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桐生一 二十岁 其一

<p>不是我爱好黑暗。</p>

<p>而是黑暗无法抑制地爱上了我。</p>

<p>——摘自《神所放弃的计划书(Reverse Cruz Record)》</p>

<p>一年前。</p>

<p>“大学退学了。离家出走了。所以让我住你这吧。”</p>

<p>这是和阔别两年的一再会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高中毕业后日渐疏远的他，不知道吹的是哪阵风，现在正站在我居住的公寓的门前。</p>

<p>我连门都忘了关，当场愣住了。两人之间，只有狂风暴雨敲打屋檐的声音回响着。</p>

<p>呃……刚刚那个三段论是怎么回事？住，住我这？</p>

<p>我重新审视起一的脸。</p>

<p>黑色的头发。</p>

<p>黑色的双眼。</p>

<p>稍微戴歪的黑色圆框太阳镜，不禁让人怀疑戴着有什么意义。</p>

<p>黑色的大衣，中二力相当的高。</p>

<p>……这家伙还是穿得这么一身黑啊，我想着。</p>

<p>虽然自高中开始他就是这么一个爱黑的男人，但今天的一格外的黑。</p>

<p>他浑身湿透了，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嘀嗒嘀嗒地往下淌水。看来他好像是在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没打伞直接走到这的。</p>

<p>有种颜色叫做“润湿乌鸦羽毛的颜色”。</p>

<p>本来这个词应该是形容女性美丽的长发，然而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他，却很适合用这个词来形容。</p>

<p>明明全身散发出一种如同恶魔般妖异的气场，却被冰冷的雨滴打的瑟瑟发抖。</p>

<p>“先，先进来吧！你冲个澡！”</p>

<p>我实在于心不忍，就干脆让他进来了。</p>

<p>如果有人问我“桐生一是个怎样的人”，我想我应该会回答“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的男人”。</p>

<p>虽然不算是自夸——虽然听上去有可能像是自夸，我高中时和他走得要比其他女生近多了。虽然我们只有高一时在同一个班级，但是我们共同在文艺部度过了三年。</p>

<p>就算如此——我还是读不懂他。</p>

<p>我时常感到一种越接近他就离他越远的异样感。</p>

<p>这有些像浓雾或者海市蜃楼。从远处眺望，还能够比较明晰地看到；可一接近，就把握不到庐山真面目了。</p>

<p>话虽如此，他却并不讨人嫌。他在女生之间应该算有人气的，男生和老师们对他的评价也都不错。</p>

<p>只不过，他的确是那种被人敬而远之的人。</p>

<p>“兴趣是‘观察人类’，座右铭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喜欢的颜色是‘鲜血喷薄而出之前鲜红血肉的刀伤’，七宗罪里最喜欢的是‘傲慢’，喜欢的迪奥爷是‘第六部’。”</p>

<p>在高中入学时的班会上，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p>

<p>……嗯，也不怪别人躲着他。那时候全班都傻了，教室里的气氛都不对起来。</p>

<p>然而——没有一个人笑他。他认真至极的口吻，有一种不允许失笑与嘲笑的压迫感。</p>

<p>而他在高中所选择的社团是——因为一个部员也没有剩下而濒临废部边缘的文艺部。</p>

<p>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我选择的社团也是文艺部。</p>

<p>在一冲澡的时候，我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大衣用毛巾擦过之后，挂在衣架上晾干。这么处理应该是正确的吧。</p>

<p>……以及碰到他的裤头了。男人的裤头原来长那样啊，前面还开着洞哦……</p>

<p>“浴，浴巾我放在洗衣机上面了！”</p>

<p>我脸颊火热，声音也有些尖细地对他喊道，然后不等他回话就从更衣处跑了出来。</p>

<p>面向学生出租的两卧一厨公寓房，房龄接近十年。</p>

<p>浴室和卫生间是分开的（这点绝对不能退让）。</p>

<p>进了大学之后开始独自生活，之后两年的时间都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p>

<p>虽然我不记得有告诉一我的住址，不过据他所说</p>

<p>“你去年不是给我记过贺年卡吗？我就记住了。”</p>

<p>……顺便一提，一他没给我回信。当时我都受到了打击（我可是连手绘都画上了啊），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p>

