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结

巨大的岛屿在蔚蓝的海面上缓缓前进。

这座岛上原本有座好几万人和平居住的都市，名字叫做卡利亚。

大约二十年前，卡利亚毁于魔物之手，化成无人的废墟。直到几个月之前，人类才击退了魔物，收复这座岛屿。

如今岛上大约有一千名的居民，每天都过着忙碌的生活。并非为了重建都市，而是将岛屿改造成前线基地。

十几艘船只在海面上围绕着卡利亚。每一艘船只都跟岛屿保持固定的距离，静观岛屿的动向。

一段时间之后，岛屿出现了变化。之前一直沿着海流直线前进，如今速度虽然相同，却开始转向左方。围绕岛屿的船只，无不发出惊讶与赞叹的声音。

岛屿在海面上画出优美的弧线，这次又转向右方。原本以为是被海流牵引回来了，想不到岛屿竟然斜斜地越过海流，十几艘船只再度被欢呼声所笼罩。岛屿在海面上画出一个半圆形之后，再度往左移动，返回海流。

卡利亚的中心地带，有一座石造的小屋。小屋的空间非常小，铁制的门上却配置了好几道坚固的门锁，周围还立起了铁栅栏。

戒备如此森严的小屋里面，其实只有一座通往地下室的阶梯。然而阶梯的末端，却是对都市来说最重要、也是最珍贵的事物，就算是再多的金银财宝也无可媲美。

「结果出来了。」

一名男子站在小屋的铁栅栏前面，扯开喉咙大声叫喊。

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体型十分匀称，即使隔着一层衣物，锻练精实的肌肉还是依稀可见。后脑勺束着黑色的马尾，锐利的双眸中散发着沉静的霸气。他身上背着一把巨剑，金黄色的剑锷闪闪发光，并收纳在蓝银色系的剑鞘里头。

男子叫做巴特达斯。虽然并未加入五座都市的公会，却是首屈一指、人尽皆知的高强魔剑使。

仿佛要回应巴特达斯这番话一般，铁栅栏便开始缓缓移动，留出足以让一个人出入的空间。铁门上的门锁也自行解除。

巴特达斯走到门边，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不需巴特达斯伸手碰触，雕刻着建筑之神可布妮的门扉居然自动开启。

于是巴特达斯默默地走在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上。

行经数百级阶梯之后，来到一间小房间。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外露的泥土，无数的水银管线纵横延伸，最后全都集中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巨大水晶球，以及好几块石板上头。墙上也镶嵌着好几个刻有古代文字的玻璃珠。

一名男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土墙。

褐色的短发十分凌乱，五官深邃的脸孔略显疲态，久未打理的胡须也十分显眼。他的身材相当壮硕，穿着却十分邋遢。巴特达斯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嘴角也漾起了一抹微笑。

「小小的实验就把你累成这样，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男子并未回答，而是懒洋洋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的巴特达斯。

「……从你的表情看来，应该还算顺利吧？」

「嗯。先是偏左，然后偏右，再次偏左之后回到原点。这样子可以吧？」

「勉勉强强。」

男子抓抓凌乱的头发，松了口气。结果头发非但没有比较整齐，反而还更加凌乱。他的名字是奈杰尔，是巴特达斯最信任的炼成师。不过巴特达斯没把这件事说出口就是了。

以狐疑的眼神环视四周之后，巴特达斯喃喃自语。

「即使看过这么多次，还是不太习惯。」

「我也一样。要不是为了这次的计划，我连碰都不想碰。」

「可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的时候，你不是兴奋得又叫又跳，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回想起当时的画面，巴特达斯坏心地一笑。奈杰尔耸耸肩膀之后，懒洋洋地从地上起身。结果还没站稳脚步，身子就微微一晃，黑发的战士连忙将他一把扶住。

