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Ⅰ</p><p>解开紧紧包住脚尖到脚跟的束缚布条后,折叠成自然生长下不可能会出现形状的三寸金莲便露了出来。这是从骨头尚未定形的孩提时期开始,就将大拇趾以外的四根脚趾折向脚底再绑起来,让脚不会继续成长。缠足是中域的古老习俗,一般人认为女人的脚越小越美丽,有几个时期听说大脚丫的女子还找不到成亲对象,但如今这个价值观已逐渐式微,缠足的女子越变越少;现在几乎只有贵族千金和从小就努力想让自己变美、学习技艺的艺妓这两种女子有缠足的习惯。而两者的共通点,就是不会从事家事和农耕这种普遍的劳动工作。毕竟一旦开始缠足,每日夜里都会痛得让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即便长大成人,也很难利用那双小脚走路,甚至无法出一分力成为一般家庭里的劳动分子。</p><p>碧耀将手巾浸在脸盆的冷水里,拧干后仔细擦拭自己的脚,接着拉开衣裳的领口,分别将衣袖褪至肩膀下方擦拭身子。水非常冰,早晨的户外空气刺激着肌肤。但是,睽违数日终于又能拭净身体和双脚,让她觉得通体舒畅。五龙大陆一进入干季,水就非常珍贵。想在抵达首都之前惬意地泡在暖呼呼的热水澡里,看来只是种奢望。</p><p>碧耀依照原先的顺序将布条缠回脚上,再穿上以丝绸制成、缝有精致刺绣的小鞋,很快地拉拢衣裳,遮掩住冻得发红的肌肤。尽管从外头的道路看不见被土墙围起的这片中庭,但毕竟这里是他人的住家,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看。</p><p>土墙后方可以远眺到山坡上的棉花田。拉瓦村的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和芋头,而村民穿在身上的、染成鲜艳蓝色的棉织物,则是村里的传统民俗工艺品。现在凑巧是采收棉花的季节,接下来一进入寒冷的冬季,村民就会窝在屋子里生产棉织品,据说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p><p>碧耀站在中庭环视周遭景色一圈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东北方,也就是丑寅方位的山上有座像是被巨人用锄头凿过的巨大山谷,只有那里寸草不生,偏黄的灰色烟雾从山谷间流向村子。</p><p>那是什么呢……碧耀有些在意。那里的人口密度格外地高,村人们的气都间隔着一段距离零星散落,却只有那一带的气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那种山的山腰上会有什么东西呢?</p><p>从这里能感觉到这些已是极限,若用手镜窥看,也许就能看得更加清楚吧。碧耀抱起沐浴用的脸盆,走回屋内。</p><p>这里是昨天在安少爷家揭露碧耀是烟花女子的那个老妇人家。「就由我照顾她吧。」老妇人如此提议后,安少爷也表示赞成;因此碧耀纵然胆颤心惊,也没有理由拒绝,自昨晚起就落脚于此。等到左慈回来,估计也要一周到十天的时间。若和先前一样继续乘着牛只前进,恐怕会花上更久的时间,但只有左慈一人的话,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吧。</p><p>但总不能只是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因此碧耀本想帮忙老妇人工作,但一觉醒来时,老妇人早已出门去田里上工了。过去碧耀有时也会在妓楼里工作到天明,然后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深幽房间里睡到中午。对于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的碧耀而言,今天已经算是早起了,但看来务农远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早起。</p><p>将脸盆放回厨房后,一早就听见的、让她有些发毛的模糊呻吟声依然持续着。碧耀不禁僵着身子竖起耳朵,痛苦的微弱呻吟声始终没有间断过。昨日老妇人并没有向她介绍任何家人,但若是一人独居,老妇人的家也未免太大了,就算还有其他人同住也不足为奇,可是……</p><p>拉瓦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和中域传统建筑差不了多少的四合院房舍,站在中庭往四周看去,平房的墙壁围起了其中三边,剩下的一边就是土墙和大门。厨房就位在碧耀背对大门时、她右手边的那间耳房里;而碧耀现在借住的,则是隔着中庭、与厨房相对的另一间耳房。呻吟声来自正房——也就是当她背对着大门,位在正前方的那间房子。</p><p>碧耀循着呻吟声,放轻脚步在屋檐下前进,从正房门扉往里头望去。</p><p>泥土地的后头照例又是建得较高的地板,上头铺有被褥。寒冷地区相当普及的火炕这种取暖设施会建在地板底下,今后进入寒风刺骨的季节时,就会在炕里焚烧木柴,再铺上被褥就寝。碧耀今早也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醒来;明明想早起却迟迟无法爬出被窝,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p><p>某个人在被褥上撑起上半身,蜷缩着背不停咳嗽。踌躇一阵之后,碧耀还是打开房门,走进屋内。</p><p>「那个……您没事吧?我替您拍拍背会比较好吗?」</p><p>碧耀跪坐在地上,朝那痛苦地上下起伏的后背伸长手。</p><p>那是名脸色苍白,但看起来出身良好的青年。</p><p>一股刺鼻的臭味袭来。当她察觉到这是小便的臭味时,原先看来是名青年的人,竟瞬间变成了应已年过六十的老爷爷。</p><p>不管碧耀再怎么定睛细看,这会儿眼前的人确实是名老者。刚才的青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吗……连碧耀也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原本那般光润饱满的白皙俊容,现在却已枯萎地泛黄黯淡,刻满了深深的皱纹。</p><p>多半是年老昏聩了,老爷爷发出了婴儿闹脾气般的「呜呜、呜呜……」呻吟声。</p><p>「老爷爷,没事的。我先帮您换套衣服,再替您晾干垫褥吧。」</p><p>碧耀虽对小便的臭味有些畏缩,但也无法置之不理,她面带微笑,安抚地对老爷爷这么说。掀开被子后,只见黄色的水渍在垫褥上扩散开来。被床铺底下的火炕熨暖的被褥当中,充斥着小便的蒸气。</p><p>「这样子您会觉得很不舒服吧。」</p><p>碧耀怜悯地低喃,老爷爷茫然地将无助又无神的双眼转向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喊道:</p><p>「啊啊,莲娘……」</p><p>碧耀眨了眨眼。他将自己误认成某个人了吗?</p><p>「你想做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夫君的房间,还掀开他的棉被。就算在这么贫寒的乡村,你体内烟花女的血液还是会蠢蠢欲动吗?」</p><p>背后传来了女人嘶哑的话声。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粗俗设骂后,碧耀吃惊至极地回过头去,只见老妇人正抱着装满带叶芋头的竹笼,站在门口瞪着她。</p><p>「我并不是……」</p><p>「他是我的老伴喔。你的态度中有一丝一毫面对一家之主时该有的礼貌吗?竟然还对他抛媚眼。」</p><p>被老妇人这么一说,碧耀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因为若说她对一个下半身已无法行房的老人抛媚眼,实在是太令她错愕;但如果是论及身为食客的自己对一家之主是否有礼,她认为自己似乎也有不对。</p><p>「你去我的房间吧。穿着那种轻飘飘的衣服,什么活儿也不能做,我已经把我的衣笼拿出来了。」</p><p>遭到尖锐无情的谩骂后,碧耀无精打采地远离棉被,微瘪着嘴走出房间。</p><p>「相公,早安,我立刻帮您拿替换的衣物过来喔。」</p><p>老妇人与碧耀互相交换位置后,只听见老妇人如此对老爷爷说。碧耀惊讶于她充满敬意和情意的温柔话声,但更惊讶于就这种深山穷谷的村妇而言,她的遣词用字出乎意料地相当讲究得体。<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残留在衣裳上的这股香气——比起一般良家妇女会用的熏香还要高贵且甜美,是媚惑男人用的香气。昨日老妇人说过「闻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这句话,正巧也是碧耀现下的心境。原来如此,只有同行会识破同行。</p><p>「不是那一笼,你的衣服在这一笼喔。」</p><p>不知何时老妇人已走进了房间。她不理会碧耀欲言又止的视线,打开另一个衣笼的盖子,从中抽出衣服丢在碧耀的膝盖上。那是看来很暖和的棉袄、长裙,以及和老妇人缠在腰上和头上一样的蓝染围裙及蓝染头巾。</p><p>「换上这些衣服后去帮我跑个腿吧,去昨天安道保的家。你的脚再小,这点距离还走得到吧。我可不会让你白吃白喝喔,我会在你做得到的范围内彻底使唤你的。」</p><p>「啊……是!当然!那我出门了。谢谢您!」</p><p>「你干嘛向我道谢呀?」</p><p>碧耀不由得微微抬高音量应声后,老妇人露出纳闷的表情。碧耀单纯只是因为对方交付工作给自己而感到高兴。在这趟旅程中,随从恐怕都以为自己无法好好走路吧,连三步也不让她用自己的脚行走。自己能做的事确实不多,但随从却从一开始就认定她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不让她做,她早已对此心生不满。</p><p>老妇人哼了一声,撇过头。</p><p>「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换上衣服吧。」</p><p>碧耀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老妇人的双脚上。见到她没有缠足,而是穿着普通大小的鞋子时,碧耀的内心如遭雷击。缠足是自小就强硬地将双脚折起并紧紧捆住,将骨头的形状加以固定。这么说来,老妇人是在成人后强行将叠在一起的骨头扳开吗?——光是想像,碧耀就浑身直打寒颤。</p><p>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妇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有双普通的脚呢?</p><p>□</p><p>碧耀在安村长家领了一袋砂糖、一笼鸡蛋,以及用油纸包起的少许奶油。砂糖与奶油都是村子未自行生产的贵重物品,所以都是安家先从行走商人那里买来,再分卖给村民。这里养鸡的人家也不多,所以鸡蛋也很稀少。毕竟没有大型物品,碧耀就请安道保将那些东西装进老妇人让她背着的竹笼里。</p><p>「这是老大娘借你的衣服吧?穿上之后,就和村里的姑娘没两样呢。」</p><p>安少爷,也就是安道保,像介怀着昨日的事般笑着说道。毕竟是生长在这种深山里的村落,思想比较封闭也无可厚非,但本性应该都是善良的人吧。</p><p>「安少爷您认识老大娘家的老爷吗?他好像生病了……」</p><p>「啊,白老爷吗……矿山当初一开始雇用人手时,他就自愿参加,但是才几年就搞坏了身子,没办法再工作了。」</p><p>「矿山?」