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章

八平的高中生活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一切都顺遂极了。铃音偶尔会来叫他起床，到了学校，还有佳乃会找他聊天。虽然刚认识时，佳乃的古怪性格让他觉得恐怖，但习惯了以后，跟她聊天其实很快乐。游乐园事件后，他也交到一些男生的朋友。这些都是他在国中时无法想像的，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还是会发生「摸女生胸部」或「把头采进女生裙底」等各种恋爱喜剧现象，不过他长久锻链下来的肌肉和意志力，都达到了压制的作用。铃音和佳乃的胸部他各摸过一次。不过铃音只说了句「唔！这次就饶了你，下次你给我小心点！」就原谅他了。而佳乃则是说了「呵呵呵……我们之间爱的证明，又多了一个了！」这种话。她的反应恐怖多了。（最近和香月说话的时间变少了呢。）在学校里，身边总是圉着朋友。虽然午休的时候，他会为了和香月说话而到屋顶上去……但这么做她又会不高兴。（何必顾虑我啊！）香月极力避免八平以她为重，而忽略跟朋友的交往。因为八平和她说话时的模样，在旁人眼中怎么看都是个怪人。「哎呀，我们走了啦。」即使八平这么说，好不容易能在屋顶上和香月独处了，她的反应也都意兴阑珊的。八平半刻意地拒绝同学的邀约，每个午休都到屋顶上，和爱理不理的香月一起吃便当。「……」香月瞄着八平塞满煎蛋卷而鼓胀的脸颊。（……这个笨蛋！）居然有男生会把幽灵看得比朋友重要。明明回到家，就可以尽情地说话了啊！（可是……）她心里又有一部分，因为他的心意而感到开心。平常下课，看八平和朋友闲聊时……总会有股可怕的孤寂感袭向香月。她回想起遇到八平之前——没有人看得到自己时的那份孤独。对八平而言，就算自己不在身边，他还是可以笑得很开心。和国中时截然不同。然而……只要牵扯到自己，就会被当作怪人，落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呀！八平应该很清楚才对，却一直这么在意着自己……国三的某一天，他这么说了：「我……呃、就是、我好像、喜欢上、香月了！」八平恐怕现在还喜欢着自己吧？若真是这样，喜欢上这样的自己，八平能够幸福吗？就旁人的眼光来看，他就像是爱上了自己的妄想吧！八平现在才高一，有很多谈恋爱的机会。他身边有不少虽然有点古怪，伹充满魅力的女孩子。（……）香月下定决心，对刚吃完便当的八平说：「八平啊！」「嗯？」因为香月很久没有主动跟他说话了，八平很高兴地开口问：「怎么啦？」只见香月正襟危坐着。「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八平察觉到严肃的气氛，也正经了起来。「怎么了？」「今天晚上，我希望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原来是这里啊！」香月带八平去的地方，原来是赏花会场。八平从今年春天才搬到葛西市，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里位在一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在灯笼映照下的樱花，虽然已经不是最盛开的时候了，但还是吸引了许多前来观赏的游客。也有不少喝了酒而大声喧闹的人。八平把手机放在耳边，慢慢地走着。香月大概会像平常一样，飘在空中跟着他吧……「呃！？」没想到香月就在八平身旁，像在走路般移动着身子。当然实际上香月是微微飘离地面的。她露出调皮的笑容，撩了撩黑色的长发。「怎么了，八平？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八平很想故意说个什么让香月吐槽，不过……「嗯，你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女孩子，害我心怦怦跳。」「……呵呵！那这样如何啊？」香月突然勾起了他的手臂。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让八平的脸上一直灿着笑容。和他擦身而过的情侣们纷纷投以悲哀的眼神……然而八平毫不在意。虽然你们看不见，不过我可是带了个超可爱的女孩子喔！他实在很想这么大叫。香月为了看起来真的像勾着手而大费苦心，稍微没抓好速度，两个人的手臂就会交叠在一起。八平看着她拚命的模样：心里觉得好温暖。不过他是个别扭的人。「你干么不像往年一样，飞近一点看？」「我想用和你一样高的视线赏花。」香月在遇到八平之前也赏过樱。当然，那些樱花很美……不过看到来赏花的人兴高采烈的模样，更觉得寂寞，而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会场。遇到八平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伴，就彷佛世界都不一样了。