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四章

当我离开北条家，回到家后，发现妈咪正在等我。「这么晚才回来，你跑去哪里闲晃啦？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吃晚饭吗？」我完全忘了这件事。桌上摆着好几道菜，应该都是妈咪做的吧！我不好意思说北条已经请我吃过饭，所以只好勉强再吃一次。「我问你一件事喔！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我绷紧了神经。每次妈咪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我决定要再婚了！下个月我会办个简单的婚礼，然后请几个朋友来参加。你当然也要来！」妈咪开心地宣布。妈咪做事总是这么突然又自我。她两年前也说过要再婚，最后却不了了之。直到半年前，她哭着说她和两年前的那位结婚对象分手了。我不清楚这次的结婚对象与两年前的人是不是同一个。我听说月族很容易彼此吸引而成为情侣。根据这个说法，妈咪遇到的人有可能是月族。但是好像很多地球人不知道自己是月族，甚至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妈咪几乎没察觉到自己是月族，所以我想她选的对象八成也不是，我想应该只是普通的地球人。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你在笑什么？」我连忙摇头说：「没什么啦！恭喜你要再婚了，他一定是个很热情，生活又多采多姿的人吧！」妈咪笑了出来，用骄傲的口气说道：「对啊！他真的很热情！」「真好！你对恋爱一点都不会迷惘。」「是啊！真不好意思。你都过了二十岁还没真正谈过恋爱，但是我快五十岁了，谈起恋爱却还像个高中生。」「真扯。」「对啊！真扯。」我们笑成了一团。这让我又回到以前那种不会为恋爱而焦虑的心情。然而，我不禁心想，只要能在有生之年，与一个男性彼此相爱，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是我谈不成恋爱还死鸭子嘴硬，而是我重质不重量。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妈咪后，她一面笑，一面用认真的表情说：「我跟你说，要累积一定的恋爱经验，才能培养出一段美好的恋爱。这点你一定要记得。你爸爸死后我原本很绝望，因为我觉得不可能再出现比他更好的人。但是在我这次结婚前，我可是有很多男朋友的喔！」「很多？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受欢迎。」妈咪毫不掩饰地答道：「那是当然的！我想要一辈子都当女人，直到死为止。女人不谈恋爱就会慢慢变老，懂吗？爱情会让女人变美、变年轻、变健康，我相信青春洋溢的恋情，更胜过相信『爱』这个字。所妈妈才会一直这么漂亮啊！对不对？」我放声大笑。妈咪鼓起双颊，嘟起嘴说：「你说我漂不漂亮？你说啊？」我边笑边回答：「漂亮啊！漂亮到可怕的程度。」妈咪真的很漂亮，当我们一起走在路上时，会让男生回头的不是二十一岁的我，而是四十六岁的妈咪。妈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小时候，同学常常对我说：「你妈妈好漂亮喔！」妈咪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对象。她真的很厉害，我想即使到了九十岁，她还是会很认真地谈恋爱。我真的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吗？说不定妈咪根本就不是月族，我的月族血统可能是遗传自爸爸。我想，妈咪与我在生物学上的基因的确是相关的，但是在横向的月族血缘上，却是毫无关连，一定是这样没错！这样解释后，一切就很合理了。幸好我是月族。我轻抚胸口，露出了微笑。※※※妈咪回去后，我打开电脑。我的信箱里有几封新邮件，其中一封是月读命寄来的。药子：月亮一直在看着你。当你觉得寂寞时，就抬头看看月亮吧！我反复读了这封信好几遍。信的内容与秀拉告诉鲁恩的话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听到的故事，难道月读命也听过？这么说来，这封信的寄件人是北条？不，在我认识北条前，月读命就已经寄信给我了。会不会是月读命用心电感应得知我的想法和一举一动？还是这根本只是单纯的偶然？我开始敲键盘。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秀拉对鲁恩说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有人把这段故事的对白告诉我？