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章

耸立在丸之内的黑色玻璃帷幕大楼──澪初次造访的那天便对它一见钟情，甚至觉得有种命中注定感的吉原不动产总公司大楼。一穿过正面入口的两扇玻璃门，便可看见挑高约莫十楼的入口大厅。这个非日常的空间在许多意义上都撼动了访客的心。一个半月前，在最终面试上挫折得几乎是哭着穿过这座入口大厅的澪，很快地就用怀念的心情仰望挑高的天花板，大口深呼吸。这个宽阔得几乎可以容纳一栋大楼的空间，有人褒扬它富丽堂皇，也有人批评它铺张浪费。顺带一提，澪的感想是后者。把这个宽广得浪费的空间改建成办公室，应该可以用很高的金额出租吧？这个庶民感十足的想法不管来几次都不曾动摇。不仅如此，这个空间明明宽阔得惊人，空调管理却无可挑剔。正值酷暑的盛夏七月，外面的气温和湿度只要稍微走动就会使人汗流浃背，入口大厅却充满沁人心脾的凉气，将在室外蓄积的不快指数一扫而空。──这就是超巨大企业的神乎其技啊！澪仔细抚平容易翘起的自然卷，笔直走向总机柜台。在柜台，一名美得宛如人偶的女子，用完美无缺的笑容向澪点头问候。「那个！我叫新垣澪！今天下午四点预约了要参加适性审查！」澪活力十足地说明来意，递出事先收到的邀请函，总机小姐说了「请稍候」，看向邀请函。──总觉得要应征上这里的总机小姐，比要成为偶像还难……总机小姐微微低头的瞬间，如绢的发丝飘然垂落。她至今遇过的吉原不动产总机小姐个个都美若天仙，但今天的又更胜一筹，澪不禁震慑于她的美貌。然而，那完美的容貌在确认邀请函的瞬间稍稍变了脸色。澪不禁瞪大双眼，心脏因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而紧张得揪紧。这个让人觉得即使大厅发生暴动也不会皱一下眉的女子，居然会明显地表露出情绪，而且还是非常不悦的表情。「……那么，我直接带您到会场。」「咦？啊，好的。」之前总机小姐都是指示电梯楼层，这次的总机小姐却站起来走到澪的身旁。澪紧张地抬头仰望总机小姐。虽说是穿着高跟鞋，但总机小姐的身材高挑有如模特儿，相较之下，身高只有一百五十三公分的澪跟总机小姐站在一起，感觉有些无地自容。──总觉得每次来这个地方，我都不断在抬头看人……不管澪自卑的情绪，总机小姐伴随着高跟鞋喀喀的声响走向电梯，按下箭头指向下方的按钮。──向下……？总机位于一楼，也就是说他们将前往地下楼层。这是澪第一次去地下楼层，至今的面试都是在楼层引导上写着「访客用会议室」的十一楼举行，每次搭乘沿着大厅墙壁并列的透明电梯时，她都有一种兴奋得仿佛在搭游乐设施的感觉。话说回来，澪甚至不知道有地下楼层存在，仔细一看，会发现四座电梯中，只有最右边电梯的停留楼层有显示地下楼层。「地下室也有办公室啊……」澪好奇得忍不住开口询问，总机小姐用完美无缺的笑容回答她：「是的，地下室有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澪惊讶得瞪大双眼，但总机小姐没有再多说明。澪顿时感到一抹不安。说起来，总机小姐需要特地为她带路的理由应该屈指可数。也就是说，目的地位于很难找到的地方吧？不过，这栋大楼是规模数一数二的不动产公司「吉原不动产」的总公司大楼，其建筑构造应该经过极为精密的计算才对。总机小姐一瞬间露出的表情与亲自带路，仅有一个位于地下楼层的部门，再加上只有一台会停留地下楼层的电梯。微小的异样感在心里逐渐累积，最后，前往地下楼层的电梯来了。地下楼层比澪在吉原不动产大楼任何一处看见的景象都更为冷清。之前她去过几次的十一楼会议室楼层人来人往，穿着时髦的男女抱着笔记型电脑在站立式会议空间谈天说笑，然而，这个地下楼层的气氛完全不同。走出电梯后，眼前是一条向左右延伸的灰色走道，以及灰色的墙壁；沉重的门扉排列得井然有序，每一扇门上都标示着流水号。门和墙壁上都没有可让人窥探每一个隔间内部的窗户。不过就算不特异去看，澪也能隐约察觉到里面没有人。──这个楼层好诡异……好像监狱……虽然这个想法很失礼，但这个空间毫无生气又冰冷，一旦认为它像监狱后，就再也想不到其他形容词。「这里全都是资料库。」总机小姐仿佛听见了澪的心声，适时地为她做简洁的说明。「资料库吗？原来如此……难怪都没有人。」看来地下楼层主要的用途似乎是做为资料库使用。这里不会受到紫外线照射，室温也很容易维持，以环境来说，的确再适合不过──那么，问题只有一个。澪不禁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液。「请问，我们要去哪里……」「到了，就是这里。」总机小姐走到走廊最深处，在一扇外观与资料库一模一样的门前停下脚步，对澪轻轻点头。澪还来不及发问，总机小姐便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原路离开。「等一下……」澪出声呼唤，但总机小姐没要回头的意思，她明明应该有听见自己的叫唤声。澪强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安，转身重新面对眼前这扇门。门上没有任何标示。虽然总机小姐说这里就是目的地，但澪实在提不起勇气敲门。──为什么是这么诡异的地方！是说参加适性审查的，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迟迟不敢敲门的手悬在半空中，澪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冷静下来思考后，澪想到自己还没有取得内定，也许吉原不动产是担心情报外泄，才把她叫来这个地方。虽然可以吐槽的地方很多，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可能性之中最积极正面的猜测。──好！澪终于下定决心。接着她握紧拳头，这时候──门忽然从内侧打开。「哇！」澪因为差点撞到而向后闪避，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迅速拉住她的手腕。那只手的触感与从手上传来的稍高体温，突然刺激了澪的记忆。她还来不及理解眼前情况，脑海中便抢先浮现在日本桥发生的事。「慢死了。」「对不起……咦……？」澪有一种既视感。那个懒洋洋地皱着眉头，粗暴地放开站稳的澪的手的人是──「长崎次郎！」「连『先生』两个字都不会加吗？」「先生！」应该已经抹去的记忆在澪的脑海中复苏──被诡异的面试官拉住手，差点从日本桥摔落河里的记忆，全都历历在目。ＵＳＢ和其他各式各样的记录媒体杂乱无章地摆在上头。澪最直接的感想是：「这间办公室好乱。」不可思议的是，乍看之下像仓库的地方，只是摆了办公桌和电脑，看起来就有办公室的感觉。「请、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来参加适性审查的……」「没错。」