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章与你同在这焦急之地

地面仿佛冒着蒸汽似的。

七月。正午的屋顶充满着湿黏黏的热浪。

火辣辣的阳光下，偶尔刮起的风也把热气裹挟着，吹向坐在供水塔背阴处的我，我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环顾四周，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不久前这里还非常热闹，是午休时争夺的场所，果然到了初夏就没有其他人来了。

打开买来的面包，一边看着对面的活动楼。

昏暗的音乐室、美术室、书道室和技术室都有部员在练习和吃午饭。

这样的他们对我来说，感觉就是别的世界的存在。

「……嗡……」

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取出黏糊糊的手机，确认信息看看。

好像是错觉。

——已经一周没有收到过须藤他们的消息了。

自从对柊说了「已经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之后，我不仅仅和柊，和须藤还有修司也完全断绝了关系。

即使上学，也完全不跟眼前的柊说话。须藤他们到教室来的话，就离开座位打发时间。

即使他们搭话，也以泡茶为借口离开，午休的时候，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开始一个人度过了。

最开始，他们俩一天发给我好几条消息。

须藤对不起，我说了些多余的话……我想和你说话，请回复。

修司有什么事的话请告诉我。这样下去的话我有些过意不去。

须藤生我气的话也没办法，但至少要和时时好好相处吧……？

修司须藤和柊都很消沉。不管怎么样回来好吗？

只看这些消息的话，好像知道他们之间现在好像还有交流。也许还在一起吃着午饭吧。然而，柊却好像没有向他们两人说明详细的经过。

并且看样子须藤将造成这种状况的责任归到了自己身上。那家伙一定觉得是她对我说的那番话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吧。实际上，那家伙的担心完全错了。

然后，我对他们发来的这些消息——完全无视了。

对他们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于是，给我发送消息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一周前变为了0。

「回来……吗？」

修司的消息浮现在脑海之中，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因为高温变得黏糊糊的奶油，几乎感觉不到味道了。

究竟要以怎样的面貌才能回去呢？

像那样伤害了柊的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和她再次说话呢？

结果，只不过是回到了我原来的样子罢了。

与谁都没有深交，独自一人过着每一天。这不正是我高中入学时所期望的姿态吗？遭遇了痛苦后，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斤两。

我一边叹气，一边往纸盒装的果汁里插吸管，但是，伸缩的吸管却未能将这薄薄的纸捅破，喀嚓一声吸管的中间破了。

＊

「——呀，好久不见啊。」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在无意中顺路去的书店里，站着拿起眼前的文库本读了起来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我吃惊的转过头去，一位身材性感的穿着一席黑色薄连衣裙和茶色皮凉鞋的高个子女性，柊户倾，正近距离的站在我背后。

「……你好，好久不见。」

面对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她，我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如今在我心中《十四岁》成为痛苦回忆的象征。像这样与那位作者见面的话，多少有些尴尬。

但是，

「太好了，我一直想见你来着。」

柊户倾窥视着我的脸，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和住址。只知道你喜欢书，所以每次来这个书店，想着你会不会也到这儿来。」

不知为何，她的口吻听起来超出兴奋之情。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果然你是懂的啊。啊啊，我最喜欢这家书店了。只是到这里来，就感到十分幸福了，可以说是爱上了这里。」

柊户倾像跳舞似的转了一圈，掀起了裙摆。

「快看，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书。在经典的名作基础上，令人注目的新作，还有发售了一段时间的有口碑的作品会放在架子上。对于这样的选择，可以感觉到这家店对书本的爱。」

