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

人类在父母的管理下，似乎很难察觉到自己的本质。比方说，开始一个人生活、经济独立时，不论好坏都会很明显地表露出来。这是澪上大学时，没有升学而选择就业的同学说过的话。包含那名同学在内，早一步踏入社会的同学，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成熟。他们对还是学生的澪和其他人说：「真羡慕你们可以这么轻松。」相对地，选择升学的同学似乎对这句话怏怏不悦，之后就业组和升学组便渐行渐远了。澪当时虽然努力安抚双方，但同时也在心中某处想着，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学生和社会人士肩负的责任本来就不一样，生活上的优先顺位也截然不同。大学的时候，澪几乎没有玩乐时还要担心隔天行程的经验，然而成为社会人士后，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澪在刚搬进来的新家里，边回想年少时光的纠葛，边对眼前堆积如山的纸箱重重叹一口气。四月。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生活。只要选租吉原不动产持有的物件，就会补助一半的房租。澪在这个补助制度的驱使下，选择了位于高圆寺的公寓。在绿意盎然的环境中成长的澪，起初还对在东京都内生活有所排斥，不过一走出高圆寺车站的瞬间，令人不禁放松的街景和朝气蓬勃的商店街成为她做出抉择的关键，她几乎只靠感觉就决定搬到高圆寺。再加上搭电车上班只要三十分钟，连交通方便这一点也无可挑剔。就这样，她匆匆忙忙地搬完家。然而新家乱七八糟的，让澪茫然想起四年前选择就业的同学。──在父母的管理下难以察觉的本质……澪很快就深刻感受到，自己做事有多么不得要领和邋遢。在家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会催促她「动作快一点」或是问她「要不要帮忙」；即使她体力用尽、累到一动也不想动，仍有人帮她准备三餐和放好洗澡水。但是，今后她一切得靠自己。尽管再累，不自己准备就没有饭吃，不洗衣服就没有干净的衣服可穿。虽然这些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但是，澪忍不住对自己迅速显露出来的依赖他人本质感到不安。不过，她对新生活当然也充满期待。经历过许多──真的是许许多多事情后，澪从这个春天起，就是超级大企业「吉原不动产」的员工了。＊入职典礼在吉原不动产旗下饭店的大宴会厅庄严地举行。澪当然知道吉原不动产的会长和社长都是女性，不过实际看到贵宾席上的高层一字排开几乎都是女性时，她不禁觉得有点不寻常。典礼结束后有联谊会，所有人依照指示离开大宴会厅，来到盛大得宛如喜宴的会场，澪不禁震慑于它的规模，重新体认到自己居然真的进入大企业了。完全是庶民体质的澪，兴奋得当天晚上一整晚都睡不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或许兴奋过头，忘记自己将被分派到什么部门。翌日，第一天上班的澪来到许久没有造访的吉原不动产总公司大楼，当其他新进员工往高楼层移动时，独自前往地下室的澪默默地认清现实。「打扰了……」澪战战兢兢地打开单调的门，门内便传出敲打键盘的声响。她上次来这间办公室大约在九个月前，不过这里仍然乱得像一座仓库。「喔，你来啦？」眼前是第六物件管理部部长，长崎次郎。他随口打了招呼，看都没有看澪一眼。澪仔细打量办公室，发现次郎的办公桌对面摆了新的办公桌、椅子、活动柜和一套新的电脑。「请、请问，部长……」「先跟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叫我『部长』。」「咦？但是，你是部长吧……？」澪刚上工就收到让人一头雾水的指示。她虽然满心疑惑，还是在次郎的目光诱导下将东西放在自己的位子上。次郎边专注地看着电脑萤幕，边对照手边的资料，没有回应。好歹这是她第一天上班，遭受这种待遇实在让人有点傻眼。虽然以次郎的个性来说，澪不认为他会热烈欢迎自己，但是这样的对待也太过分了吧？澪打开电脑，心想总之先把电脑设定好再说，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猛然打开。「啊，你就是新垣吗？恭喜你进入公司！」闯进办公室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澪看到那个男人，顿时说不出话来。理由很单纯，因为那个男人俊美得惊人，连用「帅气」来形容他都显得太廉价。男人的脸很小，双眼炯炯有神，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一笑起来，眼角就会柔和地下垂，宛如猫毛的褐发轻轻摇曳，五官端正得惊人。澪忍不住在心中暗想，说他是人偶还比较有说服力。「呃……谢谢。」「我叫高木正文，在第一物件管理部担任主任，也是次郎的儿时玩伴。我听说第六来了一名新进员工，还以为是什么雄壮威武的狠角色……没想到是像幼犬一样可爱的女生！」「幼、幼犬……？」「感觉很像豆柴！」「喂……高木，你的话太多了。」次郎还是没有将目光从电脑萤幕上挪开。高木对专注于萤幕的次郎叹了口气，然后将一叠资料递到电脑萤幕前。「总之，我拿了转移给第六的物件过来。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次郎。」「该不会又是很棘手的物件吧？」「我们这些外行人不知道棘不棘手啦，等你调查后再自己判断吧。」高木不愧是次郎的儿时玩伴，感觉很擅长应付次郎。他轻拍一下澪的肩膀，然后爽朗地笑着离开办公室。澪看着高木的背影，呆立在原地。──东京有很不得了的人呢……看到超乎想象的帅哥，反而让澪兴奋不起来。感觉就像看到艺术品一样，只能不断赞叹。而且，高木隶属的还是管理公司自有物件的第一物件管理部，跟第六不一样，是菁英部门。──倒追他的人应该多到数不清吧……澪对忍不住做出低俗想象的自己感到羞耻。她突然想起高木递给次郎的资料，次郎也正好在阅读那些资料。「呃，长崎部长……不，长崎先生。」次郎没有反应，似乎看得很专注。「长崎先生？长、崎、先、生！」「……」不论澪如何叫唤，次郎都没有反应，让澪反而有点害怕。不管一个人精神再集中，也不至于听不见任何声音吧？「长崎先生！次郎先生！」「什么事？」「呃……」次郎忽然回应，而且还是在澪直呼他名字的时候做出反应，让澪慌乱得目光飘移。不过次郎没有动摇也没有生气，再次将目光挪回资料上。「抱歉，你一直在叫我吗？因为我一直是一个人工作，不习惯有人在旁边。而且我不习惯别人叫我『长崎』。」「咦？怎么会……」澪本来想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但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而且过分介入也会让她于心不安。次郎没有察觉澪心中的纠结，将刚才阅读的资料递给澪。「你的第一份工作。」「──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这是常见的案子，赶快解决它吧。」「是、是……」澪在前往目的地的车上听次郎说明第一份工作的内容。地点位于东京都练马区。这个区域在几年前将西武线、副都心线、东急东横线和港未来线连接起来，可以经由涩谷直达横滨的元町后，一口气提升了它的便利性。车站周围的开发也如火如荼地展开。或许是因为环境变好，新的公寓大楼一栋接着一栋盖起来。绿意丰富的练马区在有家庭的人之间本来就拥有很高的人气，现在加上前述的理由，独居的女性也很多。吉原不动产自然搭上这股潮流，似乎很快就重新装潢了周围的老旧租赁公寓。这次调查的案件也是其中一间。屋龄三十年、空屋率高的旧公寓，在两年前全体重新装潢。将原本两房的格局改为受欢迎的一房一厅，扩大厨房面积，加强保全，彻底锁定女性的喜好改装。果不其然，想要租屋的女性接连前来询问。然而其中一间房子──只有这间二○三号室的退租率异常地高，最近两年内似乎就换了六名房客。次郎在移动时说明，如果只是退租率高那倒也罢，但那间屋子甚至还传出可疑的传闻。「明明是空屋，却有人频繁目击到女性的身影出现吗……？」「对。打电话向客服投诉看到有人站在阳台的邻居，最后也搬家了。」「不可能是单纯有外人入侵吗……？」「大概是那名女性的外表可怕得不像是普通的入侵者吧。」「……」澪的背脊发凉。九个月前目睹鬼魂的恐惧，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地复苏。「喂，这种案件多得可笑，不要一听就怕成这样。坦白说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不过正好可以当作你的第一份工作。为了让你习惯这份工作，这次的案子就由你来负责。」「什么？我昨天才刚进公司耶！」「第六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了，你不做，谁来做？」「怎、怎么这样……」澪郁闷地阅读资料。虽然她是抱着某种程度的觉悟进入吉原不动产，但是刚进公司就被命令处理让人毛骨悚然的工作，还是让她觉得很扫兴。「对了……次郎先生，你说过我可以提出异动申请，你还记得吧？」「我记得。是说你那称呼方式是怎样？」「因为你说不习惯别人叫你『长崎』……所以，我想说你是不是讨厌人家那样叫你。」「我不是讨厌，只是那样叫我，我也不会察觉而已。」「那可是个大问题。」