「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是我叫你来的。」澪惊讶得说不出话，同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也就是说，最终面试……」「是我让你通过的。」次郎语气平淡地说出让澪震惊不已的事实。没想到她最不想接近的人，似乎却是掌握她能否拿到内定的关键人物。次郎叫脑袋一片空白的澪在长桌旁的折叠椅坐下，接着自己在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一如往常以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这里是第六物件管理部的办公室。」「……这里是一个部门？」澪记得这个部门的名字。在最终面试上，次郎的名牌上写着「第六物件管理部部长」。澪很惊讶物件管理部居然多达六个，所以印象深刻。但没想到排到第六个，办公室竟会如此寒酸，澪不禁觉得失望。「物件管理部分为管理公司自有物件的第一物件管理部，管理中介物件的第二物件管理部……最后就是这个第六物件管理部。」「呃，名为第六物件管理部，却是第三个吗……？」「这里是需要特殊能力的部门，也就是所谓的『sith sense』。」「『sith sense』……？」「直译是『第六感』。」听到「sith sense」，澪想起的是一部以有阴阳眼的孩子为主角的知名恐怖电影。澪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那部电影时，还因为太可怕，看到一半就吓得不敢再看下去。也就是说，所谓的第六感是指──「也就是所谓的『灵异体质』。所以这个部门的名称才会是『第六』。」浮现在脑海中的恐怖单字结合次郎的说明，让澪感到绝望。被带到这间办公室后便混乱不已的思绪，终于逐渐掌握状况。「呃，那么所谓的适性审查是……」「如你所料，这是为了测试你的灵异体质所实施的审查。我已经知道你的灵感很强，而且你不仅可以看见，还能吸引鬼魂。但能不能善加运用这又另当别论。」「……」澪回想起在日本桥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她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和幻觉、强行逐出记忆的事，全是事实，而且她的灵感还受到次郎的青睐。澪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不禁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事？「呃，所以我能不能拿到吉原不动产的内定，取决于我毫无自觉的灵异体质……是这个意思吗……？」「没错。这个单位管理特殊的物件，也就是所谓的问题物件。问题有很多种，而第六必须负责调查有灵异问题的物件，并解决问题。」澪茫然听着次郎解释，心想这个男人在胡言乱语什么？在业界呼风唤雨的吉原不动产，居然设立了承认灵异现象的部门，还凭借灵感来进行调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次郎的表情丝毫不像在开玩笑。更何况以堂堂吉原不动产为了捉弄求职学生而撒的谎言来说，这也未免太过火。「呃，顺便问一下……这个部门的其他人……」「只有我。设立当初有几个成员，但是没多久都吓跑了。不适合这里的人留下来也没有意义。顺便告诉你，这个部门很新，才成立一年左右而已。」澪越听越混乱，最后决定停止思考。即使她的个性再少根筋，一时间也很难接受次郎所说的一切。因此澪在心里将选项简化到极限。说这一切太荒谬，转身离去，重新开始求职活动──或是不择手段，取得吉原不动产的内定。澪默默思考的期间，次郎不发一语。次郎虽然独自打理这个部门，看来却没有半点困扰的样子。这一定是个只靠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的部门。次郎沉着的态度让澪冷静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听起来很扯，但这里好歹是吉原不动产。澪静静站起来，老旧的折叠椅发出「嘎吱」的声音。「总之，我决定接受适性审查。」次郎将原本专注电脑萤幕的目光移到澪的身上，不发一语地看着她，仿佛在推敲她现在的心境。接着他缓缓起身，打开出入口的门，用目光催促澪出去。「要、要去哪里……？」「审查会场。你不要是接受审查吗？」「审查会场……？」「当然是『凶宅』啊。」「咦？等等……」次郎不理会心慌意乱的澪，径自走出办公室，在走廊快步走着。他们经过电梯，穿越无限延伸的资料库，最后来到一扇看起来格外沉重的门前。次郎不等澪追上便打开门，空气瞬间流入，水泥的味道微微掠过鼻子。眼前是停放了约莫二十辆轿车的停车场，其中大约有一半是黑色高级轿车。「原来地下室有停车场。」「这里是高层专用的停车场，公用车的停车场在地面上。原则上，公司禁止开车上班，所以知地道下停车场的人不多。」次郎边说边朝停车场深处走去，然后在一辆停在一堆高级轿车中显得相当突兀的老旧厢型车前停下脚步。「上车。」「咦？这是……」「第六的专用车。」「咦？你刚才不是说这里的停车场是高层专用的……」「反正空位很多，没关系。」换句话说，次郎似乎擅自使用这个停车场。澪苦笑着依照次郎的指示坐进副驾驶座。厢型车内部如同她的想象，不只单调，后车厢还和办公室一样，凌乱地塞满许多不明器材。次郎熟练地发动引擎，驾驶厢型车沿着停车场的斜坡向上驶去。从出口射入的强烈阳光对习惯地下室光线的眼睛太刺激，澪反射性地闭上双眼。即使紧闭双眼，夏日阳光的能量仍然强烈得可以穿过眼睑。澪一直无法张开眼睛，身体随着车身摇晃。再次张开双眼的时候，仿佛会被带领到一个未知世界的不安，让她的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随着车身摇晃约莫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位于足立区的住宅区。次郎将车停靠在路肩，指向旁边一栋白色公寓。那栋三层楼建筑物约有十五户，被铁栏杆围起的阳台毫无生气地排列在道路旁，现在明明是盛夏的黄昏前，这里却不知为何显得昏暗，散发出阴森森的气息。「就是这里，下车吧。」「呃，也就是说，这里就是你说的『凶宅』吗……？」「没错，这里有一间入住的房客接连落荒而逃的鬼屋。你感觉如何？」「总觉得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祥气息……」「跟我想象的一样，你很敏感。这是很好的倾向。」忙跟上前去，眼前有一座外露的铁制楼梯，次郎从那里上到三楼，然后在最角落的房间前停下脚步，用备份钥匙打开门。「那、那个……这间屋子里真的有鬼吗？」因为次郎的动作太平静，让澪站在玄关前不禁心生疑惑。