「……是这样吗。」

「而且，这家店……」

说到这儿，她贴到了我的耳边，轻轻的说。

「我的书，就放在那引人注目的收银台一旁哦。」

「……唉」

我不经意，露出了叹息声。

现在的我，心情多多少少有些低落，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早早告辞了吧。

「那么，我就这样……」

说完，我想从她身旁溜走。

「嗯哼哼哼——稍微等一下。」

柊户倾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像唱歌般的说道：

「不是说了吗？我一直想见你。」

「……有什么事吗？」

「……啊，很重要的事哦。接下来你有时间吗？」

「……我没什么兴趣啊。」

「好无情啊……但是，有很重要的话哦。」

「很重要的话？」

「啊啊。也和我的工作有关。请务必陪我一个小时。」

她既然都这样说了，想要拒绝就很难了。

虽然还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只是听听她说话的话也无妨。

「嘛，一个小时的话……」

我吞吞吐吐的答应了，柊户倾的嘴角挂起了微笑。

「那就走吧。」

她朝着店外走去。

「跟我来，今天的晚饭我请客哦——」

＊

我们来到了住宅街中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

店内不足十个座位。亮着暖色调的灯光的昏暗店内，除了我们还坐着其他三位客人。

柊户倾好像是这里的常客。和店长打过招呼后向我递来了菜单。

「想喝点什么？啤酒呀红酒呀什么的无所谓。」

「……那个，我还未成年呢。」

「我知道，开个玩笑。饮料单在这儿。凉白开的话也有。」

「那就凉白开……」

柊户倾向店长点了葡萄酒和几道菜。

「——那么，为庆祝重逢，干杯！」

「……干杯。」

我毫无波动的碰着杯，然后抓起一块餐前小菜的饼干。

上面放着肝酱，那是至今为止没怎么尝过的不可思议的味道。

「——那么快速进入正题」

店长开始端出料理的时候，脸上开始泛红的柊户倾说道。好像多多少少有点醉了。

「今天叫你来，是为了确认和商量的。」

「……商量什么？」

「首先是确认。」

说完这样的开场白后，柊户倾眼睛眺望着装着红酒的玻璃杯。

「——从时子那里听说了。你现在和那孩子保持了些距离是吧。」

……果然是这个话题。

虽然预料到了，但是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心里果然还是很痛。

「……是这样的。」

「真是遗憾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喜欢那孩子的。」

「……辜负了您的期待真是抱歉。」

「为什么从那孩子身边离开？」

「……没有从柊那里听说吗？」

我还以为她一定会刨根问底的，前些日子见面的时候，我可是好好的见识了她对妹妹的溺爱。只要稍微有点不对劲，她就马上温柔的询问原因了。

然后果然不出所料。

「倒是听说了。」

柊户倾面不改色的说。

「但是，不能从你的嘴里重新听一遍吗？」

……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伤害人感情的事啊。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干什么。

嘛，因为不论如何也是作为姐姐吧。说不定我也有把话说清楚的义务。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决定性的理由了。

「……我，完全不行了啊。」

我试着张开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卑屈。但是每一句都是我的真心。

「我……喜欢的是《十四岁》的时子来着，所以直到前不久才发现了柊渐渐在改变……我对柊的确做了很过分的事。」

「嗯」

我有气无力的说着，柊户倾捏起了一颗油橄榄。

「嘛，时子确实渐渐在改变哟。要说的话《十四岁》就是一条界限了。小说只写了那孩子『十四岁』的时候。而且——」

柊户倾将手中的油橄榄放入口中。

「——小说里所写的，只是那孩子的一部分。虽然有很多想写的，但写出来的故事只是为了迎合某一面，那孩子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

「……比如？」

我对此稍微有点在意。

至少刚开始相遇的时候，柊还是那时的时子。那其中隐藏着她不为人知的一面的话，身为《十四岁》的读者的我自然会产生兴趣。

「比如，非常懒散的一面。」

「懒，懒散是吗？」

「啊啊。那孩子，在你面前完全不表现出那样，不是吗？」

的确如此。

柊非常的纤细有礼貌又坚定……懒散的一面完全没有想到。

「前些日子，你们不是到家里来了吗？在那天的前一天，可太辛苦了啊。平时那孩子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乱糟糟没什么两样。我明明要为了开会做准备却也要抽出时间帮她打扫。」

「是，是这么回事啊……」

「而且啊，你是不是觉得那孩子话很少？」

「……诶诶，是这样的。」

「实际上，真要说话的时候，特别能说。所以自从上了高中后我就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话。细野同学说了这个，和细野同学去了哪里之类的。听得我笑的停不下来哦……」

「原……来如此。」

在我看来，柊基本上都是「默默的坐在椅子上读文库本」。不会去干涉任何人，被干涉的话也只会做出最小限度的反应。在家人面前十分能说的柊，这样的形象我完全想象不到。

「还有其他的，比如，喜欢的食物很幼稚。像是冰淇淋、蛋黄酱之类的，还喜欢香蕉。还有，不仅仅是文学作品还经常看漫画。经常到我的房间来借。对了，还常常说任性的话。还喜欢在夜里求我帮她买喝的呢，还有……」

柊户倾得意地笑了。

「……那孩子，还对H的事情感兴趣哦」

我感到困惑了。

确实吓了一跳，虽然心跳声吵吵嚷嚷，但还是要表现出坐怀不乱的样子。

「呼呼呼……很意外吧。那孩子看上去静如处子，来借有关《那个手的描写》这本漫画的时候就动如脱兔。……闲话暂且不谈，我《十四岁》没能写出那孩子的这一部分，而且时子也拼命的隐藏着那样的自己。让你把她当作『时子』，和你继续友好的相处。实际现在，她养成每天都戴着之前很少戴的翡翠发饰的习惯，并开始反复重温《十四岁》为了复习情节哟，呼呼呼……」

「……原来她在做那样的事啊。」

「啊，是的呀。所以怎么样，在你面前那孩子故意表现的特别像『时子』来着，不是吗？」

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来了。

确实柊每次都向我展现出「时子」的样子，而且还说着那样的台词。

——她向我求助的那一天说了「说了任性的话，不好意思」这句台词。

——碰头的地方她指定在住宅街的公园。

——我诉说过去的那天她也说出了「我所知道的事会成为我自己的宝物」这样的宣言。

——就连约会去的地方她也选古民宅的咖啡厅。

还不止如此。她无数次的重复着，向我展示「时子」的姿态，然而，我却对这样的她无所怀疑。

「所以说，你们两个人是以《十四岁》中的时子结缘的就一定会在某个地方产生偏差的。」

柊也一定感到了不安吧。

过去我所寻求的并不是柊而是时子。正因为如此，她从未展现过真正的自己，在我的面前一直扮演着时子。

压抑在心中的后悔全都回来了。我对她做了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我终于明白了须藤所说的「关系有危险。」

「……啊啊。果然。」

我一咬紧嘴唇，柊户倾便窥视着我。

「果然你听了今天的话是这种表情。」

「……这不是当然的吗？」

现在才听到这样的事实，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吧。

那么对于柊户倾来说，我在这里露出怎样的表情才是正确的呢。

「正如我所想，大概是陷入了心烦后悔吧。嘛，那也是正常的……但是呢。」

柊户倾放下玻璃杯，笑了笑。

「我啊——有一个让你们抱有的烦恼一扫而光的方法，想知道吗？」

柊户倾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不但有着和妹妹十分相似的细长双眼，还有着妹妹绝对没有的自信。