</p><p>「你看,那里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吧?」</p><p>安少爷指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和从老大娘家的中庭望去时一样,棉花田之间可以见到一片露出褐色荒凉岩表的斜坡,黄浊色的浓密烟雾仍旧如同瀑布般流向低地。</p><p>「就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我父亲还非常健康硬朗,掌管着整个村落,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详情;总之,一个异国工头率领着军队来到这里,不断在村子附近挖掘开采之后,就在那座山上找到了矿脉。听说可以开采到锡和白铅。」</p><p>「异国……是指西域吗?」</p><p>「不,是极东。」</p><p>「忍者和武士特地远渡重洋来到中域吗?」</p><p>碧耀瞪大双眼,不假思索地反问。</p><p>极东是漂浮在大陆东边海洋上的岛国,传闻中是单一民族国家,有着忍者与武士这种拥有特殊战斗能力的少数精锐。中域与极东之间的交流并不像与西域那般频繁昌盛。</p><p>「听说极东里现在已经没有忍者和武士了。与西域展开贸易之后,极东似乎也转变成了近代国家喔。」</p><p>闻言,碧耀更是瞠目结舌。忍者与武士皆已灭绝的极东之国实在是太难以想像了,她的脑袋不由得变成了一张白纸无法思考。</p><p>「据说他们得到了皇上的批准,可以尽情在此采矿,所以我们也无法轻易赶走他们。再加上他们不晓得向哪个州的哪个村雇用了大批工人,使得砂丁大量流入,甚至还在山脚下盖了砂丁的居住区。由于能向他们贩卖蔬菜和布料,一开始村民也很欢迎他们,但是……」</p><p>安少爷说到最后,支吾起来,沉下了一张脸。碧耀再次仰头望向丑寅方位、冒着浓烟的那座山。</p><p>「龙脉的流动在那里遭到截断了呢。」</p><p>「你看得出来吗?」</p><p>安少爷立即追问,碧耀不禁微微后仰,含蓄谨慎地答道:「我可以稍微感受到龙脉。」</p><p>「是吗……就连外地来的你也感觉得出来呢。自从那帮家伙来了以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发生坏事。以白老爷病倒为开端,村民当中也陆陆续续有人染病。我父亲也一样,内脏开始衰竭,说他四肢无比疼痛。现在也因为无法顺利起身,要大小便都不方便。白老爷应该也是吧,我父亲也一口气衰老了很多。起先还只有老人和小孩,但最近连年轻人也开始病倒。一定是因为那帮家伙挖到了龙脉,导致土壤和水源都遭到了污染。就算有皇上的敕令许可,但要是村子因此灭亡,我绝对不能接受。现在村民大伙正在商量,打算向工头陈情,希望他们能撤出矿山。」</p><p>龙脉即是构成大陆基石的五龙尸身的血管,也就是遍布大地、循环不息的龙之气血。中域人建盖村落和住家时,都非常重视龙脉的方位与流动。若能北临龙脉畅通、物产丰饶的山脉,南接龙穴——也就是充盈地底的龙脉涌出地面时的出口,然后在这个地方建盖村落和房屋,就能远离灾厄,人们也能长命百岁、得到财富,世世代代繁荣兴盛。龙脉之于中域人的生活已是不可或缺。但是,龙脉的流动有时也会因为挖掘土地,或是设置障碍物这种人为的行为而产生扭曲。相传过去甚至有人蓄意堵住龙脉,导致一个都市毁灭。</p><p>由于安少爷今天接下来还有陈情的集会,碧耀便离开了安少爷家,背着竹笼返回老妇人的住处。碧耀心想,若将分到的奶油沾在蒸熟的芋头上再喂老爷爷吃下,他也会恢复一点精神吧。之后再回到房间,用手镜详加察看一下村里气的流动吧。</p><p>「烟花女。」</p><p>这时,忽然有人在大门前嘲笑地叫住她。</p><p>应该才十几岁出头吧,那是两个穿着村里服装、比碧耀小上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人推着系有板车的偌大脚踏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水瓶。由于村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没有水井的人家就会请孩子帮忙运水,再给他们零用钱吧。</p><p>由于鸡蛋和奶油在这里都算罕见,孩子们多半很少摄取得到动物性蛋白质,与餐桌上还算常常出现猪肉或鸡肉的兔雨县孩童相比,这里的小孩都发育不良,肌肤的色泽也称不上好,只有带着黑眼圈的眼皮深处那对眼睛不怀好意地炯炯发光。</p><p>「就是你啦,烟花女。稍微应点声吧。」</p><p>碧耀冷冷地看向两名少年。为什么男孩子这种生物老爱做些无聊的事,然后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呢?以前在兔雨县,也定期会出现为了测试胆量就闯进小四马路的男孩子,用碧耀听了后错愕得一点也不想回嘴的下流言语劈头乱骂一阵后,就哇哇大叫地落荒而逃。青春期的男孩似乎都喜欢将刚学到的猥琐字眼挂在嘴边,而碧耀这种与他们同年又卖着身的姑娘,正好就是适合他们宣泄的理想对象。</p><p>「宿舍街上盖好妓楼了喔,你去那里工作不就好了嘛。」<span id="chapter_last"></span><p>!」</p><p>「过来!」</p><p>碧耀的手臂被少年粗鲁地拉过、远离大门后,险些被他们强行推上板车。明白到他们想带她到某处并做些什么时,碧耀全身不寒而栗。论力气,她根本不敌两名少年。透过亲身经历,她知道面对这种人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才不会遭遇到更可怕的事,因此不自觉地胆怯畏缩。</p><p>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也许会放弃抵抗,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吧,但今天她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p><p>甚至还被符力骂自己没有意志。但是,并不代表她的心已经死了。听见别人对自己说些冷酷无情的话,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昨天自己没有反驳呢?昨日起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情感,如今化作确切的形体一股脑涌了上来。</p><p>「你们一天的零用钱有多少?一天不到一闵吧。我的费用可是一辰刻三百五十闵喔。况且你们也不晓得什么是寻花问柳吧,那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妓女是卖艺的喔。你们听得出二胡拉得好不好吗?能和我一起下棋吗?能为我朗诵风雅优美的诗词吗?如果只想对女孩子恶作剧的话,就去找别人吧。但如果真的想买下我,等到妈妈或姐姐替你们割了皮之后再来找我吧!」</p><p>碧耀瞪着少年们,用着连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大音量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大概是一时间无法意会过来吧,少年们显得惊慌失措。过了半晌后,似乎理解到最后那句「割皮」的含意,两人的脸庞很快越涨越红。</p><p>「你、你这家伙……!」</p><p>少年的下颔不停颤抖,高举起拳头。碧耀紧抿着嘴唇,抬起下巴。想打的话就打吧,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舒畅多了。</p><p>「你这蠢蛋,怎么这么孩子气地对外行人小鬼头说这些话!」</p><p>但少年们的拳头还没落下,就有其他人从后头打了她脑袋一巴掌。</p><p>「噫!」少年们低声惊叫,涨红的脸蛋在瞬间转为惨白。碧耀按着脑袋回过头后,背着竹笼的背后正站着一名表情如恶鬼般狰狞骇人、也难怪两名少年会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婆婆。「我、我又不是大人……」碧耀方才的气势也立即消失无踪,缩着脖子,低声咕哝地反驳。</p><p>「你们还有家里的活儿要做吧。再不快走的话,我就剪掉你们那摇来晃去的皮喔!」</p><p>老妇人这么一威胁后,「哇——!鬼婆婆!」少年们便发出惨叫,几乎是你推我挤地一起跨上同一台脚踏车,逃之夭夭。</p><p>「哼,一群小兔崽子!」</p><p>老妇人粗气地哼了声,目送他们离开;碧耀则半眯起眼看向她,噘起嘴不满地表示:</p><p>「老大娘您不也对小孩子说些下流的话吗?」</p><p>「我是个老太婆,所以没关系,但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说那种话,可会让人退避三舍。好啦,看来你已经有精神回嘴了呢,来帮我削芋头吧。」</p><p>老妇人冷淡地转过身,走进家里。碧耀重新背好背上的竹笼,边跟在她身后,边小心翼翼地问:</p><p>「老大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村庄的呢?」</p><p>「大概是二十五年前吧,当时我二十二岁。」</p><p>老大娘淡漠地答。「这样啊。」碧耀随声附和之后,下一秒哑然无语。这么说来,老妇人才四十七岁而已,碧耀一直以为她早就超过六十岁了,就连看来不过五十岁前后的安少爷,也称呼她为老大娘,想必安少爷也不晓得她的真实年龄吧。</p><p>「我的年纪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老吧?」</p><p>老妇人隔着肩头转过脸来,投来凌厉的目光。「是的。」碧耀老实颔首。</p><p>「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女人都不长命,因为我们都是磨耗身心,将精力分给男人啊。你以后也会这样吧。虽然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会老得很快。」</p><p>「……是。」</p><p>碧耀垂下目光,语气沉重地点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妓女的老化速度很快这项事实,但实际上亲眼见到才四十七岁就已如此衰老的女人时,还是受到了强烈冲击。</p><p>五郎馆的姐姐们也是一过二十岁,就会哀叹着自己的肌肤急速变差,然后嫉妒起年轻的碧耀那依然如同陶瓷般,光滑又没有一丝斑点的肌肤。</p><p>比起同年的柚纪,自己也会很快变老又变丑,届时也会开始嫉妒柚纪吗?现在柚纪还像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但当她成长到一般女性最富魅力的那个年纪时,自己却已经开始走下坡。</p><p>既然如此,倒不如别再相见,还比较能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静吧?碧耀甚至有些认真地如此思索着。</p><p>□</p><p>当天傍晚,碧耀在老大娘安排的房里独处时,拿出手镜坐在火炕的边缘。这是统称为中域风器物的舶来品手镜;由来很复杂,听说是中域的传统手工艺品在西域深受好评,西域人就以中域的样式为基础做出器物,再出口到中域。象征云龙的精致银雕镶在镜框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边框上又嵌着具有阴阳含意的玛瑙勾玉。