于是两人离开房间，慢慢地爬上阶梯。巴特达斯之所以扶着奈杰尔，并非出于体恤他的辛劳，而是巴特达斯明白——这个炼成师当初就是脚上受了伤，才不得不从第一线退了下来。

「一切顺利的话，要不要试着移动其他都市？」

「我可不负任何责任。」

奈杰尔的回答十分简短，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一旦打开话匣子，这个炼成师就会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不过平时的他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所有的都市都沿着海流绕行大陆，因此每年总是有一、两次会跟大陆接触，遭到魔物的袭击。如果可以自由控制都市的移动，应该就能完全免除魔物的威胁。

「把话说清楚。」

巴特达斯朝着褐发炼成师看了一眼，并未停下脚步。他身怀非比寻常的力量，是个强大的战士，对于战斗以外的知识却是一窍不通。而且奈杰尔的回答过于精简，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推敲出其中的含意。于是奈杰尔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就算可以移动其他都市好了，万一不小心让都市接触大陆，而且又无法返回海流，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如果卡利亚成功了，难道就不能比照办理？」

「都市已经与大陆分离了一百五十年之久，期间会没有人想过这个方法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这次雀屏中选的都市若非卡利亚，奈杰尔也没有尝试的意愿。事关攻略魔王城的计划，当然容不得任何的失败，只是一想到不必担负失去整座都市的风险，压力还是减轻了许多。

「进入西侧河川之前再做一次实验。一切顺利的话，就直接付诸实行。时间有限，不能再拖下去了。」

面对奈杰尔的提案，巴特达斯坚定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离开地下室之后，两人只感到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刺眼，不禁眯起了眼睛。他们前往小屋附近的一间小小木造房，这就是他们平日生活起居的地方。

「回来啦，巴特。奈杰尔，辛苦你啰。」

打开大门，蜂蜜色头发的马尾美女笑着迎接他们。她在绣着大大白天鹅的黑色上衣外面套着一件纯白色的围裙，身上飘来食物的香气，应该正在制作料理。

「妮舞，给这位大叔一杯水，我要喝酒。」

巴特达斯粗鲁地吩咐一声之后，旋即扶着奈杰尔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之后又将身上的巨剑倚靠在墙上，自己也挑了张椅子坐下，刚好跟奈杰尔隔桌相望。名叫妮舞的女子笑着答应，旋即走进厨房。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拿手边现成的材料煮了点麦片粥。」

声音从厨房传来。刚刚的香气，似乎就是来自麦片粥。

「给我盛一碗。」

「我待会儿再吃……现在没有食欲。」

奈杰尔停顿片刻之后才又补上一句，这主要是尊重为他准备食物的妮舞。这些年来奈杰尔总是独自居住，不太习惯这种有人替自己准备三餐的生活，因此才会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这户人家没有玄关，进门之后就是客厅。客厅的左边是厨房，前面与右手边分别设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

巴特达斯、奈杰尔和妮舞三人平常就是居住在这里。

只不过奈杰尔忙于研究移动都市的设备，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地下室。而巴特达斯和妮舞身负指挥岛上的一千余人进行各项备战工事的重责大任，经常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家里通常都是处于空无一人的状态。

若只是单纯的言语沟通，大可透过炼成术传达指令，不过有很多事情是必须亲眼目睹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为了提升效率，目前也采取了建立组织分层负责的做法，不过这座岛屿的用途特殊，还是有许多地方必须由两人亲自确认。

妮舞立刻以托盘端着两只陶杯走了出来，分别递给奈杰尔和巴特达斯之后，她旋即以兴奋的神情开口说话，整张脸都涨红了。

「真是了不起，风送球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呢，即使待在屋子里面，还是听得到各地传来的声音。」

风送球是利用风精灵的力量所制造出来的玻璃珠，可以将声音从这个风送球传递到另一个风送球。缺点在于距离太远或是途中遇到障碍物的时候，声音可能会受到干扰而消失不见，不过在今天的实验之中，倒是发挥了相当可观的功效。