<p>我走回三坪的房间，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把放在桌子上的杂志和课本全都塞进包里，晾干的内衣和衣服都收进衣柜。</p>

<p>然后从房间一角抄出粘毛滚筒，在地毯上来回滚动。</p>

<p>正当我一心一意地清理地面的时候，放在桌子上的镜子映入了眼帘。那是一面小小的化妆镜，今天早上用过之后，就一直忘收起来了。</p>

<p>镜子里照出了我的脸。</p>

<p>紧紧闭着一只眼睛的脸。</p>

<p>“喂，一十三。”</p>

<p>“吓！”</p>

<p>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叫了起来。</p>

<p>“有什么能穿的吗？”</p>

<p>“哎……？什么穿的——啊！”</p>

<p>我回过头，一时语塞。</p>

<p>映入我一只眼的眼帘中的——是只在腰间缠了一条毛巾的一。</p>

<p>上半身裸露在外，肌肤泛着红，身上还飘着阵阵的水蒸气。身材纤瘦却出乎意料地有肌肉，腹肌也漂亮地分了块。</p>

<p>好健美的上半身——不对！</p>

<p>“为，为，为，为什么光着上半身啊！给我穿衣服去啦！”</p>

<p>我没顾得上顾虑四邻就大叫起来。</p>

<p>呜……脸变得好热。比碰到他裤头的时候还要热。</p>

<p>“啊？你不是都洗了吗，我没穿的啊。”</p>

<p>唔……说来也是，我忘了给一准备他穿的衣服了。光顾着想去收晾在屋里的内衣，没想到这块儿。</p>

<p>“那，那你就披大衣不就好啦！我不就晾在那了嘛！”</p>

<p>“全裸穿大衣，那不是变态吗。”</p>

<p>他叹了口气说道。虽然脸因为刚洗过澡而显得红彤彤的，但态度依然保持着冷静。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自顾自地慌了起来，真是令人烦躁……</p>

<p>“话说啊，不过是裸露上半身而已唧唧歪歪个什么，也就十岁以前的这种反应可爱不是？</p>

<p>“～～！……你，你等下，我找件运动衫来。”</p>

<p>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立柜里翻找。</p>

<p>平常心平常心，没问题没问题，就当那是自己爸爸裸着上半身……就这么想东想西的时候，不小心把内衣的抽屉打开了。</p>

<p>完了，我干嘛这么紧张啦……</p>

<p>我想想，之前买的运动衫是在这下面第二个抽屉——</p>

<p>“嗬，内裤是这么收进柜子里的啊，感觉跟高级巧克力似的。”</p>

<p>“！”</p>

<p>我使劲把运动衫丢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背后的半裸男人脸上。</p>

<p>虽然是女式的运动衫，不过是均码，所以纤瘦的他也能穿得下。不过袖子和裤腿都要短上一些，看上去就跟七分袖七分裤似的。</p>

<p>“衣服我都挂在干衣机上了，晾一晚上应该就能穿了。”</p>

<p>我边说着，边端来茶包泡的茶。一说了句“谢谢”，然后接过茶杯。</p>

<p>“真怀念啊，像这样喝你泡的茶。在文艺部的时候可是每天都喝你泡的呢。”</p>

<p>“那是因为一你根本不去泡吧。”</p>

<p>“我是想喝你泡的茶啊。”他边说着，便啜了一口茶。“嗯，好喝，看来技术没减退啊。”</p>

<p>“这就是市面上卖的茶包，谁来泡不都一样。”</p>

<p>“咔咔。”</p>

<p>干瘪的，独特的笑声。</p>

<p>这点还真是没变啊，我想。</p>

<p>他和我明明是阔别两年再次相会，却好像昨天就和我一起玩过一样地向我说话。结果，我也感觉时间好像倒退回了高中时代一样。</p>

<p>回到了我还只有十几岁的那些日子。</p>

<p>回到了我还并非大</p><p>人的那些日子。</p>

<p>“啊，对了对了。说起文艺部啊，今年我妹妹也进了和我们一样的高中。”</p>

<p>“泉光高中？”</p>

<p>“对。”</p>

<p>“是嘛，真是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呢。”</p>

<p>我随口说出了“命中注定”四个字。女生这种生物，都喜欢在这种时候没什么特别意义地使用这个词。可他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p>