你是猜到的吗？还是这一切都是偶然？我该怎么称呼你？依照你信箱的拼音，叫你月读命可以吗？我想跟你说话。可以请你在我害怕知道你是谁之前，多寄几封信给我吗？我用滑鼠点选寄出信件后，倚在窗缘仰望月亮，神社屋顶上的月亮缺了一小块，即将是满月了。「月亮一直在看着你。当你觉得寂寞时，就抬头看看月亮吧！」秀拉是对鲁恩这么说的，而月读命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这句话是否与圣经或佛经中的某个章节一样，是流传在月族间的一句名言？或许听过月族故事的人，都晓得这一句话。我看着月亮，在心中默念：「月亮一直在看着你，当你觉得寂寞时，就抬头看看月亮吧！」※※※青野对我提出了约会的邀请，因为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所以就跟他出去了。我们一起看了场电影，并到一个热闹的地方逛逛后，他带我走进一家有名的法国料理餐厅。这不是学生吃得起的店，所以我试探性地问他是否真的要在这里吃饭。「你确定要来这么高级的店？」「当然确定啊！」青野扬起一边的嘴角说，「想吃什么就点吧，别客气。」听到他这样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经济来源不是都还得靠家里吗？」「不是，请你吃饭的钱，是我努力打工赚来的。」「那我就不客气罗！」回想起来，在我二十一年的人生中，带我到这种的地方的男生，就只有青野。我应该穿得更好看一点，因为我四周的女生都是经过打扮的。这间餐厅充满成熟的气氛，一身学生打扮的我与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觉得很丢脸，所以头压得低低的。菜单我也看不懂。结果菜色完全交给青野决定。令我意外的是，青野点菜时有模有样的，一点都不慌张。我惊讶地说：「好厉害！你懂法国菜？」「还好啦！要出社会了，如果连这个都不懂，是很丢脸的。」我耸耸肩。三十分钟后，青野突然切入正题，正经地说：「药子，我希望你嫁给我。」我事先完全没预料到青野会说出「结婚」这两个字。适合你的人。」青野瞪大了眼睛，表情仿佛在说「你在胡说什么」。「不，药子，我只要你，没有人可以代替你。」他讲的话与鲁恩好像，真奇怪。「我也是一个女人。虽然你对我求婚让我觉得很幸福，但是所谓的爱，必须是两个人彼此相爱才能成立。你就算成了支配全世界的霸主，但世界上仍然有你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爱。」我将秀拉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说给青野听。「那我们要怎样才能相爱？」青野说的话与十岁的鲁恩差不多。「这种事情是没有方法的，两个人会在某个瞬间知道彼此是不是相爱，课本没有教人什么叫爱，当然爱也没有捷径，爱不像数学能求出一个正确答案。再强的军队，都无法征服人心，这是爱的伟大，也是爱最不可思议之处。」「你怎么能将整件事讲得这么夸张！」因为青野的这句话，我才从扮演秀拉的游戏中回过神来。我露出微笑。青野听完我的回答后，问了一句鲁恩也问过的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我学秀拉轻轻地点头。我心里思念的人，就是万里小路飞鸟。青野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我开始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火了，毕竟现实与故事是有差距的，我不该将青野和鲁恩混为一谈。「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也无法确定能不能再见到他。」青野似乎从我的话中找到了一丝希望，问道：「那我还有机会罗？」或许急着找出答案的，不是青野，而是我。我微微点头，答了声：「嗯。」※※※虽然青野对我求婚，但我的心情却很平静。回到家后，青野向我求婚的那些话，一直浮现在我脑海，感觉虚幻且不切实际。我无法想像与青野结婚会是什么情况，我相信人生还有别的选择，那就是不结婚。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我真正爱的人，那么即使不结婚也无所谓。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找到适合我的恋爱对象。这时妈咪刚好打电话来，于是我用带有一点骄傲的口气，告诉她有人向我求婚，不出我所料，妈咪问了我许多问题。因为赶着出门，所以我只好敷衍地对她说：「我今天有点累，改天再回答你！」