而且，今年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就像个普通的女孩子。香月想要好好记住眼前的景象。在今后被无尽黑暗包围的日子里……她要好好回忆起这一刻。而八平不知道香月的打算，一直都兴奋不已。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收起手机。香月瞪大了双眼说：「为什么！？这样经过的人会用异样的眼神看你的……」「嗯，这样是有点难为情啦！」话一说完，身旁立刻有名男子惊讶地盯着八平。「你都特地像普通女孩一样走在我身边了，我也要好好回应你才行。」「……八平。」「不管在旁人眼中我多么悲哀可笑……只要你一个人理解我就够了。」香月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突然问，又露出顽皮的笑容说：「……呵呵，要是等一下遇到铃音或佳乃，你也要保持一个人约会的模样吗？」「……什么！？……那、那当然啊！」「你迟疑了一下喔……那如果我在她们面前跟你搭话，你会回答我吗？」「……当然罗……」八平声音愈来愈小。香月吐了吐舌头后又接着说：「要是我说『人家想要舌吻』，你会在她们面前跟我舌吻吗？」「唔！」八平试着想像自己在铃音她们面前，一个人模拟舌吻的模样。太不堪了！恐怕至今为止累积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遭到一顿暴拳吧！「很抱歉，这个我办不到……」「不用担心，你只要假装是喝醉了神志不清，铃音会原谅你的。」「她可是学生会长欸！？」他们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四处走着，发现有好几处摊贩在营业。「八平，要不要吃点什么？」八平点点头，香月却说了意想不到的话。「我在这里等你，你也要顺便买我的份喔！」「……？」八平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朝摊贩走去。他买了日式炒面和章鱼烧回来，两个人一起找了张椅子坐下。当然，香月还是只是装装样子。八平把炒面放在香月旁边。「抱歉，我不能吃。」「……这我知道啦！」八平终于忍不住吐了槽。香月露出「你也看一下气氛好不好！」的眼神瞪着他。「炒面和章鱼烧我都不太敢吃。」……原来是这种理由啊！香月今天似乎想当个普通的女孩子。不过，她没办法吃东西。「如果你不介意，我的份也给你吃吧！」八平跟着扯下去。「这样啊，抱歉！我不知道你不敢吃……那你要吃什么？我去买给你！」八平指着其他摊贩，有糖渍苹果和刨冰等等。香月一脸拘谨地说：「在这么脏乱的地方卖的食物，我不敢吃！」「原来是因为这样不敢吃！？你干么装作讨人厌的千金大小姐啊！」「……呃，这个好像不好—有点偏离今天的主题『普通的女孩子』。」接着她又说了声「乱说话真是抱歉」后，朝摊贩的方向微微鞫躬，红着脸说：「……其、其实我想要『啊～』地喂八平吃东西！」「你、你到底想干么啊！」「不过我没办法……」香月低垂着头。八平拚命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让香月喂他吃东西……突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样做的话，看起来就会很像一回事呢……）但万一被谁看见了，恐怕会去报警吧！连现在都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哎呀，豁出去了！）八平牵着香月走到赏花会场的角落，因为有点昏暗，所以他用手机的光线照着地面。「唔，这样刚刚好呢……」八平指着高约十五公分、直径约三十公分的一片平坦大岩石说：「你坐在这里。」香月照着他说的，准备像刚刚一样假装坐下来……「不是这样。你要跪坐着，脚藏在大石头后面。」香月好不容易弄懂他的意思，稍微调整了姿势，让大腿前端和石头表面重叠。两个人看着自己像笨蛋一样的举动，不禁笑了出来。她又装出刚刚千金大小姐的模样。「真是的，悲哀的小老百姓！来吧，你就在我的大腿上，像狗一样吃了炒面吧！」「是！谢谢您！」八平欣喜地把炒面放在香月的大腿上，照着她的指示把脸凑近装炒面的盒子，开始吃了起来。那幅构图看起来就像是香月在喂八平吃东西。不过要是客观地看八平，会觉得他的人生大概完蛋了吧！有个少年在会场阴暗的角落，像只狗一样开心地吃着放在石块上的炒面，任谁看了都会想报警。不过本人却……（哇，感觉真的很像香月实体化了呢……）隔着浴衣，也能看得出香月的大腿有多柔嫩。再抬头一看，是香月丰满的胸部和迷人的笑脸。（想报警就尽管去吧！只有今天的回忆，是任谁也无法破坏的！）他像个男子汉一样做好觉悟，奋力地吃着妙面。他把炒面吃个精光，连盒子的角落都舔得干干净净。幸福地吃完炒面后，八平对香月说：「请问，香月大人？」「嗯？」香月歪着头。「那个啊……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是否能让我躺在您的膝盖上呢？」