</p><p>遭到山贼袭击后,几乎所有行囊都被抢去,所幸这面手镜和贴身的小物品都还一起放在身上。反正驮牛上头的东西都是对方送给她的嫁妆,就算失去,碧耀也不觉得可惜。</p><p>待在五郎馆华栏里等待客人指名自己期间,碧耀总会透过这面手镜观察兔雨县的模样。人类、动物、群山、田里的植物、河川的溪流、风和大地,都有气流动其中。她看得见的范围仅限于兔雨县这座城市和其周边,但对于生活范围仅有妓楼内部的碧耀而言,镜子里头延展出的世界永远都辽阔得令她百看不厌,甚至觉得全世界仿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p><p>虽然碧耀在安少爷面前答道:「稍微可以。」但其实她读取气的能力早已超越常人,借由土地、人和动物等万物之气的流动,她不只能看见气的主人现在的状态,还能看见未来与过去。各种生物的气所具备的阴阳属性、亮度和温度的差异,会在她眼前形成一幅偌大的图画,从中浮出其代表的意义。她作此回答不是谦虚,而是因为这份力量的关系,她会招来不必要的灾厄,却从来没发生过好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向他人透露。</p><p>现在这个时间,拉瓦村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饭,可以看见四处都亮起了炉灶的火光。每户人家都设有火炕,所以家中很温暖。村里人们的生活步调,比县里的人们还快。拉瓦村民在太阳下山前就会吃完晚饭,孩童也早早上床睡觉,大人们再就着油灯的火光,为布料染色或是纺织。</p><p>碧耀发现整个村子到处都散落着微暗的黑影,这点让她很在意。这个村子染病的人格外多,由于病患的气无法正常流动,因此只有他们那里看起来灰蒙蒙的。</p><p>接着,她在镜子里循着龙脉的上游,看向丑寅方位的那座山。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砂丁就住在山脚下,听说也盖好了酒馆和妓楼。原来如此,那里确实聚集了大量男子杂乱的气息,但离朝气蓬勃却有一大段距离。每个人都非常疲倦,气息相当混浊。</p><p>砂丁就是矿工,工头则是矿山的所有人。听安少爷说,这座矿山的工头是极东人。砂丁会签下一年的工作契约,这段时间就住在居住区的宿舍里,也无法返回家乡。为了排解矿工的郁闷,工头才会提供酒馆和妓楼。<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耀无法顺利读取到矿物的气息。矿物当然也有气,但矿物非常坚固,不像水和风会循环流动,存在的时间也远比生物的寿命还要漫长,好几万年都停留在地层当中,坚忍不拔地汇集着气。所谓矿物,是构成大陆基石的神龙,其血肉、内脏、鳞片、爪子和皮肤结晶化后的产物。换言之,即是神龙的碎片。因此,挖掘矿物需要得到统治中域的天子许可。</p><p>碧耀时常在想,神龙们会不会并未死去,只是处在假死状态?他们只是陷入了长达好几亿年的沉眠,然后每隔几十年,其中一头神龙的心脏出现了跳动,而这次心跳就会以大地震或是地形改变这种自然现象呈现出来……</p><p>「……那是……?」</p><p>忽然,碧耀在镜子中捕抓到一抹令她在意的气。</p><p>那股气与中域人的气好像不太一样。那是极东人吗?但是碧耀至今从未见过极东人,所以不可能对于对方的气有印象。</p><p>她认识这股气的主人,非常美丽,又古怪得非常罕见——</p><p>「闪耀的绝望」。</p><p>她感受到了如此自相矛盾的印象。</p><p>美丽却又不洁。</p><p>「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p><p>Ⅱ</p><p>两天后,碧耀听闻安少爷等村民集会的成员,准备前往座落在宿舍街里的极东人宅邸,向工头陈情请他们撤出矿山。</p><p>「我不能代替老大娘过去吗?」</p><p>这两天,老大爷的身体状况都不好,老大娘也没去田里工作,片刻不离地看顾着他,今天应该也不想因为集会的事出门吧。只有几次,老大娘吩咐碧耀从厨房里拿热水来,除此之外,不肯让碧耀踏进正房里一步;碧耀只能无事可做地任凭时间消逝。碧耀之所以这么提议,最主要也是因为她两天前起就非常在意宿舍街里的那股气息。</p><p>「你吗?」</p><p>老大娘目光锐利地将碧耀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后,板起一张脸说道:</p><p>「说得也是哪……你在这儿稍等一下。」</p><p>语毕,就突然走出家门。</p><p>结果老大娘还是要一个人去宿舍街吗?正当碧耀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老大娘就带着某个人回来了。</p><p>「啊……!」</p><p>一见到对方,碧耀马上露出了称不上和颜悦色的表情,是两天前调戏碧耀的其中一名少年。今天他也推着系有板车的脚踏车,但板车上没有货物,车轮旋转的声音非常轻盈。</p><p>「狸儿,你听清楚了吗?要确实带她到那里去喔。要是半路上动些无聊的歪主意,我就一刀剪了你!」</p><p>老大娘举高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动作威胁。「老、老大娘,我知道了啦!」少年就像乌龟一样紧缩起脖子、臭着脸回答,然后困窘地看向碧耀。碧耀随即别开目光。</p><p>「好了,快坐上去吧。」</p><p>在老大娘的催促下,碧耀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脚踏车,撩起蓝染围裙和裙摆后,坐在板车的尾端。她背对着脚踏车坐下后,老大娘像在说「这样就好了」般点点头,朝少年努了努下巴。</p><p>「之后确实把她送回来的话,我再给你零用钱。」</p><p>碧耀隔着肩头微微回头望,只见跨坐在脚踏车座椅上的少年也扭头看向她。眼神对上后,少年欲言又止地抿着上下嘴唇。碧耀只是冷冷地回望向他,正想撇开视线时——</p><p>「我、我的皮已经退了啦!」</p><p>一道中气十足的话声从背后飞来。碧耀双眼圆瞪,不由得再次回过头时,少年已经转回前方用力地踩下脚踏车。木制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碧耀慌忙伸手抓住板车上的横木。少年紧盯着前进的方向,耳垂红得似火。</p><p>丑寅方位的山脚下,在能够睥睨砂丁宿舍街的岩石平台上,坐镇着一栋气派的宅邸。那与碧耀印象中的极东建筑截然不同,是栋西域风的建筑(话虽如此,碧耀从来没亲眼见过极东或西域的住家)。看来极东人的西域化进行得比想像中还快,也许忍者和武士真的都灭亡了。</p><p>那是一栋涂成明亮灰色的三楼木造建筑,正面墙壁上并排着开放式的窗户(中域的住家一般少有窗户),三楼的屋顶往上方尖成高塔形状,让碧耀联想到曾在书上看过的西域教会。在千年来过着一成不变生活的新牌高原和拉瓦村的风景当中,这栋建筑物格外醒目。</p><p>铁栅栏高得必须抬头仰望,呈半圆形地环绕在宅邸前方,屋子后方则紧邻高耸的岩壁。铁栅栏的正面是扇对开的门扉,两侧总计十人的士兵一字排开,牵制着蜂拥而至的村民。</p><p>军队的装备也是西域式。士兵都将有着帽檐的帽子深深戴在头上,上半身穿着立领黑色上衣,腰际佩剑,略宽的裤管用侧面有一排钮扣的绑腿束住,脚上则是皮革长靴。所有士兵都将长靴的左右鞋跟紧紧靠在一起,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站在原地,动作整齐划一地提着步枪,枪口对准天际。碧耀不禁打从心底怀疑,这十个人是否全都未拥有自己的性格,而是由一名术者操控的符力。</p><p>尽管身上穿着西域式的装备,但士兵们的脸孔比起西域人,还是与中域人的特征更为相似。每个人都有着黄皮肤和平坦的五官。这当中就算有中域人混进去,大概也分辨不出来吧。</p><p>现场以安少爷为首,聚集了约十五人左右的村民。安少爷一直安抚着身后同伴激动的情绪,因此目前还没出现会引发暴力冲突的迹象。</p><p>「我是拉瓦村的安道保,希望能见武先生一面。」</p><p>安少爷神色紧张地朗声恳求。一个男人挡在门前出面处理。那个男人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袍,头戴半球形的瓜皮帽,一身打扮像在仿效中域文官,但本身却是极东人,语言无法沟通。只见他用着村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不晓得对安少爷说了些什么。</p><p>这时,开始有些村民等得不耐烦了,口气变得暴躁粗鲁。</p><p>「竟然派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出来,瞧不起我们吗!」</p><p>「我们跟那个西瓜头根本谈不起来,快让我们见工头!」</p><p>「把龙脉还给我们!把土和水还给我们!」</p><p>站在瓜皮帽男人左右两边的军队摇晃步枪,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安少爷连忙制止众人,碧耀则站在村民的最后方观察情况。少年狸儿倚着脚踏车,百般无聊地站在斜后方。</p><p>「你可以先回去呀。」</p><p>就算碧耀冷淡地这么说,狸儿也只是板着脸声称:「结束之后,不把你送回去的话,老大娘会把我骂到臭头的。」</p><p>这时,瓜皮帽男人的身后响起了笨重的声响,宅邸的大门打开了。</p><p>瓜皮帽男人几乎是跳起来般转身敬礼,那么想必那个人就是工头,也就是安少爷口中的「武先生」吧。瓜皮帽男人冲向武先生,很快地向他说了些什么。武先生也以相同的语言回答。极东语与中域语比起来,发音比较没有起伏变化,感觉上也较为冷漠无礼。</p><p>「他就是极东人吗?看起来不像会藏着手里剑啊。」</p><p>狸儿直率地脱口说出感想。</p><p>的确,武先生完全没有在书上见过的忍者或武士特有的特征,但他的站姿所散发出的气息,也不禁让人觉得他确实来自有着忍者和武士的国家。<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民见到工头出现,更是怒上心头,不约而同地拥向大门。站在最前方的安少爷也被卷进人潮当中,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没人出声制止,大门前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瓜皮帽男人发出尖锐的叫嚷,试图拦住村民,却因为语言不通,当然没人会听他说话。</p><p>演变成暴动之后,想当然耳军队也开始行动。士兵用剑鞘或是步枪枪柄殴打村民,但反而引得村民更加愤慨激动,发狂般的咆哮声不断扩散开来。</p><p>「待在这里太危险了!」</p><p>狸儿拉过碧耀的手臂,但碧耀甩开狸儿的手,继续站在原地。「你为什么不逃啊!老大娘会骂我的!」碧耀边抵抗着用浑身力气推她肩膀的狸儿,边瞪大双眼凝视着某一点。</p><p>有个人正从宅邸里冲出来,跑进混乱的中心点。</p><p>中域人和极东人都不可能拥有的、让人联想到蜂蜜的明亮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得格外耀眼。男人强行钻进你推我挤的村民和士兵之间,用着正确又流畅的中域语大喊:</p><p>「工头说他会好好听你们说话!冷静一点!大家先冷静下来往后退!」</p><p>果然——</p><p>当时捕捉到的气就是这个人。向柚纪暗示她会再见到他的自己,没想到竟比柚纪还快再次遇见他,五味杂陈的心情渗进碧耀胸口。</p><p>男人身上乌鸦色的合身大衣长及膝盖,金色钮扣密密地缝成一排。