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十话黑梨花间章

我很讨厌祸太。不过我自己也是祸太，无白的祸太，这么说来，我应该也讨厌自己。我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初，与其他祸太一起在兽人之国中生活时，我受够了他们。我有着独特的能力——只要握住对方的手，就能进行读心，如果和对方相处久了，即使不用握手，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心声……这种能力，对祸太也同样有效。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充斥着恶意，都渴望着杀戮和战斗……但是，我也听得到，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哭。不是那种女孩般的细细啜泣，也不是那种不可自拔的失声痛哭……而是一种，丝毫不顾及他人，毫无保留的嚎啕大哭。他们一边痛哭着、哀嚎着……又一边打着、杀着、战斗着………他们向别人施以恶意，但结果却是让他们内心的伤口被撕扯得越来越大。终日沉浸在这样的环境里，让我的耳膜刺得生疼……所以我讨厌祸太，讨厌这群凶神恶煞……却又不知道自己内心在哭的人。但我也是祸太……说不定，我也是自己讨厌的这种人。在终日不曾停息的哀嚎与痛哭声中，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还以为，我的结局就是在这和昏暗天空一样看不到尽头的日子中，一点一点被折磨到疯掉。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的命运改变了。无行的祸太，那是祸太中唯一一个不愿伤害他人、温柔又强大的祸太，他突然在精灵国度之中叛逃了——但结果可想而知，他很快就在其他祸太的追杀下丧命了……拜此所赐，我对这群祸太的厌恶更加重了几分。不过在这件事之后，为了预防再发生这种有人向周边国家叛逃的事件，祸太们决定利用国内的商会暗中干涉周边的国家——能够读心，又善于交涉的我，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奥贡商会的高层，从那个充斥着哀嚎与痛哭声的圣所中逃了出来。但我并没有就此得到解脱。为了监管与联络，与我一同进入商会的还有另一个祸太——空谷，就算是在祸太之中，这个家伙也是最不正常的一个，他内心的嘶嚎声远比其他祸太要悲怆刺耳，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对所有人都抱有强烈的杀意，甚至……连作为同伴的我，也不例外。其实除了空谷，这个商会里的每一个工人，都在隐隐啜泣着，不算剧烈，但很嘈杂。无法忍受……却也无法逃避，在这样漫长到不见尽头的……刺耳的时间里，我沉沦了。机械地执行着上级的命令，去利用我的美貌、利用我的口舌、利用我的手段……一点一点的，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商人们逼入绝境……让他们一败涂地，让他们家破人亡，让他们——变得和祸太一样，哀嚎着，痛哭着。终于，渐渐地，我再也不觉得空谷的心声有多么刺耳……大概是因为我的心，已经和其他祸太们一样了吧……这样也好，只要习惯这嘈杂而黑暗的环境，只要习惯了，我也一定能从这坎坷的命运中感受到一丝幸福吧。终有一天，我是能够习惯伤痛，苦尽甘来，能够解脱，能够幸福……我一直这么坚信着。直到我遇见了这个叫做哈达维的少年。他的内心，没有那种刺耳的哭声，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欲望，似乎只要能安稳的生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孩子，我见过不少，他们的心声温柔祥和，和那些令人生厌的祸太完全不同……我喜欢这样的人，所以从不会为难他们……但是……这个少年，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任务的原因，我对他使用了读心能力，获悉了他的过去……这个少年，和我一样来自于不同的世界，也一样遭受了苦难，只是……他的苦难，实在太过肤浅，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谈情说爱时的一些小挫折而已，和我，和空谷，和祸太们不堪的过去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未曾经历过任何苦难的少年，却体验着我可能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的幸福。凭什么？为什么得到幸福的是这个什么都未曾经历过的小鬼？为什么不是无论在哪个世界都饱受痛苦的我？