双眼。那副表情太严肃、太可怕。让我没有勇气吐槽「你干嘛靠得这么近」。「发生那么重大的案件，竟然到现在还抓不到凶手，这未免太奇怪，我国的警察不至于这么无能吧？」夏野在我耳边冷冷说道。我不懂这番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她的用意。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你还没听懂吗？我说的是杀死你的人，中原冬至。」我顿时有一种腾空下坠的感觉。中原，中原冬至，杀死我的人。「这只是我的想法，算不上推理。」夏野淡淡说道。「在现代社会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光，想要掩饰行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凶手还是下落不明，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躲起来了。既然如此，他会躲在哪里？弃置的大楼？荒废的工厂？怎么可能嘛，又不是在写小说，不可能藏在这种地方。」糟糕，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不懂夏野在说什么。「这么说来应该是躲在住宅区吧？因为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便是人群。有人居住的房子是不可能的，但他或许躲进空的公寓。不用说，警察一定也想得到这一点，所以已经问过附近的居民，也调查过空房子，结果还是没找到。」夏野继续说道。「空房子找不到，那么有人住的房子呢？会不会有哪间房子的主人刚好长期不在家呢？」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刚好的事。但是我的想法、反驳都被夏野看穿。「的确有喔，至少新稻叶有一间房子是这样。那个愚蠢的受害者把钱包掉在案发现场附近，里面还有家里的钥匙和写着住址的学生证。如果凶手捡到钱包，他绝对会躲进去，因为他知道学生证照片上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夏野的嘴唇弯成一道新月。「可是，警察和受害者亲属一直没来访……不，其实他们来过了，正确的说法是来过隔壁。凶手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来自己躲的房间，而是去隔壁的房间呢？答案很简单，简单得不可思议，凶手只要把钥匙上的房号和学生证的地址比对一下，便会知道受害者原本住在隔壁的房间。」开什么玩笑？别说这番话算不上推理，根本不合常理，简直是漏洞百出，刚刚不也说过我国的警察不至于这么无能吗？「就这样，凶手获得最好的藏身地点。主人不会回来，也没有其他人会来的藏身地点。」根本是乱猜，因为这不就表示……「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吧？你想想，这间是几号房？隔壁又是几号房？」夏野的声音变得更冰冷。传进耳朵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情话，却又妖艳得宛如带有剧毒。不应该听下去。我明明知道，但还是竖耳倾听。「没错，这只是乱猜，要当作梦话、疯话、玩笑话都随便你。你难得回家一趟，我不该说这些话，如果你要我住口，我马上停止。」但是，她又加上一句话。剧毒源源不绝地流出。「……我说的可是杀死你的中原喔。」夏野脸色苍白、露出阴森笑容的模样感觉好不真实。「你很恨他吧？」彷佛很遥远、很不真确、很模糊。「很想报仇吧？」那双红色的眼睛窜进我的视野。虽然她的表情冷漠，眼中却蕴含炽烈的意志，这种落差令我更加迷惘。「怎么样？要听下去吗？」夏野的双手按在我的颈边。这不是平时那种威胁的态度，反而像是恳求。她慢慢地加强力道，双手轻微发抖。中原？恨？杀死？报仇？这些强烈的字眼听得我好惊慌。……不对，我敢说自己没想过这些事吗？我敢说自己完全不恨他吗？他是夺走我性命的凶手、是让我陷入这种处境的元凶，我找他报仇就算不正当、不合法，也是情有可原。我不是那么有勇气，但也撇不开这个念头。一旦开始怀恨，就无法预知会在何时爆发。导火线已经握在我的手中，接下来只等着点火。我的心渐渐坠入黑暗，彷佛说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很简单吧？」夏野露出恶魔的笑容，进行恶魔的游说。我已经死去，但我的意识还留在世间。既然如此，我仍有办法在这个世界发挥影响力。不需要找人实现我的遗愿，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做些什么。话虽如此……我虽然知道，也能理解，身体却不停颤抖。『呃……』喉咙好干、呼吸困难，像是以前做过的恶梦，但我没办法光是停在原地不动，一定得选择前进或后退，逃避不了。该怎么做才好？我究竟该怎么做？『呃……唔……』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吞吞吐吐、犹豫不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得说些什么。此时……——喀啦。隔壁的一〇一号房传来声音。夏野期待的声音。我害怕听见的声音。那是宣告结束的时刻已经开始的暗号。* * *「……中奖啰。」夏野放开我的脖子，露出扭曲的笑容喃喃说道。她的脸庞稍微恢复血色，但还是很可怕。有人在一〇一号房。我认识那个人，我认识可能在里面的人，简直是熟得要命，的确是要命。我见过他，见过又分开。虽然只看过一次，但永远忘不了。『……是中原吗？』