妮舞的话题并未引起巴特达斯的兴趣。只见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陶杯啜饮一口，旋即脸色一沉，抬起头来看着妮舞。

「就只有这么一点酒啊？」

妮舞将双手环在胸前，冷冷地俯视黑发的战士。

「总不能有多少就喝多少吧？这里又不是都市。要不就省点喝，否则就自己到贝亚费尔或是休里卡哈买酒吧。」

巴特达斯完全无法反驳，他咕哝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要是有充足的时间，他真的会默默地前往贝亚费尔或是休里卡哈，可眼下的状况刻不容缓。即使岛上的酒不合口味，现在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还有得喝。

奈杰尔笑着在一旁欣赏两人之间的互动。今年已经四十几岁的奈杰尔，向来将二十五、六岁的妮舞当成自己的女儿。

两人之间的互动虽然跟真正的夫妇没什么差别，不过奈杰尔深知他们彼此的难处与苦衷，此时也只能保持沉默，暗自在内心替两人加油。

这时，设置于客厅角落的风送球绽放出淡淡的光芒。

略为诧异的妮舞立刻奔向前去，轻触风送球的表面。

其实用不着把耳朵凑上去，不过妮舞还是习惯性地贴近风送球竖耳倾听，之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巴特达斯。

「巴特，有人想见你，你要见她吗？」

黑发战士皱起眉头。在这种紧要关头突然出现的访客，引起了他的疑心。

「好像是叫做贝洛妮佳的女性吟游诗人，身上穿着奇特的服装……」

「头发是黑色的吗？年纪多大？身高呢？」

「等、等我一下，我问问看。」

巴特达斯的语气异常锐利，妮舞连忙透过风送球传话。

四分之一刻钟之后，一名女性出现在巴特达斯等人的家门口。

「好久不见了，巴特达斯，还有奈杰尔。」

见到她的第一印象——该说是美女，还是奇装异服的不明人士呢？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及腰的亮丽黑发与看似犄角的金色发饰互相辉映，煞是好看。

五官端正的她，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她身上穿着白色系的衣物，那和长袍又不太相同，过去从未在任何一座都市见过。

「嗯……喔？」

站在门口的美女映入眼帘之后，巴特达斯先是从头到脚将对方细细打量一遍，接着便露出了了然于心的微笑，并如此呢喃。

此时此刻，巴特达斯的脑海浮现出一名少女——当年为了得到如今倚靠在墙边的巨剑，冒险潜入洞穴之际所遇到的非人生物。黑发战士心想：那个少女长大后，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有什么不对吗？」

大概是对巴特达斯的笑容有些介意，名叫贝洛妮佳的美女以清爽的微笑开口询问。于是巴特达斯抬起头来凝视着对方，眼神充满了挑衅。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长相。之前相遇的时候，你以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孔，我只能看见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而已。如今这件奇特的服装上头不是也罩着一件斗篷吗？为什么现在愿意露脸了？」

「因为我想在这种安宁祥和的生活之中，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贝洛妮佳以手掩嘴，露出艳丽的笑容，丝毫不畏惧巴特达斯的目光。巴特达斯的眼神又增添了少许的锐利，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容也流露出一丝狰狞。

「的确是个意外的惊喜。我跟你已经二十年没见了，可是你的身高却没什么改变。」

站在巴特达斯身边的妮舞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奈杰尔，希望他给点说明。褐发炼成师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望向贝洛妮佳。

「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自己来。」

贝洛妮佳摇摇头之后，转身向妮舞点头致意，衣摆也随之晃动。

「初次见面，你好。我叫做贝洛妮佳，是个吟游诗人，过去曾经担任过勇者莎夏的随从。」

妮舞也下意识地低头回礼。贝洛妮佳的自我介绍传入耳中，妮舞先是露出不解的神情，等到弄清楚其中的含意之后，这才以讶异的眼神注视着对方。面色不豫的巴特达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旋即默默打量着贝洛妮佳，眼神之中流露出近似敌意的情绪。