但是妈咪不肯放过我，她开玩笑地说：「装神秘可不是我们家的风格！」我回答：「向我求婚的是青野，所以这根本不可能成真。而且我才二十一岁！连恋爱都没谈过，要怎么结婚啊？」我对着电话大吼，仿佛在咒骂这个不负责任的世界。※※※我在半夜来到洗衣店，在经历过重大刺激后，最适合洗衣服了。看着洗衣机里转个不停的衣服，一边等待心情平静下来。我喜欢空无一人的洗衣店，虽然室外一片黑暗，室内却灯火通明，马达的声音听起来像心跳声，也像火箭的轰隆巨响。我想像自己是个孤独的宇宙飞行员，正朝月亮的方向缓缓前进，享受孤独的快乐。这是可以一人静静生活，不用担心有人打扰的快乐。看着衣服在洗衣槽里回旋，洗掉了衣服上的汗渍、污垢与泪痕，就像看见自己身上的脏污一点一滴地被洗掉，我因此感到一阵爽快。就在我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时，我听到开门声。门口传来一声「嗨」。我回过头，看见月昌站在门口。「你在干嘛？干嘛那么认真地看着洗衣机？」我面红耳赤地小声回答：「我刚刚在月世界旅行。」月昌走到我身边说：「我陪你。」接着他弯下腰，往洗衣槽看了一会儿，惊呼道：「洗衣机看起来真的就像太空船耶！」我不好意思地问：「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白痴？」月昌回答：「没有啊！我也常常这样看洗衣机。」我知道月昌没有说谎。一个人的诚实是无法隐藏的。月昌将衣服丢进旁边的自动洗衣机，一边说：「我很喜欢这样随意幻想。原来你也会半夜在洗衣店里幻想啊！我蛮喜欢你的，要不要去正下方喝一杯？」我侧着头，疑惑地问：「正下方？」月昌回答：「对！正下方。」※※※我们来到一间只有吧台的酒吧。酒吧的入口面对另一条马路，与洗衣店的大门是完全不同的方向。我都不知道洗衣店楼下有间酒吧。「老板是同一个人。」「酒吧和洗衣店的老板是同一个人？」我环顾黑漆漆的店内，反问道。「对啊，这个老板同时经营洗衣店和酒吧。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做这两种生意，我就不知道了。」店内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对情侣坐在吧台前，看样子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与月昌在吧台中央的位子坐下，点了两杯Mojito。不久后，酒保送来两杯Mojito。「这位是小林，他是酒保，也是这里的老板。她是洗衣店的常客，药子。」月昌替我做完介绍后，我便向小林打招呼。小林说：「你一个礼拜来洗衣店两、三次吧？感谢你的惠顾。」他的声调平缓，没有丝毫抑扬顿挫。「你怎么知道我一个礼拜来两、三次？」「因为我在那边装了监视器，所以楼上的情况我很清楚。你喜欢坐在洗衣机上看书对吧？」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原来你一直都在看我？」「是的。这几年来，我一直透过荧幕看你，你对我而言，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老实说，我是你的Fan。这件事我也告诉了月昌，并一直央求他带你来这里。」我转过头看向月昌。月昌笑着，还露出又大又健康的牙齿。「监视器装在哪里？」「在洗衣店的最内侧，本来是为了防盗才装的，去年我换了一台能将镜头拉近的监视器。」「你一直将镜头拉近看着我？」「是的，但请你别生气。你坐在洗衣机上看书的景象，宛如一首诗篇，也像一页画册，更像一部经典电影，你安慰了我的心，也给了我很多鼓励。」听完这段突兀的话，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坐的洗衣机是全自动运转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坐在上面直到衣服洗完。」「对不起，我应该坐在椅子上，不该坐在洗衣机上……」小林听到我的道歉，连忙摇头说：「别这么说，你坐在洗衣机上的样子，就好像天使惬意地坐在屋顶上，洋溢着情感。所以我才会在三年前将洗衣机都换成全自动。在那之前原本都是洗衣、干衣分离的，只有少部分能当椅子坐。现在换成全自动的之后，就有很多客人与你一样坐在洗衣机上看书。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坐在洗衣机上看书，变成了店里的一种流行，而创造这个流行的人就是你。」糗事，而且我刚刚还一直看着洗衣槽发呆……这些竟然被看得一清二楚。这真的很可怕。「在街角和我擦身而过？」「嗯，这里是个小城镇，我常常在白天的车站前、便利商店看到你。」我刚考上大学时，在这里租房子。我的衣服一直都是拿来这家洗衣店洗，可见这三年半以来，他一直都透过监视器看着我。