——真的有这样的方法？到底可不可信。

我和柊的关系已经从根本上歪曲了，通过「时子」这个媒介的我们已经渐行渐远。到了现在「一扫而光」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这个人是魔女。将十四岁的柊时子关进小说里的，持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的魔女。

这样想的话，说不定真的知道有什么方法……

「……是怎样的方法？」

我大胆的询问道。

「用口说明的话非常简单，简单至极的方法。」

柊户倾卖着关子，露出神秘的微笑。

「但是呢，这样做的话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找到之后，不亲自去体会是没有意义的。是这样的方法。」

「……不能告诉我吗？」

「啊啊，加油找找看吧。」

我垂下肩膀，已经连叹气也做不出来了。

对这个人抱有期待的我，是不是本身就错了。也许她像这样邀请我吃饭，是为了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从而享受吧。

「但是我真心希望总有一天你找到那个的话就好了。是为了我妹妹，也为了你。……所以，确认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商谈。」

「……什么？」

想要快点回去的我，随便回了一句。

但是——

「续作原稿的草稿，下一次就完成了。」

续作——

我不由自主的端正地坐好。

实际上我脑海的角落里一直在牵挂着《十四岁》的续作，描写时子上了高中后的每一天的故事。这份原稿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啊啊，说草稿你应该也不明白吧。实际上，关于《十四岁》这个系列执笔写作步骤稍微有些特殊。通常的作品，都是由大概的情节框架组成的，责任编辑觉得OK的话，下一次就可以开始写原稿了。但是，这个系列是时子真实生活的写照。首先要听时子的话，把握发生事情的大概，在这之中将原稿所需要的事件选择出来。然后将它与时子的心境相结合，构成简单的故事形式。我把这个称之为草稿。然后将这个交给编辑和时子检查，他们都同意了才能真正开始执笔。」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现在，柊户倾的手中是「时子高中入学以来到最近为止发生的事用故事形式所写成了的文章」。

那到底是什么事件组成的东西呢？

前些日子见面的时候，说我会在续作里登场。那么，发生了这样的事的如今，会怎么样去写过分的我呢。

只是想象一下，阴霾的心情就涌上了心头。

「不用摆出那样的表情。」

看着深深低下头的我，柊户倾咯咯地笑了。

「没事的，并没有写的那么恶劣哟。只是，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这份草稿也要经过你的确认才能出版。因为是关键人物哦。如果你不希望的话，也会考虑全部作废的哟。所以——在这个阶段，为了确认，想让你读一下」

「原来、如此……」

「怎么样？能拜托你吧，我想这至少还是能看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非常光荣的事情。

能在喜欢的作家的作品里出演，而且还能拜读草稿。作为读书爱好者，这样美味的经历太难得了。

但是——我却完全兴奋不起来。

对于柊户倾来说这是必要的事。必须要让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的本人同意才行。

但是，阅读那个的话，我能得到什么呢。

因为现在的我和柊断绝了关系。在此之上，像以前那样享受《十四岁》带来的快乐也做不到了。

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理由必须特地去读我痛苦的回忆，描写着「我的失败」的故事了吧。

然后——

「……难道。」

——我注意到了。

「是要让我读了那个，然后去和柊和好吗？」

「……嚯」

柊户倾抬了抬右眉。

「你的意思是？」

「……我和柊断绝关系，是因为她从还是『时子』的时候改变了。那么反过来，『时子』追上现在的她的话……如果一直追赶到现在的柊的话，说不定我和她的关系就能再次回到以前了，是吧？」确实，这样做会成功也说不定。

时子追上现在的柊的话。然后我读了那个的话，说不定关系就会再次回到四月相遇的时候。将我知道的时子以此为基础去接触柊。这样的话，说不定关系就建立起来了。

但是，

「那样，不是正常的关系啊。」

正因为是现在，我能够果断的说出来。

那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健全。

「必须通过故事来了解对方，不那样做的话就无法了解对方的心情的话，这样做终有一天绝对会有一方受伤。所以，如果是以和好为目的的话，我就不读续作的草稿了。」

「……原来如此啊，似乎是有这个目的呢。」

柊户倾一脸真没办法的表情，品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红酒。

「但是，你放心吧，我并没有做那样的期待。况且时子本身好像并不想通过这样来恢复关系吧。」

「那……那倒也是啊。」

「但是呢。」

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读这次的作品，我期待你能知道『和时子本人曾经接触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读这次作品，我十分中意它哟。甚至觉得它是迄今为止的最高杰作。」

「这样啊……」

感觉心情一点点地变得踏实。这样的话，我也许会决定看这作品的结局。

但是我仍然有一点很在意的地方。

「……柊是怎么说的？」

我紧张的询问道。

「意思是我会再一次通过小说去了解柊的心情，对吧？她说不出口的心情、真心话，都会通过小说传达给我的。这样的事取得柊的同意了吗？」

「啊啊，我问过了哟。」

二话不说柊户倾便点了点头。

然后她回答道，

「那孩子说『因为在故事中相遇』。」

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不加思索地说道

「『因为在故事中相遇，再因为故事分手不是很好吗』」

——这句话，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

毫无疑问这是柊的风格，她特有的说法。其中含着『分手』这样的词汇——

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她说出这句台词的身姿。

「那孩子真是说出了可爱的话啊。」

至今为止妖艳的样子消失了。柊户倾用温柔的，仿佛思念孩子的母亲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那孩子太可爱了。所以，这是作为姐姐的愿望。这次的草稿，也是和那孩子一边详谈一边打草稿的。经过无数次的推敲最终她本人也说了『这就是我的心情』这样的话。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写出了那孩子的全部。但是，那个故事就像是一封分手信吧——」