在这种情况之下，奈杰尔认为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跟妮舞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于是他有些困扰地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开口：

「——苍辉勇者莎夏在位于大陆中央地带的某座城里，与魔王展开殊死战，最后将魔王封印于自己的体内。这不算是真正打倒魔王，现场又没有目击证人，理论上应该不会广为流传。」

「这……是没错啦。」

妮舞虽然认同这种说法，脸上却还是带着疑惑的神情。这也难怪，奈杰尔心想。五大都市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抱持着同样的疑问。

战胜魔王本来就是振奋人心的大消息，然而勇者与魔王之间的一对一决斗，却会以常人无法想像的速度对外传播，最后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

「我只是以友人的身分，将亲眼目睹的过程以诗歌的手法咏唱而出罢了——这也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贝洛妮佳的微笑自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痛的神情。然而巴特达斯丝毫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冰冷。

「特地找到这来，不知有何贵干？」

贝洛妮佳闭上双眼，仿佛要挥去感伤的情绪，接着才面露正色开口：

「魔王即将复活，部分的身躯已经获得解放。」

三人闻言，顿时浮现出震惊与颤栗的神情，甚至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巴特达斯和奈杰尔也难掩内心的震撼。

「……莎夏呢？」

巴特达斯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是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

「不清楚，应该还算平安。」

听贝洛妮佳回答得这样含糊，黑发战士忍不住朝着桌面用力一拍。小小的桌子剧烈摇晃、无法承受冲击，一支桌脚甚至出现了龟裂。比起情绪激动的巴特达斯，显得相对冷静的奈杰尔，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

「请将你所知道的情报全部告诉我们，愈详细愈好。」

「我也并未亲眼目睹，只是感受到魔王在那座城堡之中的力量突然增强，而光之剑的力量则急速衰退。除此之外，我也在跟城堡相隔一段距离的地点感受到与魔王相同的力量，如此而已。」

「……你的意思是，光之剑的力量基于某种原因大幅衰退，魔王遭到封印的部分身躯获得解放？」

强作镇定的奈杰尔提出询问，贝洛妮佳静静地点头。妮舞脸色大变，几乎站立不住，巴特达斯连忙站了起来伸手相扶。等到妮舞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巴特达斯旋即走向墙边，将巨剑背在身上。

「我去一趟大陆。」

「——巴特！」

妮舞立刻喊了他一声。巴特达斯虽迟疑了片刻，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最后，则是贝洛妮佳平静的声音将他留了下来。

「这次的来访还有第二个原因。巴特达斯，我有事找你。」「……重要性更胜于目前的当务之急吗？」

巴特达斯的背影流露出强烈的怒气以及焦虑。贝洛妮佳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惧。

「离开小岛之前，总得先准备一下吧？在这段期间内很快就能谈完了。」

巴特达斯闻言，这才转过身来。

贝洛妮佳借用了巴特达斯与奈杰尔的房间，单独跟巴特达斯交谈。

妮舞和奈杰尔则是留在客厅打包行李。

巴特达斯将巨剑倚靠在墙边，脱下上衣反坐在椅子上，背对贝洛妮佳。久经战阵的战士练就了强壮的身躯，上面浅浅地布满了无数的伤痕。

贝洛妮佳伸出白皙的玉指，抵着巴特达斯的后背。

奇炒的紫色图腾顿时自巴特达斯的后背无声无息地浮现，仿佛墨水所渲染的纸张。黑发战士的口中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图腾以圆形和流线所构成，乍看之下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现在不比二十年前，早就不需要了吧？你还真能忍到现在——」