「我们去确认看看吧。」夏野说完便站起来，拔出皮套里的银剪刀，走到房间另一端按着窗框。窗户被书柜遮住一部分，不过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喂，你想干嘛？』「我在窗外等着，你去敲门把他逼出来，猎狗。」夏野爬窗出去。「接着要来算总账。」她抛下这句话便压低姿势走开，大概是躲在窗边。住谷庄有个小得可怜的院子，外面围绕着其他建筑物，像个中庭。若能逼他从窗子出来，便能瓮中捉鳖。无论我再怎么犹豫，事态依然演变至此。火已经点着，一定得做个了结。『……也只能这么做。』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我现在只能顺着事态行动。我遵从夏野的指示跑出一〇二号，来到一〇一号的门口。门内安静无声，我曾无数次出入这扇门，如今却觉得它像一道高墙。来是失败了，再来一次吧。我只负责敲门，其他让夏野解决。我这样鼓励自己，再次摆好进攻的姿势。我绷紧后脚，像弹簧一样蹲低，此时们突然打开。『……咦？』出乎意料的发展吓得我全身僵住。下一瞬间，连我的思路都停止。中原冬至。那个杀人凶手出现在我的眼前。〈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中原冬至】逃犯。生于广岛H市，曾因持有毒品入狱服刑。兴趣是棒球，专长是中线攻击，小时候是地区棒球队的知名游击手，在棒球界中持续发展，却在高中时受伤，后来和队友发生肢体冲突，自行提出退学。由于不想受人指指点点，只身去了东京。抢劫清阳茶店后，利用拾得钱包里的钥匙躲进住谷庄一〇一号。『啊……』我双腿发软，瘫在地上。这种时候我竟然动弹不得。杀死我的人如今就在我的眼前啊！「……」中原不露情感的眼睛从帽檐底下望着我。他的头发似乎久未修剪，模样比当时更落魄。虽然他的神情沉着，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发难。我会被杀！身体动不了，可能被杀死的恐惧感太过强烈，漆黑的枪口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死亡彷佛变成具体形象，那是等身大的恐惧。我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他连人都敢杀，要杀死一只狗一定更简单，结果我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只有死路一条。我的故事又要在此画上句点吗？无数念头在我的心中打转，令我混乱至极。但是，中原什么都没做。「对不起。」他只说一句话。中原丢下这句话便跑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啊……』我开始喘气，好像呼吸不到空气似的，心跳毫无来由地加速。我僵在原地多久？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动弹？中原现身，接着又离开。他是我的仇人，杀死我的人，我应该憎恨的人……但是，我什么都没做。也没被他放在眼里。『他是怎么回事……』中原的眼神在我的脑海中徘徊不去。上次见面时，他带着浑浊且发红的眼神杀死我。但是，刚才的他已经截然不同，眼神丝毫不像是罪犯，更别说是杀人凶手，简直像婴儿一样，既坚定又清澈。那和他杀死我——杀死春海和人时的疯狂表情根本无法相比。还有那句道歉，他是在向谁道歉？我模糊的视线前方出现从房间跑出来的夏野。「你这只骂狗！」『咦……啊……』「他逃走了吧？还不快追！」夏野只看一眼便理解现况，随即跑出住谷庄。她的身影比我更像猎犬，带有追捕猎物的气魄，看到她这模样，我终于回过神。『……我得去追他。』我喃喃说着，像是在确认似的。不管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放着中原不管，毕竟他可是个杀人犯。我勉强撑起身子，跟着夏野跑去。为了询问中原那句话的意思，为了帮自己的杀身之仇做个了结。也为了结束心中的遗憾。* * *在住宅区里转弯几次后，继续朝南奔跑。我全力追赶，终于追上夏野的脚步。我一口气跑完最后的直线，来到新稻叶大陆桥。陆桥下方是四线车道，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在水蓝色油漆都已褪色的陆桥中央，夏野和中原相对而立。中原大概已放弃挣扎，他慢慢停下脚步并转过身。夏野也站定脚步瞪着他，连喘都没喘一下。这里的行人一向不多，除了这两人以外看不到其他人。「……死心吧。」夏野翻起黑外套的下襬，对中原说道。陆桥上只有两人一狗。在茶店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追赶的人和被追的人，在此对峙。「你是那时候的黑衣女吗？」「能被你记住真是我的荣幸，逃犯。」「……是啊，因为印象很深。」「很好，那我就不用手下留情，你乖乖进铁笼吧。」「那可不行。」中原的声音听不出被逼到死角的焦躁。反而像是挺身面对什么一样，我甚至感觉到他的气势。『……真的很怪。』事情不太对劲。好奇怪，这完全不像我对中原的印象。我听夏野说过，报纸和电视提到的中原冬至是个疯狂的毒瘾犯，看别人不顺眼立刻暴力相向。他对过去念念不忘，对未来没有展望，中原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这样的人。但是现在和夏野对峙的人，无论气质、眼神都和我听说的中原不同，彷佛变成另一个人，而且好像很令人怀念、很亲切，这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你……是怎么回事？』我想发问，却只能发出狗叫声。