柊户倾抬起目光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认真的眼神。

「——最后，能请你读一下原稿吗？」

＊

和柊户倾分开回到家，然后换衣服洗澡，再回到房间——已经晚上八点了。

我一边叹气，一边坐在学习用的椅子上。像往常一样映入眼帘的是带有蓄光涂料的壁挂钟，自然色的书架，贴着被太阳晒过的贴纸的国际象棋，还有摇晃的床。

将在地上打滚的『柳叶鱼』抱到了膝盖上，抚摸着。但是，我却没有那样的心情了，『柳叶鱼』「喵！」的叫了一声，又逃到了地上。

今天没有课题需要完成，明天周六也无需更换书包里要用的东西。

书架上所有的书都看完了，也没有想要看的电视节目。

也不想浏览网上的信息，当然，也没有收到Line的消息。

这样的话——已经找不到其他应该要做的事情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打开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检查了邮件。在几封广告邮件的最上面，有一封来自陌生地址添加着附件的邮件。点击后查看具体消息。

呀，晚上好。我是柊户倾，文件已经发送了哟。请多关照。

点开添加的附件，是一个大约40页纸的小说形式的数据文件。我给打印机放上了打印用纸，确认打印墨水还剩多少后，将文件打印了出来。

大约五分钟，印刷完成了。拿着这一沓厚厚的纸，我再一次做了深呼吸。

十五岁——草稿ver.1

这就是封面所印的标题。

描写了十五岁的时子的每日故事。

基本上，都是从柊那里听过的真实发生的故事的描写，尽管还是和现实有点不同。故事好像是以时子每天认真写的日记丢了之后被某名男生看了，这样的设定展开的。

——读了这个的话，到底会怎么样呢？

看着这沓厚厚的纸，心中莫名的骚动起来。

读了这个，自己的心一定会产生很大的变化。这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呢。而且即使读了也回不到过去——我有着这样的预感。

但是——逃不掉的吧。

读吧，考虑到这是柊给我的『分手信』，一想到这儿，我就想要看这份《十五岁》。

再一次深呼吸，我翻开了写着标题的第一页。

＊

——这就是，一如既往毫不起眼的，我的日常。

平凡无奇的我也幻想着上了高中就会有所变化。

也许能变得稍微成熟一些，也许能变得更聪明一些。

但是，这样的期待是多余的，我在第一天就弄丢了自己的日记。

日记本记录着每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的所思所想。上面也没有写名字和固有名词，无法表明是自己的东西。

所以，归还的可能性几乎为0。我诅咒着自己的粗心。

说到日常生活，也只不过是初中时代的延续罢了。

和班里的同学无法顺利说话，休息时间也只是读书。

想着这样就好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开朗，也不想变成那样。只是，面对拼命搭话的同学，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变得冷淡，感到很抱歉。

那个男生给我的印象不太深刻。

他的自我介绍比任何人都要简单，身高是平均水平。头发有些凌乱，长相也很一般，真的只有这样罢了。

「你最喜欢的小说是尾崎翠的《第七官界彷徨》吗？」

被他问得吓了一跳。

「房间里挂着奶奶给你的油画吗？」

「每周都听大学生的迷你广播放送吗？」

「你想要『活出美』吗？」

被问了这么多问题，我终于察觉到了。是他捡到了我的日记。

回答家后，满脑子都想着他的事。

像这样的产生共鸣，收到别人传来的热情的好意还是第一次来着。

但是，今后不可能再有接触了吧。他和我都是不擅长与人交往的类型。这样想着，我自己也觉得很吃惊。

不要。

我想和他再说些话看看。

正如我所期待的，他无数次的帮助了对话困难的我。

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频繁地和家人以外的人接触来着。

只是，有一种罪恶感。

实际上我和不和班里的同学说话都没有关系。

然而我却一心想和他说话，利用了他的善意。

我想，从现在开始自然的拉近关系就可以了吧。

因为已经撒了一个谎了，我不想再强行缩短距离和伪装自己了。

但是，某天早上，他身边出现了一男一女，连那样的余裕都没有了。

受到冲击了。那两个人融洽的和一副不感兴趣的他说着话，被无视的话就会朝他发火，即使热脸贴上冷屁股也会继续和他说话。听了一会，那两个人好像是他的青梅竹马。

我觉得和他相处必须得这样才行。

既然无法等待着自然的拉近距离，那么我自己就必须积极的和他拉近距离了。

卡拉ok结束后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自己消耗过度了，无法相信。果然要和本来的自己不同太耗费精力了。

一个人有气无力的走着，很在意口袋里的手机。

刚刚才安装了Line，只是检查了新刊而已，如今却成了和他的一种联系。

如果和他互发消息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回往常的自己。

将他们招待到了家里来，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羡慕他们。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相互之间都很了解。

但是我自己对于他的任何事几乎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喜欢自己的日记，仅仅如此。我为这样不对称的关系而痛苦。