「不要胡说。」

巴特达斯的回应传入耳中，一边述说一边轻触图腾的贝洛妮佳，突然停止了动作。

「你该不会打算消除吧？」

「这种诅咒只有刚开始的几年之内有效。如今你的实力增强不少，我认为就连挑战魔王之际的莎夏都不是你的对手。」

「……我变得这么厉害了？」

巴特达斯微微苦笑，旋即变回严厉的神情。

「所以对现在的我完全无效吗？」

「大概只能从百人的力量增强为一百零一人的力量，效果十分有限。除此之外，顶多让你一整天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会怎样。」

「这样子还是有效果啊。」

更何况自己即将挑战魔王。

「不要轻忽一个人的力量。小小的诅咒就能换来一个人的力量，天底下去哪找这么划算的交易？」

这并非逞强，而是巴特达斯的真心话。

同时也是练就一副超越人类极限的强健肉体，历经重重磨练与激战的战士的经验谈。

「为了这个小小的诅咒，这些年来你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痛苦。」

贝洛妮佳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巴特达斯背对着贝洛妮佳，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抵在背部的指尖明显增强了力道，因此他还是察觉了贝洛妮佳的情绪变化。

「我对你的传奇事迹时有耳闻。『魔剑克星』……据说是经常砍断对手的魔剑，或者是使用之际过于粗暴，结果让自己的魔剑断成两截而赢得的称号。这二十年以来，你到底毁了多少魔剑，又承受过多少次的剧痛？」

「没认真数过，不过应该还不到三百吧。」

巴特达斯的耳边传来轻微的叹息。

「真想回到二十年前，告诫当年的自己不要接受这种幼稚的要求。」

「那可不行。少了这个诅咒，我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当初我只是希望你多珍惜自己的生命。」

二十年前，莎夏封印魔王之后，贝洛妮佳知道白己的力量不足以拯救勇者，便独自告别了决战的城堡。

离开大陆之后，贝洛妮佳来到莎夏的故乡，也就是普洛多米尔斯。她跟本来就有数面之缘的奈杰尔与巴特达斯见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两人。

贝洛妮佳必须请奈杰尔代替她向普洛多米尔斯的议会提出报告。至于巴特达斯，则是莎夏一直挂念在心中的少年。

「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仿佛昨天才发生一样。不过对于龙族而言，二十年前跟昨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得知莎夏将魔王封印于体内之后，巴特达斯询问贝洛妮佳是否有什么增强实力的方法。

——我要尽快变强，早日迎接莎夏回来。

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仰头直视着眼前的贝洛妮佳，说出了这句话。这个稍嫌幼稚却又不失纯真的心愿听在耳中，贝洛妮佳为之莞尔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危险。但最后，她还是将诅咒的存在告诉了少年，那个被战士视为最高荣誉的古代诅咒。

虽然可以达到强化肉体的效果，一旦手中的武器遭到破坏，身体就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而且所谓的强化，也不是成为传说中的英雄所拥有的不死之身，更无法获得超人般的力量，顶多只是比现在稍微强上一点罢了。

然而对于战士而言，武器只是一种消耗品。随着实战经验的累积，失去武器的可能性也大幅提升。

相较于十足有限的效果，付出的痛苦代价根本不成正比。这个可怕的诅咒，足以让一个人的战士生涯画上句点。

然而巴特达斯却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锐利的双眸更是流露出坚定的视线，容不得贝洛妮佳逃避。

「我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提起诅咒的存在，另一个——是如你所愿，对你施加了诅咒。」

贝洛妮佳低估了巴特达斯。她以为巴特达斯只是暂时被拯救莎夏的激情所迷惑，几天之后应该就会认清事实，变得安分一些。当然，身上的诅咒也是认清事情的过程当中不可或缺的催化剂。

她希望巴特达斯能够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认为莎夏应该也是如此期望。

施加诅咒的第二天，巴特达斯带着一把魔剑前往大陆。

五天之后，巴特达斯回来了。魔剑断裂、皮甲被撕成碎片，他浑身是伤，有两处骨折。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一大奇迹了。