如果我需要在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经历无数痛苦后才能得到的幸福，别人随随便便就能得到，那我经历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更让我失去理智的，是这个少年明明什么都没有经历，他的内心却还一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拿着那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小挫折，叫嚣着自己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自以为深谙人心的我，却被自身的嗜虐心所蒙蔽了。我想要破坏掉这个孩子……不是把他交给那些上级祸太，而是把他攥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的，夺走他的恋人，毁掉他的希望，摧垮他的感情……让他失去所有幸福，让他的内心和祸太一样发出刺耳的痛哭……变成对我言听计从的傀儡，遗忘掉你的一切，忘掉你微不足道的过去，忘掉好友间的把酒言欢，忘掉你钟爱的那道菜肴的美味，忘掉你恋人的笑容和气味，忘掉你的豪情壮志，也忘掉你撕心裂肺的这个夜晚。把你的幸福忘得干干净净，如此，对你我来说，都是大解脱。……直到那道身影，拦在我和空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输了。过程无需赘述，就结果来说，我从伏都教手中的棋子，变成了这个少年手中的棋子，被迫和他一起踏上旅途。严寒、饥饿、颠簸、病痛……这种旅途要比商会生活痛苦太多了……不过我却有些喜欢上了这些日子。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耳边最安然的一段时光。再没有那些哀嚎痛哭的心声在耳边回荡，最多只有毫无防备的鼾声和悠然的马嘶……即使经历了那样的遭遇，少年的内心也从没有过哀嚎和痛哭，似乎总有一股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虽然他对我之前的行为耿耿于怀，一直冷眼相待，但在他思考盗取解药的方法时，也会同时考虑成功之后后要怎么帮助我重新回到伏都教中……呵呵……其实我觉得根本不会有这种皆大欢喜的方法，不过看着他为了绞尽脑汁愁眉苦脸的样子倒也不错。无论何时哈达维都会充满希望、盲目自信——至少那时，我还这么相信着。安然的生活总是会让人失去警惕……我是祸太，而哈达维是打败第二福音的人……这趟旅途注定会有变故，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我却直到被第三福音贯穿身体时才意识到。剧痛和猩红一瞬间剥取了我的五感，扭曲的世界中，我感受到有人把棉花用力按在我的伤口上，从车上跳下去应付敌人……我想拉住他，手臂却因伤势做不出动作。痛苦顿时被剧烈的不安感取代——我无法想象，万一他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不测，我又要如何迎接未来的命运……实际上，哈达维要比我想象得可靠的多，说来也是，相处这么久，我应该明白的，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打败的人……遭遇不测的，反倒是我。马匹突然发出一声悲鸣，连着马车一起倾翻，木质的车板压住了我的左腿……当我迈动另一条腿试图挣脱出来的时候，脚被绊了一下，几近摔倒，就算用手指扣着路面上的沟壑石子拉动身子，虽然勉强从车板下脱离，但泥土和石子却扎进了手指，有几片旅途中疏于修剪的指甲被整个掀掉，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也重新崩开……但这些，我都已经无暇顾及。一个精灵女孩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清楚，她绝不是为救助我而来……“祸太小姐，我作为这个国度的王女，对你施以制裁——玩弄人心的、无白的祸太啊，就用你的罪行，作为对你的审判吧，既然你热衷于把他人奴役为麻木的棋子，那我也把你变成我手中的棋子吧……”手中的棋子。可……可是，哈达维……我是**纵的！我是没办法的！我只是颗棋子罢了！所以……所以我应该是没有错的！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也是，这次……这次会攻击你也是……我会这么做，都是被他人操纵的……所以我没有错……我是不会道歉的……我……我听到了，那已经听了无数遍的，人类内心的哭声。我这才意识到，哈达维并不是我想的那种能永远保持着希望的人……倒不如说，之前那副坚定的样子，都是靠着他不停地自欺欺人才能勉强维持出来的一丝自信强撑着。而现在，就连这副自欺欺人也终于到了破灭的时候——无论他再怎么强撑着，内心深处也已经开始承认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崩坏了……这不是之前那种精力憔悴的虚脱，而是从根本上的、生理上的……过于沉重的伤害，摧垮了他的身体，那绝非是短期内可以愈合的伤势——他已经没有参与到战斗中的能力了。