像是信号一样，两条人影互相冲撞。中原最初的攻击是右直拳，夏野没有闪避。她一最小的动作防御，身体稍微往右倾，同时用左手握住对方的右拳甩向身后。然后，夏野顺着中原扭转身体的动嘴挥出右手，用反击拳的力道加上跨出右脚的威力击出右掌，像是被吸过去似地深深嵌进中原的身体。「呜！」受到攻击的中原彷佛没事一样，夏野反而痛得脸庞扭曲。中原的草绿色外套挨下一击扔不自然地鼓起，或许里面塞了什么东西，导致夏野的攻击无效，他像是没受到半点损伤。接着轮到中原出招。夏野出掌之后还没重新摆好姿势，中原已抡起左拳打中她的脸。「呜！」「！」夏野的下巴中了一记上勾拳之后，又看见中原的左手紧接着由上往下击向她。而且中原并非空手，而是拿着某种武器。他手上拿着很眼熟的东西，那是灵魂的结晶、我最熟悉的东西、人类的智慧财产。那是……『书？』我常听到厚书可以拿来当凶器的笑话，但是在这种场合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一上一下，接连两次攻击让夏野几乎站不稳。她使劲转头卸除攻击力道，避开致命伤，却有一瞬间停止动作。中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横扫右手打向夏野的腹部。夏野被夹带旋转力道的粗壮手臂打中，我从后面也能清楚看到她痛得全身颤抖。夏野上下皆受到重击，整个人撞上陆桥的栏杆。中原没有继续追击。他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神情非常轻蔑。痛得呼吸急促的夏野抓着栏杆站起身，拉开距离，接着两人又回到开始的位置。重新开始的位置。但是，两者之间已经出现差距。『……这是什么情况？』最初交手时夏野先打中对方，但是中原没受到半点损伤，反而还还击三次。夏野虽然表情平静，先前的从容神色却已不复见。她不想平时那样无畏地笑着，而是严肃地瞪着中原。「明明只是个毒瘾犯，没想到挺有一手的。」两者的差距就是这点。【图】中原肮脏的外套被风吹起，露出内侧的东西——左右各有一本书护着他的腹部。外套内袋里也紧紧塞着两本书，就是这些书挡住夏野那一掌。那两本书的页数多得惊人，所以显得异常厚实。书衣已经拆去，露出底下的封面。啊，我懂了，这样的确可以抵挡冲击，因为那是超过千页的纸块，一般的攻击力道全都会被吸收。「真希望是我看错……」我和夏野都知道，因为那是……『秋山忍的书！』仔细一看，中原腰间的口袋鼓成长方形，他刚刚用左手攻击夏野时也拿着同样形状的东西。接着，中原用右手从外套口袋去除一本鲜红封面的书。胸前两本，手上两本，腹部两本。总共六本书，这就是逃犯中原冬至的武器兼盔甲。《骄傲》、《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原罪系列》已出版的六本。这六本书挡在作者夏野雾姬的面前。两人伫立不动。双手持书的男人中原冬至，眼中流露出坚决的神色，那是不肯妥协的人特有的眼神，强劲的眼神，抱持觉悟、拥有不能放弃的东西之眼神。让中原改变得如此彻底的理由，我也已经明白。那东西拥有让人豁出一切的价值，连无路可逃的绝望都能扭转。我知道是什么东西把一个人的境界提升到这种程度。书。就是书。秋山忍的书彻底改变中原冬至。中原在逃亡时，看过我放在一〇一号房的六本书。秋山忍的书的确具有这种冲击性和魔力，足以让人扭曲的个性完全转变。因为我自己亲身体验过，所以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第一次看到这套书的冲击还牢牢留在我心底，那真的是能够改变人生的强烈阅读体验。中原也得到这种体验。远比枪械更强大的意念进入他的心中。「我现在还不能被抓，因为我还没看完。要等到看完、等到看完、等到看完！」中原像梦呓似地反复说着。我比谁都理解这种心情，因为我也一直在等这套书出完，所以很清楚。『这是在搞什么……』在我早已变低的视野里，地面好像变得更接近，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都一样，那家伙和我一样。中原冬至，春海和人。杀人的人，被杀的人。一个人，一只狗。毫无交集的两人之间画上等号，同为秋山忍的书迷这件事连结起我们。凭着春海和人的人生信念、无法缺少书本的本质，我能理解中原冬至的心情。那是杀死我的人、夺走我人生和未来的可恨男人，我却可以理解他，完完全全能感受他的心情。他身上包着六本书的模样像一根图腾柱，看起来很好笑，但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懂，那种想让爱书随时陪伴自己的心情我比谁都懂。既然我们如此相似，心里想的当然也是同一件事。还没出版的最后一集。《原罪系列》第七集。这是最大的遗憾，最重要的未来。想看，一心一意地想看，无论如何都想看，只有这个念头。所以他逃了，真是简单的理由。如果被抓就看不到，所以他展开逃亡。即使全世界都不能理解，我也能理解。这是充分的理由，秋山忍的书确实具有这种威力，足以凌驾死亡的威力。书。出自秋山忍之手的书。拯救春海和人的书。保护中原冬至的书。如今，书挡在夏野雾姬面前。彷佛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有关联，必然演变至此。这是受虚构故事掌控的现实演变的结果。书中世界影响了现实世界，转动了真实世界。这正是书的威力。书的魅力，书的恐怖之处。超越人类的无限魔力，人类根本望尘莫及。比起书本这种影响至深的可怕力量，人类实在太微不足道。但是，就算如此，人还是会挺身对抗。藉由对抗来超越。书能影响人，人也能创造书。往前迈进的意志，这是人拥有的最大力量。人对书的解读才是书的本质、书的天性。即使望尘莫及、无法理解，还是会继续迈进。这种意志才是人的初衷、人的真意。创造书的正是人。