再加上黑色长裤和黑色皮靴,以及从肩膀垂至胸口、称作圣带的金线刺绣饰带,这身打扮据说是西域宗教天聆教的圣职者装束。</p><p>「真是的!明明不会翻译,极东人还硬要戴着瓜皮帽出来多管闲事,情况才会变得这么棘手!」</p><p>男人俊美的五官上有双带着神秘气质的浅灰绿色眼睛,口中却说着不仅正确,甚至比土生土长的中域人还要流利的毒辣批评,这副反差甚大的模样,也依然让人觉得很奇妙。</p><p>就在西域人出面翻译,暴动看似就要平息下来时——</p><p>「你这个白鬼子想站在极东人那一边吗!」</p><p>一名情绪激昂的村民却发出粗野的咆哮,揪起西域人的衣领。村民是个似乎对自己的臂力极有自信、如熊般魁梧的蓄胡男子。相较之下,西域人体型修长,就算想说好听话,看来也不像有着高强的武功。</p><p>这时,一道矮小的人影身手矫捷地切入两人之间。是「武先生」——他一把扣住巨汉想朝西域人挥拳的手臂,随即压低身子钻进巨汉的腹部下方,刹那间巨汉的身躯像是失去了重力般往上浮起。</p><p>「咦?」</p><p>巨汉发出愣怔的叫声,在半空中被武先生旋转了一圈后抛向地面,同时重力也像是重新恢复了般,腰部撞在地面上,发出轰隆巨响。</p><p>原先所有人还蜂拥成一团互相推挤,此时都愕然地大声惊呼,飞快后退,在巨汉周围腾出一圈空间。</p><p>不仅是村民,连西域男子也像被雷打中一般,一时间只是呆站在原地;直到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暴动瞬间化解,带着白色烟雾的风吹过鸦雀无声的大门前。巨汉似乎还没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仰躺在地,眼珠子无措地直打转。</p><p>武先生依然保持着压低身子的姿势,抓着巨汉的衣袖,忿忿然地用极东语对他说了些什么。尽管听不懂极东语,但巨汉那和熊没两样的壮硕身躯,还是像小猫一样瑟瑟发抖起来。毕竟对方轻轻松松地就将体重有两倍重的自己抛进空中,还眨眼间就压制在地,简直就像使了妖术一样。不,那一定就是忍者的招术吧——包括碧耀在内,想必每个村民都这么认为。果然,极东中还有忍者。</p><p>武先生放开巨汉的袖子,眯起双眸,目光锐利地朝村民瞥来一眼,同时将手伸进大衣怀里。</p><p>当他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时,已握着一个散发出黝黑光泽的铁块。</p><p>铁块的长度为半尺再多一点。和军队携带的步枪不一样,那是能单手操作,称作手枪的东西。不论是宽口径的枪身还是枪柄,上头都点缀着金子,外形优雅迷人,但同时也能用其美丽的外表眨眼间夺走人的性命;那是源自西域的不祥力量。村民瞬间发出喧哗,但很快又归于冰冷的寂静。</p><p>武先生笔直地伸长手臂,枪口却不是对准呆立不动的村民或巨汉,而是毫不迟疑地瞄准了西域男子的额头。见到这出乎意料的发展,村民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西域男子也微微瞠大浅色的双瞳,最后轻耸了下肩,乖乖举高双手。巨汉错失了起身的良机,死盯着就在自己脸部正上方的枪口。</p><p>武先生轻摇了摇枪口指向宅邸,只听见他用极东语简短地命令道:</p><p>「回去。」</p><p>Ⅲ</p><p>「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立场吗?虽说是软禁,但我们现在可是限制了你的自由,你随便跑到外头去,我会很困扰。」</p><p>武智用力皱起眉,边发牢骚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由于他的身材短小精悍,西域制的坚固桃花心木椅一点摇晃也没有。但诚如他刚才华丽的投技所表现出来的,如果光看体型就小他,可是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伊鲁克对他抱持的印象就是:这男人真像头郊狼【※郊狼(coyote),也作草原狼,产于北美,狼的近亲。身形娇小,常单独狩猎。】。</p><p>伊鲁克脱下长长的大衣,挂在武智对面椅子的椅背上,随意地拉松衬衫的领口后坐了下来。椅子虽是西域式,但椅面和椅背上的靠垫都是用中域产的丝绸做成——也就是中域风器物;在这座极东人宅邸,日常家具之间随处可见中域风的西域制品。建盖这座宅邸的初任极东人工头,也就是武智五任前的工头,好像是中域风器物的爱好者。</p><p>这里不是办公室,而是武智的私人房间。只有在这间房间里,伊鲁克才能不必在意自己是俘虏的立场,对等地与极东人的上校说话。</p><p>「你刚才那是空手道吗?」</p><p>伊鲁克一派悠哉地对武智的抱怨充耳不闻,改变话题。两人对话时都使用西域语。武智接下前任工头的位置、被派到这座矿山来才半年,还不熟悉中域语,但由于会在西域留学,西域语的程度倒是足以进行日常对话。因两人的共通语言只有西域语,伊鲁克也久违地说起西域语。这几年来,反倒是中域语成了他的母语,但没想到幼年时期深深烙在自己身上的语言,还没被彻底遗忘,一旦经过喉咙,舌头就径自灵活地动了起来。</p><p>「那是柔道,我没练过空手道。」</p><p>「柔道?这我就没听过了。我还以为极东人全都是忍术和空手道的高手呢,真教我有点失望。」</p><p>「那可真是抱歉。说到这个,倒是中域人……」</p><p>武智相当不满地鼓起脸颊、噘起嘴。摆出这副表情后,原本的娃娃脸看来又更像小孩子了。听说他已经年过三十五岁,但是西域人伊鲁克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依武智的长相和身高,若在西域,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小孩子。尽管他们的年龄差了快一倍,却因为长相关系,伊鲁克和他对话时就是会不由自主变得没大没小;武智也常叨念他:「西域人太不尊敬长辈了。」</p><p>眼前的男人名字是武智勒,换个说法就是勒·武智。上面两字是姓,下面一字是名,但如果从姓氏中取一个字的话,也能当作寻常的中域名字,所以拉瓦村的村民都称呼他为「武先生」。</p><p>「我刚才对那个大块头男人说:『我还以为中域人全都是武功高手,真是让我大失所望!』」</p><p>见武智像个少年般因梦想和憧憬幻灭而感到沮丧,甚至还颤抖地握紧拳头、大感遗憾地嘟嘟哝哝,伊鲁克不由得放声大笑。<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我哪一天心情好过了,我每天心情都郁闷得不得了。」</p><p>伴随着椅子的吱嘎作响声,伊鲁克仰头看向天花板,笑意止息后,不正经地说出真心话。但他马上又转换心情撑起后背,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朝武智探出身子。</p><p>「你打算怎么回复村里那帮人?虽然我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龙脉那种迷信,但确实也触及了一些事实。毕竟他们是代代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居民,会依本能察觉到土和水质产生了变化吧。」</p><p>「我会向本国报告。但是,应该不可能撤退吧。」</p><p>「我认为在他们向首都上报前撤退比较好喔。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就得付大笔赔偿金给村民和工人,吭也不能吭一声。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你们这种行为毋庸置疑是矿害。」</p><p>「我也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现阶段我难以接受你的提议。我会要求本国派调查员过来。」</p><p>「至少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停止精炼所的运作吧。灾情会继续扩大的。」</p><p>「不可能。」</p><p>武智眉毛挑也不挑一下,断然否决。</p><p>「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p><p>伊鲁克啧了一声,又重重地将往前探出的身子靠回椅背上。武智则是仅在椅面上坐了一小块面积,背脊挺得笔直,拳头分别放在左右两边的膝盖上。明明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到立领的最上面那一颗,丝毫没有放松懈怠。又不是在拍证件照,这家伙不觉得难受吗?虽听说过极东人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民族,但伊鲁克与武智相处时,总会有些呼吸困难。尽管外表上无法区分,但中域人和极东人的民族性上根本有着天壤之别。</p><p>不过,武智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在西域,矿害也仍然相当少见。近年来近代化的脚步急远加快,等到将来这个问题演变成再也无法忽视的规模时,众人也将不得不体认到这个事实。但现在就算跟他们说矿害诉讼或是赔偿受害人这种事情,他们也只会视为无稽之谈。</p><p>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以极东语唤道:</p><p>「上校。」</p><p>待在这栋宅郦期间,这是伊鲁克渐渐听得懂的几个单字之一,也就是武智的官阶。考虑到武智的年龄,伊鲁克总觉得这个官位有些太高了;但毕竟武智是以极东代表远赴异国,没有这点身分的话,就太不体面了吧。</p><p>武智以极东语简短回应,允许对方入内;出现的是武智的部下,就是刚才穿着让人联想到中域文官的宽松长袍、戴着瓜皮帽的微眫男子。由于难得来到中域,他似乎是抱着观光的心态做这身打扮。听说瓜皮帽男子因为喜欢中域文学,又略懂中域语,才会志愿担任翻译,跟着武智来到这里;但来到当地后,才发现他学到的中域语一点也派不上用场。</p><p>武智是个军人,这座矿山隶属于军方管辖,主要是开采原料再提供给与极东军方有关的工厂。现在极东正进入军事帝国时代(话虽如此,这个国家长年都由武士统治,原本传统上就是军事国家),因此相中资源丰富的中域,向中域政府取得了开采许可。「工头」在中域语中,是指矿山等地方的拥有者;但正确地说,武智本身并不是工头,在这种情况下,工头应该算是极东军或是极东政府吧。</p><p>瓜皮帽男子用着尖锐又刺耳的嗓音向武智报告了一些事。武智点点头后,转向伊鲁克翻成西域语。看来是约好和方才来访的拉瓦村代表——名为安道保的男子——将在三天后重新召开会谈。</p><p>瓜皮帽男子结束报告后,仍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原地,因此武智蹙起眉催促他。瓜皮帽男子只是不发一语地对着武智摇头,但看向伊鲁克时,却是露骨地投来愤恨的目光。伊鲁克斜眼看向瓜皮帽男子,耸了耸肩。</p><p>「看来瓜皮帽大人是对俘虏惬意地待在上校的私室里感到不满吧。明明连一杯茶也没奉上来。」</p><p>大概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戏谵,瓜皮帽男子又用尖锐的嗓音激动愤慨地说了些什么,但伊鲁克听不懂。</p><p>「他刚说了什么?」</p><p>「他说:『西洋鬼子,注意你的态度!原本你现在应该被关进牢里的,还不感谢上校的宽宏大量!』」</p><p>听了武智的翻译后,伊鲁克半点也不感恩地嗤笑一声。