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虚幻又永久的哀愁

放学后，文香在社办里写古文的作业。

很难得的，除了文香之外，社办里没有其他人了。

平常一起写作业的历跟莉亚，因为有想要买的书，所以都已经回家了。

作业内容是要把古文翻成现代文，但文香一直写不出来。

为什么明明是日文却需要字典呢？

自从开始看轻小说了之后，她懂的字汇虽然增加了，但相对地古文好像更看不懂了。

有很多字眼跟现在所用的意思根本不一样，对于现代语的知识反而绊手绊脚的。

大惊失色，欲防无力，足站不起，跌落小川，惊呼「*猫又来也，猫又来也。」家家户户点松火来见，原是熟识僧侣。「这究竟如何？」从川中抱起，连歌赠品之扇与小盒等怀中之物皆入水。（译注：日文猫又是指老猫怪。）

（「*这究竟如何。」……这究竟如何……这究竟如何……可怕的螃蟹？）（译注：日文『这究竟如何』KOWAIKANI和『可怕的螃蟹』同音。）

因为有可怕的螃蟹出现，「呀啊！有可怕的螃蟹出现了！」所以才会吓一跳的吗？一定是这样子的。

根据文香的翻译，这一段是在山里被老猫怪追逐跳入河川里的画面，所以有螃蟹出现也不奇怪。

「……被老猫怪追，又被螃蟹袭击，这个人也真辛苦耶……」

一篇短短的文章里就有老猫怪又有螃蟹，唐突也该有个分寸吧。

她虽然喜欢有如云霄飞车般展开的作品，但老实说，这个作品她觉得并不好。

就在这时候，社办的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竹田。

「嗨。」

「学长好。」

面对轻松打招呼的竹田，文香的脸有点发热。

竹田在文香对面坐下。

文香的脸又更热了一点。

这时，竹田的视线转移到桌上打开的古语字典。

「……古文的作业吗？」

「是的，好难喔。」

「我记得你很讨厌现代文吧。」

「学、学长怎么会知道？」

她有点讶异地问道。

「之前听美笑说的。」

……话说回来，之前曾经在社办里讨论过大家讨厌的科目，那时候竹田并不在。

「……学长是听浅羽学姐讲的吗？」

「嗯嗯。」

「……」

文香又再度看向教科书。

完全都看不懂。

「你也讨厌古文吗？」

「现代文章都看不懂了，哪有可能看得懂以前的文章啊？」

「为、为什么生气啊？」

竹田的表情有点困惑。

「唔……我没有生气。」

文香嘟着嘴巴说道。

然后，她又看向教科书。

竹田从包包里拿出一本书开始看。

「…………………………」

啪沙……安静的社办里回荡着竹田翻书的声音。

「……………」

……………无法集中精神。

本来就已经搞不懂了，现在因为无法集中精神，就更不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译哪个地方。