堂堂正正地面对书本、凌驾书本、接纳书本，理解它的创造者。既冲动又绚烂的生活方式教导了我。这条超越书本的路途就叫做人生。夏野雾姬，秋山忍，作家。人的极致，书的化身。藉由书写改变现实的现代魔术师，即将改变这个场面。「有劳你的说明……好，你这只狗在一边看着吧。」即使一再被击垮、一再受到打击，夏野雾姬还是会在战场上爬起来。她的眼神和动作不带一丝犹豫，以坚决的预期面对敌人。被书束缚的男人和创造书的女人。读者和作者。这对因书本而产生连结的男女，如今在现实中对峙。「这是倾听读者意见的好机会。」夏野说道，中原死盯着她不放。接着，两条人影第二次互相冲撞。夏野抢先进攻。她快步冲出，一瞬间拉近距离，右掌朝着对方的脸攻击。黑衣中的长臂发动高速攻击，中原则是以手上的书本阻挡。书和手贴在一起，像只延伸的手臂挥开这一掌。出乎意料的触感让夏野一愣，因而导致姿势松懈。中原连续进击，他以书为拳，左右开弓使劲挥打。夏野一时乱了步调，自己创作出来的书朝她攻去。「喔喔喔喔喔喔！」中原咆哮着挥出一击，夏野在千钧一发之际歪头避开。即使是书本，用这种力道挥出还是会变成凶器。书本掠过夏野的脸颊，留下一道伤痕，但她抓住中原的手腕，正想反击时，视线却被遮蔽。眼前都是铅字。中原反手摊开书本。夏野看到自己写的文章，动作顿时停止。明知不该这么做，作家的天性还是令她忍不住看起那些字。中原趁机把掠过她脸庞的另一本书转向，如蛇一本灵活扭转，重重砍上夏野的颈部。夏野被这一记攻击打得脑袋往左倾，脚步因此不稳，中原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前方。她逮住机会，立刻反手从皮套抽出剪刀，在地面滚动一圈后，顺势将银剪刀刺向中原。散发着银光的刀刃逼近中原的胸前。这是必杀的一击，是要刺中一定会皮开肉绽。可是中原没有闪避，反而把摊开的书本往前移，正面迎向剪刀的攻击。不对，还没接触剪刀之前书本已经阖起。这样左右一夹，便挡下高速逼来的刀刃。『竟然是空手夺白刃！』秋山忍的书厚度惊人，连刀子都挡得下来。猛力刺去的刀刃被书本夹住，完全静止不动。着另一本书还击。这次攻击直接命中夏野的头部，同时传出的敲击声沉重得不像是来自书本。夏野的身体摇晃，几乎站不住，但她还是勉强稳住脚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真不该写这么厚……」呻吟着退后的夏野已经缺少平时的力气，额头多出一块凄惨的红肿。然而，中原没有停止攻势，他选择的是搥打。虽然简单，却很有力。不停挥出的双手、抓在手上的两本书，纸张组成的书本比拳头更重更硬。一张这样纸虽然脆弱，一千张合起来却能成为凶器。中原像跳舞一般，以固定的节奏挥出书本，以横扫之姿发动连续攻击。他灵活地甩动双手，巧妙地操纵书本，不时改变出招节奏，不给夏野任何反击的机会。这动作看起来好眼熟。『这招难道是！』由直线运动转变为曲线，攻击巧妙地穿过对方的防御。我知道这种万花筒般瞬息万变的攻击招式——我读过，所以知道。『怎么可能……难道这是无名拳？』彷佛是呼应我的惊叫，中原大声喊道：「我乃无名，流派亦是无名，但你将会名留后世！」这句台词我也听过，不对，是读过。中原冬至报上主角之名，以主角的招式攻向夏野。这个招式和名称都是出自秋山忍《千年国武斗外传记》里的虚构拳法，是秋山忍编造的虚构格斗术。中原冬至却把它带到现实。藉由变换不停的动作闪过防御，确实地击中对手。这是藉由松开自己的关节以扩大攻击范围，攻其不备的诡异格斗术。这招式的原理在书中有详细说明，信息非常充足。但是，真要练成这招是何等困难。就像要靠着有缺陷的设计图来制造及其，一般人是办不到的。可是，中原办到了。他凭着读者的热情突破一切障碍，并且得到成果。这招式已经脱离作者的掌握，中原的执着超越作者的想象。夏野只能单方面地承受攻击，脸上血色尽失，但她还是露出微笑。「……如果不是这种场合，我真应该夸奖你。」夏野在健身房谈论过的梦想，在此刻以最不幸的方式成真。事态演变出人意料，面对变幻自在的攻击，寻常防御绝对抵挡不住。夏野全身各处中招，腹部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之后，终于气喘吁吁地后退。中原还是紧追不放，在他身体往前倾的时候……前后逆转。原本要后退的夏野竟然朝中原贴近。『！』「！」一人一狗同时愕然。『猎犬步法！竟然有人能做到吗？』「别想逃！」这也是秋山忍创造的招式。出现在秋山忍《异道少女魔法跟踪狂★玛丽小姐》之中的步法。以超高速步法扰乱敌人的意识，发挥催眠效果以误导敌人的怪招。那只是作者胡乱发明的招式，却有读者信以为真，而且练成了。这是读者的极致力量，最厉害的模仿。这波无从预料的进攻打得夏野弯下身子。读者对抗作者。这个战斗擂台已经进入偏离常理的领域。〈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千年国武斗外传记】秋山忍的著作，描写在武术决定一切的世界里，一个男人靠着一双拳头登上皇帝宝座的故事。背叛、恩怨、堕落、篡位，在各种谋略中凭着霸气冲破一切。【无名拳】《千年国武斗外传记》主角所用的拳法。利用松开关节、摄取大量胶质的方式延伸强化韧带，将攻击范围扩张到极限。拳法并非没有名称，而是因为与其作战的对手都无法理解这种拳法，所以叫不出名字。【异道少女魔法跟踪狂★玛丽小姐】秋山忍的著作，描写一个社会适应不良的少女一厢情愿地认定某位少年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而不断纠缠对方的故事。这对男女一晚比一晚走得更近，感情却越来越差。固定台词是「我是玛丽小姐，就在你心里～」。改编动画在民营电视台傍晚时刻播放，造成部分观众的心理创伤。【猎犬步法】《异道少女魔法跟踪狂★玛丽小姐》主角玛丽小姐在飞驒深山和巨猿修练时独创的步法。如飞龙冲天一般，可以在一瞬间接近远方的敌人。