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他还是用更加挑衅的语调对着瓜皮帽男子说:</p><p>「你可别搞错了,握有你们弱点的人是我。只要我想,我大可以向中域政府告发你们极东人正在不当残害中域人民。你那颗空空如也的西瓜脑袋可能无法理解吧,但这是矿毒。在精炼锡矿和亚铅矿时所排出的有毒物质会渗进河川和土壤里,毒害在村里取得的农作物和饮用水。由于是从十五年前开始慢慢渗透,才会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但那些直接接触有毒物质的矿工会在短时间内就出现症状。你们再继续漠视下去的话,之后就算引发暴动也不足为奇。有必要的话,由我出面煽动也行。」</p><p>由于一直与武智说话,伊鲁克说的是西域语,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以翻译的身分过来,至少简单的话听得懂吧。于是他用简单的文法将刚才的话翻成中域语,缓慢并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说:</p><p>「听好了,我要,煽动当地人。用武力,向你们抗议。」</p><p>间隔了一段可能是在脑海中将中域语转换成极东语的时间后,瓜皮帽男子很快地脸色变得铁青,尖锐沙哑地大喊:</p><p>「上、上校!」</p><p>看来是勉强听懂了。如果连这么简单的句子也听不懂,那么特地重说一次的自己就太蠢了。瓜皮帽男子伸手指着自己,用中域语口沫横飞地连声喊道:「危险份子!」「间谍!」「枪杀!」「包子!」为什么他老是只记得这种危险的单字啊?(不过其中也掺杂了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单字。)伊鲁克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偏好的中域文学究竟都是什么类型。</p><p>「……义男。」</p><p>一直安静倾听的武智不耐烦地挥手,让瓜皮帽男子闭嘴。武智先用极东语,接着又用感觉上发音比西域人还标准的西域语,分别向瓜皮帽义男先生和伊鲁克两人说道:</p><p>「由于本国担心会造成国际冲突,已经严格命令过我们,绝不能伤害这名西域人。但是视当时的情况,我也会自己下判断杀了他。有必要的话,我不会有任何迟疑,一切责任由我来担。」</p><p>武智眯细的双眼让人联想到极东锋利的单刃剑。「这就是所谓的格杀勿论吗?」伊鲁克用学到一点皮毛的极东语调侃道,但同时后背冒出冷汗。武智尽管顽固,至今却也都会站在中立的立场听他说话,甚至也承诺会要求本国展开调查,但眼前这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一旦真的判定有必要,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吧。</p><p>「说够了的话,就下去吧,我很快也宣让俘虏离开。」</p><p>瓜皮帽男子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上司都已明白下令,他也无法再反驳;恨恨地朝伊鲁克瞪来一眼后,气得圆帽子顶端快冒出烟来似地大步离开房间。武智「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伊鲁克也同样「哎呀呀」地耸了耸肩。</p><p>「『义男』不是武士吧?」</p><p>「他家是华族【※贵族阶层。】,欣赏中域文物也是华族的嗜好之一吧。老实说,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换言之,未来会成为我的妹婿,所以不能对他太苛刻。」</p><p>「咦……令妹的品味真差耶。」<span id="chapter_last"></span><p>。</p><p>走出武智的房间迈步前行后,站在门边待命的一名士兵就默然不语地离开墙边,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虽说伊鲁克还算能自由行动,但要是让俘虏独自在宅邸里走来走去,就无法起到示威作用。武智称呼这名士兵为「铃木」,无论伊鲁克去哪里,铃木总会隔着两步,像尾巴般跟在他后头。铃木这个姓氏在中域里就好比是「张王李赵」吧,在极东里应该也是十分常见的姓氏之一。虽然很失礼,但铃木的人就和名字一样,是个缺乏个性、存在感很薄弱的男人。真要论及显眼特征的话,就只有那双细长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打瞌睡的小眼睛。话说回来,铃木也不会开口说过一句话,所以伊鲁克也不记得他的声音。</p><p>——妹妹。</p><p>仅是记忆稍微被掀开,他依然痛苦得想吐。</p><p>伊鲁克也曾经有过妹妹,虽只是在天聆教的孤儿院里一起长大,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家就和家人没有两样。</p><p>他曾经有过妹妹。她的存在,早已成为了过去式。</p><p>表面上遭到软禁,但待遇算是食客的伊鲁克,就住在位于宅邸最高楼层、能从门外上锁的一间客房里。深夜当然会不容分说地上锁,不准他外出。伊鲁克撇下照例又不发一语地站在门边的铃木后,一进房里就将大衣抛在床上,直接走向装设在门口附近的洗脸台,将脸埋进去。由于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吐,他只是不停地干呕。</p><p>拉瓦村里当然还未整顿好供水系统。新牌高原的土壤贫瘠,所以都是以灌溉方式将水引进棉花田,但一般村民还没有在住家里引进自来水或下水道的概念,只有这栋宅邸会从专用的储水槽引进自来水。</p><p>扭开熏金色的水龙头,涓涓的细小水流流了出来。伊鲁克直接将口对着水龙头,大口喝下有着金属味道的水,终于觉得舒服了点,吁口气抬起头来。洗脸台上方的墙壁上,是一面有着精致银制镜框的中域风镜子。</p><p>这时,映照在昏暗镜中的自己,忽然出现了变化。</p><p>伴随着有种异物压迫着食道往上涌来的感觉,喉结出现了由下往上突出的诡异隆起。怔怔地凝视着镜子的两只眼睛,像要将眼球推出眼窝外般张得如铜铃大,两边嘴角则一路上扬到左右两侧的脸颊边,做出新月形的笑脸。和自己的声音全然不同、就像胡乱拉着小提琴般的尖锐沙哑嗓音,夺走了自己的声带开始说话。不仅音色,连语气也完全是不同人。</p><p>「伊鲁克,别在那家伙的房里待太久啦。咱很怕那个极东人,你知道吗?听说忍者都是藏在水里头再施展忍术。人类虽然不像咱们一样能在水里呼吸,但忍者却能衔着竹筒呼吸耶。咱们坐在莲叶上放松休息时,经常被他们吓到,心脏差点负荷不了哩!」</p><p>「武智是武士,不是忍者。」</p><p>将声音的主人压回喉咙深处后,这次换伊鲁克用声带说话;映照在镜子里的脸也变回原样。但很快地,声带又被夺走,眼珠子也往外突出、嘴角高高勾起。</p><p>「极东人白天是武士,晚上就会变成忍者喔!你不知道吗?」</p><p>「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消息啊?」</p><p>伊鲁克又夺回声带,半眯起眼。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单人喜剧,要是被武智撞见了,他有可能会大喝一声「妖怪!」然后一刀劈了自己。幸好这家伙讨厌武智,只要武智在的时候就会乖乖待在肚子里头,真教人不胜感激。</p><p>「乖乖缩回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的脸。」</p><p>为了不让应该还在门外的铃木起疑,伊鲁克压低音量忿忿然说道(但就算被听见了,他总觉得铃木也不会向武智告状,可能是因为自己没见他说过话吧),然后就背对着镜子离开洗脸台。</p><p>「因为你想起了妹妹的事吗?因为咱吃了你妹妹?可是咱吃了她,也等于是你吃了她啊?」「别一直罗哩叭唆,我杀了你喔。」伊鲁克扫视房间,想找到能让这个妖怪闭嘴的道具。有棍棒的话自然最好,但房内的家具只有书桌、椅子和床铺这种生活最低限度的必需品。</p><p>「别说这种奇怪的话了,你也明白的吧,如果要杀了咱,你也会死。可是,在你的宗教里,自杀是最大的罪过,所以你不能选择自杀。对了,你只要改变信仰,加入武士之国不就好了吗?听说在武士之国里,自己切腹是种美德喔。」</p><p>没棍棒的话,那也没办法了。伊鲁克抓住椅脚,举高至眼前。「我说过了吧——」「喂、喂!伊鲁克?你想做什——」再将椅脚前端朝着发出惊慌话声的自己肚子——</p><p>「叫你——闭嘴!」</p><p>卯足全力地刺了下去。</p><p>「喎恶……真不敢相信……」</p><p>声音的主人发出被压扁蟾蜍的呻吟声后,承受不住地在肚子里痛得昏过去。共有着胃部的伊鲁克,当然也承接下了同样的重创。他很少做这么愚蠢的事,但这也代表着他有多么无法忍受肚子里怪物说的话。</p><p>「该死,为什么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受罪……」</p><p>伊鲁克弯腰跪在地上。他刚才把心一狠使出全力,但看来使得太过头了。他抱着又热又疼的肚子,半爬行地移动至床铺,爬上床后不支倒下。</p><p>蟾蜍正在肚子深处抽噎啜泣,让伊鲁克觉得好像是暴力相向的自己不对。他知道这家伙本身没有恶意,也是个老实乖巧的家伙,但根本上的本质却是邪恶的,所以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惹人不快的可怕言语。它们的存在本身与人类大相径庭,思考模式也与人类有着偌大的落差,怎么样也无法理解人们眼中善恶的界线。</p><p>在中域,它们被称作「蛊」;简单来说,就是附在人身上的怪物,而实际上也无法否认它们确实就是妖怪。</p><p>「夷,已经嗅不到珞尹的气味了吗?」</p><p>他趴在床上,提出这个在旁人看来像在自言自语的问题后,左脚的肌肉就过意不去地蜷缩起来。和肚子里聒噪的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这家伙既内向又纤细敏感,甚至还让人不由得无谓地为它担心,怪物太纤细敏感的话,很难以怪物的身分活下去吧。</p><p>栖宿在胃里的是蟾蜍蛊,卑褛;栖宿在左脚上的则是黑犬蛊,夷。</p><p>话说回来,会踏进这片新牌高原,就是为了追寻那个让这些怪物附在伊鲁克身上的罪魁祸首——正确来说,他是靠着夷的嗅觉一路嗅着味道,才会来到这里。</p><p>珞尹确实曾经过新牌高原,但似乎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味道已淡得快要消失,夷无法再靠嗅觉追踪到他。就在跟丢了对方的行踪、无计可施之际,伊鲁克偶然间发现到了正腐蚀着这个村子的矿害。伊鲁克本想劝劝工头,才会来到极东人宅邸,极东人却以为他想「勒索」,而将他关起来,然后一直到现在。对矿山的经营者来说,若放了伊鲁克,让他向当地居民和劳工灌输不必要的知识,当然很不利吧。</p><p>□</p><p>软禁状态下的伊鲁克也无事可做,就一直赖在床上到晚上。武智邀请他一同吃晚餐,但时间过得越久,腹部的疼痛就越加剧烈,所以他婉拒了。</p><p>「伊鲁克,你太过分了。伊鲁克,好痛喔。」</p><p>卑褛偶尔也会跑出来向他哭诉。</p><p>「我也很痛啊。」</p><p>「你太乱来了啦。想死的话,别给咱们添麻烦,你自己想想办法嘛。」<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伊鲁克将脸颊贴在寝具上,叹了口气后道歉。