能和那两个人说话，真是太好了。

虽然他们人很好，但是为什么我还是会保持距离呢。

结果，是我自己对他们是他的青梅竹马这件事产生了嫉妒。

他们拥有着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我羡慕着他们能够简单的接近他。

但是实际上，那两个人和我是相同的。不是生下来就没有烦恼，而是和我一样，是烦恼着与家人关系的普通高中生。

看见他诉说着他自己的过去时的身影——我的心仿佛要跳出来般高鸣着。

因为小时候的失败，他发生了改变。

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他至今为止的故事。

仿佛周围的景色都变得栩栩如生了。

他明明到现在还在为自己的事情苦恼着。

他说完后，我看着他的笑脸，注意到了那份心情。

想过和他牵手。

想过要触碰他的肌肤。

想过要紧紧相拥，想要接吻。

就像我珍惜他的那样，也想过让他把我当做很重要的人。

——我爱上他了。

约会的地点选在了离家不远的，氛围很好的咖啡厅。

事先多次来过了，也查看了菜单，因为店里放着他喜欢的书，一定能让他好好享受吧。

事先来过的事一定要向他保密。要装出一副第一次来的样子。

然后，要按照姐姐的建议，很自然的引出恋爱的话题就好了。

坐在桌旁位置的我一边读着书，一边在想这个人是怎样看待我的。

多半是不讨厌吧。那样赞赏我的日记，现在也回应着我的请求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出来，说不定还抱有一点点好感。

但是，不知道这份好感是不是与自己的相同。

那么，就确认一下吧。即使多少会有点胡来。

恋爱之后，我大概变得不行了。

变得任性，尽考虑着一些肮脏狡猾的事情。

根本就不能活出美。

都是他的错。

没有和他相遇的话，就不会懂得这种感情了。

「我成为你的女朋友也可以。」

我下定决心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心脏炸裂般的跳动着。

我想他只听得出这是告白吧。如果是那两个人的话，一定听得懂话语背后全部的心意吧。

但是，他那么迟钝，说不定他还是不懂。

我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他似乎依然没有明白我的心意。一定不是善于观察的人。

无论如何，从之后的反应，应该能推测出他对我的态度。

他究竟把我当作朋友，还是把我当作一名异性对待呢？

我这样想着。

「已经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感觉所有的时间都停止了。

我无法呼吸了，心脏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不受控制地持续高鸣。

这不是梦吧，这不是幻想吧。

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感觉得到，握紧了的手的指甲扎在手心里的刺痛。

「——你不再是日记中的你了。」

「所以，已经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吗？

利用日记，利用他的善意，狡猾的获得了恋爱。

我欺骗了他。

为了让他喜欢我，把肮脏的自己隐藏起来。

作为「日记中的时子」得到的交往，太过于甜美了。

这就是对这样的我，理所应当的报应。

从长椅上站起来，和他说了再见。

在跑离的途中我的眼泪便满溢而流。

一切都结束了。

第一次的恋爱，重要的关系，第一次对高中生活的今后感觉到的那份期待，都结束了。

——总感觉。

这天晚上总感觉，他在往常的公园等着我。

好不容易从家居服换上能外出时穿的衣服，穿上凉鞋，背上小包走出家门。在夜色下朝公园走去。

好不容易到达夜晚的公园时，理所当然的并没有他的身影。

街灯和朦胧的月光打在空旷的大地上，就像打在现在自己的内心一样。

和他的相遇让我体会到了很多的感情。

高兴的心情，开心的心情，痛苦的心情，悲伤的心情。

失去他之后，这些全都消失了。

坐在第一次约会时，他等待着我的长椅上。

然后，从包里取出日记本，静静的放在旁边。

想象着将思念的信放进瓶子里，随着大海漂流的样子。

抬起头，昏暗的夜空中，月亮发出淡淡的清辉。

＊

读完了，我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的思绪一下子追不上了。

这是时子在高中和某个男生相遇，恋爱，然后直到分手的故事。

柊户倾的新作——是描写十四岁之后的时子。

《十五岁》——是恋爱的故事。

光这个事实就让我陷入了混乱。

「……这是……我吧……？」

故事里出现的「他」，时子恋爱的对象，不管怎么想都是我没错。

脑回路发热得厉害，但尚能抱持运转。这个事实想要确认却不敢确认，想要相信却不敢相信。《十五岁》告诉我的，这个一点也没注意到的事实。

——柊喜欢过我吗？

思考的过程中，心脏被勒紧的仿佛要停止跳动。

仿佛就要缺氧似的，喘气般吸了一口气。

过去她想要改变，都是为了接近我？

因为我，所以她改变了？

……真的吗？

我怀抱着疑问——但肯定不会错的。

写下这个的是柊户倾。是将柊的一部分写成《十四岁》的魔女啊。

那样的话，这本《十五岁》也毫无疑问是取自柊的一部分写成的。

转瞬间——心中涌出了毫无来由的感情。

——混乱、困惑、高兴、痛苦、后悔、自我厌恶。

什么嘛。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曾经，我喜欢着她。她也喜欢我。

然而我却从她身边离开了。

怎么回事啊。

那么……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对？

现在知道了事实的我，该怎么做才对？

我不知道，我和柊之间的问题绝对没有解决。

时子不是柊。如果忘记那一点的话，就等于又做一遍同样的事。

柊户倾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为了让我后悔？为了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愚蠢？或者，还有什么更深的理由？

疑问就像斐波拉契数列一样不停的叠加，一发不可收拾。

自己该如何思考，该如何感受，我已经完全无法把握了。

但是——

在这些仿佛大理石图样般复杂的感情中，一条思绪渐渐浮现了出来。

束缚也好，理由也好，道理也罢全部都飞走了——只剩下纯粹的感情。

——想要见柊。

我想要见她，想要和她说话。

想要听她的声音，想要听她说话。

想要触碰她的手，可能的话，想要紧紧的拥抱她。

不是身在书中的时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女主角。现在的我，想要寻求的是一直在改变着的，展现出至今为止从未见过各种表情与行动的柊时子。