原理不明，基本上是靠斗志。像故事逐渐步入坏结局一般，情势发展越来越不利。只存在于书中的武术，被中原带进现实世界里。我在书中读过的招式不停攻向夏野，主角的招式、敌人的招式、配角的招式、反派头目的招式、终结故事的招式、无法详细形容的招式、愚蠢的招式。这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痴人说梦，而是真实的暴力。受其操弄的夏野脸色凄苦。这是当然的，就算这些武术出自她的笔下，她也想不到会有亲身对抗这些武术的一天。再真实不过的沉痛，积蓄于夏野的心中。几番过招之后，中原高高举起双手，利用书的重量往下砸。书脊之锤。这是以书本为武器所能使出的最强攻击，书本最硬的部位垂直砸在夏野的头顶。「啊！」夏野往前倾倒，全身松软无力，呈现危险的跌倒姿势。『夏野！』她倒下的动作太危险。我正想冲过去，夏野却勉强稳住脚步，挥手制止我。她默默露出微笑，像是在说「没事的」。即使呼吸沉重、满脸是伤，她的眼神依然强而有力。「第一集《骄傲》和第二集《嫉妒》。」夏野喃喃说着，一边摊开双手。在她抬手的同时，有个东西落在中原脚边。「什么！」『什么！』眼熟的封面。藏在中原腰间口袋的两本《原罪系列》掉在陆桥上。『……夏野！』她并非只会乖乖挨揍。中原的武器兼有护具的功用，他的优势完全依赖护着身体的书本，所以夏野的目标是这些书。她在看似绝望的交手之间，硬是扯出中原口袋里的两本书。「啊……」只是抽走书本。只是失去护具。光是如此，局面便有重大转变。中原看到书被抢走，剎时脸色一变。他彷佛忘记自己占有绝对优势，毫无防范地伸长手臂，想捡回被抢走的书。好像除了书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踉跄地往前走。「不、不要……还给我！」夏野当然不会放过他松懈的一刻。她一脚踩向中原极力伸出的双手，黑色的高跟鞋以无情的速度用力踩下去。没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带着全身重量下坠。左手腕碎裂，接着是右手腕，连我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中原的双手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当作武器抓在受伤的两本书也掉落。「第三集《愤怒》和第四级《懒惰》。」「呜……」中原痛得弯下腰。但他折断的双手依然伸向掉落的书，拚命伸长严重瘀血、不听使唤的双手去捡。他的手铁定不能拿书了，但夏野没有就此收手。像拔刀术一样，银色轨迹从皮套里划出。刀刃横扫，割破中原的外套，两本书从裂开的口袋落下，中原甚至没有力气接住书本。夏野只靠这三次攻击，就卸下中原一身的盔甲。「第五集《贪婪》和第六集《暴食》。」总共六本。整套书都掉在陆桥上，中原已失去一切。「这样就结束了，我想你应该没有第七集吧？有的话可就麻烦啰。」夏野轻声说道，中原在她面前崩溃扑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激昂的哀号声传来。两人形成对比。像孩子般趴在地上痛哭的中原，冷冷睥睨对方的夏野。输家和赢家。读者和作者。「混账……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奔驰在下方公路的车声和中原的号哭，回荡在新稻叶大陆桥上。中原还在试图伸手，但是折断的双手怎么抓都抓不起书本。无论拿起多少次，书还是会掉出他的手中。他一再尝试，书也一再掉落。这些书异常厚重，用折断的双手不可能拿得动。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拿不起那些书。「混账……混账！」不知道挣扎多久之后，中原突然起身。他的眼神已非绝望，而是觉悟。他的眼神展现出就算一时失去也要再次取回的决心，毫不退让的决心。驱使中原行动的是我也体会过的决心。「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为了抢回自己的未来，中原往前扑出。失去一切之后的背水一战。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决表情，神情无比专注，誓言毁灭一切阻碍而勇往直前。那是施展出全身力量的一击，最重、最强劲、拚了命的攻击。「……」夏野没有闪躲。她将银剪刀收回皮套，从外套内袋掏出一张纸丢向中原。一张稿纸。中原紧盯着飞到眼前的纸，目光扫过写在上面的字。他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无数读者魂牵梦萦的东西。既然看到，就已没有挽回的余地。秋山忍《原罪系列》最后一集《淫欲》的稿纸。那是尚未出现在世间，中原梦想的未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一瞬间，中原的心中有何感想？是迷惘？惊愕？还是狂喜？他的眼球动作很不正常，彷佛忘记目前的处境，全神贯注追逐那篇文章。滴着血的手如祈祷般伸出，拚命捕捉那张随风飞舞的稿纸。但是，作者不容许他这么做。「中原冬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读者服务，你收下吧！」纸后飞来的冲击贯穿中原的身体。夏野这飞快的一踢，宛如利刃般的一踢，连着稿纸一起击在中原的脸上。中原脸上贴着稿纸飞向空中，接着撞上陆桥栏杆。他失去意识，像个平衡玩偶一样挂在栏杆上。结束了。读者和作者在新稻叶大陆桥上的决战已经分出胜负。