卑褛很单纯地就此恢复了好心情。</p><p>「那么,等肚子不痛了之后,咱们就偷溜去酒馆吧。这栋宅邸提供的伙食不合咱的胃口,因为连蝗虫和蜂蛹也没有嘛。其实生蝗虫才是最棒的美食,但咱可以让个几步,吃酒馆里下酒的盐汆蝗虫就好。」</p><p>「别得寸进尺了,我要点炸蝗虫罗。」</p><p>「呜哇!千万不要,这一点也不好笑。你是明知中域人有多么爱将咱们做成炸青蛙,还故意这么说的吗?连青蛙和狗都吃,咱真无法理解中域人奇怪的食物品味。」</p><p>「蝗虫是超级美食,炸青蛙却被归类成奇怪的食物?你的标准也太让人想吐嘈了吧。」</p><p>「是吗?」</p><p>尽管不这么认为,卑褛还是开心地鼓起喉结,「嘓呵呵」地笑了。腹部又因此痛了起来,「痛死了——」「痛死了——」共有一个胃的一人一蛊先后发出呻吟。</p><p>夷轻轻地将脚挨向疼痛的地方,因此伊鲁克抱住脚缩成一团。虽然他一直很怀疑夷是不是普通的狗,但狗的体温似乎都比人类高一些。这种感觉就像被毛茸茸的兽毛包覆住般,疼痛多少被缓和了些许。</p><p>由于伊鲁克已经睡惯较硬的中域式床铺,这时较有弹性的西域床垫,反而因为太软而让他静不下心,但睡意仍是逐渐袭来。他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不知不觉坠入梦乡。</p><p>不晓得失去意识多久,直到听见房门外有说话声,伊鲁克才张眼醒来。</p><p>「上校……」</p><p>伊鲁克隐约听到了这句极东语。虽是第一次听见,但应该是守卫铃木的声音吧;和外表一样,说话语气也很平板单调。接着是打开门锁的声音。看来现在已是得锁上门锁的时间了,别想偷溜去宿舍街的酒馆了。伊鲁克顿觉饥肠辘辘。</p><p>伊鲁克在床上坐起身子的同时,房门也刚好打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照射进来。一道人影背对着细长的光柱走了进来,身高虽然不高,但肌肉结实,是武智。后头铃木再次关上了门扉。</p><p>走廊上的灯光被挡住后,只有书桌上微微摇曳的油灯火光照亮了武智。细长的双眸反射出阴沉浑浊的光芒,感觉不到他平时那种明亮又锋利的眼神。见到武智的样子与白天不同,伊鲁克起了戒心,将单脚垂放在地板上,不着痕迹地做出防御动作。</p><p>「上校,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很抱歉婉拒了你的晚餐邀约。」</p><p>伊鲁克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主动出声攀谈。</p><p>「嗯,那件事没关系。」</p><p>武智以西域语回答,身子东倒西歪地走来,将陶瓷酒壶放在书桌上。浓厚的酒臭味飘了过来。</p><p>「一个位居总监的人却醉醺醺的,这样子好吗?」</p><p>「陪我一起喝吧,还是说西域的神禁止你喝酒?」</p><p>「不,只是小酌的话那倒无妨。」</p><p>见武智将带来的酒杯递过来,伊鲁克起身伸手接下。武智拿起酒壶倒酒后,只见微浊的白色液体在油灯的光线下边摇曳着边注满酒杯。</p><p>「这是我国的酒。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本国带过来的。」</p><p>武智也在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先恭敬地两手拿着酒杯敬礼后,旋即压到唇边一口饮尽。伊鲁克就连中域的酒都不太合胃口了,所以坦白说,也有些害怕第一次喝的极东酒,但他还是学着武智一口气喝干。</p><p>「呜哇,这酒真烈!」</p><p>酒虽然很爽快地滑过了喉咙,但喝下肚后,胃部就像着了火般猛然发热。伊鲁克皱着脸擦拭嘴角时,武智又不容分说地倒了第三朴,接着也斟满自己的酒杯,一仰而尽。</p><p>「喂、喂,上校,你没事吧?」</p><p>「你指什么?」</p><p>武智边喝酒边闹别扭地瞪向伊鲁克,双眼显得有些发直。武智看来不是那种会借酒浇愁的傻瓜,但他今晚真的很不对劲。</p><p>武智若再继续倒酒,伊鲁克绝对承受不住;因此他拿着酒杯退到床边,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酒。武智则坐在椅子上,缩起背、手支在书桌上托腮,不停地自斟自饮。椅脚似乎是刚才敲肚子时撞歪了,从这里看去显得有些不稳。</p><p>「今天下午,我收到了本国送来的电报。」</p><p>「是调查矿毒那件事吗?」</p><p>伊鲁克不禁往前探出身子,但武智懒洋洋地挥了挥酒壶。</p><p>「不,对你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私事。义男明年春天就会卸下任务回到祖国。嗯,也就是会和更有用的翻译人员交接。然后听说一回国就会举行婚礼……和我妹妹。」</p><p>「……嗯。」</p><p>伊鲁克也只能如此回应。一般而言这应该值得庆祝,但眼下的气氛他也无法说声恭喜。一般人会为了妹妹要结婚这种喜事而如此意志消沉吗?武智的神情仿佛是现世中所有的苦涩都浓缩压在了自己身上那般,甚至让人觉得滑稽。</p><p>「令妹几岁了?」</p><p>「十八。因为是同父异母,所以和我差了很多岁。」</p><p>「喔……和我差不多嘛。」</p><p>「你几岁?」</p><p>「十九。」</p><p>「……嗯。」</p><p>明明是问的人,武智自己却没什么反应地随声附和,但又突然僵在原地陷入沉默。总觉得有一阵空虚的冷风咻地吹过两人之间。</p><p>「十九!?你别骗人了!」</p><p>武智瞠大细长的双眼,冷不防地没头没尾大喊。</p><p>「我干嘛骗你。」</p><p>伊鲁克撇下嘴角,半眯起眼反驳。</p><p>「没骗人的话,你就是诈欺。就算再加个十岁,所有人也都会相信喔!」</p><p>「喂,你太失礼了吧,我心灵受到重创了喔。这不能怪我吧,只能怪中域人和极东人都太娃娃脸了。」</p><p>「这不是外表的问题,是因为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竟然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整整是我年纪的一半嘛!」</p><p>「一半,这么说来……你三十八岁!?」</p><p>这回换伊鲁克发出错愕的大叫声。武智趴在桌上,捂着脸发出呻吟。有这么幻灭吗?伊鲁克难以释怀地瞪着武智。反倒是武智就算再减个十岁,大家也都会相信吧。</p><p>「……我是明知道义男说的中域语根本派不上用场,还强行要求带他到这里来。」</p><p>从武智捂着脸庞的手臂下方,传来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p><p>「因为我想,毕竟是在异国,又是未开发的土地……就算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他丧命,也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吧。」</p><p>阴郁的话声伴随着重量,渐次沉进火光摇曳的昏暗底部。仅隔了一拍之后,伊鲁克就明白武智委婉说词底下隐藏的真意,忍不住瞪大眼睛。</p><p>「上校,你的意思是……」</p><p>伊鲁克险些失手拿不住酒杯,几滴酒洒在了膝盖上,夷瞬间惊得一跳。看来接下来的话题会很沉重,伊鲁克啜饮着杯里剩余的酒,胃部越变越热。</p><p>「为了和义男的家族攀上关系,武智本家才会强行撮合这段姻缘。我一点也不想让妹妹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她才十八岁而已,今后将会靠着自己累积经验,找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吧。现在我国也开始风行自由恋爱。所以我……要将义男……」</p><p>就算喝醉了,这个男人也不会掉以轻心地将这种计划泄露给其他人知道吧。但因为伊鲁克不是极东人也不是中域人,而是西域人,基本上和武智现在的立场没有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将伊鲁克当作倾吐对象吧。虽然不晓得身为极东人的武智是否知道忏悔这个词,但该说是刚好吗?聆听迷惘人们的告解,正是天聆教牧师伊鲁克的工作。</p><p>「我不是不能明白上校的心情,但是令妹婿并没有罪过。就算憎恨身边的人,也只会招来不幸</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而已。」</p><p>身为牧师,基本上他还是必须试着说服武智,但武智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伦理道德——他是在非常清楚的前提下准备行动。</p><p>「……我会在冬季,杀了……义男。」</p><p>武智支撑在书桌上的手肘忽然往下滑开,手中的酒杯也跟着掉落在地。空空如也的酒杯在地板上匡啷作响地画着圆形,最后歪歪地停了下来。</p><p>看样子是睡着了,低沉的鼾声开始从贴在一起的桌面与额头之间传出。</p><p>「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仅来到了这种鬼地方,还得听他说这些沉重的话……早知道该喝醉之后再听。」</p><p>伊鲁克搔着头发嘟哝抱怨,捡起武智掉落的酒杯,脚步却忽然有些不稳。「嗯?」他伸出手撑着桌沿。虽说只喝了两杯,但毕竟是不习惯的异国酒,看来自己可能有些醉了。</p><p>伊鲁克将酒杯放在桌上。</p><p>「上校,你别睡在这里,床只有一张耶。」</p><p>伊鲁克伸手摇了摇武智的肩膀,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早早就喝醉了吧,武智发出鼾声呼呼大睡。不仅酒品不好,又单方面向他人倾吐听了会让人抑郁不快的话题,结果自己倒头就睡,真是太差劲了。</p><p>那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总监睡在俘虏的房间里吧。叫铃木送他回房吧。</p><p>就在伊鲁克转向门扉时,夷忽然停在原地,害他差点扭伤脚。</p><p>「夷?搞什么啊……」</p><p>鞋底紧贴在地板上,左脚动也不动。环顾四周,伊鲁克没见到任何会让黑狗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会有它害怕的猫咪。左脚传来细微的颤抖,但当中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反倒比较像是兴奋的颤抖?</p><p>「喂,卑褛,夷发现到什么事了?」</p><p>伊鲁克询问后,仍然没有回应。平常总在不必要时跑出来凑热闹的蟾蜍,不知为何现在却窝在肚子里闷不吭声。不得已之下,伊鲁克只好拖着宛如成了棍棒的左脚,挨近门扉的内侧,敲了敲门。房门随即从外打开,铃木那张有着细针般小眼睛的脸庞探了进来。</p><p>「上校喝醉了,你来帮个忙吧。还有,有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吗?」</p><p>尽管对方应该听不懂,伊鲁克还是用中域语说道。铃木那如同圆头小木偶人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也没有做出听不懂的歪头或蹙眉这些动作。