对于为了拯救别人而踏上旅途的少年来说，无法战斗，就意味着注定要败北……所以，他还要强撑着，露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但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在商会的行动也是……会攻击你也是……我都是被他们操纵的……为什么要冲我发脾气……是其他祸太命令我做的啊！是这两个精灵操纵我的啊！这些根本不是我的错……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也……我也在想办法帮你啊……我是不会道歉的……错的是你才对……我都已经明白你的痛苦了，你也应该理解我才对啊！而且，也不一定要全把担子压在自己身上……我也会帮你的……虽然我也不怎么厉害，但是我也是有着独特力量的祸太，如果只是从这个国度脱身的话，我一定能帮到你的……然后，我们就两不相欠，谁也不用和谁道歉，赶快解决掉这一切，就……和以前一样，这一次，命运还是没有给我哪怕一丝的青睐。宫商……我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能力，但她是上级祸太这个事实本身就能打破我的一切幻想。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殷红再一次在少年的身体上扩散开来。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会回去的……我会回到伏都教的……求求你……宫商到最后消失，都没有正视过我一眼——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一文不值……他要面临的危机、要面对的敌人、要迎接的命运……在他的前路上，我起不到任何作用。我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饥饿感涌上心头：我在渴求着鲜血……渴求着……吸食人类的鲜血……是因为那两个精灵的王血造成的吗……吸血鬼……我会变成为了那种为血液失去心智的怪物吗？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啃咬在了少年的伤口上，不受控制地**着……铁锈味的液体漫入我的胃中，继而浸入我的灵魂……就在我即将堕入地狱的前一刻，我反而看清了自己。那些冲动，颤抖，尖叫，撕咬，乃至最终的食欲，都不过是假象，我渴望、追逐的是另一种东西，对于能看透人心的我来说……我追求的……是一种不可捉摸的联系。对我来说，只要是人与人的联系，我一切都看得清楚……我看得穿人的喜恶，也看得穿人的感情，对于我来说，改变与他人间的联系就如同加减法一样简单……心怀贪念之人，给他金币即可；心怀色欲之人，露出肌肤即可；心怀杀意之人，送他猎物即可……我不需要像那些常人，用什么感谢、道歉之类的低效率的语言来调节联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竟然如此简单，只要输入指令，就能得到反馈……但是现在，相比这种简单高效的加减法，我大概是……对另一种无法把握的联系着迷了吧。不知道他喜好什么，不知道他厌恶什么，不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事会加深这种联系还是会破坏我们的关系……它是一切情感中最无影无形，难以把持，无从寻觅的，肉体的欲望与它相比平庸无聊。我无法描述这种未知的乐趣，也无法描述我在他的鲜血中感受到的激情，那哪怕最轻微的触摸带来的颤栗，都让我哭泣。不要死——我的耳边不知何时回荡起声音，身体中对血的饥渴荡然无存。我讨厌祸太……真的很讨厌……但只有现在，我觉得自己能成为祸太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是祸太，所以才有能力救他。我拔出了祸太刀，扎进了自己的身体……把我的鲜血吸入血槽，把血槽里的血送到他的体内……无数次无数次……对鲜血的欲望在我体内复苏，想要舔舐血槽中的鲜血……但现在的我不会输给这欲望。他比我更需要这些血……在充斥着上级祸太和福音的这个国度里，我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要救他……他睁开了眼……他会感谢我吗？还是会不好意思地……“你知道我的血型吗？”我愣住了。我忘了重要的事，险些会害死他……所以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他打我，也是我自作自受……但是……但是……我没想到……他哭了。不是之前的啜泣，是撕心裂肺，是号啕大哭……他连嗓音都无法发出……这一次，他丧失的不只是战斗能力，连维持正常生活的能力都已经不存在了，以这个状态落入了上级祸太的手中，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了。他开始踹我，不停地踹我，不停地打我……不停地哭……一边打一边哭。这样子很眼熟不是吗？不就像是祸太一样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明明之前连一句抱歉都说不出口，可现在我却像发了疯一样道歉……

第三卷 第十话 黑梨花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