〈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淫欲》的稿纸】作废的原稿，为了不时之需而带在身上，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新稻叶大陆桥】横跨于隔开K区新稻叶和E区黑沼的十四号公路上方的陆桥。车道和人行道上下分离，全长两百八十六公尺，和公路之间的垂直距离为二十二公尺，规模庞大，是名副其实的大陆桥。靠新稻叶的一边又租车中心，靠黑沼的一边有两间家庭式餐馆。* * *我茫然观望着夏野和中原决战的结果，呆愣好一阵子。『夏、夏野……』我惊慌地跑过去。虽然夏野获胜，但她受到多次攻击，很难说是平安无事。她勉强站得住，但是已遍体鳞伤。『你太乱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得那么凄惨还说没什么大不了！』「哎呀？你这区区一只狗也想担心我？」她既然还能回嘴，意识应该还算清晰。我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另一边。中原的身体软弱无力地挂在陆桥栏杆上，巧妙地维持平衡。如果现在吹来一阵强风，他一定会当场摔到桥下。下方公路的交通流量不低，车辆络绎不绝，如果从这里掉下去必定非死即伤，得快点把他拉下来才行。『喂，他快摔下去了。』我对夏野说。「那就推下去啊。」夏野爽快地回答。『……啊？』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听懂以后才开始发抖。如果推下去，中原就会死。杀死中原，报仇。夏野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她以沉默的表情催我下定决心。「这种情况很简单吧？」『什么……』「狗做这种事也不犯法吧？」『话是没错……』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谈起中原的生死大事。没错，中原处在这种不稳的平衡状态，即使是我这只小狗也能轻易将他推落。中原冬至是杀害春海和人的凶手，我当然有资格报仇。如果我是人，便要遵守人类的法律，但是人类的法律限制不了狗。由于人类世界没有法律可以制裁狗，我现在爱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既然没人能帮我制定规矩，便由我自己制定。「我没资格下手，但是你有这个资格。」权利，报仇的权利。「警察很快就会来了，动作快一点。」权利，杀死中原的权利。「……你想报仇吧？去做啊，去杀死他。」夏野像在哄小孩一样，语气十分温柔。但是这番话的内容和语气截然不同，冷酷无比。我想起夏野在住谷庄说的话。——你很恨他吧？蛊惑人心的恶毒话语。——很想报仇吧？苍白的脸，颤抖的手，还有坚决的眼神。扣下扳机、用一颗子弹夺走我性命的男人此时性命垂危，只要轻轻一推便能致他于死地。中原已经失去意识，不会有任何抵抗、恳求、悲伤、愤怒。夏野雾姬捡起掉在陆桥上的六本《原罪系列》，露出阴险的笑容，接着转身离开陆桥。警察快来了，他们一定会把中原救下来。已经没有时间。一条人命掌握在一只狗的手上。我该怎么做？我想怎么做？我……* * *『……』我望着中原沾满血水和泪水的脸孔。杀害我的男人。被痛揍一顿、失去意识之后仍伸长双手，有如想捕捉什么。那是为了书。『……』我突然有一种连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我不讨厌中原。当殭尸吧。我的确恨他，不过也只是这样。如果仇恨非报不可，这世界必定永无宁日。……不对，我的理由没有这么伟大。我只是不在乎中原而已。无论他会一辈子坐牢还是有机会重见天日，都跟我无关。我不在乎中原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人生、今后有何际遇，只想好好过日子。干脆明天就把这个人忘了吧。这才是最高明的复仇方法，这样做最适当。我不确定中原在住谷庄说的那句道歉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想象。他一定很后悔吧，后悔犯下那件案子、后悔杀死我。因为不能向人吐露，只好把这些话告诉一只狗。我们喜欢同一个作家、同样身为读者，所以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既然清醒到有办法看书，并已尝到阅读的喜悦，今后一定不会再犯罪。因为犯了罪就不能看书，这种约束力比什么都大。所以，这样便已足够。再烦恼中原的事实在太累，剩下的交给警察处理即可。我已经死了，但还是得活下去。无论死活，我做的事都一样，所以是活是死都差不了多少。所以，结束吧。我没有更多的期望。与其烦恼这些，不如想想明天出版的书还比较有意思。这是读者的格调、读者的自傲吧？『……哈哈。』轻松多了。既然已做出结论，事情就很简单。我只要依照我的风格，继续看书过活。帅气也好、懦弱也好，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回去吧。回去看书。回到我崇拜的作家身边，回去过我的新生活。* * *我使劲把中原拉下来以后，稿纸飘落到我的脚边。『……这样不行。』我捡起稿纸。那是夏野丢给中原的《淫欲》原稿，得把这个带走才行。别去看，别去看……我朝着站在陆桥边的夏野走去。「……为什么？」她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那张脸是怎么回事？真有趣。『喂，你忘了东西，把它丢在这里太可怜啦。』即使是作废的原稿，也有可能从中诞生出绝世杰作，还是得好好保管。「为什么！」夏野突然爆发。我从未看过她这么气愤的模样。「为什么？那家伙杀了你耶！你去报仇啊！杀死他啊！不是很简单吗？只要轻轻一推就好啦！又没有犯法！谁都没办法制裁你！去杀死他啊！」『你、你干嘛啊？』