——到不了魔王的城堡。

这就是他遇到一脸惊骇的奈杰尔以及贝洛妮佳之后的第一句话。

贝洛妮佳问起折断的魔剑时，巴特达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真的差点痛死我了，不过我还是活了下来。我需要一把强大的魔创。除此之外，我也要想办法变得比现在更强……

「……说真的，身体有点痒痒的。」

今年三十二岁的黑发战士直视前方，一脸疲累地开口抱怨。之所以不肯回头，主要是不想让身后的女子看到他现在的表情。贝洛妮佳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跟诅咒比较起来，应该不算什么吧。还是说，你比较能忍受我向你提及往事？」

巴特达斯并未回答，而是直接回归主题。

「你不是要我珍惜生命吗？我可是相当听话。」

黑发战士的视线落在倚靠着墙边的巨剑之上。这把魔剑名叫『不灭的闪电』，威力十分强大。据说强度和破坏力并不比光之剑逊色，蓝银相间的剑鞘还可以治疗伤势以及病痛，甚至具备解除诅咒的能力。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算是被诅咒的魔剑。」

「这把剑的守护者也说过同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小鬼有点像是缩小版的你。」

「应该是我的族人。远古时代订定守护魔剑的契约之后，就一直居住在那里。」

「真爱多管闲事。」

巴特达斯的评语传入耳中，贝洛妮佳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所谓的契约就是这么回事嘛。其实我们比较喜欢在地底或是海中过着平静的日子，可是当你们人类、诸神或是妖精突然出现，向我们许愿的时候，却又往往会一时兴起而全盘接收。」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试着在内心揣测答案之后，巴特达斯开口询问。贝洛妮佳只回了他一个词。

「龙族。」

黑发战士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有多惊讶。

不过，就算他听到这个答案，也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口。

「所以外表才会二十年来如一日，毫无改变？」

「对我们来说，二十年并不算是漫长的岁月。」

二十年前出现在巴特达斯和奈杰尔面前，述说莎夏的状况时，贝洛妮佳用兜帽深深遮住脸部，身上披着朴素的斗篷，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从她不曾改变的外貌察觉出真实的身分。

「……可以请教两个问题吗？」

沉默了数到十的时间之后，面向前方的巴特达斯突然开口。贝洛妮佳回了句「请说」。

「面对魔王与魔物的肆虐，龙族为什么毫无作为？」

「这就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就是嫌麻烦吧。魔王支配大地三百余年，对于龙族来说，也不过就像是连续刮了十天的风暴。只要在自己的栖息之地睡得比平常久一些，时代又会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巴特达斯的语气夹杂着些许的疲惫与无奈。所以龙族才愿意订下守护魔剑或是其他物品的契约，一待就是好几百年。龙族的思考模式与人类相去甚远，让他完全无法理解。

「而且巴洛尔真的很强，世界上应该没几个龙族可以在一对一的决斗当中战胜魔王……至少我就没那个本事。二十年前光是压制金色颈环的魔物，就已经耗尽了我的力量。」

「第二个问题，二十年前为什么特地来找我？」

为了告知莎夏的现况，贝洛妮佳必须跟奈杰尔见上一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当时的巴特达斯只是莎夏的众多门生之一，贝洛妮佳大可不必跟他见面。更何况她所肩负的使命，是将颂扬苍辉勇者的诗歌流传至其他都市。

然而贝洛妮佳还是透过奈杰尔居中牵线，特地拜访了少年。

现在回想起来，贝洛妮佳的出现，等于是替巴特达斯开启了战斗人生。若没有她的诅咒，巴特达斯未必能够从大陆平安归来，这些年来自然也不必强忍诅咒所带来的强烈剧痛。

于是贝洛妮佳笑了笑，轻戳巴特达斯的后背。

「因为莎夏曾经提到你。」

「……她说了什么？」

对于三十二岁的男人而言，提出这个问题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和勇气。事关蓝色头发的勇者，巴特达斯潜藏于内心深处、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毫无改变的部分逐渐显露了出来。