「我从没听过有哪个新进员工会直呼上司的名字……算了，随便你。」意外地轻易得到次郎的许可，让澪松一口气。最后汽车开到练马区，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的公寓。以白色墙壁搭配黑色梁柱的设计，可爱的外观营造出深获女性青睐的气氛。然而──澪一下车便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寒意和头疼，双手下意识地摩擦上臂。明明气温跟早上听到的气象预报一样有如五月下旬，热得穿长袖就会冒汗。「会冷吗？」「突然觉得有点冷……」「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灵感，很棒的反应。」「什么？」澪不解地歪着头，但次郎没有多加解释，快步走向入口。接着他打开自动锁，爬楼梯上到二楼。他明明扛着装有器材的巨大行李，却爬得很轻松。运动不足的澪跟在次郎身后，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两人来到二○三号室前，一股寒意再次窜过她的背脊。「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你的灵感能力很强，自然会产生这种感觉。不过这就像晕车一样，迟早会习惯。要开始做准备了，进来吧。」──不要把这种事跟晕车相提并论啦……澪边嘟囔边走进屋内。不过从玄关看见屋内装潢的瞬间，澪的眼神为之一亮。「好、好可爱！」内部的装潢与外观一样是白色墙壁搭配黑色梁柱，地板使用白色木材，整体给人明亮的印象。玄关有一个很大的鞋柜，收纳空间十分充足，就算是喜欢鞋子的女生也会满意。穿过走廊便来到六坪大的客厅，前方是开放式厨房。ＩＨ三口调理炉周围的墙壁贴了象牙色瓷砖，感觉很好清理。澪宛如来看房子的房客一样，检查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不断发出赞叹声。「喂，不要东张西望，快点准备。」「啊，对不起！」次郎打开行李，平淡地确认器材。澪看他准备的时候，他忽然递给她四个伸缩式三角架。澪猜想这大概是叫她帮忙设置，便拉高三角架后固定，然后将次郎给她的小型摄影机架设在三角架上。实际碰触便能了解这些器材很轻，同时具有极佳的稳定感。澪是平常连ＤＶＤ播放器都不太会使用的电器白痴，但连她都知道这些是高性能的器材。──这些器材好像很花钱……澪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如此高性能的器材，不过她忽然想起在适性审查时，次郎也架设了数台摄影机。「请问，我们是要监视这间屋子吗？」「不，这次是录影。」「一整晚？」「一种是连续录影用，另一种只有在有动作时才会启动录影。在两个地方一种各装一台，观察一段时间。连续录影用的摄影机在黑暗里的感光度比较高，有动作时可以检查那个时间前后的影像。」「哦，这样啊……话说回来，摄影机拍得到鬼魂吗……？」这是一个很单纯的疑问。对澪来说，想要解决灵异相关的问题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跑去寺庙求助。虽然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仍有神主挥舞系着白纸的棒子在火堆上祈祷的印象。然而，次郎使用的方法简直像是在观察野生动物。不过，次郎平静地点头。「拍得到。鬼魂和摄影机等影像器材的波长很合。」「咦……鬼魂和摄影器材的波长很合？真的吗？」「即使眼睛看不见，实际上经常可以在影像里或照片上看到。你曾看过灵异照片吧？」「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虽然灵异照片有九成是错觉或影像加工啦。不过只要像这样守株待兔，迟早会有反应。相反地，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表示这个案子可能跟灵异现象无关。」「没想到调查灵异事件是用这么高科技的方式……」澪边感叹边环顾逐步完成准备的屋子。最后摄影机被设置在可以大范围拍摄从客厅到厨房的位置以及西式房间里。次郎仔细确认摄影角度后，扛起行李快步走向玄关。「次郎先生……？」「你发什么呆？我们要回公司了。」「咦……回公司吗？」「还是你要自己留下来过夜？」「不用！」尚未理解调查一连串流程的澪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跟着次郎的脚步离开。次郎离开屋子后将门锁上，走向车子。「请问……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接下来要每天确认录影的画面，等待鬼魂做出反应。早上去公寓回收摄影机，在公司确认影像，傍晚再去公寓录影。由你来做这些事。」阶段似乎是耐心拍摄传闻有鬼出没的物件后仔细观察。「没想到调查的工作要费上这么多时间跟耐心。」「鬼魂的警戒心很强。如果进行调查就可以立刻捉捕到它们，那就轻松多了，但一般来说没有这么容易。」「不过，适性审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遇到了吧……？」「笨蛋，那个物件我早就事先调查过了。」澪对初次得知的事实感到惊讶的同时，在某方面也觉得可以理解。当时她还觉得即使是为了审查，让普通人在可能有危险的鬼魂出没的屋子里过夜，未免太过鲁莽。而且次郎说过那是「等级低的物件」，仿佛已经掌握情况的口气也让澪感到很不可思议。换句话说，他是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调查后，判断危险的程度很低，才会做为适性审查的会场使用。「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我只要暂时录影和确认内容就行了吗？」「没错。」听起来好像很无趣，不过原本做出各种恐怖想象的澪稍微松了口气。接着两人便一起回到公司。澪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同时是调查的第一天，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在那之后，澪每天都前往位于练马区的公寓。虽然她有驾照，次郎也说她可以开公用车，但没有实际开车上路过的澪，仍毫不犹豫地选择搭电车往返。这份工作的流程是早上抵达那间屋子后，先回收录好的档案，帮摄影机的电池充电，然后在傍晚时将电池装回去，开始录影。一天必须去两次是因为摄影机的连续录影时间最长只有十二个小时。起初澪觉得很麻烦，不过每天赶在上班时间前从家里搭电车去那间屋子，回家再绕路过去一趟的循环，意外地一点也不痛苦。相反地，在通勤尖锋时间搭上远离东京都心的电车比她想得还要舒适。顺带一提，从早上出勤到傍晚为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新进员工研修课程。第一个月所有新进员工都要接受「不动产基础知识」和「法规遵循」等基本研修，之后三个月则是每个人边做实务工作，边在一天内抽出两小时接受「商业礼仪」和「物件调查」等偏向实务内容的研修。听到研修行程时，澪本来还因为课程之多而感到郁闷，但在实际参加后，她发现并非全是令人厌烦的事。最让她高兴的是，她在新进员工之间交到朋友了。澪本来以为自己必须在可疑的部门，过着和次郎永无止尽地调查鬼屋的每一天，但在研修的第一天，就有一位名叫中川春香、可爱得惊人的新进员工向她攀谈。春香不只长相可爱，还和蔼可亲，个性乐观爽朗，而且明明拥有丰满的胸部，身材却十分纤瘦，简直集所有让男人和女人喜爱的要素于一身。魅力十足的春香向澪攀谈的瞬间，澪也不禁紧张起来。顺带一提，春香被分派到的部门是第一物件管理部，换句话说，她和高木一样隶属位于高楼层的菁英部门。不过春香没有因此骄矜自满，再加上物件管理部的女性新进员工本来就很少，所以两人没过多久就变成好朋友。几天后，她们变得会一起出去吃午餐。澪只拿着钱包走在商业区，为逐渐融入丸之内的自己感到喜悦。所以澪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时候太轻忽大意了。习于早晚往返和确认影像的工作后，澪对于一个人进入有鬼出没的屋子的恐惧越来越稀薄，每天都过得很和平。然而某一天──状况陡然一变。澪一如往常在傍晚将电池装入摄影机、开始录影之后，她在车站的剪票口前发现车票夹不见了。她是搭电车来的，如果真的弄丢了，很有可能是掉在调查中的屋子里。澪本来想回去拿，不过这段车程原本就不在通勤月票的范围内，而且走回去很麻烦，最后她便直接买了车票回家。隔天早上。澪抵达调查中的屋子，打开玄关的瞬间──一股寒意忽然直窜她的背脊。屋子里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却充满不寻常的气氛。澪感到害怕，迅速回收影像档案，把电池装到充电器上。这时候，她发现掉在这间屋子的车票夹。──果然掉在这里……那是她以庆祝自己找到工作为名买下的真皮车票夹。虽然不是价值不菲的东西，但是她想要以某个东西纪念「就职」这件人生大事，精挑细选后才买下来的，所以她相当中意这个车票夹。澪松一口气，捡起车票夹──这一瞬间，不同于以往的触感让她的心脏剧烈鼓动。车票夹的手感很好，所以她把手伸进口袋时都会下意识地触碰它。然而，触感应该很舒服的车票夹背面，此时却有一股异样感。澪连忙翻过来查看──接着不禁倒抽一口气。车票夹的背面有三道仿佛被指甲抓出的巨大伤痕，而且破裂的皮革大大掀起，不仅是稍微擦破的程度。