见他面无表情得如此彻底,伊鲁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无奈地竖起拇指指向房里,铃木认出了趴在桌上的武智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地走进房间。</p><p>就在这时,一种类似地鸣、断断续续的低沉声响从某处传来。</p><p>夷又传来了细微的颤抖。夷靠着它敏锐的听觉,已经早一步听到了这个声音;如果它是具有实体的狗,应该正发出威吓性的低嗥吧。</p><p>由于夷又开始遵照他的意志行动,伊鲁克冲向房间的窗户。毕竟这里也是俘虏的房间,所以窗户无法打开。房间位在三楼,斜下方可以看见设于宅邸正前方的门廊屋顶。</p><p>在环绕着宅鄙前庭而立的栅栏前方,有许多亮光在摇动。是火把的火光。男人浑厚的呐喊伴着摇曳的光芒,将窗户玻璃撼得微微晃动。</p><p>从火把的数量来看,现场人数应该不少。在呈现不规则摇晃的略红火光缝隙间,有无数的人影摇动。数十人,说不定还超过一百人。是白天前来抗议的村民吗?但已经说好三天后会谈,应该已暂时取得他们的谅解,村民也撤退了吧。况且,规模与白天也差太多了;如此浩大的队伍和气势,以及成群壮年男子所散发出的压迫感——</p><p>「……是矿工吗?」</p><p>如果是从中域各地雇来的矿山劳工,就能轻易达到这种规模。而且全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一旦化身为暴徒,将成为比贫瘠乡村村民更可怕的威胁。</p><p>「不管你是用泼水还是什么方法,总之快点叫醒总监!」</p><p>伊鲁克回头看向房内,焦急地朝着铃木大喊,但说中域语也没用。</p><p>「上校,快醒来!」</p><p>伊鲁克自己冲上前想摇醒武智,但他虚脱的身体只是无力地倒在伊鲁克身上。伊鲁克啧了声,把手绕过武智两边的腋下,将他拖到位于房间角落的洗脸台。铃木先行绕到前头打开洗脸台的水龙头。作为一名部下,看来铃木远比瓜皮帽义男先生还要有用且机灵。走廊前方隐隐传来瓜皮帽男子尖锐的大嚷声,想必是在寻找不在办公室也不在自己房里的武智。如果是武智,可能会真心认为与其让妹婿看到自己现在的糗态,不如切腹自杀还比较干脆。</p><p>伊鲁克毫不犹豫地将武智的头压进已注满冷水的洗脸台里,接着就将武智交给铃木,再次守在窗边。</p><p>「竟然好死不死像算准时机似地挑今天晚上……」</p><p>自言自语之后,伊鲁克恍然醒悟——就像算准时机一样……难不成就是有某个人刻意挑在总监喝得酩酊大醉的今晚,唆使矿工发动暴动?外部的人不可能知道武智今晚喝醉,如果自己的推理没有错,那么宅邸里就有内奸。难道是义男察觉到武智的想法……这个念头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伊鲁克直觉这个可能性很低。</p><p>如果是要求改善劳工条件的示威游行,应该会高举着标语牌,但也没见到这一类东西。看暴徒的气势,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袭击宅邸,手中还高举着十字镐和铁铲等凶器敲打铁栅栏,冰冷无情的金属撞击声甚至传到了三楼,也有人爬上栅栏想跳进来。当然,武智旗下的士兵全都出面镇压,但在司令官醉得不省人事的状况下,看来也无人能上场指挥士兵。尽管士兵将枪托和剑柄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去,推开从外压迫的暴徒,但无论是数量还是气势,全都是暴徒有着压倒性的优势。</p><p>一记枪声响起。在始终无人下达开枪许可的情况下(因为有权下令的司令官不在),似乎终于有士兵按捺不住了。</p><p>霎时尖叫声四起,挤成一团的暴徒中出现了一小块像被凿了个洞般的空间。从这里无法看出是否有人被枪击中。</p><p>畏缩恐惧了一瞬之后,这记枪响让暴徒更加愤怒激动,人群中爆出了几欲划破夜空的震耳怒吼。暴徒接连将火把丢进栅栏内侧,趁着士兵忙于灭火之际,不断有人爬过栅栏。鲜红的火焰狰狞地照亮了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无比亢奋的大批暴徒。</p><p>「这下子大事不妙了。」</p><p>伊鲁克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要是暴徒拥进了宅邸,连他也会有危险。</p><p>「唔唔……」</p><p>身后传来呻吟声。回过头,只见武智正在铃木的搀扶下站起身子。他将手支在洗脸台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p><p>「上校,我劝你赶快逃离,那帮人似乎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喔。」</p><p>「发生什么事了……?」</p><p>「这应该不算是暴动了,说是土匪来袭比较贴切吧。」</p><p>烟灰的臭味也飘进了房内。俄顷间,楼下变得人声嘈杂,粗暴的脚步声和怒吼接连响起,偶尔也夹杂了几记枪响。</p><p>听见枪声后,武智的表情立时绷起;原本像是覆盖了一层浑浊薄膜的双眼,也恢复了锋利的神采。武智的身体应该还不太听使唤,但一旦清醒过来,动作仍是灵活又无一丝停顿。武智马上冲到窗边,很快掌握了情况。</p><p>这时,有人从外头将石子丢向武智靠着的窗户。</p><p>「工头就在那里!」</p><p>其中一人疾呼后,其他人呼应地异口同声呐喊。<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我总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就算是示威行动,但这么二话不说就袭击雇主的宅邸,未免太快了吧?」</p><p>「上校!」</p><p>这时瓜皮帽义男先生脸色大变地冲进房间,这个话题也因此被打断。尽管身上穿着睡衣,义男头上还是牢牢戴着瓜皮帽。他嫌碍事地一把推开伊鲁克和铃木两人,开始尖声以极东语向上司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大概是些没用的屁话吧)。</p><p>「西域人先生,这边请。」</p><p>铃木站在前头引领他。伊鲁克啧了一声后转过身,跟在铃木后头。不少含着煤灰的烟雾也飘进了三楼的走廊。伊鲁克用袖子捂住口鼻,小跑步地跟在铃木身后穿越烟雾。</p><p>……嗯?刚才好像……</p><p>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盯着铃木因烟雾而变得朦胧的细长背影。虽然险些听漏——但刚才铃木好像是用中域语说话?</p><p>内奸。</p><p>方才闪过脑海的骇人字眼,仿佛在铃木背上浮出。不,铃木始终寸步不离地监视着自己,应该没机会和外部的人取得联系。更何况就算内奸真的存在,他又是基于什么目的要和外部的人串通?这点伊鲁克怎么想也想不通。</p><p>暴徒已经彻底包围宅邸前方。铃木打开面向宅邸后方的一楼走廊窗户,要伊鲁克先走。伊鲁克将脚踩在窗框上,往外探出身子。高度应该不算高,但由于外头一片漆黑,仿佛要被吸进虚空里的错觉攫住了他。</p><p>背后传来铃木的声音。</p><p>「我只送你到这里,之后就请你靠自己的力量逃走吧。我们这回的目的是驱逐极东人,西域人不在目标当中。但是,将来我们也会铲除西域人。用肮脏的脚践踏了我们神龙的国土,极东和西域都一样罪孽深重。而谄媚讨好蛮邦、接受了屈辱开国的天子,也是同罪。」</p><p>铃木用着缺乏个人特色的平板语调说道——但说的千真万确是中域语。伊鲁克无法得知他是怎么假扮成极东人,又如何以武智部下的身分混进来,但错不了,铃木的真实身分是中域人。对于铃木那深藏在不表露情感的细长双眼深处、带着危险气息的思想,伊鲁克不禁浑身颤栗,哑口无言地回望向铃木。</p><p>煽动矿工引发暴动的幕后黑手确实存在,铃木也是其中一分子。伊鲁克也猜到了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主张这种思想的组织正是——</p><p>铁器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开始往宅邸后方逼近。就在伊鲁克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铃木推了他的后背一把。</p><p>「咦?呜喔!」</p><p>伊鲁克整个人失去平衡,从窗框坠向地面。虽然夷凭着敏捷身手着地了,身体方面却跟不上,往前扑倒后,手肘撞向地面。</p><p>「这边!有个家伙从后面逃走了喔!」</p><p>铃木突然一改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拉开嗓门刻意引来暴徒。「啊!你这混帐!」伊鲁克仰起头,本想抗议,但铃木用他细长的眼睛冷冷瞥来一眼后,就消失在宅邸内部的昏暗中。</p><p>「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p><p>「后面!快绕到后面去!」</p><p>几声怒吼和脚步声渐次逼近。伊鲁克咒骂了声,之后沿着宅邸的外墙往远离暴徒的方向拔腿狂奔。</p><p>极东人宅邸座落的岩石平台南侧称作宿舍街,矿工的宿舍和为矿工所设的旅店、酒馆及妓楼皆集中在这里。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宿舍街仍是一片喧哗吵闹。手持火把的矿工五、六人为一队,口中都杀气腾腾地吆喝着,不停地来回奔走;旅店和酒馆的小二、妓楼的姑娘也都四处逃窜。</p><p>自十五年前开山以后,从包括武智在内就接连换了六任工头来看,可以推敲出这座矿山一直以来都缺乏具有远见的计划性开发。随着矿工增加,就只是毫无规划地不停扩建宿舍,如今弯弯曲曲的胡同离奇复杂,整座宿舍街俨然成了一座迷宫。</p><p>伊鲁克穿梭在没窗户的墙壁仿佛要自左右两边将人压垮般的巷弄里,好几次都跑进了死胡同,只能掉头折返。带着酒臭味的嗝不断地从腹部涌上来,脚步摇摇晃晃。</p><p>「卑褛,你这家伙,我还在想……嗝.你从刚才就异常安静……嗝……」</p><p>共用一颗胃的蟾蜍,已因刚才武智灌的极东酒而喝醉了。四处东奔西跑之后,酒的后劲现在才开始发作;而且每次打嗝,腹部上的瘀青就加倍疼痛。虽然卑褛让他很火大,但自己白天的行为更是可恨。</p><p>「唔嗝,极东酒真是太好喝了,嗝,再多拿一点来,伊鲁克。要是有蝗虫当下酒菜,那就更好了……唔嗝。」</p><p>「你给我闭嘴!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嗝,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啦……」</p><p>「唔嗝,咱觉得好不舒服……好想吐。」</p><p>「真巧,我现在也非常想把你吐出来,再把你踩得稀巴烂!嗝。」</p><p>实在很难向他人说明只有胃喝醉了这种状况,胃就像成了肥大的心脏般,脉搏跳个不停;自己本身的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却还是被喝醉酒般的思心不快感侵蚀。这种感觉也许更像是晕车,而且还是开在非常崎岖不平的凶险道路上。</p><p>弯过难以一眼看到尽头的胡同转角时,出乎预期地,他突然置身在开阔的场所。是主要道路吗?只要沿着这条路笔直地向前走,应该就能逃进拉瓦村了,但是宽敞的道路上没有藏身之处,要回头走其他小路吗?</p><p>就在他迟疑的瞬间——</p><p>某个东西猛然往伊鲁克的侧头敲来。这个冲击使得他整个人往旁飞了出去,也没余力做防御动作,弹到地上滚了好几围,狠狠地撞到了肩膀和后背。