次郎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澪，仿佛在对她说「那当然」。──算了！澪下定决心进入屋内。屋内有一个简易厨房，从厨房往屋内走去，有两间相连的和室，也就是两房的格局。次郎在前方的和室盘腿坐下，不断从背包拿出器材摆放在地上。「请问……」「为了进行调查，水电都有开通，如果你想洗澡，我也可以开通瓦斯。需要吗？」「什么？」澪张口结舌，完全无法理解次郎提出的问题。接着，次郎一面设置好几个用途不明的黑色器材，一面说出冲击性十足的话。「我没有告诉你吗？审查的内容是在鬼屋住一晚进行调查。」「住一晚……」「你必须找出这间屋子发生『问题』的原因，时间到明天早上八点为止，由这次成果来决定你合格与否。如果你在早上八点前就离开这间屋子，或是没有任何收获，你的审查结果就是不合格。」次郎用轻松得像是请澪帮忙影印文件的语气说明过夜调查的内容。澪一脸茫然。从她自信满满地前往吉原不动产到前来这里为止，她被迫做出数个决定，每一次她都想办法成功提振起自己的士气，但「过夜调查」已经超出她的想象范围，而且是在确定有鬼出没的房子过夜。次郎不理会惊愕不已的澪，边看罗盘边在榻榻米上画圆似地排列看起来很可疑的纸张。「如果你觉得有危险，就进来这里面。这是结界，可以最低限度地保护你的人身安全。」次郎排列的纸张一共有八张，每一张纸上都写了漂亮的毛笔字。从次郎边看罗盘边排列的动作来看，那应该是指示八方位吧？澪在已经因事情超出她的理解能力而停止运作的脑袋中恍惚地这么想。倏地，她心里涌起一股异样感。「那个……你说有危险就待在里面，今天在这里过夜的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啊？废话，这是审查，我留下来就没有意义了。」「怎、怎么可以这样！」「不想接受的话，你随时可以退出审查。通知书上也有写，我不会强迫你。再说，我不需要处理等级这么低的物件就叫苦的家伙。」「……」澪无法反驳。通知书上的确有写这场审查采自愿制，次郎也从来没有强迫过她，相反地，他还不断强调她不愿意接受审查的话随时可以回家。虽然澪因为眼前过于异常的情况感到混乱，可是，此时此刻她是凭自己的意志留在这里，目的是为了取得吉原不动产的内定。掌握眼前的状况后，澪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接受审查……为了拿到内定。」「你的思维意外地很理性，似乎比外表看起来还聪明。那么……我先走了，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次郎将写了电话号码的名片递给澪，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玄关，只丢下一句「明天早上八点见」便离开。只剩下澪一个人的房间里，留下次郎排列的「结界」和几台黑色器材装设在三脚架上。澪对电器用品不熟悉，不过它装设了镜头，所以她判断这些应该是录影用的器材。澪不懂录影的意义和必要性，对她来说，现在那些都无关紧要。适性审查已经开始，而且这里一定有异状，才会被认定是凶宅。以「sith sense」为部门名称由来的第六物件管理部负责管理这间屋子，想必它的异状一定超乎现实。澪深深叹一口气后在榻榻米上坐下。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六点，距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十四个小时，时间漫长得让人郁闷。再加上在只有开通水电的空屋打发时间的方式实在有限，澪闲得发慌。一开始她还因为自己身在凶宅的恐惧而抱持着紧张感。然而一小时后，百般无聊的感觉压倒性地胜过恐惧。澪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跟家里联络。平常用简讯就可以交代清楚的内容，现在她却因为很想听到别人的声音而按下拨号键。不一会儿，电话便传来妈妈爽朗的声音。『澪，怎么了吗？』「妈，其实我今天突然必须在外面过夜。」『咦？抱歉，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我说，今天的研修要过夜……」『什么？等一下……电话好吵，我听不清楚。在你身后大叫的是你朋友吗？』「咦？等一下，我身后……？」『总之，你再传简讯给我吧！再见！』电话应声挂断。澪维持着将手机抵在耳朵上的姿势，全身僵硬。──在我身后大叫……？不用说，这间屋子简直安静得让人头皮发毛，甚至可以听见远方电车行驶的声音。妈妈到底听到谁的声音？澪越想，冷汗冒得越多。她忽然感到坐立不安，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一想到有「某个人」潜伏在屋子的某处，她便害怕得几乎无法维持理智。所幸这间屋子没有放置家具，所以也没有视觉死角，只要沿着墙壁坐下，就可以看到屋子的全貌。然而──大概是因为观察得太仔细，她察觉到另一个异状。──这间屋子没有冷气……现在是七月，早上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将是酷热的一天，若没有开冷气，屋子里应该会闷热得像三温暖。而且这间屋子的窗户没有挂上窗帘，没有东西可以遮挡直射的阳光──明明是这样，屋里的空气却异常寒冷。澪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依她的常识判断，这间屋子很诡异。没有任何材料可以让她一如往常地积极正向面对，说服自己这是幻觉或错觉。而且太阳已开始西沉，换句话说，接下来她必须在这间屋子渡过漫长的夜晚。澪以绝望的心情抱住膝盖坐着。紧绷的气氛让她窒息。为了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她想到可以用手机的ＡＰＰ来看电视节目。澪一按下播放键，智慧型手机便响起与现况不符的笑声，播放起搞笑艺人主持的综艺节目。虽然她没有专心看节目的内容，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她选对方法了。只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就让她的精神状态有如天壤之别。更夸张一点的说法是，让她获得与世间连接的安心感。时间终于来到晚上九点。澪打从心底期盼可以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一晚，然而──事情──突然发生了。最先产生的异样感是某个冰冷的触感冷不防抚摸她的脖子。扑通！澪的心脏剧烈鼓动。下一秒，随着「啪」的响声，屋内的照明全部应声熄灭。手机从惊吓的澪手上摔落，在榻榻米上滑到一旁。只有屋外路灯的灯光勉强射入屋内，澪借助微弱的灯光伸出手想要捡起手机──却不知为何忽然无法动弹。