<p>“是啊，没错。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如同棺椁般紧锁的命运内测循环着。”</p>

<p>然后他嘴角上扬，凶恶地嗤笑了起来。</p>

<p>……真是没变啊，我想。看来一的中二倾向，和高中时代别无二致。虽然看到他那大衣和太阳镜的时候我就明白了。</p>

<p>“虽然没问过她要进哪个社团，不过她说不定也会进文艺部呢。毕竟那家伙和我不一样，不怎么擅长运动啊。”</p>

<p>“是嘛——”</p>

<p>你们真是不像啊——这句话刚到了嗓子边，又被我吞了下去。</p>

<p>虽然具体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和他妹妹只有一半血缘关系。</p>

<p>桐生一。姓氏是桐生。</p>

<p>而他原本所在的那一家，姓氏叫神崎。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姓神崎。我们谈到的妹妹，当然也是姓神崎的。</p>

<p>可是，他却一直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就算被他人报以奇异的目光，却依然毫不动摇。</p>

<p>如同在反抗这世界一般——坚持着自我。</p>

<p>“啊……不过她估计正在气头上吧。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她还把我一通血骂呢……”</p>

<p>他尴尬地说道，挠了挠脸颊。</p>

<p>“……我说，一。”</p>

<p>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下定决心问道。</p>

<p>“到底，发生什么了？”</p>

<p>“……………”</p>

<p>一他什么也没有说，视线落向了地板。沉默降临，气氛也沉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感觉时间的流淌都变慢了下来。</p>

<p>在漫长的沉默之后。</p>

<p>“一十三。”</p>

<p>他盯着我的眼睛，叫出我的名字。</p>

<p>“能不能先什么也别问，放我一段时间？”</p>

<p>真挚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我。毕竟他是个眼神锐利，眼力过人的男人，这么认真地盯着我，让我有些害怕，还有些……呃，害羞。</p>

<p>“嗯，好呀。”</p>

<p>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连我自己都有几分惊讶。</p>

<p>哎呀，还真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啊，斋藤一十三。</p>

<p>说到底，我似乎还是为能与一再会而感到高兴。</p>

<p>然后——还对他能来依靠自己的事实感到了欣喜。</p>

<p>晚上我睡床，他睡沙发。</p>

<p>一看来是累了，一躺下去就立刻睡着了。</p>

<p>……这里姑且是女生的家，多少有点紧张感好不好啊。唉，感觉一个人在那瞎紧张的自己蠢得要死。</p>

<p>虽然心里还是感觉有些怪怪的，我还是帮他盖上了毛巾被。</p>

<p>然后我爬上床，把被子拉到头顶。好啦，睡觉睡觉。明天第一节还有课呢，要早早地睡。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p>

<p>“…………”</p>

<p>谁睡得着啦。</p>

<p>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着。这可是孤男寡女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啊？不紧张才有问题吧。</p>

<p>我摸向心口，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p>

<p>悸动不停。我不由得妄想起万一他在我睡着的瞬间扑过来怎么办，紧接着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厌恶之中。</p>

<p>“……呜呜～～”</p>

<p>我边呻吟着边在床上滚来滚去，然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向沙发那边瞧。</p>

<p>一熟睡得令人火大。我本想在他脸上涂鸦，不过事后会很可怕，还是算了吧。</p>

<p>注视着他的睡脸，我不禁回忆起了高中时代。</p>

<p>我轻轻抚摸紧闭的那只眼，弯曲手指，轻轻地挠了挠眼皮。</p>

<p>失去光芒的眼睛，似乎有了微微的刺痛。</p>

<p>我从床上爬起来，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饰品盒，打开盖子。</p>

<p>放在里面的是——一幅黑皮眼罩。</p>

<p>明显并非用于医疗目的，而是用于装扮的眼罩。</p>

<p>这是我和一的回忆之物。虽然我觉得他不把这个太当回事，不过我擅自把这副眼罩当做回忆，而细心保管了下来。</p>

<p>我把它拿在手上审视，脑海中古老的相册就自动打开了。</p>

<p>相册里面，是高一时的我。</p>

<p>那时的我，还对无比讨厌桐生一这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