她突然对我大吼，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照办。『还说这个干嘛？事情都过去了。』「才没有过去！」不，已经过去了。对我来说事情已经结束，你不需要耿耿于怀吧？我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说没关系，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话说回来，你有必要生气吗？「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你应该很恨他才对啊！你是被他杀死的耶！我是这么……」『我不是还活着吗？』「啊？就凭这副模样？你现在是狗耶！变得这么凄惨，你还敢说自己活着？」……是啊，就是这样。我能用这副模样活下来，一定是靠着奇迹加上巧合加上幸运加上老天爷心血来潮，机率低到接近天文数字。可是，我的确活下来了。活着、烦恼、思考，然后接受。可别轻易否定我的决心。『如果我真的杀死他就完了。』「你在说什么？」『要是我真的动手，一定没办法再看书。』「想看就看啊！要多少书我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所以……」『我才不要看那种东西。』「干嘛不看！」『我还不至于爱书爱到泯灭人性的地步，你别再多说啦。』「明明只是一只狗！」狗和人相对咆哮。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互相怒吼。看在旁人眼中一定觉得很不真实，像是在演喜剧似的。因为其他人只能听见我发出狗吠，和我对吼的夏野却那么激动。这种人狗互骂的场面还真是难得一见。但我停不下来。因为留着这个心结便无法继续前进。我要把想说的话、非说不可的话全都说出来。『我才不要杀他，我也不恨他，更不会报仇！』「骗人！你怎么可能不恨他？别想骗我！」『我没有骗人，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因为她可以读出我的心。她一定知道我这番话里没有半点虚假。话虽如此，我的想法还是传不到她的心中。「够了！既然你不动手，我自己来！」夏野打断我的话，更强硬、更激动地叫道。「杀死你的那个人，让你救活的我来解决！」她的长发乱舞，全身颤抖地大吼。「你不恨他？是啊，你没有理由恨他。虽然是中原下的手，但动机是我造成的，你等于是被我杀死！我打从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反正是我害死你的！所以我自己报仇就好！」看着夏野疯狂大吼的模样，我终于明白。啊，原来如此。我是为了保护夏野而死，夏野一定很愧疚吧。即使她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还是牢牢记着有人为了保护她而死。真是令我吃惊。看她平时不露情感，其实还是很有人性嘛。即使她在作家生涯中累积再多经验，看到别人为自己送命还是没办法无动于衷。大概是吼叫耗费太多力量，夏野虚弱地站着不动。「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脚步虚浮，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剽悍。「为什么要救我？要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你就不会……」夏野一改先前的狂态低声说道，像是第一次被父母责骂的幼童。这是我造成的。我不后悔在清阳茶店选择那种行动，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事，因为会死的搞不好是夏野，但是我的行动一直在折磨夏野，所以必须负起责任。『不是的！这不是你害的！』「是我害的！要是我那时候没有顾着写作，你就不会死！」无论我怎么说，夏野都不听。『不是的！听我说啦！那是因为……』「没错！就是这样！全都是我害的！」她捣着耳朵用力摇头，不肯听我说话。唉，真烦，这女人实在太固执。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责任、擅自解释，还一意孤行。乍看之下好像很坚强，其实只是因为无法信赖任何人，才会过着那么孤独的生活，所以我必须支持她、劝阻她、引导她、陪伴她。即使言语可以沟通、想法可以交流，最根本的地方还是不同。真是麻烦透顶。不过，人不就是这样吗？争吵、冲突、分离。即使如此，还是追求着未来的某些东西，这就是人啊。决。如果可以用书打她也不错，不过我只能靠这个身体、全副身心。『吃我这招吧！蠢猪！』我对她骂道，接着后脚全力弹跳，毫不留情地从下往上猛撞过去。这种攻击连熊都打得到。夏野受到的冲击超乎我的预料。「呜！」平时的她一定能轻松躲开我的攻击，但她现在心乱如麻，所以真的被我打中了。我继续咆哮。『你别再说话！』秋山忍的书一向新奇多变、充满希望，一次又一次给予我勇气。是她让我知道在这个充满辛酸的世界里还是有美丽耀眼的东西，在我死去的时候，也是她的理想拯救了我，我对她只有无尽的感激。所以拜托你，别怀疑自己的正义。因为你拯救了我，这件事做得再正确不过。夏野被我撞得脚步踉跄，脸色显得更加痛苦。但我绝不会就此罢休。『不要罗里罗唆的！不要再说话！不要用这么简单的手段描述别人的想法！你应该知道吧！使用文字写作吧！你可是作家耶！是哭闹的小孩看了都会噤声的秋山忍耶！你去写吧，去写啊！写给我看啊！』「！」『不要把你的想法硬塞给我！不要擅自帮我决定该怎么做！就算变成狗，我还是我！不要利用我帮你赎罪！』我不断狂吠，也只能狂吠。『为什么要救你？我哪知道！混账！你自己也说过不是每件事都有理由啊！』