尖便开始麻痹，吐出的气息都化为白烟。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滑到脚边的手机持续泻出与眼前状况抵触的电视节目声。澪的思绪极度混乱，但她仍拼命思考逃命的方法。然而，在人身自由完全被剥夺的情况下，她再怎么思考也只是徒劳无功。她使尽吃奶的力气想发出声音，却只有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溢出，无法化为言语。最后冰冷的触感笼罩全身。那已经超越寒冷，到了近乎疼痛的程度。澪的牙齿喀喀作响。──救我……澪在心里呼救。她当然知道没有人听得见她的求救声。眼眶开始泛起泪水。虽然心中怀有恐惧和悲伤，不过这一刻比任何情绪都更为占据澪心灵的，或许是万般后悔吧。明知道这是危险的审查，她却为了拿到内定而以轻率的心态参加。她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痛恨和懊悔。──万一我就这样冻死，也会死不瞑目啊……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这一股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在澪的心中逐渐转变为愤怒。虽然判断这次审查利大于弊的是自己，可是，把一个女人抛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那个男人是神经病吗？──王八蛋……长崎次郎……那个臭男人根本是疯子！要是我真的死了，我一定要永远诅咒他……屋内不知从何处发出「啪吱」的干燥声响，仿佛在呼应她的怒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在澪的身边响起。澪很熟悉这个声音。这像踏碎枯枝的奇怪声音，她在半夜听过很多次，不过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国中时，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在学校提起这件事，她的同学得意地说那叫做「灵骚」，是鬼魂接近时产生的灵障。澪记得当时自己觉得这很荒谬而一笑置之。她向父母提起后，他们说那叫做「房屋鸣动」，是房子因为温度变化而发出的声音，澪不疑有他地相信了这个说法；即使在她长大成人，得知「房屋鸣动」是只有木造房屋才会产生的现象，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说法。澪顽固地深信灵异现象全是无稽之谈，然而要她否定眼前的情况更加困难。直到这一刻，澪终于面对逃避至今的现实，开始承认自己拥有灵异体质。即使她再想否认，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让她再也无法逃避。──好啦！我知道了，我承认总行了吧！一旦承认这个事实，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原本因为恐惧而混乱的心感到一瞬间的平稳，澪张开紧闭的双眼。眼前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但或许是因为稍微冷静下来，原本紧绷到极限的精神状态也找回最低限度的理智。──虽然我不知道幽灵的目的是什么……澪心中的恐惧逐渐转变为怒气。──囚禁我也没有用啊！希望我做什么事，就直接告诉我啊！这时候，覆盖着澪的寒气化为轻飘飘的白雾在她眼前扩散。澪感觉到体温逐渐回复，知道自己被解放而放松紧绷的神经。可是──化为雾状的寒气转眼间又聚集起来，改变形状，最后化为朦胧的人影。那人影没有色彩，只是朦胧的影像，但从长发和纤细的身形看来，毫无疑问地是一名女性。──不会吧……某个人出现在澪的眼前。从未感受过的寒意与紧张在澪的体内流窜。接着，眼前的「某人」将脸凑近澪，仿佛在仔细观察她。「呀～～！」瞬间，澪再也忍受不住涌上心头的恐惧，忘我地尖叫。然后她便因自己的尖叫声惊讶得张大双眼。──我可以发出声音了！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刚才的窒息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声音也回复了。她的手试着用力，发现可以自由活动，没有任何障碍。察觉到自己从束缚中获得解放，澪反射性地站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前走，捡起手机直奔玄关。这时候，澪已彻底将内定的事抛诸脑后，一心只想着该如何逃命。再继续下去，在拿到内定之前，她的小命恐怕难保。来到玄关，她用颤抖的手握住门把用力转动──然而门扉沉重得令人绝望，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澪一再确认，门并没有上锁，可是即使她用全身去推，门仍文风不动。「为什么……」澪焦急得下意识自言自语。「快点开门！我受不了了！谁快来救我！」啪哒、啪哒。在澪慌乱到极点的时候，她感觉到某个人从背后接近她。「不会吧……我该怎么办才好……？快点救我啊！部长！长崎次郎！」澪边拍门边半是狂乱地吼叫，但门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有这间屋子处于不同次元，声音被关在里头。在澪拍门叫喊的时候，那股气息越来越接近。用力踩踏地板的脚步声来到澪的身边，澪吓得不敢回头。不过在这个绝望的状况下，澪想起次郎说的「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对了！电话！可是澪抱持着渺茫希望看向的手机画面却一片黑。电池的电量应该很充足，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用完了。「不、不会吧……」所有后路都被堵死的澪茫然愣在原地。最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哒、啪哒」脚步声在澪的正后方停下，澪感觉到背部传来冰冷的寒意，那股气息近得仿佛与她的身体叠合。澪在恐惧的驱使下再次向前狂奔，仿佛想借此甩开幽灵。一回到和室，她便看到早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结界」。那是次郎布置的东西。次郎严肃地排列白色纸张时，澪还冷漠地心想，那种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那个「结界」是她现在唯一的保命符。澪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向排成圆形的白色纸张中心──在冲进去的瞬间，一直缠绕着澪的冰冷异常寒气，瞬间缓和下来。