——我坐立不安，下意识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时间还在晚上十点之前。柊应该还没有睡。

现在就去的话，今晚我一定能和她见面——

那么现在就走吧，然后突然想到。

还不行。

我还不能去见柊。

在这之前……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准备确认的事情。

我考虑了一会，拿出手机来，我翻开Line的联络簿，选好了对象，按下通话键。

「对不起，这么晚了！你们现在在哪？」

＊

「——怎、怎么了？突然……」

「真是少见啊……细野把我们一起叫来。」

十分钟后。

我从家里出发冲刺了几分钟后，到了善福寺河岸旁公寓四楼的须藤家。

须藤的房间和柊的房间喜好完全不一样，无法想象她们同样都是女高中生。

地上铺着像草坪一样浅绿色的绒毛地毯，墙上挂了好几张须藤和朋友们拍的照片。桌子上杂乱的堆满了化妆品、笔记用品、点心和头痛药。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我突然想到之前她好像在Line里得意地说「我下定决心买这个了」。

于是现在，我正冒着大汗坐在须藤和修司的对面。

无论如何都有想准备问两人的话。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但是我有些话……」

我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须藤尴尬地挪动着身子。

「嗯……倒是没关系，怎么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表情。好像是因为最近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旁边的修司也是一副不安的表情观望着。

「如果我，看不懂气氛，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发言，并且让人感觉讨厌的话……你们两个会怎么办？」

「……诶？」

应该是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都一脸茫然。

「感觉讨厌……？诶……那个，一般的话会生气吧……」

「……是啊，这个就要看程度了。」

「那么，真的是很过分的话呢？好比践踏了对方的感情，一般来说不会说出来的话。」

「诶——这样啊……如果是对我说的话，那我就真的发脾气了，如果是你对别人说的话，那我可就要说教了……」

「嗯，我也一样。」

须藤试探的说着，修司也点了点头。

但是我还是无法释怀。

「只是这些？没有更多其他的了？」

「其他的？」

「对，其他的。对了，比如……」

短暂的思考后，我试着说出了自认为「妥当」的例子。

「……断绝关系，疏远距离之类的。」

「诶——还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吧。」

「我也没有这样想过。」

须藤和修司理所当然的否定了。

……这样啊。果然他们两个会这么说。

这两个人即使我干了天大的坏事也不会和我断绝关系的。

我这次想要发现的就是这个啊。

「……怎么了？」

两人重复地询问道。

「为什么即使感觉我讨厌，须藤和修司还和我做朋友？实际上直到现在，也感觉到讨厌和麻烦吧，经常热脸贴冷屁股。」

「……嘛，无法否定。」

须藤和修司苦笑着说。

「那么，为什么不和我保持距离呢？」

——去和柊相见。

那就意味着可能让她受伤。

现在的我依然读不懂他人的心情。无论多么注意，总有一天也会令柊受伤吧。

柊不是时子，是我不懂心情的其他人，我常常有这样的不安。

即使如此——我也可以和她接触吗？可以在她身边吗？

这样的我，想再一次在她身边，这样祈祷可以吗？

「这两个人即使热脸贴我冷屁股，也没有放弃我」，就是我想听听看来着的东西。

「嗯……」

须藤面漏难色的抱着胳膊。

「那样的事，没有考虑过。」

「我也没想过。该怎么说好呢」

修司看着我，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说到底与人交往就是这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

「不仅仅是细野，我和须藤谁也不能完全了解对方的心情。只能通过磨练技术后，选择不伤人的话，或者间接表达讨厌的想法。而且经常不成功。所以说，人与人的交往本身就伴随着互相伤害这个前提。」

「……修司你们，也干过伤害人的事？」

我感到有些意外，不禁问道。

「嘛，当然我们也干过。」

「——干过哦……」

突然须藤插话进来，这份沉重让我吓了一跳。

「我……也有读不懂人的心情，然后让人伤心烦恼的时候啊……」

须藤那打着转的眼泪从眼睛里扑簌着流了出来。

「因为……我……说了多余的话……细野和时时……时时……从那以后就一直变得消沉了，细野也不回来了……都是我太冒失的错。」

我呆住了。

我第一次看见须藤哭，喷洒般诉说着后悔之意。

但是，我很快便回过神来——

「——不是，不是的，等一下！」

我朝着开始了哽咽的须藤探出了身子。

「那不是须藤的责任……因为你说的话，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错误的话。」

「但是，因为那个，你们两个……」

「那是我自作自受啊，和须藤没有关系……」

「……好了，细野。」

修司的声音让我回过头，他一脸困惑的对我笑着。

「就是这么回事吧。现在须藤因为自己的错陷入了消沉。实际上细野是因为须藤的话才和柊同学保持距离的吧？」

「嘛，算是这样。」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会伤害他人，也会让自己受伤，无论是不是自作自受，对对方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啊。」