「是、是无所谓，不过我……」香月还没说完，八平就大喊：「好的，您说了算！」接着推开炒面的盒子，朝着香月的大腿向后一躺。随着叩咚一声，八平眼睛泛出泪光。「喂欸欸欸！？你还好吧！？」「你、你的大腿看起来非常柔软，我就忘了里头是大石头了……」「你还真是个笨蛋！」香月说着，轻轻地把手放在八平的头上。「八平，我们要不要找个比较软的东西来代替大石头……？」「哪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啊？」「橡胶之类的？」「这里哪有这种东西啊！」「可是我的大腿才没有那么硬咧！我可不想被八平误会了……」看着有点羞赧的香月，八平说：「我才没误会呢！你的大腿就像天使一样柔滑，我才不想被橡胶之类的东西破坏我的想像。与其这样，还不如用石头比较好！」「……唔！」八平抬头看着香月。只见在巨大胸脯的另一头，香月的脸颊一片绯红，黑亮的长发从肩口垂落，落在八平的胸口上消失不见。真的好美啊！「从这里望过去的风景真的是太棒了……」饱足和安心，让他的意识逐渐朦胧。「八平，你就放心地睡吧，我会守着你的。」「……嗯嗯，感觉好安心喔……」「……」确认了八平睡着了之后，香月用手轻轻擦拭着眼角。「……我怎么会……」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过了一分钟左右……她用仍然湿润的双眼看着四周。远处的樱花，葛西市的夜景，以及……八平。（我不会忘记的。）香月就这样一直望着八平熟睡的脸庞。当八平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十点了。「哇，都这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坐起身。赏花的游客好像都走光了，灯笼也熄了，四周只剩一片寂静。「八平啊！」香月仍跪坐着，用很严肃的表情看着他。「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你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八平看到她坚定的眼神，便点了点头表示答应。接下来，她带八平前往的地方，是半个月前才去过的九鬼山。那个有石造鸟居的……牛崎神社。参拜道从鸟居开始延伸而出，另一头是神社的主殿。「来这里要做什么啊？」八平不再像上次那么害怕了。不过香月脸上露出十分认真的神色……刚刚来这里的路上，就算八平开了玩笑，她的反应也都很冷淡。他看着香月，发现她望着鸟居，看起来有些悲伤。上次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这种反应。「来吧，八平，我们走！」说完，她便穿过鸟居。上次她还很害怕呢……这次却没有半点犹豫。八平用手电筒照亮着参拜道，紧跟在香月后头。『我来过这儿……不是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之后，而是更久以前。』他想起香月之前说的话。「……！」八平急忙跑上前，赶上香月。她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八平？」「呃，我们还是不要再往前了，很恐怖欸！」「……呵呵，八平还真胆小！」「是啊，我胆子很小！所以你不要离开我，陪在我身边！」香月却不发一语地继续往前走。（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八平心中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追了过去。在参拜道的尽头，有栋小小的木造建筑……应该就是主殿了。看起来完全没有人管理，处处是腐朽和崩坏的痕迹。半夜来这种地方……仿佛闯入某个不知名的异界而迷途失所。「……香月，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啊？」从她的手心一穿而过。饱心里悔恨交加。为什么没办法像那个时候，紧紧地握住香月的手呢！他只好挡在香月面前。他心里有个念头：不能让香月看这栋建筑物！「你到底是怎么了啦！」「……我想起来了。」「嗄？」「我终于能够消失了。」「……你、你到底在说什么！？」香月稍微远离八平。「没时间了，我就简要地跟你说吧！」「你说没时间是……」「总之你听我说！」她强硬的口气，让八平沉默了下来。听香月说，她是江户时代下级武士的女儿。当时在这一带，葛西川年年泛滥成灾。为了防洪，便筑起了堤防。而祈愿工程成功的仪式中，必须将人柱葬入水中，作为献给神明的活祭品。此外，人柱必须是年轻貌美的女孩。香月家相当贫困，她的父亲被高额的赏金给吸引，决定牺牲自己的女儿。「什么……！？」八平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着。「你、你是人柱……活生生地被丢进河里……」虽然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多少猜想得到……香月点点头，继续说：「……而我，今天就要消失了。」