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澪环顾屋内一圈，因为她一瞬间认为可能是有人入侵，不过她立刻否定这个可能性。毕竟没道理要入侵空屋，即使真的有人入侵，也没必要刻意刮破掉在屋子里的车票夹。如果这是人类所为，她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目的。然而她没有勇气导出这并非人类所为的结论。澪逃也似地离开屋子，快步走向车站，不过她呆立在剪票口前，迟迟没有勇气触碰胡乱收进口袋的车票夹。电车似乎进站了，因通勤而杀气腾腾的上班族向呆立在原地的澪投以「别挡路」的目光，快步通过剪票口。即使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从心底深处涌现的恐惧仍丝毫没有减缓。──好可怕……救我……她在心中求救，却更加感到孤独难受，不一会儿，她感到晕眩而靠着墙壁坐下。此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是「长崎次郎」。澪用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按下通话键。『发生了什么事对吧？』次郎一开口就说了句没头没尾、语气却很笃定的话。不可思议的是，这句话反而让澪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次郎先生……」『果然没错。』听到澪颤抖的声音，次郎微微叹了口气。澪对次郎为什么知道出状况一事充满疑惑，但坦白说，现在她没有多余的心力解开这个谜团。「我……我掉在屋子里的车票夹……变得破破烂烂的……好像被指甲抓过……」『原来如此，看来那间屋子的房客似乎很凶暴。』「凶暴」这个形容词听起来很骇人，但次郎格外冷静沉着的声音，现在成了澪的救赎。澪用颤抖的手将手机用力按在耳朵上。『有时鬼魂会移动物体导致东西摔坏，实际上直接破坏物体的情况很罕见。总之你先来公司吧。走得动吗？』「走、走得动……我没事，立刻去公司……」『很好。』次郎的语气听来冷淡，话语中却渗出平常从未感受过的温柔。澪稍微恢复体力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早上带着影像档上班后，先确认有动作时才会开始录影的摄影机档案，是澪这阵子的例行公事。录下的影像大概会有一、两段。，也只是边看过去的调查资料边让影像持续播放而已。然而，今天不同于以往。平常澪进办公室时总是集中精神在工作上、只会随口打招呼的次郎，今天一听到开门声就站起来。「早安……」「终于有反应了。」不过次郎在意的只有录影的结果，连招呼也不打便催促着澪。「呃，次郎先生，你怎么知道有异状……？」澪提出单纯的疑问后，次郎从口袋中拿出小纸片。那是有如玩纸相扑使用的人形白纸，而那白纸从正中央裂成两半。「这叫『式神』，它就像人的替身，是成对的。其中一个破了，另一个也会破。」「这、这样啊……」听到这超乎现实得令人后悔提问的回答后，澪不知所措。不过次郎以再认真不过的表情低头看着式神。「其实我把其中一个贴在你这次调查物件的玄关，另一个带在身上……今天早上一看，就发现它变成这样。很少会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呃，我……」「总之，把档案拿出来，快点确认内容。」澪心中不断涌现「次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疑问。仔细回想，适性审查时次郎所布下的「结界」也很超乎现实。不过，即使她心中有再多疑惑，在业界呼风唤雨的吉原不动产中存在着第六物件管理部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公司肯定第六的存在，被编入这个部门的澪也只能接受现实。澪从背包拿出回收的影像档案，立刻接上电脑，打开播放软体，选项画面显示出缩图和「记录影片数：１」的字样。澪按下播放键，等待影像处理的时候，忽然发现缩图中映照出自己的车票夹。「啊，这个车票夹……」澪从口袋中拿出留有巨大伤痕的车票夹，次郎惊讶地看着它。这时候影像开始播放。画面很快映照出一条轻飘飘的黑色线状物。澪觉得那看起来应该是录影的杂讯。画面很模糊，也看不出它与摄影机间的距离。线状物仿佛被煽动似地，从画面的左下方往右上方晃来晃去。「这是什么？杂讯吗……？」澪移动滑鼠想要快转，然而神情格外凝重的次郎制止了她手上的动作。「……等等，这不是杂讯。」「咦？」次郎触碰澪的手微微冒汗。澪不解地抬起头，发现总是冷静沉着的次郎表情紧绷。澪的心跳也随之加速。在涌现的紧张感中，澪看着播放的画面，这时候……她一直认为是杂讯的黑色线状物，数量突然一口气增加。画面逐渐对焦，如汹涌的波浪般摇曳的物体发出独特的光芒。──咦……？这个……是……倏地，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澪的脑海，寒意爬上她的背脊。她在心中祈祷那不是她所想的东西，然而看到在画面上摇晃的物体，内心的怀疑逐渐变成确信。那个物体是──「是头发。」次郎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荡，澪惊愕得捂住嘴巴。仿佛具有生命般，头发化为几束在摄影机前滑溜溜地动来动去。一旦看出它是头发，就再也无法把它看成别的东西。「次郎先生……」难忍恐惧的澪唤了次郎的名字，次郎却专心看着画面，没有任何回应。头发缠在一起，不自然地朝右上方移动，最后覆盖整个画面──不一会儿，画面的左下方朦胧地映出白色物体。澪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过度的恐惧让她全身僵硬，甚至连眨眼的余力也没有。因为她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出现在画面上──在头发根部的是什么东西。然而，此时画面突然停止播放。澪无法动弹，也无法从变黑的画面上挪开目光。接着，下一秒──停止的画面突然继续播放。瞬间，画面变成一片白。澪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发生什么事。那不是刚才出现的头发，也不是屋内的景象。在一片白之中，有一个像污渍一样的黑点。──简直像是……「不～～！」澪随着那个黑点的变形发出哀号。那个黑点是──眼瞳。眼睛冷不防地张开，混浊的黑色眼瞳笔直贯穿澪和次郎。澪因过大的冲击、恐惧和混乱，忍不住像是弹开似地逃离画面，被推开的椅子应声翻倒。次郎虽专心地注视着画面，但仍冷静地扶起椅子。不久，影像这次真的播放结束了，画面转暗。次郎来到抱膝坐在地上的澪面前，叹了口气。「……喂。」「我办不到！」「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次郎坐在澪的面前，轻笑出声。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加深了澪的不满。「刚才那是什么……那间屋子有那么可怕吗？我每天都去那间屋子耶！」「幸好你一直都没遇到它。」「请不要戏弄我！」澪气得怒吼后，恐惧因此稍微缓和下来。她胡乱拭去下意识流出的泪水，怒瞪着次郎。然而，次郎露出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直视着澪。「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件很遗憾的事。」「是……」「它终于曝露行踪了……所以调查将进入下一个阶段。」「下一个阶段……该不会是……」「过夜──」「我不要！」次郎还没把话说完，澪便全力抗拒。次郎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他很快就回复一如往常的冰冷表情，缓缓站起来。「不管你喜欢还是讨厌，这是你的工作吧？不想干的话就辞职，要不然就尽快在工作上独当一面，提出部门异动申请。」「……」澪咬着下唇，无法反驳。看她这副模样，次郎又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再次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这次我帮你找了帮手。」「帮手……？」＊「嗨，小澪，听说这次的凶宅很棘手，你还好吧？」一到星期五，澪和次郎便前往位于练马区的凶宅，而他们抵达时，高木已经在现场。高木从LEUS的驾驶座上爽朗地朝他们挥手。「高木先生……」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用「小澪」称呼澪，但他的存在感让人完全不介意这件事。出现在练马区的高木，就像漂流到多摩川的海豹一样突兀。不过对于在公司内只能和冷淡的次郎对话的澪来说，笑容满面的高木不仅让她感觉很新鲜，也十分可靠。「高木，今天也拜托你。」「没问题！把棘手的物件转到第六的是我们，所以你完全不用在意。」从两人的对话听来，澪察觉到次郎经常拜托高木帮忙调查。不过，过夜调查的搭档是高木这个事实，也让澪坐立不安。──因为他实在帅得很可怕……澪心不在焉地思考时，高木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对她微微一笑。澪的脸倏地变得火热。她心中没有抱持任何期待。相反地，高木帅气的程度让澪觉得对他抱持期待甚至是一种冒犯。来到二○三号室，一打开玄关的门，沉重的空气便流泻而出，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比澪最后一次来回收影像档时更为沉重。