「……我才没说过。」『你说过！绝对说过！别小看读者！就算你没有亲口说过，书里也有写过！』「……我的书？」『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所谓的看书，是作者和读者之间一对一的决斗。作者总是担心读者的评价，读者也得一直接受作者的挑战，我可是以性命和她相搏、以灵魂和她激荡过无数次的人，所以我很清楚。秋山忍的想法、夏野雾姬的想法，全都在我心中。所以我不接受她这种窝囊样。书像是反映出作家心灵的镜子，能显现出作家的灵魂。既然如此，我要照着那面镜子的显像把她拉回来。因为我认为……这是读者唯一能回报作者的方式。『所以、所以……所以别再哭啦！』「……咦？」脸颊上沾着泪水，夏野哭了。她用双手摸脸，好像此时才发现。从未在我面前哭过的她，现在竟然泪流满面。就像是春天的融雪。「呜、呜……」一旦发现便停不下来。「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放声大哭，溃堤的哭声响彻新稻叶大陆桥。这是夏野雾姬从没展现过的真正样貌。她已接收到我的想法吗？已接收到我从她身上得到的想法吗？已经接收到读者的想法吗？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 * *「呜……呜……」夏野好不容易哭完时，天空已染上暮色。这段时间我一直趴在她的脚边。总而言之，我真是一只忠狗。「……」不过夏野的样子还是有点怪。『怎么回事？身体还会痛吗？难道是因为我刚才撞的那一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道歉！拜托不要处罚我！』夏野不知为何按着胸口。不过，我想我的心脏一定跳得比她还快。刚才我因为情绪激动而大放厥词，说不定马上要上演豪华处罚秀。要是那样我就死定了，因为我已经吼道全身无力，现在只能任人宰割。「不是啦，呃，那个，嗯……」夏野扭扭捏捏地撇过头。呃，这是什么反应？我又该回以什么反应？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如果再乱说话，一定会发展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最好打方法是忽视。「呃……对了！住谷庄！你的房门没关上吧？」『那还不快回去！』现在没那个闲工夫忽视她！我的宝贝书本面临大危机啊！我拔腿就跑，夏野随后追来。她的脸上还留着泪痕，而且满脸通红。她不时朝我瞄来，接着望向上方，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急忙转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这是在搞什么？夏野突然停下脚步。「如果剖开你的胸膛，是不是能理解这种心情呢？」她没头没脑地说着歌词般的话语，同时从皮套里慢慢抽出剪刀。「好，试试看吧！」她抓着剪刀朝我冲来。『哇！剪刀女来啦！』有东西追着我！难以形容的东西！「等、等一下！」『怎么能等啊！』「喂，越喜欢一个人就越想欺负他吧？对吗？」『干嘛突然跟我讨论起小学生的心态？我想大概是吧！所以把剪刀收起来！立刻收起来！』「是啊！所以这是正当行为，嗯！」『那你干嘛追着我！很恐怖耶！』虽然恐怖，我却放下心中的大石。这样比较好，只要不提我有性命危险的话。「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写得出新书！」『是吗？我只觉得自己快要到新世界旅行！』嗯，算了，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样最好……是吧？抓着银剪刀逼近的夏野，全力奔逃的我。这种理所当然的情境让我感到好怀念。我会觉得这种情境理所当然一定是病了，而且我正面临生死关头，绝不可能有半点愉快的心情，可是，这样不也很好吗？应该是吧？就当作是这样，别想太多。被夕阳染成橘色的满天暮云下，一人一狗奔驰于新稻叶的大街。* * *我没命地跑回住谷庄。虽然只是短短几百公尺的距离，我却觉得像是跑完全程马拉松。身为罪魁祸首的夏野帮我收拾塞满信箱的广告传单。好歹我也是这里的管理员。我们把中原带走的书放回一〇一号。中原待过的房间里留着我的钱包，看来夏野的推理确实无误。钥匙、学生证、本田书店的集点卡也找回来了，如果能再用这张卡集点我会更开心。总之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唔……还是换个锁比较好吧？』「没人回来这种破烂的公寓。」『少啰唆！如果书被偷了怎么办！那些书像我的孩子一样耶！』「孩、孩子？」夏野似乎大受惊吓。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她好像很害怕。难得有这种好机会，我得多说一些。『对，住谷庄里大概有十万本书，全都是我的孩子！』总觉得她好像突然转性。「一个接一个生，总共十万次……如果生五胞胎也要两万次……」她越讲越离奇。「第一次就跟狗是不是有点……」说到这里，她甚至抱着头蹲下，像乌龟一样缩着身体不动。这家伙不行了，谁快来救救她。「更重要的应该是尺寸问题吧？」我看着不断自言自语的夏野，突然心生一念。哎呀？说不定我现在可以畅所欲言呢？大人！时机到了！宣泄平日压力的时刻来临啦！『喂！洗衣板！』「唔……凭着我的柔软筋骨应该没问题吧……」『洗衣板！洗衣板！洗～衣～板～～～』还能挑战下去吗？这种感觉好刺激！闯过这一关便能拿到一百万！「体位应该是背后位吧？」『你这残暴的洗衣板魔王！哈哈哈！我军大获全胜！』

第一卷 第五章 打狗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