「嗄！？」「因为我的愿望实现了。」「愿望……」「就是和喜欢的男生，在刚刚的高地上赏花。」香月生前似乎有喜欢的男孩子。他们彼此约定……当樱花盛开的时候，要一起去那儿赏花。然而，就在花开之前……在三月时，香月就被当作人柱牺牲了。也因为这份怨念，她化身成现在的模样。「咦……你喜欢我吗！？但你之前还拒绝我的告白哩……」「因为就算和我交往，你也没有办法得到幸福啊！」「不要擅自决定这种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啊！如果真的和你交往，一定会更快乐的！」「可是……我没有肉体，除了你也没有人看得见我，这样的我……」八平紧握双手，奋力大叫：「那么，我就找出让你实体化的方法！我们相识那天，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你的确实体化了呀！一定有什么方法的……」香月抿着双唇。八平就是这样的男孩子，他逐一克服了恋爱喜剧现象，以坚强的意志力来贯彻目标。但是，倘若这次的目标，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呢？要是穷尽一生心力，也无法让香月实体化呢？八平的人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那份心力若耗费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必定能有所成就吧……（八平，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更必须早点离开你。）香月努力地微笑，向八平展开双手。「你不愿意抱抱我吗？」要怎么抱你呢……这么残忍的话，八平说不出口。他举起手作势要抱香月。「呵呵，明明触碰不到，但却感觉很舒服呢！」「……是啊，的确很棒！你的头发总是这么细致漂亮，我真想摸摸看呢！」「……八平，你能不能闭上眼睛？」「……为什么？」「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请求了。」「……你不是幽灵吗！」八平虚弱地吐了槽。既然是一生唯一的请求，他也不好拒绝。他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香月离开他的怀抱，望着保持着拥抱姿势的八平。「……」她轻轻地把自己的唇瓣贴上八平的双唇。当然他并没有察觉。（要是在这个时候能实体化的话该有多好！）她诅咒着让自己变成这副德行的力量。（……不对，毕竟至少也让我遇见了这家伙呀！）让变成这样的自己，也能与人相爱。（这就够了。）她拚命说服自己，手却忍不住紧紧抓着左胸，彷佛揪紧了心脏般。止不住的泪水不断地从她脸颊上滑落。但她甚至不知道，这泪水究竟会落向何处。她绕到八平的身后，从双脚开始渐渐没入地面，直到颈部以下都隐没不见的瞬间……「我真的很开心。」「……香月？」「再见了。」「！？」他急忙转过身来。就在那一瞬间……香月整个人都没入地底消失了。她听见从地面上传来八平的呼喊。「香月！」八平奋力地嘶吼，心脏以惊人的频率跳动着。（……不见了……吗？）笨蛋！那个大笨蛋！八平发了狂似地拔腿狂奔，树枝刮过脸庞也不觉得痛。他深入草丛，寻找任何跟香月有关的线索。在这个地方，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他甚至闯进主殿，甸匐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搜索香月的踪迹。想当然尔……他一无所获。牛崎神社和香月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藉此充作消失的舞台。香月从以前开始就打定主意，等八平交到很多朋友，就要从他面前消失。然而，唯一的问题是，她并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消失。如果无法消失在世界上……就只好一直隐身躲起来了。她无法离开八平超过二十公尺，只能藏匿在就近的辽蔽物里，直到八平死去为止。她为了让八平相信她是「消失」了，就编造了人柱少女的故事。被父母卖掉、跟恋人相约赏花等等，都是乡土史料中记载的故事。香月在遇见八平之前曾在图书馆里读过，才会知道这些事的。为了让八平相信人柱少女＝香月，她之前就先带八平来这座神社，还假装想起了什么，刺激八平的联想。到了早晨，八平也不去上学，不断地呼喊着香月的名字，持续毫无意义的搜寻。（……）香月在尽可能远离八平的地方，悄悄把脸露出地面。她不断地听见八平呼唤自己的声音。她好几次差点忍不住现身，不过直到他死去为止的几十年间……她都必须忍耐下去。不管他和谁相爱、和谁结婚，她都必须在一旁静静地守候他。

第一卷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