笔记本上写着「可怕的螃蟹出来了」。

……螃蟹到底是在哪个部分出现的呢？

文香看看笔记本，又看看教科书。

她的头慢慢地上下摇动，最后，眼皮渐渐合上。

视野渐渐变窄——

啪！

「——？」

突然有声音响起，文香惊讶地抬起头。

好像是竹田拍了手。

幸好有这么一声，文香才醒了过来。

「谢谢你，学长。」

「……看来你好像陷入苦战了耶。」

竹田感到有点有趣地说道。

「大苦战啊……古文的文章为什么跟现代文会不一样呢？」

「……深山里有老猫怪啊……啊啊，这我去年做过……」

竹田从另一侧看著文香的教科书，很怀念地说道。

他的脸突然靠近文香，让文香吓了一跳。

「徒然草是七百年前的文章了吧。徒然草是七百年，枕草子跟源氏物语可是千年以上，经过这么多年，意思当然会改变啊。」

「唔……知道是知道啦。」

文香的眼神看起来很爱困，喃喃说道。

这时……

「啊，话说回来。」

「嗯？」

「之前做的那个国语题目。」

「……怎么了吗？」

竹田打从心底很不情愿地皱着一张脸。

他一点也不愿回想起被三个学妹的作文搞到差点昏倒的事情。

「反正时代改变意义也会不同，那记住原来正确的意思也没什么意义啊。」

「……」

竹田思考了一下文香的话。

「……嗯嗯，的确，语言的意义会依着时间流逝而变化，如果被误用的意义有愈来愈多人使用，就有可能会代替原来的意义。」

「『同情人总有一天会有好报』那句话吗？」

误用——同情帮不了一个人。

本来的意思是——同情人对人好，有一天自己也会有好报。

「嗯嗯，还有『大材小用』也是。」

误用——不够能力处理应付事情。

本来的意思是——能力太强，所负责的工作太简单。

「语言基本上并不是艺术品，而是要传达意思的『道具』，为了让语言在世界上更为流通……也就是说，身为道具，实用的当然才是主流。语言学上所谓的『正确的语言』并不存在，实际上，『正确的语言』这句话本身就不正确了。」

「是喔。」

文香一脸意外。

她本来以为竹田是更执着于语言正确性的人。

「大概之前的那个『必须』，以后就会有字典写说是『全部』的意思吧。『解决问题』或是『确信犯』这种字眼，有一天误用的意义，也许会被当成是正式意义也不奇怪。本来指的是『介意小事情』这种负面意义的『执着』，现在居然理所当然地变成『不妥协』这种积极意义，就像是有些字典上记载的那样。」

「那『萌』这个字呢？」

文香突然想到。

「……萌……这老实说我不知道。流通性很广，总有一天也许会记载吧。不过，因为很难具体说明，我想到时候各个字典应该都会有不同的解释吧。」

竹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微妙。

「……总而言之，语言基本上是会变化的。」

文香思考了一下。

「……也就是说，语言只要可以通就好啦，所以就算考国语也不需要思考地太缜密吧。」

「不，我不这么认为。」

「？」

文香不解地歪着头，竹田说道：

「正因为语言是跟着时间变化的东西，所以为了要防止这样的变化——正确来说，我觉得应该要好好地掌握住语言原来的意思，还有它现在广泛流通的意义。」

「为什么呢？」

觉得有些矛盾的文香还是不懂，竹田冷淡地说：

「语言是道具。如果同样的语言由不同的人使用，意思就会不一样，那不是就很不方便吗？难得有这个人类所拥有的方便工具，如果任由其发霉、生锈、分裂而不保养的话，就是自己弄坏了道具，这样是不合理的吧。」

「也就是说，为了让道具可以使用久一点，要好好保养的意思吗？」

「嗯。」

竹田点点头。

「『语言是会变化的，所以没必要去记原来的意思，只要可以通就好了』的这种想法，基本上我是同意的。只不过『可以通就好』这句话讲得容易，语言要照着自己的意图去传递给对方知道，其实是很困难的。」

「……」

「语言是很困难的。就算双方有『这句话是这个意思』的共通理解，使用的场面、语气、表情还有跟对方的关系，都会影响语感。就算是知道意思的语言，都不保证一定会依照自己的意图传递给对方知道了，更何况要是对方跟自己之间，如果对语言的意义认知不同的话，那就更无法传递了。」

「……我懂。」

文香严肃地说道。

「还有呢——」

竹田看向文香的教科书。

「跟现在不同的时代所写出来的美好小说、美好诗句，一旦不被了解的话，那真的……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呢。」