不可思议的是，只有用白色纸张围起来的区域内，空气明显不同。她的心中有成千上万个问号，但最先浮现在脑中的疑问是：次郎究竟是何方神圣？虽说单凭一个人进行需要第六感的调查，可见得他有相当的知识，但澪从来没有听说过一般人有能力布下结界。这已经属于灵媒师的领域。尽管次郎给澪的印象仍是冷淡的灵异迷怪胎，但是实际上，现在也是次郎的结界在保护她。澪在结界里抱膝而坐，打量周围的情况。这次是从玄关方向传来脚步声。在安静得让人耳朵隐隐作痛的屋子里传出「啪哒、啪哒」的声响。明明轻得仿佛要消失，却不可思议地具有强烈存在感的脚步声，逐渐煽动澪的恐惧。──出现这么可怕的东西，当然没人敢住在这种鬼地方呀！再次涌上心头的恐惧，让澪忍不住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坦白说，她觉得干脆在这个结界里等到天亮好了，至少在这个结界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这个女鬼大概是在找自己吧──一思及此，一股恐惧便不容分说地涌上心头。在屋子里不断徘徊的脚步声，让澪的精神紧绷到极限。澪用双手的掌心捂住耳朵，紧紧闭上双眼。──谁……来救我！谁快来救我……长崎次郎也可以……快来救我啊！一想起次郎冷漠的表情，澪的心里便涌现一股懊悔。虽然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不过只有在想起次郎时，她心中的恐惧才会稍微淡化。──这份工作也太危险了吧！是说如果通过这次审查拿到内定，就表示我之后都必须做这样的工作吧……？她办不到。这种事用膝盖想也知道。与其遭遇这么恐怖的事，她宁可不要进吉原不动产，甚至巴不得吉原不动产不要录取她。这时脚步声倏地停下来。寂静霍然降临。不知为何，悄然无声比听到脚步声时更加煽动澪心中的不安。澪绷紧神经感受女鬼的气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渡过漫长的时间。无声的空间让人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模糊。在连实际上过了多久都不知道的时候，澪战战兢兢地张开双眼。接着，她看到窗畔伫立着一道朦胧的白影。澪的心脏剧烈鼓动，一下子紧张起来。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从那道白影感觉不到刚才感受到的不祥气息。相反地，茫然伫立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寥，让人不禁感到哀伤。女鬼垂着头，肩膀时而微微颤动。──她在哭……？刚才明明还惊恐万分，但现在她的紧张感已稍微缓和下来。女鬼背对澪，所以澪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倾诉着悲切与辛酸。澪只是静静凝视她的身影。澪忽然想到，仔细一想，其实这个女鬼在很久以前也和她一样活在人世，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才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徘徊不去。女鬼眺望窗外，肩膀不停颤动，时而淌落的眼泪滴在榻榻米上晶莹飞舞。澪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你怎么了吗……？」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开口询问。心里深处有一个冷静的自己发出警告，告诉她这太危险了、不要干涉，然而言语不听使唤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哭……？」她的声音颤抖着。女鬼瞬间停止哭泣，微微抬起头，然后缓缓转身。澪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液。与女鬼四目相交还是让她很害怕。虽然内心充满胆怯，但她也觉得到了这个节骨眼，自己不能就此退缩。澪下定决心，等待女鬼做出反应。不过回头的脸被长发遮住，结果澪还是无法确认女鬼的表情，只知道埋在头发深处、又暗又深的目光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女鬼大概看不见结界中的她吧，所以才在寻找声音传出的方向。澪再次咽了一口唾液，直视着女鬼。此时驱动澪的不是内定也不是对次郎的愤怒与懊悔，仅是对女鬼的同情心。「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事……」澪用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再次对女鬼说道。听到这话，女鬼停止动作半晌后，转身朝向另一间和室，缓缓迈出步伐。澪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女鬼的行动。她听见「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明明应该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不知为何，现在听起来却充满哀戚。女鬼站在和室尽头的壁橱前，缓缓转过身来。「怎么了吗……？」女鬼仿佛是在回应澪的声音，再次缓缓移动，最后消失在纸拉门之中。──消失了……澪茫然看着壁橱，这时屋内原本熄了的照明突然亮起，应该已经没电的手机也传出电视节目的声音。不知所措的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有勇气踏出结界。屋子里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恢复了原状。平常的澪或许明知道很牵强，还是会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梦境或幻觉。就像她至今处理听见的灵骚和妈妈指出的各种灵障一样。但是，女鬼悲伤哭泣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澪的脑海里，她无法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澪下定决心踏出结界一步，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异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她感到相当疲惫。