澪胆颤心惊地跟在毫不犹豫进入屋内的两人身后，踏进客厅。摄影机从拍摄到鬼魂的影像之后就一直放着，所以电池已经没电了。高木将充好电的电池装进摄影机，次郎在地板上排列纸张。那是适性审查时次郎也布置过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结界」。澪看着两人的动作，重重地叹一口气。「真的要调查吗……？」高木对忧郁到极点的澪笑着说：「你才刚进公司没多久，一定很不安吧？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好、好的……只是……」高木贴心的话让澪很感激，但只要想到映照在摄影机里的鬼魂，她便提不起精神。──出现那么可怕的鬼，我会没命吧……接近摄影机怒瞪着镜头的鬼魂，仿佛看穿了在摄影机另一头的澪和次郎。「要是鬼魂生气了，我该怎么办……？」「如果它生气了反而好办，去找出原因。」「如果它袭击我呢……？」「待在结界里就没事了吧？」「……」次郎平淡的说明，完全不同于高木的体贴。所以每次和次郎说话，澪在好的意义上和不好的意义上都重新体认到这是自己工作的事实。不一会儿，次郎布完结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接下来就拜托你们。我还有别的案件要调查，先回公司，有什么事就联络我。」「是……」次郎彻底无视澪欲语还休的回应离开了。被留下来的澪，在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沮丧地垂着头。高木似乎早已习惯次郎的态度，一派轻松地坐在地板上，递给澪一杯咖啡。「谢谢……」澪接过咖啡，高木便回以如同她想象的杀人笑容，让她不禁苦笑。「高木先生，你是次郎先生的儿时玩伴吧……？次郎先生从以前就是那副模样吗？」「什么模样？」「冷漠、冷血，又很胡来。」「哈哈！虽然本性没什么变，不过果然在一哉失踪后，他就变得不太一样吧。给人把整个人生都倾注在搜索上的印象，简直就像着了魔。」「一哉……？」「啊，你还没听说吗？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看澪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高木一副「伤脑筋」的样子笑着打马虎眼。澪大略察觉到这恐怕是除非本人愿意说明，否则不该向旁人打听的事。可是，她很在意高木说的「搜索」，所以默默抬头看着高木。本来想借由苦笑蒙混过去的高木，看到澪的目光后似乎放弃继续打马虎眼，叹了一口气向澪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一直以来都是孤军奋战，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搭档』……我希望你可以成为理解次郎的人……所以我决定告诉你关于次郎的事。」高木凝重的表情让澪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液。高木仿佛在遥想过去似地看向远方，半晌才缓缓开口。「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次郎的本名是吉原次郎。」「咦？吉原……」高木最先说出口的事实，让澪反射性地惊呼出声。听到「吉原」，澪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自己任职的吉原不动产隶属的吉原集团。不会吧？澪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惊人的猜测，但她随即打消这个念头。然而高木平淡地肯定了澪的猜测。「他是吉原集团的小开。」「……」澪惊讶得说不出话。她不认为高木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谎，但她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吉原集团是营业额和总资产都独占鳌头、聚集了日本首屈一指的大企业的集团。如果次郎是吉原集团的小开，那么他就是超乎澪想象的超级富家公子。不过澪从在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默默盯着电脑萤幕的次郎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气息。「他曾经有一个哥哥，就是一哉。他们相差十岁，小时候我也常和他们一起玩。」「你说『曾经』，意思是……」「嗯，我刚才也有稍微提到，一哉失踪了──在吉原集团代代的不幸命运下。」根据高木的说法，次郎的哥哥一哉在次郎和高木十五岁时下落不明。高木还说，一哉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忽然失踪。吉原集团似乎有着「男性继承人都会早夭或失踪的命运」，现在吉原集团的会长由次郎的祖母担任，也是因为他的祖父下落不明。顺带一提，担任吉原不动产前任社长的次郎父亲是自杀而死，现任社长是次郎的叔母。吉原集团的高层多由女性担任是家喻户晓的事，澪在入职典礼上也亲眼见证。但她没听说过吉原家有这么骇人听闻的不幸遭遇，对此单纯地感到恐惧。「不过吉原家的人都把这些事归纳为不幸的命运，只有次郎从以前灵感就很强，有一天他忽然察觉到，这一切都源于祖先的诅咒。」「诅咒……？」「对，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次郎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也都觉得这说法荒谬无稽，没有人相信他。所以他才会一个人想尽办法，想要尽快找出诅咒的原因，解开吉原家的诅咒──并且找出下落不明的一哉。」「这实在是……」高木陈述的内容只能用悲壮来形容，澪很难相信那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但高木的口气让人不得不相信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次郎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调查鬼魂、诅咒和除灵相关的事，内容也越来越专门。大学毕业后，他为了加强自身的知识，花了两年到国内外的寺院巡礼，已彻底被家族当成怪胎。不过也因为这份努力，他越来越接近吉原家诅咒的真相。」「真相？」「──吉原家有个被亲人所杀的祖先，至今仍找不到他的遗骨，因而他持续诅咒吉原家毁灭……次郎是这样说的。」澪的背部因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发寒。「诅咒」听起来当然也很可怕，但更令人惊恐的是，在外人眼中看来辉煌的吉原家历史，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过去。澪忽然回想起在最终面试上看见的面试官们身后的景色。那天，从耸立在他们身后高楼大厦群的景色，让澪一再体认到自己居住的世界和他们有如天壤之别。「虽然这么说，但那毕竟是非常久以前的事，吉原一族当然也拼命隐瞒这段过去，所以次郎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不过根据次郎的猜测，那名祖先应该被埋葬在属于吉原集团的土地……所以他才会突然进入吉原不动产。只是由吉原一族把持的公司高层完全不信任他，才会让他由低阶的员工做起。」「所以他才不用『吉原』这个姓氏吗？」「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是他的父亲自杀、一哉也失踪，不管吉原一族怎么说，次郎现在都是吉原家的正统继承人之一，不能让他又因家族的诅咒而死，改姓意味着他放弃吉原一族的身份。顺带一提，『长崎』是他母亲的姓氏。」「原来如此……」屈一指的富豪一族，却因为强烈的灵感而得知了不知道会比较好的事，失去父亲和兄长，还被一族当成怪胎。澪的心因为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次郎有多么孤独和痛苦而隐隐作痛。至今她一直觉得次郎的个性冷漠又恶劣，是个惹人厌的男人。不过知道次郎渡过了这样的人生后，她第一次觉得他的个性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次郎一定无法打从心底相信任何人吧。「不过他进公司后，很快就做出漂亮的成绩。实际上因为灵异现象而租不出去的屋子有很多，只是公司不能公开承认这件事，也对此束手无策。可是次郎一个人开始调查那些凶宅，确实解决问题，本来乏人问津的房子便能正常地租出去了，让上面的人不得不认同他的能力──而且他还是运用被家族耻笑的灵感。结果他只花了四年的时间就当上部长……虽然这也是因为没有人驾驭得了他，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了摆脱他这个烫手山芋，不过，他做出了让人无法忽视的成绩亦是事实。」「很不可思议呢。在那种地下室的部门里，仅靠一个人做到这样的事。」「对吧？我所知道的次郎背景大致上是这样。