竹田有些害羞地说道。

——言语是道具，要防止变化才合理。

明明是讲得如此斩钉截铁的人，但现在的发言却是如此的感伤呢。文香心想。

文香盯着竹田看。

竹田有点微妙的尴尬，视线游移着。

这时，他看到桌角有片『机动战士钢弹00（第二季）』DVD。

那是樱野绫的私人物品。

「……哀愁。」竹田无端地喃喃说道。

「啊？」

文香不解地歪着头。

「没什么，我是说那个钢弹的主题曲是『*虚幻又永久的哀愁』……」（编注：原名为「儚くも永久のカナッ」。）

「学长喜欢钢弹吗？」

被女生这么认真一问，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竹田有点脸红。

「……没有讨厌钢弹的男生啦。」

竹田大胆断言。

「是吗？」

「嗯嗯……算了，我跟钢弹的事先摆在一旁，我们来谈谈『虚幻又永久的哀愁』吧。」

「那是很悲伤吗？」

文香问着打马虎眼的竹田。

「现在你说的『悲伤』，写成汉字的话，就是悲剧里的『悲』吧。」

「是啊。」

「可是『虚幻又永久的哀愁』里的『哀愁（カナッ）』是古语，并不是悲伤的意思。」

「啊？」

「……『カナッ』这个字以前指的是『爱』……不是悲剧的悲，而是写成『爱』。」

「写成爱却念成哀吗？」

文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几乎可以说是相反的意思呢。」

「嗯嗯。」

「那，也可以说是虚幻又永久的爱啰。」

「嗯嗯，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可是本来『哀愁』这个字眼就不只有『爱』这个意思，还有楚楚可怜的可爱，包含现在所说的『悲伤』、凄切、『强烈的撼动人心』等等意思。是因为现在只使用悲伤的这个含意，所以汉字也改变了。只是呢，我觉得要用哀愁这个字眼的话，那『虚幻又永久的哀愁』就不是『虚幻又永久的爱』也不是『虚幻又永久的悲伤』，而就只是『虚幻又永久的哀愁』而已。」

「……」

文香一直看着竹田。

竹田的脸有点红，视线又在游移。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爱不爱的话讲太多了，所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还有讲出『永久』这个字眼也让我有点丢脸。」

竹田小声地回答。

「嗯，反正就是这个感觉。总而言之，语言是很困难的。古文有名的就是『风趣』跟『感叹』最难了。」

「……」

竹田本来打算结束话题，但文香还是一直看着他。

「什、什么事啊？」

竹田有点尴尬地问道。

「……」

文香没有回答，还是一直看着他，竹田顿时心神不定地手足无措起来。

「啊。」

整整三十秒的奇怪沉默之后，文香突然说道。

「什、什么事？」

文香呵呵呵地笑着。

竹田吓了一跳。

「的确，学习语言是很重要的事呢。」

文香突然很感慨地说道。

「物部？」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胸口有点刺痛，小鹿乱撞的，脸有时候会稍微变热，暖呼呼的。这种要说是『眷恋』又不太对，『怜爱』又有点装腔作势，我不太喜欢。『喜欢』这个字是没错，但这一个字好像又不能代表一切，『尊敬』是有一点，但不全是这个意思，『倾慕』好像也不太一样，要说『亲近』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就这样，我最近有点困扰。」

「？？？」

文香淡淡地说道，但竹田的表情却是愈来愈讶异。

「我终于知道了。」

「什么……？」

文香嘴巴稍微张开，眼睛眯眯的，两颊微红，面对竹田温柔地微笑着说：

「我觉得我对学长的感觉是哀愁（カナッ）。」

竹田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睁大了眼睛。

几秒钟后，他的脑袋里终于把『哀愁』换成了『爱』。

「啊？什么，啥？」

文香直盯着困惑、狼狈的竹田看，淡淡地说道：

「对学长的感觉是哀愁……这句话可以共通理解吧。考量到使用的场面、语气、表情，跟对方之间的关系——请正确地了解我想要传达的意思。」

竹田整整僵硬了三十秒钟——咕噜，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有传达到吗？」

「……也、也就是说。」

竹田勉强地挤出话。

「……呃、呃呃……考量到使用的场面、语气、表情、跟对方之间的关系，还有文脉、气氛、感觉，整体综合思考玩味之后，我所得到的结论……也、也就是说，我喜欢你所以我们交往吧，请问您是这样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竹田居然用起了敬语。

「要交往吗？……怎么样。」

「很*遗憾吗？」（译注：日文『很遗憾』IKAN，音同『怎样』。）

竹田吐槽了。

「学长搞错了，是怎么样。」

文香淡淡地订正。

「仔细想想，我没想过交往的事情，所以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也许会很开心吧。」

「等、等一下，时间暂停。」

竹田手足无措地满脸通红。

这跟他平常话多，喜欢开言语玩笑的样子完全不同，文香觉得他这样又有另一番哀愁的感觉。

「啊，呃呃，那个……什么啊……」

「是。」

「呃呃…………」

「……………」

文香盯着竹田看。

竹田也瞄了一下文香，但只要四目相接他就会看向别处。

「……呃呃，那个……让我考虑一下。」

「我知道了。」

文香微笑了。

然后……

「我是第一次告白，超紧张的耶。」

文香微笑的脸颊泛红，看起来还挺美艳的，这让竹田的心跳又加速了。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像逃难似的离开了社办。

第三卷 虚幻又永久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