她心想，依这个状况来看，玄关的门应该也打得开了吧？她已经不在乎拿不拿得到内定，所以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然而，澪却背对玄关，走进旁边的房间。虽然恐惧仍然盘踞在她的心里，但她的心中萌生一种类似使命感的感觉。那个女鬼一定是想要向她传达某种讯息。──她应该不会突然从壁橱冒出来吧……澪畏惧着最糟的情况，但仍站到壁橱前。当她把手搭在纸拉门的把手上时，紧张感瞬间飙升。心脏剧烈鼓动得几乎要破裂，掌心冒出的汗水使把手变得湿滑。澪调整呼吸，下定决心后一口气打开壁橱。唰！随着一记轻快的声响，瞬间飘散出带有湿气的霉味。可是壁橱里空无一物，她找不到任何异状。「奇怪……我以为里面一定会有什么东西……」澪自言自语，同时用手机的手电筒照射每一个角落，不过还是没有在壁橱里发现任何残留物。以一般情况来想，壁橱里当然不会残留东西，因为房客在搬家时，管理房子的负责人会在场检查房屋的损毁情况以及是否有物品残留。澪疑惑地歪着头，慢慢拉着把手关上纸拉门的时候──沙沙！不知从何处发出某个声音。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澪吓得肩膀一颤。她惊慌地打量四周，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她重新鼓起勇气再次拉纸拉门时，这次则是传来很明显的「沙沙、沙沙」声响，就像叠在一起的纸张互相摩擦、很特别的声音。那个略微混浊的声响，似乎是随着纸拉门移动发出的。澪试着将纸拉门左右摇动，果不其然，「沙沙」的干燥声音配合她的动作响起。──纸拉门里好像有东西……澪稍微抬起发出声响的纸拉门，从门槛的沟槽卸下来，反面朝上放在榻榻米上。仔细观察，她发现有一个地方鼓起来，那个地方的拉门纸上黏了仿佛被反复贴上和撕下好几次、破破烂烂的布胶带。澪战战兢兢地撕开布胶带，拉门纸便轻易地掀起，露出木头骨架。她因涌现的紧张而感到窒息，不过还是继续拉开拉门纸──下一秒，稍微鼓起的地方出现一大叠纸。「这……这些是什么啊……」虽然每张纸都受潮变成茶褐色，但仔细一看，会发现每一张纸上都写了地址和姓名。这些大概是信吧。澪从里面找出比较未受损的信，发现信封的正面贴了白色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拒绝收信」。──拒绝收信……？以她不太可靠的认知，澪知道通常不想收下投到信箱里的邮件时，就会在信封贴上这样的纸张，再投进邮筒返还给寄件人。换句话说，这是收件人退还给寄件人的信件。澪总觉得难以释怀，拿起其他几封信。每一个信封上都贴了「拒绝收信」的字条。间无法运作。不过，她觉得从大量的信中渗出了深沉的悲伤，就像那个辛酸地流着泪水的女鬼。──她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吗……？澪忽然想起消失在壁橱中的女鬼身影。那时候澪对女鬼问有没有自己可以帮忙的事，女鬼仿佛回应了她的话，告诉她信的所在位置。既然如此，女鬼悲伤的原因应该出在这些信件上。澪再次看向那一大叠纸张。所有信都没有拆封过，收件人全部是住在大田区田园调布、名为「榊原真」的男人。寄件人写着「福原庆子」，是女性的名字。澪在百般犹豫后，决定确认信件的内容。擅自打开别人的信让她有些抗拒，不过她顺势推论，引导她找到这些信的大概是寄件人，也就是「福原庆子」。因为除了寄件人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些信件被巧妙地藏在这里。澪将之视为拆封的许可，鼓起勇气拿起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或许是因为胶水受潮而劣化，信封在拆封时没有被弄破。她从中取出仔细对折的信笺，打开来阅读。『给真：妈妈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是一下子也好，请给妈妈一点时间──』只读了开头两行字，澪的心便被紧紧揪住。这是母亲写给儿子，内容非常哀伤的信。『──妈妈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如果你现在很幸福，妈妈也不想打扰你。但是我们分别得太突然，妈妈的心里一直无法接受。真，求求你，请你见妈妈一面，然后亲口告诉妈妈，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如此一来，妈妈就能够打从心底支持你在新的家庭中生活──』母子不同姓。没有拆封就被退回来的信函。信里没有写得很详细，所以澪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她可以猜想到寄件人──大概就是化为女鬼逗留在这间屋子的女性，因为发生了一些状况，才不得不和儿子分别。事实上，这封信接下来的内容还写了相约的地点与时间，但没被拆封的信中约定，自然不可能实现。『妈妈会永远想念着你。不论发生什么事，就算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妈妈最爱的人也永远是你。』澪的眼角忽然滑下泪水。明明直到刚才她都惊恐不已，但这封信的内容太过悲伤，仿佛每一个文字都充满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越读越让人心痛。这样的信多得无法用双手抱起。倘若每一封信都充满如此深刻的思念，其中究竟埋藏了多么深沉的哀伤？澪无法不带入自己的感情。──这实在太难过了……澪觉得很难受，拭不尽的眼水扑簌簌滴落──这时候，她突然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气息。那是轻柔包覆住澪的背部的感觉。澪很熟悉这股冰冷的触感，那的确──不带有生命的气息。澪瞬间警戒起来，但不可思议的是，那股气息已不带有她在半夜时体会到的骇人感。「你是……福原庆子女士吗……？」澪战战兢兢地问道，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女鬼靠在澪的背部，仿佛在和她一起阅读信笺。那股气息太哀伤，澪忍不住继续说道：「你始终没有见到他吗……？」澪感觉到那股气息轻轻摇晃。「那一定很痛苦吧？因为有这么多信……」澪因泪水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用手背擦拭眼泪，拿着信笺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光是想象自己要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与家人分别的情景，就令她痛苦万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即使她想帮助福原庆子完成心愿也没办法，因为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无论过了多久，澪的眼泪仍停不下来。