「……那么，为什么？」

我——有一个一直不明白的问题想问他们两人。

「为什么你们两个……即使那样也没有想过孤身一人呢？以受伤为前提呆在别人身边……？」

「……因为喜欢哟。」

须藤拼命擦拭泪水，把眼睛都擦肿了。

「即使那样，我……还是喜欢修司，时时和细野，想呆在你们身旁哟……」

「……我是哪里让你喜欢啊」

「……那个」

须藤又一次擦了眼泪，朝这边看了过来。

「……芦屋同学的事还记得吧。」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

芦屋。我伤害过的女生。

成为了我放弃与人交往契机的旧同学。

「细野说芦芦『真的是男生啊』的那件事，是契机吧？从那以后细野不太和别人说话了对吧。」

编注：此处原文是アッシー，须藤对芦屋（あしや）的昵称。下同。

……原来她注意到了啊。

因为从来没有说过，我还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一定没有注意到。

「确实，那时候我想你有『真丢人啊』、『还可以处理的更好吧』、『是笨蛋吧』各种各样的想法。事实上班里的大家也生气了。但是……那个时候细野也消沉得太厉害了，对吧？感觉比消沉的芦屋同学本人还消沉」

「……是这样吗？」

那件事之后，我曾一直拒绝和周围交流。

所以在那之后芦屋怎么样了完全不知道。

「嗯。当然，那孩子也只是暂时消沉了而已，一个月以后又被说『是男生啊』这样的话时，她就开始笑着不在乎了，同学们也都忘记了这件事。但是只有细野将自己的四周都铸上铁壁，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真的假的」

「真的哟。所以说你真不该因为那件事就与周围断绝关系，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实际上芦芦最近还和我用Line联系了，普通的问了句『细野还好吗？』」

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芦屋会一直恨我一辈子呢。

为此我才觉得应该背负着那件事一直生活下去。

须藤正面盯着我。

「那样的细野，我觉得非常温柔。」

——温柔。

这个形容太不符合我了。

但是须藤是真心对我这么说的。

「确实，细野不擅长看氛围，总说出多余的话伤人，很令人困扰……但是，从内在上讲是温柔的。所以我喜欢细野，今后也想把你当做朋友。」

「我也一样。」

修司深深的点了下头。

「那个，经过那么多年大家都开始掌握技巧了哟。看懂氛围，推测对方的心情，寻找适当的语言。但是这不一定是为了对方好。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得体总是如此。实际上，我们也是一样的。」

「是这样啊。」

「啊啊。但是，与那样技巧般的温柔不同，细野有着对人真心的温柔。细野不忘记它的话，我被细野伤害了也没关系。」

「……这样啊。」

终于理解了须藤和修司的心情。

人和人之间难免互相伤害。没有痛苦的关系是不存在的。

即使如此，也想要呆在对方身边。如果对对方抱有喜欢的感情的话，我们一定能呆在他们的身边。

那么，我——

我，对柊——

「……呵呵呵」

须藤窥视我的脸，微笑着。

「——做好互相伤害的觉悟了！？」

「……啊啊」

我站起来，点了点头。

「谢谢了，多亏了你们。」

「没事的，不客气。」

「是啊，因为我们。」

修司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不是朋友吗」

于是我第一次与他们二人产生共鸣地点了点头。

「啊，是啊。」

＊

——时钟上显示着晚上十点三十二分。

我坐在长椅上，急切地呼吸着。

夜晚的儿童公园街灯不安地闪烁着。游乐设施、树木、沙丘沉浸在夜晚里，展现出和白天完全不一样的面貌，简直就像深夜的水族馆一样。

最后，进行了一次深呼吸，我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登陆Line，找出了许久未见的柊的头像，稍微犹豫了一下，发出了「我等着你」这样的消息。不等待已读提示，我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有无数想要传达的话。

道歉的话，感谢的话，《十五岁》的感想，还有抱怨的话语。心中无限思绪，全部都想传达出去。

所有的思绪都举足轻重，无法统一整理

但是，这样就好。

到现在，我依然不擅长说话。

所以只能就这样，将我无法抑制的感情毫不掩饰地传达给柊。

我想这么做来着。

几分钟过后，从马路对面传来了小跑的声音。

然后，

「——！」

柊出现在了公园的入口处，一看就知道是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来的，一副完全没有打扮的样子。

鲍勃头乱蓬蓬的，呼吸急促，居家穿的加长T恤满是褶皱，披在肩上的毛衣起着毛球。脚上穿着的沙滩凉鞋底都磨平了，而且系带恐怕要断掉了。

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防备的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就在那里。

她一看到坐在长椅上的我——就毫无办法地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她兴奋的脸上掺杂着困惑、紧张、恐惧和迷茫。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罪恶感深深的仿佛让我胃痉挛。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先开口说。

「但是，无论如何，都有话想对柊说。」

「……嗯……嗯……」

柊点了点头，诚惶诚恐的走进了公园。

一边游离着视线，一边向我走来，到了还有几步的距离，她停住了。

和柊时子真是久违了的面对面啊。

顶着黑色的鲍勃短发，端正的五官一脸在说是不是弄错了的表情。

乌黑的眼睛里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仿佛朝着我在眨眼。

她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白皙的脸颊上的漂亮的眉毛寄宿着不安。

——压抑的感情涌了上来。

冲击着理性，我有着马上就想触碰她的冲动。

但是，我总算忍住了。

「……我读了《十五岁》哦。」

我先说出了这句话，柊纤细的肩膀瑟瑟发抖着。

「……这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最棒了。果然柊户倾好厉害啊。不仅仅是事实的重构，情感流露也完美的表现了出来……看来《十四岁》的粉丝们满足了。因为这次围绕着明确的话题，我认为一定会大卖的。」