次郎深信，只要找到祖先的遗骨加以超度，失踪的一哉就会回来──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察觉到高木话中的意思，澪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次郎的哥哥已经失踪十年以上，在追查哥哥的下落时，时间仍不断流逝，最后，他也无法抱持哥哥能以自己期望的方式回来的希望──次郎独自一个人怀抱着那样的不安。一思及此，澪的心中便感到一阵苦涩。「次郎先生认为，只要待在第六物件管理部，或许可以遇到跟祖先的诅咒有关的土地或物件吧？」「没错。」听完高木的说明，澪的心疲惫不堪。次郎的过去太沉重、复杂和悲伤，让澪一时之间无法调适自己的心情。她不经意看向窗外，发现天色早已暗下来，这才惊觉自己跟高木聊了很久。而澪的心中也萌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感情。她无法理解太困难的事，不过她想要协助不断追查兄长的下落、期盼兄弟重逢的次郎。「我本来以为他这个人很乱来，但是……我想要帮助他，因为我好歹是第六物件管理部的一分子！」听到澪仿佛在说服自己般的喃喃自语，高木露出温柔的笑容。那明明是完美得足以让好几个女孩昏倒的笑容，澪却丝毫不觉得紧张。不过，忍不住激动宣言后的羞耻感，让她不禁移开目光。「啊，不过！我们已事先约好，他会让我申请异动到位于高楼层的部门，所以我只能帮到那时候为止！」「哈哈！我很庆幸被分派到第六的是你喔！」高木这次则是高兴得放声大笑。他的笑容满溢着对朋友的关怀，让澪的心为之一震。「我觉得次郎先生不是孤军奋战，也不孤独喔，因为有高木先生在啊。」「……谢谢你。」「对了，虽然现在提起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高木先生，你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吗？」「相信啊。虽然不强，但我好像也有不错的灵感，而且似乎是容易吸引鬼魂的体质，所以有时候会像这样被找来当帮手。」「连鬼魂都逃不过你的魅力啊，真厉害……不过次郎先生真的很仰赖你耶。」「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得上他的忙。」屋子里飘荡平稳温柔的气氛。高木虽然帅得非比寻常，但和他聊天后，澪发现他的个性直率得惊人，没有丝毫恶意。就某种意义而言，澪忍不住受到高木的吸引，同时感到安心──所以她才会将自己身在凶宅，而且他们的目的是进行调查一事忘得一干二净。屋子里的气氛陡然一变──是在两小时后、时间来到深夜零时的事。一开始的异状非常轻微。高木突然发寒得很不自然，即使从稍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出他的手很明显地起了鸡皮疙瘩。「你没事吧……？是感冒了吗……？」「不，在调查物件时，有时候会出现这种状况。」「调查物件时……」高木意有所指的说法让澪皱起眉头。这时，屋内突然发出「啪吱」的声响。澪的心顿时紧张起来。那是她最近才开始承认的灵障现象之一，也就是名为「灵骚」的现象。──来了……接触到肌肤的空气越来越冰冷。高木不停颤抖，微微抱住膝盖。「高木先生，你没事吧？」如果高木在此时阵亡可就糟了。澪询问高木的状态，然而高木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回应。澪在适性审查时也遇到类似情况，但没有高木严重。看来高木对灵障相当敏感。接着，在下一瞬间──咚！一记激烈的撞击晃动地板，屋内所有照明应声熄灭。「呀！」澪的身体因那股冲击而弹起来，接着重重摔落地面。她痛得呻吟，勉强撑起上半身，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高木先生！你没事吧？」澪反射性地确认，听到些许喘息。澪循着微弱的声音在地上爬行，找到高木后坐在他身旁。「小澪……」「没事的！请你不要说话！」进行适性审查时的物件，至少窗外有路灯，但这间屋子什么也没有。在漆黑得令人头痛的黑暗中，只有录影器材的红色小光点无力地浮在半空中。──对了，手机！澪抱着祈祷的心情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她担心手机会不会像上次调查时一样没电，但幸好手机可以使用，朦胧的光芒显示它的功能正常。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四周，虽然只能照亮前方两公尺左右，但是，总好过伸手不见五指。听到高木在身旁发出稍微冷静下来的呼吸声，澪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传来「吱呀」的不祥声音。澪反射性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不过就算她不愿意，也能猜到声音的来源。那是踩踏地板发出的咿轧声，而且是从客厅深处传来的。澪的心脏剧烈鼓动得几乎要破裂。她很想逃跑，但内心深处想要帮助次郎的心思压制了这股冲动。虽然才萌生不久，但她是打从心底想要帮助次郎。「高木先生……我们一起加油吧……虽、虽然很可怕。」澪感觉到身旁的人微微点头。她深信高木现在只是受到灵障的影响太强烈，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一定是强而有力的帮手，所以也鼓起勇气。然而──屋内再次响起「吱呀」的声音。澪战战兢兢地将手机的灯光照向声音来源，就在这时候──手机灯光照射出的是──瘦骨嶙峋、又细又惨白的脚。「哇啊～～！」澪一瞬间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尖叫声，不过那很明显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是从身旁传来的。澪慌张地看向高木，发现高木发出尖叫声后，便维持僵硬的表情，像电池没电一样晕厥过去。「高、高木先生……？振作点！」高木似乎晕倒了。眼前的情况明明很危急，澪却在一瞬间恍神。──没、没想到这个人……高木的表情崩坏到令人无法相信他原本是俊美非凡的大帅哥。澪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忍不住别开目光。脚步声。澪用惊慌失措的思绪拼命整理眼前的情况。首先，既然高木晕倒了，她不能一个人逃命。如此一来，她只能做好觉悟面对眼前的情况，继续进行调查。不过附在这间屋子的鬼魂这么早就现身，加上从录影的影像来判断，它应该不是个性含蓄的鬼。这时候澪终于想起次郎布下的结界。虽然她至今仍不明白结界的原理是什么，不过自己实际上曾经被结界拯救过一次。澪胆颤心惊地照亮四周，看到结界在距离他们大约一公尺左右的位置。澪试着拉扯高木的手臂，高木的身体便在地板上滑动，看来要移动他并不困难。澪咽了一口唾液，下定决心后一口气拉动高木的身体，费尽力气穿过制成结界的白纸之间，将高木拉进结界──同时，「吱呀」的脚步声变得更大。澪使尽吃奶的力气将高木还在结界外的脚拉进结界。虽然只有脚，但高木的身材高大，平常也有在锻炼身体，所以重量不轻。「好重喔……」她好不容易把高木的脚完全拉进结界的瞬间──「吱呀」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澪瞪大双眼，视线前方是前一秒高木的脚所在的结界界线，她看见界线外站着一双朝向结界中央的惨白双脚。以及……『不可原谅。』如地鸣般低沉的声音响起。『夺走我的，杀死，我，我的。』很明显饱含愤怒的声音，仿佛在确认说出的每一个字似地断开句子，玻璃窗也为之震动。『夺走……我的……女人，杀，女人，女人。』──女人……？澪屏住气息，打量鬼魂的样子。手机的手电筒还亮着，但她实在没有勇气确认鬼魂的姿态，只照亮自己和高木所在的极小范围。鬼魂开始在屋内徘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鬼魂走来走去，喃喃说着意义不明的话，看似在寻找某样东西。澪知道自己必须找出鬼魂逗留人世的理由，但她实在提不起勇气。同样是女鬼，眼前的女鬼跟适性审查时出现的女鬼相较之下，存在感和空气沉重的程度都有天壤之别。最后，窗外渐露鱼肚白，澪也稍微松一口气。如她所期待的，女鬼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墙壁中。──终于……天亮了……尽管没有任何收获一事让澪懊恼，但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已达极限的她松了口气，并在晨曦充满屋内的时候轻拍高木的肩膀。「高木先生，已经天亮了……」澪轻轻拍打几下，高木终于缓缓张开双眼。长长的睫毛扇动，茶褐色的眼瞳因困惑而轻轻摇晃的样子已经超越帅气，只能用绝美来形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完美无缺的帅哥。不过，亲眼目睹高木昨天秒速阵亡的澪，对高木的紧张感在好的意义上已经完全消失。「小澪……？我该不会晕倒了吧……？」「呃……是的，从一开始就……」「啊啊……抱歉，我有立刻晕倒的坏毛病……」「坏毛病……吗……」也不好取笑认真反省的高木，澪边敷衍他边站起来。「总之，我们今天先回去吧……」「说的也是，我送你回家。」即使天色再怎么亮，踏出结界的瞬间还是让澪有点紧张。她踏出第一步，确定没有发生任何事后才松了口气。在终于从恐惧解脱的心情背后，对于明明是来调查却空手而归一事，她也确实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澪还是先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次郎。