女鬼像在为她擦拭泪水似地，轻轻包覆住澪的脸颊。「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对不起。」澪一说完，便感觉到背后的气息轻轻晃动，仿佛在否定她说的话。不知过了多久，等澪回过神来，发现阳光渐渐从窗户射入屋内。她这才惊觉已经天亮了，因眩目的阳光而眯起双眼。同时，她背部的寒意逐渐舒缓，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汗流浃背的炎热笼罩住她的全身。这大概是七月本来应有的气温。女鬼包覆住澪的手，最后彻底消失。在她消失前──澪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她用安详的声音说了句「谢谢你」，不过澪已经无法辨别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精神和肉体已疲惫到失去判断能力的澪，就这样仿佛晕厥似地失去意识。但她的心中不知为何，充满一股不可思议的轻松感。＊澪清醒时，太阳已经升起。全身汗如雨下，屋外的蝉发狂似地鸣叫，澪在不快指数达到极限的情况下坐起身来。「差点就要死了……」她不是在开玩笑，屋子里热得有如炼狱。澪拿起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八点半。这个时间就已经这么热，不知道中午会热到什么程度，澪郁闷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是说已经八点了……澪早已将适性审查的事抛诸脑后，现在才想起适性审查应该在八点就结束了。她将散乱的信件仔细整理成一捆，然后把窗户全部打开。然而屋外并没有吹来她满心期待的凉风，只有温热的空气轻轻拂过她的身体。澪心想干脆连大门也打开让屋子通风，便用力打开玄关的门。这时候──一记钝重的声音响起，门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她疑惑地看向门外，看见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按着头蹲在地上。「哇……呃……咦？」「……痛死我了……」「呃，该不会是撞到你的头了吧？」「你开门干嘛那么用力……」蹲在眼前的人居然是次郎。澪惊讶地走到玄关外。「因为我没想到会有人站在这里……」澪打量玄关前的景象，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玄关前放了小型萤幕、几个超商的胶塑袋、一瓶瓶装水、以及两个空宝特瓶，简直像是有人在玄关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奇怪……？某种预感掠过澪的脑海，她直视着次郎。而且仔细一看，会发现萤幕中显示的是屋内景象。萤幕分割为数个画面，记录着两间和室的状况。「你、你一直在偷窥吗……？」「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在记录宝贵的资料。」「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拜托你好好听人说话。」次郎无奈地对擅自感动起来的澪皱起眉头。不过经历一整晚超乎常轨体验的澪情绪十分高昂，完全不在乎次郎的态度。她本来以为，次郎把她独自丢在这个鬼地方，没想到他其实一直在关注她，这个事实让她很高兴，对次郎嘿嘿地傻笑。「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原因了吗？」「原因？」「喂……你来这里是为了调查物件吧？」「啊啊！对了，请跟我来！」里啊。」次郎平淡地说道，仿佛在说这是常有的事。他跪在信件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次郎的举动让澪有些意外，她默默看着次郎的动作。重新打量后，她感到些许困惑。──他长得其实挺帅的嘛……长及双眸的黑发，意外地有点长的睫毛，抿成一直线的嘴巴，削尖的下颚线条。虽然在最终面试时，她就隐约察觉到次郎拥有得天独厚的外貌，只是他个性粗暴，口气又很冷淡，所以她才会不小心忘记这件事。不一会儿，次郎张开双眼，开始将信件装进袋子里。不小心发起呆来的澪也连忙帮他装袋。「请问……你要怎么处理这些信？」「拿去超度……虽然这间屋子已经感觉不到阴气了。」「真的吗？她去哪里了？」「你发现她藏起来的信之后，她就心满意足了吧。」听次郎这么说，澪想起女鬼清晨时的样子。她的样子的确和在夜晚时截然不同，仿佛在陪伴不断啜泣的澪。「只是找到这些信就可以让她成佛吗……？」「正确来说，因生前的憾恨而逗留人世的鬼魂无法那么简单就成佛。不过只要花一点时间，它们迟早会消失，大概也不会再惊吓到房客了吧，因为这间屋子的鬼魂应该一直希望有人可以找到她藏起来的信。」澪明白次郎所说的话，但仍无法释怀。她的确找到了福原庆子遗留的信，但那些信终究没有寄到她儿子手上。「不过，就算他们母子天人永隔了，这些信还是交给她儿子比较好吧……」「你不要轻率地只接受其中一方的想法。对方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吧，不相关的人不应该介入其中。」「但是……」「别说了，回去吧，审查已经结束了。」次郎断然说道，澪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巴。次郎熟练地收拾器材，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屋子恢复原样。回程时，次郎开车送澪到车站。一路上澪不发一语，茫然看着窗外。一方面是因为疲惫，但原因不只如此。包覆着哭泣的澪背部的温柔余韵，仍然残留在她的背上。就这样让一切落幕，结局未免太哀伤。这时，次郎忽然开口说道：「……喂。」「什么……？」「如果你拿到内定，打算怎么做？」「咦……？」澪转头看向次郎。──内定……听到求之不得的「内定」两个字，她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审查的人是次郎，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大可恳求次郎给她工作内定，然而她却缓缓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份工作很可怕，而且……感觉很哀伤，做起来又很累。