「我一直期待你会来这里喝酒，因为月昌经常在楼上和你聊天，所以每次他来这里时，我都觉得与你更接近了一点。」我假装镇定地喝了口Mojito，其实我真的很想逃走。「你为什么会同时在楼上开洗衣店，又在楼下开酒吧？」月昌替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小林挺起胸膛回答：「因为我想在楼上洗掉污垢，在楼下洗涤心灵。」小林对我投以热情的眼光。我只能苦笑以对。「其实我会开酒吧，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三年半以来一直透过荧幕看着你。我很了解你最近的心情，甚至能看出你心情的好坏。你差不多要离开这里了吧？住在这座城镇的大多是学生，所以都来来去去的。我很想在你离开前与你见一次面，向你当面道谢。我想让你知道，你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许多鼓励。虽然我知道你听了我的话之后，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也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我的想法，真的很感谢你来我的洗衣店洗衣服。」月昌已经笑不出来了。「不过，为了不让你误会，我必须澄清我不是个跟踪你的变态，我只是个爱好和平的酒保。」小林轻轻点头向我致意后，便离开了。『我只是个爱好和平的酒保』，这句话听起来还蛮可爱的。「抱歉，我不知道小林喜欢你到这种程度。」月昌在我耳边说。虽然我的心情很复杂，但是小林看起来不像坏人。他应该是个纯情且认真工作的人吧！人生真是有趣。※※※「他的话真的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是看监视器也算是他的工作之一，而且在楼下开酒吧也是他的自由，所以当面否定他、对他抱怨是不好的。」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将烘干的衣服抱回家。月亮陪在我身旁。我在飞鸟之前住的银杏宅邸前停下脚步。当我抬起头与月亮对望时，发现月亮也正俯视着我。『月亮一直在看着你，当你觉得寂寞时，就抬头看看月亮吧！』秀拉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月亮温柔而宁静地绽放光芒。我在心中低声说：「我爱你。」※※※我很想继续听鲁恩的故事，所以隔天再次造访北条的工作室。北条在面对中庭的沙龙里与出版社的人商讨写真集的出版事宜。北条说我可以立刻过来，但是当我到了之后，他还在谈公事，而且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在场。这真的让我觉得有些迟疑。北条说他们的谈话很快就会结束，要我在沙龙里等。虽然我没有刻意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所有的谈话内容依然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北条计划出版第一本，首次有人物入镜的月亮摄影集。他们谈完后，北条将这位出版社的人介绍给我认识。他姓青山，是一名打扮入时的男性，年纪大约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他将名片递给我时，我觉得有点紧张。我读到大四，这还是第一次有社会人士递给我名片。青山对我说：「请您多指教，您是学生吧？」我结结巴巴地简短回答我是大四生。青山听完后，便说：「原来如此。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我苦笑着说：「还没。」北条向青山问道：「你们公司有在招募年轻女职员吗？」「我们一直都有聘请工读生。如果你之后还没决定要到哪间公司上班，可以与我联络。」青山说完后，离开了北条的工作室。北条送青山离开后，对我说：「别看他打扮得这么时髦，其实他是个很认真，也很有毅力的编辑。下次我们三人一起吃个饭吧！」我在还搞不清楚情况的状态下回答：「好。」「我从以前就计划出一本名叫『月之后裔』的摄影集。过去我拍照时都会刻意避开人物，但这次我想拍与月族有关的人。」我回答：「这很好啊！」北条笑着说：「你也觉得不错？那能请你帮我的忙吗？」「我？」北条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帮我泡了一杯热可可。我们就在这个面向中庭，铺着木质地板的房间里，面对面坐下。「那我就继续说故事了！」

第二卷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