「她想要替你带来充满希望的明天。」

巴特达斯闻言，顿时睁大了双眼。

二十年前分离之际，莎夏曾经对黑发少年说过一句话。

为了替大家争取充满希望的明天。

「我大概理解你现在的处境。算计与邪念、自以为是的善意、一厢情愿的同仇敌忾、不负责任的期待……是不是有点熟悉呢？不过，倒是少了沉重的压力。」

巴特达斯紧闭双唇，并未答腔。在这种情况之下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当时莎夏的处境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身边倒是有几个知心好友，奈杰尔就是其中之一……总之在所有人当中，你是唯一无条件接受、信任、并且一心仰慕莎夏的人，不因她的勇者身分而有所改变，也难怪莎夏会这么高兴了。」

「不必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我是故意的。」

回应的同时，贝洛妮佳的指尖在巴特达斯的背部迅速移动。一段时间之后，龙族轻轻抽手，同时示意巴特达斯已经结束了。巴特达斯回过头来，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做了什么？」

「稍微动了点手脚，让你舒服一点。」

简而言之就是强化原本的诅咒，藉以排除其他的诅咒——贝洛妮佳如此说明。穿上衣服的巴特达斯闻言，不禁笑了笑。

「谢了。虽然我对诅咒一窍不通，不过心里面还是舒坦了许多。」

这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魔王也是会使用诅咒的，这点已经从利姆利克的炼成师多卡德口中获得证实。

拾起巨剑走出房间时，妮舞和奈杰尔正在门外等候着。从妮舞的手中接过皮甲后，巴特达斯当场迅速穿戴了起来，之后又拿起了行李。

「粮食和饮用水共有四天份，两天之后一定要立刻折返。」

「这是最大的极限。」

奈杰尔补上一句。为了应该给巴特达斯多少天的行动时间，两人在整理行囊的短暂时间内可是想破了头。

「谢谢。」

于是巴特达斯背起不灭的闪电，将行李扛在肩膀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往港口冲去。

目送巴特达斯离去的背影，妮舞不禁叹了口气，奈杰尔则是凝视着身旁的贝洛妮佳，表情十分复杂。察觉到奈杰尔那对漆黑的瞳眸之后，这位龙族吟游诗人微微侧头。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事实上奈杰尔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贝洛妮佳才好，尤其是她所带来的重要情报。奈杰尔不知道两人在房间里面谈了些什么，然而见到巴特达斯恢复了原先的活力，内心还是感到十分高兴。

「只是……该怎么说呢？我大概是有点急躁吧。」

好不容易才找到足以形容内心情绪的字眼，褐发炼成师黑色的瞳孔流露出些许的苦涩。妮舞也低下头去，一副心有未甘的模样。

两人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魔王复活的情报，到头来也只能勉强替巴特达斯挤出四天的行动时间，这让他们十分懊悔。

贝洛妮佳静静地凝视两人。妮舞和奈杰尔各自以忧郁的神情仰望晴空，不过率先振作起来的人是年长的炼成师。

「——先吃饭吧。」

妮舞吃了一惊，奈杰尔尴尬地笑了笑。

「填饱肚子休息一下之后，再重新思考预定计划，从可以变更的地方下手吧。」

「说得也是。吃饱之后，脑袋才会清楚嘛。」

见多识广的奈杰尔，在面对突发状况的时候比较能够冷静以对，不过论及鼓舞士气的本事，妮舞还是技高一筹。打起精神答应一声之后，妮舞旋即回到家中温热麦粥。

贝洛妮佳默默地注视着两人之间的互动，眼神之中流露出些许的温暖。

自卡利亚出发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巴特达斯抵达大陆。

——第一天。

黑发战士紧咬牙关，难掩内心的焦躁。其实这已经算是提前抵达了。他所搭乘的小船，航行速度已经超过安全极限，好几次差点在大海上翻覆。

接下来当然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抵达魔王的城堡。巴特达斯只能行走于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荒野，等到穿越原野的时候，就差不多该回头了。