「次郎先生，早安。」『早。情况怎么样？』次郎一如往常的平淡口气，让澪的心中涌起一股尴尬。「对不起……没有任何收获……」『是吗？算了，几乎所有案子都必须花时间调查，慢慢来吧。』「咦？啊，是……」澪已经做好被次郎骂「饭桶」的心理准备，然而次郎仅是普通地听取她的报告。澪虽然有点不知所措，却也在心中暗暗发誓，接下来要更努力调查。下一周，为了继续过夜调查，澪傍晚到公司申请夜间值勤。顺带一提，在吉原不动产的勤务报告书上会使用「夜间值勤」这个单字的，不消说，只有跟第六相关的人。夜间值勤和规定的勤务时间一样为八小时，从傍晚起算，申请日的两天后可补休。一想到不知道人资会怎么解释这份「夜间值勤」的申请，澪便感到坐立难安。第六已经突兀得连总机小姐都不愿意带路，再加上要夜间值勤，旁人会觉得毛骨悚然也不奇怪。──总之，我必须先在这个部门独当一面。澪边幻想未来在高楼层工作的自己，边整理调查用的行李。次郎不在办公室里。澪打量他的办公桌，发现上头还是被书本、杂志和物件的资料淹没。仔细想想，澪并不清楚他的例行业务，不过他的办公桌上每天都摆了不同资料，可以肯定他非常忙碌。吉原不动产管理的物件数高居全日本第一，所以凶宅的数量也不少吧。光从次郎调查了四年仍找不到祖先被埋葬的地点来看，吉原不动产管理的物件与土地数量恐怕是多得超乎想象。澪初次对于自己调查一个物件要花那么多时间感到很过意不去。突然，她在次郎的桌子上看到一份眼熟的物件资料。那大概是她正在调查、位于练马区的公寓。澪翻阅那一大叠资料。在几页基本说明之后，是一份看似过去签约者的租赁合约书、入住申请书和重要事项说明书的影本。签约日期是三十年前，换句话说，是在公寓刚完工时签约的。──二○三号室……那就是澪正在调查的屋子。澪的心脏剧烈跳动。──铃木博隆，上班族，二十八岁……签约者写着男性的名字让澪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实际上在那间屋子看到的鬼魂是女性。次郎特地将它夹进资料中，应该是认为「铃木博隆」与那间屋子成为凶宅的原因有关，但她并没有看到男性的鬼魂。不过，澪再仔细看合约书，发现实际居住人数的栏位上写着「两人」。澪再翻过一页资料，发现记载着实际居住者姓名的栏位，在「铃木博隆」的下方写著名为「铃木优子」的女性名字，并注记为「妻子」。──铃木优子……澪的内心躁动不安。从户主的年龄来看，那间屋子做为新婚夫妇新居的可能性很高，倘若如此，应该会让人联想到幸福的景象。然而这份合约被夹在资料里，表示次郎认为女鬼可能是户主的妻子──优子。此时，澪的心中浮现另一个疑问。这对夫妇租那间屋子是在三十年前，但房客接连解约、屋子被视为凶宅，是在重新装潢后的两年前左右。澪忽然想到一件事，打开电脑。她想起公司内部网站存有只有物件管理部有权限阅览、租赁物件过往的合约书清单。加班和夜间值勤等出缺勤申请都要透过内部网站进行，所以澪隐约记得有那个项目。她试着点了一下连结，视窗跳出要她输入员工编号和密码的讯息。她输入平常申请出缺勤使用的密码，萤幕立刻跳出检索画面。的完善反而感到威胁的澪，将游标移到检索栏，接着用次郎办公桌上的资料上记载的物件管理号码进行检索。不到几秒钟，萤幕便显示出过往签约者的资料一览表。澪点开每一项资料，里头有简单的签约者情报和居住期间。她本来以为调查三十年会出现庞大的资料，不过，那间公寓本来就是做为长期居住使用，所以不一会儿功夫，她便将情报截取完毕。澪仔细观察自己做的简单居住者年表。──铃木夫妇住了三年半，空了两年后，单身男性住了十年……之后的女性住了两个月……两个月……？澪重新确认这张年表，发现年表上的异常状况。年表上有居住十年的纪录，也有不少几个月便解约的纪录。尤其是在重新装潢后，每一次的租约都只有短短数个月。澪在这张年表上发现一个法则。──女性都住没多久就搬走了……不管澪确认几次，都脱离不了这个法则。相反地，住很久的都是单身男性。这表示那间屋子有女性无法居住的理由。也就是说────鬼魂只会出现在女性面前之类的？虽然这是不经意闪过脑海的想法，不过她对这个猜测充满自信。澪忽然想起出现巨大爪痕的车票夹。他们开始进行调查后，好一阵子不愿现身的女鬼──铃木优子，第一次现身是在澪的车票夹掉在屋子的那天。或许是她发现了显然是女性所有物的车票夹，成为触动她的某种契机吧？铃木优子大概对女人抱有很深的恨意，而且是不管对象，只要是女人，就会显露出强烈恶意的怨恨。澪忽然想起星期五晚上听见的铃木优子的喃喃自语。『不可原谅，杀死，女人。』频繁出现的果然是「女人」这个字眼。换句话说，只要消除铃木优子对女人怀抱的恨意，就可以解决物件的问题。猜测至此，澪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恐惧。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那么她也是铃木优子的攻击对象。澪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液，摩擦感觉越来越冷的身体。从适性审查至今，她有过无数次同样的心境，坦白说，她也认真想过，如果情况允许，真想干脆逃走。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占据她内心的不只有负面情感。那份情感是什么？是对次郎的同情心？还是为了将来能够异动到其他部门所做的觉悟？澪还无法了解。澪的特色是不勉强自己深究不明白的事，这也是她如此无忧无虑的理由。「喂，要出发了。」此时，次郎和高木走进办公室。澪惊讶得张大双眼。因为从上星期的情况来看，她以为高木不会再来帮忙，没想到高木却站在次郎身旁泰然自若地笑着。「高、高木先生……你真的不要紧吗？」「小澪，上星期很抱歉……被你看到我不中用的样子，其实我平常可以再撑久一点……不过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咦……但、但是……」「你不用担心！毕竟次郎很忙，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调查，所以你就尽管依赖我吧，不用客气！」「好、好的！谢谢你……？」高木的一席话听起来实在不像一开始就阵亡的男人所说的话，不过澪还是心怀感激地接受他的好意。高木大概是天性非常善良的人吧。在经历了恐惧到晕厥的状况后，还坚决地说不能让澪一个人去调查的高木，明明是个外貌和头脑都很完美、无可挑剔的菁英，却和蔼可亲得令人惊讶。可是，和高木认识很久的次郎应该知道高木根本派不上用场，澪完全不明白他找高木帮忙调查的理由是什么。抵达凶宅后，次郎和上星期一样，设置完结界就立刻离开。「等对方有行动后再进入结界比较好吧？」「是啊……好紧张。」屋内仍充满沉重的空气，让人静不下心来，但高木格外开朗积极的样子让澪松了口气。澪隐约感觉到高木在性格上和自己有些许共通之处，主要是不会过度烦恼，也不会想太多，以及分外乐观，所以澪才会在看到高木上次的丑态后，产生了一股安心感。澪确认手机，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高木先生，我稍微调查了附在这间屋子的女鬼……」澪告诉高木，铃木优子恐怕就是附在这间屋子的女鬼，以及她仇视所有女人等之前调查的内容，借此缓和紧张。高木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副伤脑筋的样子叹一口气「嗯……听到女人憎恨女人至此，坦白说，我觉得理由并不多。」「理由……？」「大概是丈夫的女性问题吧？『爱情』在很多情况下是不讲道理的，当事人大多数都无法保持冷静。」「原来如此……」澪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到失去自我的恋爱经验，所以高木说的话她无法领会。不过，只要想到世界上有多少因为劈腿或婚外情而惹出的事端，澪便能接受高木的猜测。「很多在冷静下来后会觉得很愚蠢的事，在恋爱中却会因麻痹而不自觉……也有因失恋而结束自己生命的人。」「高木先生……？」感觉到高木的口气中忽然带有某些含意，澪不禁抬头看他。然而高木只是温和地笑着，微微摇头。──因失恋而自杀吗……那果然是澪无法理解的情感，不过，想必有过无数恋爱经验的高木说出这种话就很有说服力。时间很快地来到午夜零时。想到对方差不多要有所行动，澪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下一秒──屋内的情况仿佛在呼应澪的觉悟，冷不防响起「啪吱」的灵骚声，屋内所有照明也应声熄灭。「高木先生！」澪看向高木，发现他和上星期一样摩擦着身体，似乎觉得很冷。「小澪，你没事吧……？」「不太妙……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听到高木的询问，澪实在说不出自己应付得来。一想到接下来将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她心中除了恐惧，什么也不剩。澪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自己和高木四周。虽然她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个女鬼，但为了确保自身安全，她还是照亮了最低限度的范围。接着从屋子深处传来耳熟的「吱呀」声。──来了……澪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液。