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不曾再造访老师家。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这很像是在计划完美无缺的犯罪,或是悄悄替人办惊喜生日派对的感觉。而我的情感,究竟又是偏向何者呢?</p><p>在日期变成隔天的时刻,我来到老师家。面对一星期不见的我,老师仍以相当自然的态度迎接我入内,并没有责备我深夜来访的行为。这就是老师。</p><p>比起在半夜现身的我,老师似乎更在意我手上那叠厚厚的纸张。这或许是小说家的天性吧。</p><p>“无论如何,我都想让老师读一下这个。请你稍微翻翻,如果觉得无聊的话,随时都可以放弃继续看。”</p><p>“……怎么?你今天感觉又是个拚命三郎耶。难道你想当小说家吗,小梓?”</p><p>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嗓音这么说之后,老师翻开了第一页。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感觉胸口彷佛被紧紧掐住,好像会这样直接死去。</p><p>那天,没能越过的那道防线、没能成为追悼用音乐的平交道警钟,此刻就在这里重现。不要紧的──我在心中轻喃。现在面对的人是那个遥川悠真,是他的话一定能察觉到,不可能不会察觉。</p><p>读完几页之后,老师的脸色变了。</p><p>“这个──”</p><p>听到老师短短道出的两个字,我随即开口接话。</p><p>“我试着写了一篇小说。因为很憧憬老师,所以自己也想……”</p><p>老师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应该很清楚我曾在这个房间里做过的事。愈堆愈高的笔记本、以原子笔连绵写下的虚幻执着、疯狂的憧憬,最后形成的结晶便是眼前这个东西。</p><p>“老师拯救了我。”</p><p>“我没有。”</p><p>曾几何时听过相同的回答。</p><p>那或许只是老师的一时兴起。他或许只是把我当成宠物在疼爱。尽管如此,我仍擅自涌现被救赎的感觉。</p><p>“老师确实拯救了我。就算没有自觉,你仍拯救了许许多多人。”</p><p>老师不发一语,只是继续往下翻。</p><p>就某方面而言,我的第一篇小说是非常有遥川悠真风格的一篇小说。欠缺了某种东西的两人,在相遇后让彼此得到救赎,是十分正统的爱情小说,但品质想必完全比不上老师编织出来的故事就是了。</p><p>尽管如此,我仍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憧憬和焦躁。这是深爱着老师笔下故事的人所完成的、真真正正的一封情书──这样的描述,听起来甜美到几乎让我想哭。</p><p>老师淡淡地阅读我写的小说。看到这样的他,我不禁屏息。内脏彷佛被人掏出来的羞耻感,以及熊熊燃烧的亢奋感混杂在一起。</p><p>在这之后,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老师完全没休息,一口气将我的小说看到最后。但我完全无法判读他脸上的表情。</p><p>我轻轻碰触了老师的手,就像过去某天睡在他身旁的时候那样。啊啊,可是,这么做的话,会不会把我的神从高处拉下来呢?尽管如此,我仍无法收回那只碰触他的手,而老师也没有把我的手挥开。他的手一如往常,有着不冷不热的温度。因为碰触过的手太少了,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普通情况。</p><p>不曾被爱过的人,以班门弄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情,会不会很奇怪呢?在完成这种作品后,我才涌现这样的想法。和老师相遇时的记忆,成了灼烧我的烙印。</p><p>老师以昏沉的眼神望向我,令我想要移开视线。这么做或许是错的,然而,我还是得让自己的信仰回归正轨才行。</p><p>“我非常、非常喜欢老师的小说。无论是《远方之海》、《星象考察》、《泪湿的夜》或是那些不完整的故事片段,我全都喜欢。是老师教会我创作的乐趣……我想,因为憧憬老师而像这样开始写小说的人,应该会愈来愈多,也会有人以此为自己的生存动力。”</p><p>这番话真切到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p><p>我被老师的小说拯救,被他那天对我道出的一句话拯救。既然这样,我的话语或许也有改变什么的能力──我是这么想的。眼神黯淡的老师,现在确实看着我,我接下了他的视线,企图乘胜追击似地继续往下说:</p><p>“……老师的小说,是能够拯救他人的东西。”</p><p>下一刻,老师脸上浮现了久违的温和笑容。这个瞬间,我变得无法呼吸。</p><p>“谢谢你,小梓。”</p><p>老师轻声开口。</p><p>“……我都没发现呢。原来,你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这么大了啊。”</p><p>他以百感交集──说得厚颜无耻一点,又或许是百般怜爱──的语气这么说。像是成功驱除了附在身上的恶灵,老师带着温和的笑容,再次望向我写的小说。那是我的执着、我的祈祷。</p><p>“那个,老师,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睡好吗?因为我……一写完这篇小说,就马上冲过来了,但时间实在有点尴尬……”</p><p>“……你是小孩子吗?”</p><p>尽管说出来的话语很冷淡,老师的语气却异常温柔。</p><p>“……说得也是。我困了。我们一起睡吧。”</p><p>“对啊,我们去睡吧。一觉醒来之后,一切必定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p><p>我从老师手中抢过那叠原稿,并将它扔在地上。熟知卧房位置的我,牵起老师的手前进。过去,在某个下着雨的夜晚打开的那个房间,包含床铺在内的摆设,全都一如往常。唯一改变的,大概只有搁在床旁的安眠药瓶子。</p><p>“不要紧的,老师。你一定不要紧。”</p><p>一起躺上床后,我再次重复这几句话。</p><p>我不记得老师当下回了什么。也或许,他其实一句话都没有说。</p><p>然而,我仍陷入高度的满足之中。我天真地相信,光是老师的一句谢谢,就能让幸福快乐的结局自动找上门来。</p><p>变化确实出现了。我的误会也跟着增长。</p><p>老师将窗帘拉开,主动整理房里的垃圾,也不再因为饮酒过度而呕吐。尽管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但这类有助于提升生活品质的行为,让老师每天的日子变得截然不同。他慢慢开始正常摄取三餐,气色也稍微变好了。</p><p>这样的变化,让我打从心底开心。因为,这不就是小说剧情般的发展吗?在过去被小说家拯救的女孩,现在反过来拯救他。只看故事大纲的话,想必会是一段佳话;就算看过里头的细节,也不会觉得太糟糕。应该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美满的结局吧。</p><p>这样的念头或许很愚蠢,但看到老师露出久违的笑容时,我真心有了“我想结束这一切”的想法。我渴望在那个当下结束这一切。想让所有的不幸在那一刻画下休止符,让老师停留在“即将以小说家的身分重生”这个阶段。</p><p>“老师,你已经不要紧了对吧?”</p><p>看着老师懒洋洋打扫的背影,我向他确认似地问道。</p><p>“不要紧,我都已经跟编辑联络过了。”</p><p>“真的吗?”</p><p>“真的啊。在你去上学的时候,我也去跟对方开会讨论过了。”</p><p>“这么说来,你的鞋子感觉有点脏,所以应该是真的喽。”</p><p>“拜托你别这样啦。”</p><p>我们一起把大包大包的垃圾扔掉,在变干净的房间里久违地一起看了电影。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提姆•罗斯,在倾斜的甲板上弹着钢琴。</p><p>老师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振作了起来,也频繁地和编辑见面。虽然依旧得仰赖安眠药才能入睡,但他已经不再过度饮酒,也比较有多余的心力和我相处。遥川悠真是真的不要紧了。</p><p>不过,我不会代替老师开门收件,也不会擅自打开他的包裹。在这个房间里,我只是一名不存在的人物。曾几何时的嫉妒向下扎根,最后孕育出致命的偏差。</p><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