时间虽然紧迫，巴特达斯倒也没有怨言。这四天的时间已经是妮舞和奈杰尔绞尽脑汁东挪西凑之后，勉强替巴特达斯挤出来的空档。

——能够走多远就走多远，时间到了就立刻回头。

打定主意之后，巴特达斯迈开脚步。既然魔王部分的身躯已经复活，魔物理应会出现一些变化。为了妮舞，也为了奈杰尔，巴特达斯说什么也要掌握一些确实的情报。

不到四半刻钟的时间，出现于原野另一端的魔物纷纷围了上来。大蛙、猿鬼、海狸魔和雷狗，其中也不乏鳄鱼头的荒野巨人，以及操纵火焰的青铜颈环魔物邪恶妖精。

这些魔物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朝巴特达斯发动攻击。巴特达斯立刻抽出背上的巨剑。

想要将背上的长剑从剑鞘中抽出来，原本必须先拾起剑鞘与肩膀平行，否则长长的剑身很容易被剑鞘卡住，造成拔不出来的窘境。因此背负长剑的魔剑使通常都不会使用剑鞘，多半都是以绳结或是锁链将长剑挂在身上。

然而巴特达斯却轻易抽出不灭的闪电，毫无窒碍。

而且拔出魔剑之后，他立刻一剑将逼近的魔物砍成两截，化成黑色的瘴气。前后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

即使是在手持双剑的情况下，黑发战士也是一剑就击毙大多数的魔物。如今双手同时握着一把魔剑，而且又是传说中的「不灭的闪电」，魔物想要逃出生天、撑过斩击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眼见魔物一只只丧命于剑下，爆裂四散的瘴气化作黑色的旋风，笼罩在巴特达斯的四周。

巴特达斯一路斩杀袭来的魔物，这一天就这样落幕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巴特达斯已经燃起了营火，做好野营的准备。

——似乎没什么变化。

在急速变暗的夜空之下，凝视着营火的巴特达斯陷入沉思。今天总共发生了四次小规模的战斗，但无论是魔物的种类、攻击模式以及行动，都没什么显著的改变。

——难道非得继续深入不可吗？

最迟在明天中午之前，就必须踏上归途。稍微勉强一点，或许可以再走个一刻钟左右，可是一旦发生什么状况，恐怕会来不及回去。

——一刻钟不行，那就半刻……不，四分之一刻钟也行。

就在这个时候，陌生的气息突然自暗处传来，巴特达斯的双眼顿时绽放出锐利的精光。于是他暂时将内心的烦恼丢在一旁，拔出了魔剑。

巴特达斯并未出声。万一陌生的气息来自魔物，贸然出声反而危险。即使对方同样是人类，在入夜之后的大陆发出声响，也等于是自杀的行为。小心驶得万年船，保险永远不嫌多。

对方似乎没有隐藏气息的意思，也不打算开口招呼，就这样朝着营火笔直前进。一段时间之后，营火照亮了气息的主人，是个女孩子。

即使早已提高警觉，巴特达斯还是难掩内心的惊讶，激昂的情绪更是在他的脸上刻画出歪斜的笑容，仿佛在嘲弄命运的恶作剧。

——摆明了就是跟我过不去。

紧握「不灭的闪电」的双手，再度加重了几分力道。这是得到这把魔剑后的第二次。

天蓝色的秀发，纤瘦的身躯，身上依然穿着二十年前离别之际的衣物。然而她手中的武器并非当时私下让巴特达斯一开眼界的光之剑，而是仿佛以黑色的熔岩打造而成的怪异长剑。

曾经明亮清澈的蓝色瞳孔变得黯淡混浊，嘴角虽挂着一抹微笑，巴特达斯却无法从中感受到她所特有的温柔气息。

隔着营火与巴特达斯展开对峙的人，正是莎夏。

（待续）

第九卷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