「高木先生，她出现了……我们去结界里吧……」「说的也是……」两人缓缓站起来。这时候──屋内突然响起「吱呀吱呀吱呀」连续踩踏地板的声音。──她在跑！预料外的突发状况让澪的脑袋一片空白。她反射性地用灯光照亮屋内。一照之下，在距离他们仅两公尺的前方──有一个女人。「！」澪已经恐惧到发不出哀号。手机的灯光太微弱，澪看不清楚女人的身影，不过她的脖子角度明显不对劲，倒向旁边的头几乎弯成直角。还有，她那直视着澪的眼睛。双眼中没有光芒，眼窝里充满黑暗的混浊。她的脸颊凹陷，缠在一起的头发垂向地面──身影骇人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此时，澪的身旁响起钝重的撞击声。──咦……？澪不用看也知道，刚才站在身旁的高木晕倒在自己脚边。──不会吧！在这种稍不留神就会被女鬼拉近距离的紧急状况，高木又晕厥了。澪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僵在原地──这时女鬼又向澪踏出一步。吱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完蛋了……若被她拉近距离，绝对有危险。女鬼浑然不知澪心中的焦急，又踏出一步。「……」澪已经无暇思考，反射性地跳开，滑进身旁的结界。由于手机从她的手摔落在地时，灯光正好朝上，朦胧地照亮了整间屋子。澪连忙坐起身回过头去，看见女鬼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澪刚才站立的地方，「砰」的一声用力撞上墙壁。「咿……」澪忍不住惨叫出声。一想到如果自己刚才还站在原地，全身便不由自由地颤抖。她心脏的鼓动速度已来到极限，眼中泛起泪光。那一瞬间，澪彻底失去信心，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继续这个任务。无论如何，这次的调查都太危险了，澪不认为自己能够为这个女鬼做些什么。但她忽然想起晕倒在女鬼脚边的高木。她不能对高木置之不理，可是她现在也没有勇气踏出结界。比较可行的作战方式是将女鬼诱导到别的地方，再趁隙将高木拉进结界，但女鬼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速。澪用混乱的头脑拼命思考的同时也观察着女鬼的动作。然而，女鬼对晕倒在自己身边的高木没有任何兴趣，随着脖子发出「咯吱」的声响，重新转向澪所在的方向。女鬼因为撞上墙壁，连手臂的关节也弯成诡异角度。澪恐惧得抱着膝盖，眼泪扑簌簌流下。『女人，女人，不可原谅，女人，杀，杀死你。』女鬼在结界前转动目光，自言自语。她似乎看不到澪的身影，但感觉得到澪的气息。再加上她完全无视高木的存在，让澪确信女鬼的目标果然只有自己。──拜托……谁快来救我呀……澪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以为自己可以为这次调查尽一点心力。澪对拥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懊悔不已。然而就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仍无法否认她的心底深处确实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她可以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结界里迎接天亮，不过这么一来，只会让她再度体认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反正只要留在次郎先生布下的结界里……我就不会有危险……澪不断这样告诉自己，缓缓抬起目光。女鬼仍站在结界前方喃喃自语。「……你是……铃木优子小姐吗……？」澪战战兢兢地说道，但女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见澪的声音。『女人，女人，女人，杀死，女人。』澪不觉得自己能够和她对话。不过澪咽了一口唾液后，继续尝试。「你为什么会憎恨女人……？」『杀死，杀死，杀死，女人，女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澪的心奇妙地隐隐作痛。女鬼的样子虽然很骇人，但同时很凄凉。──几十年来，她一直像这样徘徊于人世……澪忽然觉得难受。对女鬼萌生同情的同时，她也稍微冷静下来。重新打量女鬼的姿态后，虽然还是觉得很骇人，不过已经跟她一开始感受到的恐惧略有不同。即使知道得不到回应，澪仍然直视女鬼，尝试与她对话。「那、那个……」此时，澪察觉到女鬼身上的某个特征。──咦……？她的……肚子……至今她因为太过恐惧，一直没察觉女鬼的肚子微微凸起，跟她纤瘦的四肢相较之下，很明显地不符比例。一个想法掠过澪的脑海。「你的肚子里有小婴儿吗……？」澪把话说出口的瞬间──女鬼突然神情紧绷，瞪大双眼。『我的，我的，我的。』至今不管澪说什么都无法与之对话的女鬼，在那瞬间第一次有了反应。澪非常笃定，这个女鬼在生前怀有身孕。「你跟肚子里的小婴儿……一起死了吗……？」女鬼僵在原地，澪无法从她的样子判断她是愤怒还是悲伤。不过她停下动作好一会儿后，仅有一瞬间，爱怜地抚摸着肚子，然后轻轻地消失在空气中。同时，屋内的照明亮起。澪回过神来，发现屋外已渐露鱼肚白。渡过漫漫黑夜的安心感让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她全身无力，疲惫得无法动弹。此时，玄关传出「喀嚓」的开门声，接着是平静的脚步声。「……你们似乎折腾了一整晚。」进入屋内的是次郎。澪没有听说他会来，所以很惊讶，不过她已经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眼泪不自觉扑簌簌流下。「……次郎先生。」「嗯。」「这间屋子的女鬼会盲目地攻击所有女人……她对女人有很强烈的不信任感……我想她可能是为丈夫的婚外情或劈腿所苦才死去……」「这次的成果丰硕。不过……如此一来，你会很危险。先中止这次调查，再思考其他对策吧。」「但她只会在女人面前现身……」「无论如何，她的攻击性太强了。调查必须以安全为前提进行。」次郎的话让澪相当意外。虽然他仿佛看穿一切的发言也让澪很在意，不过次郎有很多方法可以掌握他们的调查过程，所以就算他对目前的情况了若指掌也不足为奇。「总之先回去吧……高木，快起来。」听到「回去」两个字，松了口气的心情与无法释怀的心情在澪的心中拉扯。不过眼下她束手无策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只能顺从地站起来。高木清醒后再次不断向澪道歉，次郎则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两人的举动让澪止住泪水，轻笑出声。尽管如此……唯有中止调查这个决定澪始终无法接受，盘踞在她的心中。＊到了星期五晚上。距离上次调查过了三天的下班后，澪下定决心，一个人站在练马的凶宅前。这三天以来，澪平淡地处理管理器材与记账等杂务，静静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次郎每天都忙着处理其他调查案件，几乎不在办公室。如果澪可以独当一面，次郎的工作也能轻松一点，但她的经验还不够，次郎无法交办她工作。澪一开始觉得次郎是不顾他人安危的冷血男人，不过最近她对次郎稍微改观了。次郎看似很胡来地指派她去做可怕的工作，但那些都是他判断危险程度很低的工作，而且他会使用各种方法来掌握情况，比方说让高木同行或是布置式神。察觉到次郎的关心时，澪也很高兴，不过这次她不能依赖他的好意。──毕竟只要再努力一下，应该就能知道原因了……澪是在那次夜间值勤结束后的早晨决定一个人继续调查。不过平日擅自申请夜间值勤会被次郎察觉，所以她一直静静等待周末的到来。钥匙已经拿到手，电也悄悄接通。澪强压下不安的心情进入屋内。让人惶惶不安，与和高木闲聊的时候截然不同。连一分钟都格外漫长，再加上屋子里弥漫沉重的空气，澪没有一刻静得下心。之前住在这里的每一位女房客应该都过得胆颤心惊吧，澪打从心底同情她们。时间终于来到午夜零时。以至今的经验来说，这时间女鬼差不多该现身了。澪静静等待，掌心冒出汗水。──希望她现身，但也希望她不要出现……她的心中充满矛盾。不过，她心中也有即使女鬼现身，只要自己立刻进入结界就没事的安心感。澪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问出女鬼逗留人世的原因。接着，过了约莫十五分钟──屋内的照明无声地熄灭。来了！澪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液，在心中做好觉悟。虽然已经是第三次，但澪仍然无法习惯这份紧张感。她像之前一样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自己周围，等待女鬼现身。不一会儿，「吱呀」的脚步声响起。──来了……那是她已经听过好几次的脚步声。澪侧眼确认结界的位置，心脏剧烈鼓动。然后……吱呀、吱呀、吱呀，感觉到女鬼越来越接近，澪立刻冲进结界里。澪暂时松一口气，心想进入结界就安全了，看向女鬼的方向。然而──「咿……」不知为何，女鬼居然站在距离澪极近的前方，漆黑混浊的眼睛从上方瞪着澪。意料之外的事态让澪不禁发出惨叫。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女鬼越过了结界。眼前的情况简直只能用绝望来形容。