「……是这样啊。」

「我很在意这次的封面会是怎样。好想快点以书本的形式去读它，我一定会再次反复去阅读这本《十五岁》的。」

柊紧咬着嘴唇，没有做出回应。

那样的姿态，我很清楚的理解了。

现在的我——伤害了柊。

我对于《十五岁》的评价，不是对柊而是对时子的赞赏，让她感到了痛苦。

是啊。我无论如何都会伤害别人。

我又不经意间用不经考虑的话语伤害了她，令她痛苦悲伤。

这样的自己，我绝对不会原谅。

「——尽管如此」

我继续说道。

「我，我完全不满足。」

柊慢慢的抬起了头。

那表情仿佛就快雪崩一样要一触即发。

「那样的时子考虑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度过着每一天……果然非常地共鸣。和以前一样，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有着我最喜欢的女主角。……但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柊的眼睛。

「我想见的并不是时子而是柊」

柊困惑的动摇着。

是对我的话完全不理解，不知道该怎样接受的表情。

「……呐，柊觉得我反应迟钝吧。」

柊犹豫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想确实是这样的。柊那样想了，我却一点也注意不到。在须藤他们看来说不定会明白。但是我是真的不明白，果然别人的心情我还是不懂啊……但是呢——」

我稍微笑了一下，告诉柊。

「——这一点，柊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你也没有注意到吧。我帮助柊，被柊依赖，是非常开心的事哦。」

「诶……」

柊睁大了眼睛。

「……是这样吗？」

「啊啊。而且，在卡拉ok回家的路上，不想和柊分离来着，注意到了吗？」

「……没有。」

「第一次去柊家里的时候，在我眼里柊漂亮到我目光无法离开柊的事呢？柊和须藤还有修司关系变好的时候，我高兴的同时又很寂寞的事呢？对柊诉说着秘密，感到很幸福的事呢？」

——柊的眼睛里，满溢的泪水在咕噜咕噜的打转。

「那时候，我察觉到了自己喜欢上柊的事，你发现了吗？」

说出这些的我，身体逐渐变得发烫起来。

心脏正不停的将血液乱泵送遍全身。手心冒出的汗液也让人讨厌。

紧张与兴奋并存，嘴唇颤抖着，牙齿不断相碰。

「……骗人」

柊用手捂住嘴看着我

「那时候……怎么会……」

「从那以后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在意柊是怎么看我的，牵手的话心砰砰直跳，一碰触你便想色色的事，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你全部都没有注意到吧。」

「……但……但是，那不是对我，是对时子的感情……」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读了《十五岁》我发现了。我——想了解今后的柊。即使柊逐渐在改变也没关系，逐渐变得不是时子也没关系，我想要呆在那样的柊身边。」

到这里——我忍不住了。

两只手刚抓住柊的手，她便吓得浑身颤抖。

然后满脸通红的抬头看着我。

我对着这样的柊。

「我喜欢你。」

我把现在的心情毫无保留的传达出去。

「现在的我，喜欢的不是时子，是眼前的柊。所以，想要在你的身边，想要看着渐渐改变的你。」

柊的眼睛——溢出了一行泪水。

接着就像大堤崩溃那样，双眼的泪水毫不止歇地满溢而出。

这是从时子那里绝对看不到的，柊时子孕育出来的感情。

柊一度哽咽着，用T恤擦着眼泪。

然后，直直的看着我。

「……那么，我也是」

在这之前，她露出了小小的微笑。

「……再一次依赖了故事呢。我把应该从自己口中想要好好传达的事情，用故事传达了……但是，这样结局的话太狡猾了。所以，请你听好。」

柊伸直了背，清了清嗓子。

「……我喜欢细野同学。」

清楚地传达给我了，非常清晰的声音。

「光是我喜欢还不行，也要让细野同学喜欢我才行。并不是时子，而是眼前的我，希望你好好的喜欢哦。」

「……嗯。」

「所以，……请再更多地看着我。以最近的距离，从今往后，直到永远。」

我点点头，握紧了她的双手。

「嗯，没问题哦。」

紧握着她的手，感知着她的温度。

并不是书中的角色，而是眼前的柊时子的体温。

丝毫不想分开。我想今后一直牵着这双手。

——就在这时

「……啊啊啊……」

突然，柊好像膝盖脱力一样蹲在了地上。

「喂，喂！怎么了，没事吧！？」

「嗯，嗯……不好意思，没事的。膝盖有些发抖，没有站稳……」

我才注意到，柊的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着。

「哈……我还在想会怎么样。被叫出来后，不知道会听你说什么，心里怪慌乱的。我想过这样的话可能会死掉的……」

「……直到刚才你都在胡思乱想吗」

「……全部都是细野同学的错吧。」

柊抬起头，一脸怨恨的看着我。

但是，那样的表情——是因为安心下来了吧，看起来比刚才舒缓多了。

「如果细野同学更加令人讨厌的话，我就不会乱想这么多了」

「……那真是抱歉了」

柊用力握住我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后，抬头看了看公园里的时钟。

「啊啊，已经这个时候了啊。突然从家里跑出来，妈妈该担心了。」「也是啊，对不起……我送你。」

「嗯，谢谢。」

两个人牵着手，走了出去。

她的手上全都是汗，用力的握着我的手。

抬起头，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我想到了。

——现在在这里，我和柊的故事说不定才刚刚拉开序幕。

<hr>——所以，我的初恋是在终章之后开始的。

（《十五岁》　柊户倾著　町田文库出版）

第一卷 第六章 与你同在这焦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