如果拿到内定，从明年起我就必须一直做这样的工作吧？」「没错。」「我……觉得自己在精神层面上会撑不住。」「你很快就会习惯了……只要逐渐累积经验的话。」「就算你这么说……」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沉默，次郎又继续对她说：「你的资质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怎么可能……」「我是说真的……虽然我不太想说出口，不过错过你真的很可惜。」澪吃了一惊，愣愣看着次郎。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听次郎对自己说「很可惜」。可是，次郎所谓的「资质」指的是灵感能力。就算她的灵感能力真的超乎常人，但只要想到今后必须一直从事像今天这样的工作，她实在高兴不起来。「你想拿到吉原不动产的内定吧？」「我当然想要……但是，我想象的不是这样的工作！」「那么，你要重新开始求职吗？」「唔……好难抉择……」「你太奢侈了。」此时，次郎第一次轻笑出声。澪惊讶得全身僵住，次郎又立刻一脸不满地皱起眉头。──他刚才笑了……次郎的笑容让澪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她心中某处深信这个男人会一辈子板着脸，所以受到很大的冲击。而且，次郎在那瞬间展露的笑容，意外地非常温和。澪很想再看一次，所以连忙开口：「请、请问！」「什么？」「什么时候可以提出部门异动申请？」「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还没拿到内定就在问申请部门异动的事。」「因为没有希望我就无法努力嘛！」「你太乱来了吧。」那只是希望次郎可以再笑一次而提出的无理要求，但遗憾的是，次郎一点也没有要笑的迹象。澪沮丧地垂下肩膀，然而──「……等你可以独当一面，我就帮你向你想去的部门说情。」「咦？」这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澪没想到可以得到这个条件，忍不住瞪大双眼。「你赶快增长自己的实力，将来就可以如愿调到位在高楼层的部门。」「你、你是说真的吗？」澪的情绪瞬间变得高昂。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成真了，昨晚的疲惫也顿时烟消云散。次郎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把车停靠在路肩。「到了。接下来你就等候通知吧。」「是！」就这样，漫长的适性审查终于结束。澪目送次郎的车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后，悄悄在口袋里翻找，拿出一只信封。那是──遗留的信件中的其中一封信。＊大田区田园调布。这里是家喻户晓的高级住宅区。澪走在以车站为中心、画圆似地延伸的银杏树街道，寻找信封上的地址。适性审查结束十天后。次郎说不应该介入他人的恩怨，澪也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然而，在她心中蔓延开来的郁闷始终没有消散。第一次面对鬼魂的经验，让她对一直觉得很可怕的鬼魂的观感产生些许变化，也萌生「既然都已经插手，干脆竭尽所能让这件事圆满落幕」的心情。或许这只是她的自我满足，她也知道自己在多管闲事，但她最不擅长抱头苦思，所以最后还是顺着自己的情感采取了行动。顺带一提，这是她第一次造访田园调布，所以她对田园调布只有「超乎想象的超级有钱人住的地方」的印象，至今也过着与此处无缘的生活。实际上她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大得不像话，就某种意义而言，的确符合她对田园调布的印象，所以她也没有太大惊小怪。不过，只有一点跟她想象的不一样。田园调布意外地有许多空屋。只要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有许多无人居住的房子。看到变成空屋的大房子，澪的心情五味杂陈。她在电视上看过，即使过去再繁华，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事物终究会产生变化，尤其是住宅区。比方说公营住宅或新市镇计划，即使风光揭开序幕，只是居住的是人，数十年后世代就会改变，一旦迈入高龄化，想要吸引年轻人入住绝非易事。尽管如此，澪没有想到连日本首屈一指的高级住宅区田园调布也难逃这个趋势。虽然田园调布的凋零还不到让人在意的程度，但老旧的街景让人觉得它也抵挡不了岁月的流逝。不一会儿，地图ＡＰＰ通知她即将抵达目的地。澪紧张地弯过最后的转角，然而──ＡＰＰ指示的目的地只剩下一片平地。澪走在住宅区时，这个可能性也曾隐约掠过她的脑海，但亲眼看到，她的心里还是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不过仔细想想，澪甚至不知道那名化为一缕幽魂的女性活在什么年代。信封上的邮戳受潮晕开，她已无从得知。澪茫然站在平地前方，思考着各式各样的方法。比方说用名字搜寻，或是在吉原不动产调查以前住在那间屋子的女性，但每一种方法都很不切实际。随着时光流逝，所有事物都会产生变化。刚才走在田园调布思考的事，重新浮现在澪的脑海中。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慰藉那位女性的灵魂了，因为那种方法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但是，正因如此……澪第一次感觉到，可以听到那位女性想要传达的讯息的「适性」有多么特别。她静静地离开，心中诞生一份尚未成形的小小决心。澪一回到家，正好收到吉原不动产寄来的内定通知书。和次郎的对话让澪早就知道审查的结果，不过看到梦寐以求的「内定」两字，她还是高兴得微微握拳叫好。「澪！你不要气馁！好，我们去吃寿司！」「爸爸，我拿到内定了。」「进不了大企业也没关系！听懂了吗？」「我说，我拿到吉原不动产的内定了！」「吉原……咦？」澪对惊讶得张大双眼的爸爸笑着说道，然后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看着通知书。『──经过严正的选拔，敝公司内定录取您，特此通知……』接受了劳动量极大的实务审查后寄来的内定通知书，内容却非常制式，让澪不禁露出苦笑。明年四月。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让澪的心中充满期待──同时感到害怕。

第一卷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