澪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能抬头看着那张令人惊恐的脸。最后女鬼缓缓弯下身体，逐渐将脸凑近澪。『──女人，杀死，女人。』女鬼的眼睛深处蕴含了明确的杀意。澪半是死心地闭紧双眼，但心中还有另一个自己异常冷静地思考着，原来即将被杀死是这种心境啊。然而────不行……如果在这里阵亡，那我来这里做什么……？澪用心中仅存的勇气抓住女鬼的肩膀。她的肩膀湿答答的，冰冷得仿佛淋过冰水。「就算你杀死我……也没有意义吧……？」女鬼对澪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果然无法与她对话吗？澪忽然感到不安。不过──『只要，没有你。』女鬼明确说出至今没有说过的话。之前她只是不断重复「女人」或「杀死」等单字，这次则是完整的句子。澪觉得略有进展，便继续说话。「我不是你憎恨的对象……」『都是，你，害的。』「求求你，听我说！」澪的力劝无效，女鬼将手伸向澪的脖子。澪做好自己将小命不保的觉悟时，忽然想起事先准备好放在口袋里的某个东西。她心想，必须趁自己还有意识时拿出来，不然就来不及了，于是拼命把那个东西从口袋里拉出来，拿到女鬼眼前。「你、你看这个！」那是名为「手摇铃」的婴儿玩具。因为澪一直很在意女鬼对「小婴儿」这个词汇有反应这件事，所以来这里之前准备了这个。「你那么激动，会伤害到肚子里的小婴儿！」女鬼的动作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摇铃。「你不可以把小婴儿卷入其中，不然他太可怜了！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也觉得你非常可怜，但是，不得不和你一起丧命的小婴儿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澪加强语尾是为了驱逐心中的恐惧，而女鬼很明显地对澪的话产生了反应。接着，女鬼缓缓地用非常温柔的动作握住手摇铃。这模样显得格外哀戚。最后，女鬼漆黑混浊的眼睛散发出微弱的亮光。一滴小小的泪珠滑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形成水渍。「优子小姐……？」澪呼唤了女鬼的名字后，女鬼凝视着澪。不可思议的是，澪已经不觉得她的姿态很吓人。『我……』「咦？」女鬼的声音不经意地响起，澪惊讶得张大双眼。『就算牺牲一切……也想要保护他啊。』她的声音不带愤怒，只充满无限的悔恨。──想要保护他……澪下意识认为这个女鬼是为丈夫的女性关系所苦，而在怀有身孕时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是，「想要保护他」这句话传达出强烈的憾恨，让澪觉得不太对劲。「究竟发生了──」澪想问出女鬼的想法──但女鬼抱着手摇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手摇铃「咚」一声掉在地板上，屋内的照明亮起，原本弥漫在屋内的沉重空气一瞬间散去。「咦……？」屋内已经完全没有不祥的气息。这时候──砰！随着剧烈的响声，玄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澪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次郎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眼前。「你……」「咦？次郎先……」「你这个笨蛋！」次郎突如其来的怒吼让澪吓得说不出话。次郎以难得一见的慌乱模样环顾屋内，接着屈膝跪在澪的前方，把手上的资料卷成长条状，用力敲一下澪的头。「好痛！」「你太乱来了！」澪茫然张着嘴，不明白次郎震怒的理由。次郎看到澪一脸呆愣的样子，不禁大大地叹一口气，然后虚脱地坐在地上。「这个结界的效力只有一天。」「咦……？」澪回想起女鬼毫无阻碍地入侵结界的事。「……你什么都不懂，只是个灵感很强的外行人，下次不准再自作主张。你再这么得意忘形，真的会没命。」「……对、对不起。」澪道歉后，次郎才放松紧绷的表情站起身。澪也总算从一团混乱中回过神来，跟在次郎身后。次郎不发一语地走出屋子，催促澪出来后便将门锁上。两人默默走出公寓后，看见眼熟的厢型车胡乱停在马路中央。看到这幅景象，澪才深切体认到次郎来救她时是多么心急如焚，打从心底反省起自己的莽撞。「那个……真的很对不起……」「我本来想叫你闭门思过，不过这次罚你写悔过书就好。」「请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澪不解地问，次郎不发一语地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那是以前次郎拿给她看过的式神，但是──式神的上半部一片焦黑。「它突然起火，我急忙赶来，就看到你在这里胡搞。把我宝贵的睡眠时间还给我。」「……对不起。」澪在副驾驶座上失落地垂着头，为自以为可以独自完成调查一事深深反省。平常她很少沮丧的，但今天实在由不得她。接着只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次郎轻轻抚摸了澪的头。澪惊讶地抬起头来，次郎却看着前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能够和那个愤怒得失去理智的女鬼对话，你做得很好……虽然手法很鲁莽，不值得褒奖，但那个女鬼已经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人了。」「咦……？」「你有感觉到屋内的空气变得不一样吧？」「没错，这起案件了结了。」次郎断然说道，澪说不出话来。问题解决了当然是好事，而且那或许才是她本来的目的，但澪仍然无法释怀。女鬼的憾恨与悲伤该何去何从？她想要反驳，却忽然想起适性审查的经验，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一切都无能为力──上次澪已经学到了教训。女鬼活在人世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即使现在为她做些什么，也无法挽回她和孩子的性命。澪永远无法打从心底认为案件毫无遗憾地解决了。既然如此，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平息她的怒火。「总觉得好难过……」「不要夹杂私情。对我们来说，这终究只是工作。」「……」两人离开了那间屋子。澪搭着次郎开的车，悄悄回想起女鬼抱着手摇铃时的表情。＊在案件解决约莫两个星期后，那间二○三号房有了新房客。澪的心中仍留有些许不安，但次郎断言绝对没有问题。对澪来说，第一份工作的结果在很多意义上都相当壮烈，不过那起案件就这样顺利地宣告落幕。然而，澪迟迟无法消除梗在心中的郁闷。某一天，次郎忽然拿了一叠资料给澪。「这是什么？」「你看就知道了。」那是一则报纸报导的影本，标题写着「婚外情对象杀害正妻」。澪心中闪过一股预感，开始阅读报导内文。──惨遭杀害的是铃木优子（二十五岁）……这是……这正是在澪调查的公寓中出现的女鬼──铃木优子遭人杀害的报导。「杀害」这个词汇让澪感到一阵冲击。澪一直以为她是自杀身亡，所以完全没想到可以调查以前的报导，但次郎会忽然宣告中止调查，或许就是预测到了这个可能性。──此外，铃木优子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屋内有激烈缠斗的痕迹……澪终于明白那天铃木优子说「想要保护他」的意思。因为她并非自杀而死。报导的内容甚至记载了犯人也有受伤。──她想要保护孩子……事实比澪想象的还要哀伤、残酷。那时候，女鬼对澪那句「小婴儿是受害者」起了很大的反应──事实上，她自己明明也是受害者。澪心痛地阅读资料，接着看到另一则报导上记载着犯案的女性在监狱中自杀身亡。「她连泄恨的目标也没了……」「所谓的『憎恨』就是这么一回事。」「她能够成佛吗……？」「很遗憾，曾因怨恨而逗留人世的鬼魂没有那么容易成佛。不过她的怒火已经平息，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一天会消失。」「这样啊……」澪不太明白鬼魂的事。但她已经理解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事非常有限」这个悲伤的事实。「只能趁活着的时候，去做能做的事……一旦死去，一切就结束了。」次郎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样。澪想起次郎下落不明的哥哥，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此时，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打开。「辛苦了！小澪，次郎，我拿新的调查物件过来了！」「……高木先生。」高木轻拍澪的肩膀，开朗得仿佛已彻底忘却所有恐怖的经历。他的态度反而让澪感到惊愕，同时觉得很有趣。「随时都可以找我帮忙！我很乐意协助你！」「谢、谢谢你……」澪侧眼看着自然地坐下休息的高木，将「你明明一下子就吓晕了」的吐槽硬生生吞回去。这时次郎仿佛看穿澪的心思，在她耳边悄悄说：「他可以当作灵障雷达使用，因为他很敏感。」

第一卷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