</p><p>「……嗝……嗝!」</p><p>当他趴在地上痛得无法动弹时,身体又打了个嗝,破坏了紧张感。视觉与听觉霎时麻痹,令他无法掌握周遭的情况;头侧也痛得让他龇牙咧嘴,脑袋阵阵发麻。抬手一摸,掌心传来黏稠的触感。</p><p>他的听觉率先恢复,周遭的声音重新回到耳中,但视觉仍是掺了杂讯般的灰色。</p><p>「这家伙是工头那里的西域人。」</p><p>头顶上方传来了数个盛气凌人的话声。</p><p>「要怎么处置他?」</p><p>「别管他的死活了,反正这家伙也是极东人的同伙。极东人和西域人一定是互相串通,在那栋宅邸里策谋不好的事情。」</p><p>「喂,站起来。」</p><p>有人拎住他的后领将他拖起来,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鲜血沿着太阳穴流进单边的眼睛里,昏暗的视野有一边变成了红色。伊鲁克咳了一声,低垂着头,用沙哑的嗓音不屑地说道:</p><p>「真受不了……受到挑拨的笨蛋比附身的妖怪还要恶质哩。嗝。」语尾还加上一记打嗝。</p><p>「这家伙喝醉了耶。还真是悠哉啊。」</p><p>男人们哄然大笑。红黑色的视野与太阳穴的疼痛互相呼应,就像明灭闪烁的光芒般,微微变亮后又暗了下来。好不容易视觉开始慢慢恢复,但其中一边仍覆着红色的薄膜。</p><p>「我说了,喝醉的人——嗝。」又被打嗝打断。啊啊,烦死了!「不是——我啦!」</p><p>伊鲁克在语尾加重语气,并以自己为轴心抬起左脚划圆一扫。那个揪着伊鲁克后领的男子双脚一歪,「呜喔!」惊叫一声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喔……」伊鲁克自己也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什么事。「好痛啊,娘、娘!」男人哭喊着向母亲求助。</p><p>循着左脚划出的圆弧,地面上也出现了一圈遭到刨开的环状深沟。和肚子里只会在不必要的场合硬抢走人的声带、说些不必要废话的无脑蟾蜍不一样,左脚上的黑狗具有确切的攻击能力:若说有什么相似的东西,那就是镰刀。</p><p>「光是没直接切断你的两条腿,你就该感激我了。西域里就有这么一则恐怖的童话,听说有个女孩无法脱下脚上的红色鞋子,就拜托樵夫砍断她的双脚。」</p><p>伊鲁克弯起两边嘴角、刻意笑得无比邪恶,缓缓地站起身,只见矿工们都吓得往后缩。</p><p>「不想受伤的话,就全部给我让开!」</p><p>伊鲁克恶狠狠地说;为了牵制住众人,正想往前跨出一步时——</p><p>「……嗯?」</p><p>他的膝盖却忽然一软,又跌坐在地。伊鲁克试着直起膝盖,却使不上力气。矿工们也都一脸纳闷地面面相觑。</p><p>左脚像在打嗝般,痉挛地抽动了下。</p><p>是因为跑来跑去的关系吧,看来夷也终于醉了。</p><p>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一见到伊鲁克无法动弹,原先害怕畏缩的矿工们,旋即换上了神气活现的笑容,只差没说「轮到我们了吧」,拿起武器朝他逼近。</p><p>伊鲁克仰头望天,无奈地喃喃自语。</p><p>「……喂,这下子根本死定了嘛。」</p><p>Ⅳ</p><p>油灯温暖的火光在眼角余光里微微摇晃,朦胧地照亮墙壁和天花板。室内?不是宿舍街吗——这里是哪里?</p><p>化作暴徒的矿工们的怒吼,以及胡乱逃窜的人们的悲鸣,全都自耳中消失。好安静。可以说是一种从墙壁向外透出的寂静。伊鲁克瞬间也会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听觉没在运作,但附近传来了水声。他想转过脑袋,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皱起脸,好不容易才能转动眼球。</p><p>眼睛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只苍白的小手,那只手将湿手巾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刹那间痛楚袭来,伊鲁克发出呻吟。</p><p>「啊……你醒啦。」</p><p>轻柔的嗓音传进耳中。一名年轻女子弯着腰往他看来。见她身上穿着拉瓦村民特有的蓝染服饰,应该是村里的姑娘吧。这么说来,这里是拉瓦村吗?</p><p>伊鲁克用还混沌不清的脑袋回想当时的情况。他好不容易才逃离暴徒的围殴捡回一条命后,就在某一条胡同里动弹不得……想起来了,当时听到的「找到了」的声音,和现在这名少女一样。既然会说找到了,就表示对方一直在找他,所以当下伊鲁克还以为铁定是暴徒的同伙,却再也没有力气反抗。「狸儿,来帮忙。」少女这么说完,他就听见被称作狸儿的那名少年出声回应。少年少女用他们纤细的四只手臂拉起他的手臂和双脚,将他拖着抬至某样东西上。是板车吗?然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p><p>看样子是这名少女救了自己。</p><p>「我一直循着你的气息在找你。这里是我的房间,和正房有段距离,所以老大娘不会过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我也叫狸儿要保密,所以你放心吧。」</p><p>少女将掌心贴在伊鲁克的额头上说着。她的说明相当零碎,很多地方伊鲁克都听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少女虽然穿着村里的衣服,但遣词用字却不是村里的人会有的。那是一种摇响玻璃铃铛般,有着透明感又优雅甜美的嗓音。是谁……?他们在哪里见过吗?他想开口询问,空气却服贴在干渴的喉咙上,只是发出了咻咻喘气的声音。</p><p>「你要喝白开水吗?」</p><p>他用眼神向对方点头后,少女的脸庞便自视野里消失,不过很快又拿着茶杯再次出现。</p><p>「……对了,你起不了身吧。」</p><p>少女低喃,思索地偏过脑袋,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先将茶杯凑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再朝他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伊鲁克的嘴唇上,把含在口中的水喂给他。伊鲁克不由得有些吃惊,在心里发出了类似「呜哇」的叫声。</p><p>少女微微闭起的眼皮上,有着一排又长又直的睫毛,上头乘着几滴细小的水珠,在油灯的光芒照射下,红艳艳地发光。虽与西域人眼里的明艳动人美女不同,但她也是个美丽的少女。她的五官像用黑墨与细笔尽其所能地追求着流畅线条的极致,隐约透着忧郁神采,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风情。</p><p>少女移开嘴唇坐起身子,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神色平静地说:</p><p>「我去帮你换脸盆的水,会留你独自在这里一会儿,但我会留意你的气,一有什么动静,就会立刻赶回来。」</p><p>语毕,少女自被褥旁起身,消失在视野中。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和莫名不稳的脚步声,伊鲁克透过气息知道少女走出房间,才将一直含在口中的水咽下喉咙。</p><p>他知道在中域,「气」这个概念非常根深柢固。中域人每当生病,或是农作物歉收,动不动就会牵强附会地说「是体内的气不好」、「是土壤的气不好」。</p><p>微温的白开水滋润了干得发疼的喉咙,往下流去的水分在身体里循环之后,全身上下开始慢慢感觉到刚才应该只是麻痹了的痛楚。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打得真惨,那帮家伙是真的想杀了他。说不定有一、两根肋骨断了,不过现下手脚和五脏六腑都还在,他就该心存感激了。</p><p>「卑褛、夷,你们还活着吗?」</p><p>他勉强发出了嘶哑的话声小声地问,怔怔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有着蹼和吸盘的濡湿小脚「吧哒、吧哒」地,用着比平常缓慢的速度,匍匐前进地从食道涌上来。这只蟾蜍应是灵体一类的存在,没有实体,但总会让伊鲁克觉得自己真的养了一只肉眼看不见、却货真价实的蟾蜍在胃里。</p><p>「基本上,咱和夷都还活着,但刚才真是太可怕了。咱身上全都是瘀青了。和你在一起,真的是一点好事也没有耶,你这个『不幸』的家伙!」</p><p>「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才是受害者,我的肚子也被揍了一顿吧。话说回来,都要怪你们在重要时刻派不上用场。」</p><p>「喝酒的人是你耶!」</p><p>「啊——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p><p>全身的力气已被疼痛磨耗殆尽,伊鲁克马上主动投降。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若还两个人轮流说话,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p><p>「嗯,算啦,咱现在的心情倒也没那么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那位姑娘,就你而言还真是天大的好运哩。」</p><p>然而还没来得及休息,卑褛又夺走声带径自说话,鼓起喉咙「嘓呵呵」地笑了。伊鲁克本想叫它闭嘴,却转了念头,讶异反问:</p><p>「那位姑娘?」</p><p>「你不记得了吗?真无情哪。就是你在五龙没能买下的妓楼姑娘啊。」</p><p>「……啊——」</p><p>经卑褛这么一说,他马上想起来了;脑袋不甚灵光地出神附和后,又半眯起眼,对着虚空纠正:「我才不是没能买下,不要扭曲事实。」</p><p>大约是三个月前吧,是他路过五龙州兔雨县时发生的插曲。虽说见过面,但也只是偶然经过花街时,少女邀请自己买下她,又站着交谈了几句而已。况且,他本来就不打算寻花问聊,所以绝没有「没能买下」这回事。</p><p>印象中是个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姑娘。的确,就是当时那名少女。既然她离开了妓楼,就表示遇到了愿意为她赎身的良人吧。但为何她会出现在这种山区的小乡村里?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他实在不觉得住在这种贫穷山村里的村民,会特地跑到五龙州一个小县市里的花街;也不觉得有人付得起足以为妓女赎身的庞大巨款。</p><p>「五龙吗……这么说来,不晓得辫子丫头怎么样了。」</p><p>坦白说,辫子丫头的长相已自他的记忆中淡去,毕竟她</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原本就不是美女,容貌也不特别会让人留下印象。比起外表,她那经常跳上跳下的眉头、灵敏俐落的动作、称不上有女人味的说话方式,或是边甩动着那一对触角般的辫子、边气势十足地冲过来的模样……这些生动活泼的画面,更让他记忆犹新。</p><p>不过,应该不用担心那丫头吧,想必她还是活蹦乱跳;况且又有爱吃醋的符人紧紧跟在她身边。</p><p>细细地吐了口气后,伊鲁克闭上眼睛。矿工的暴动怎么样了?武智的安危呢?瓜皮帽义男先生呢?铃木呢?啊,不用担心铃木吧,因为那家伙就是内奸……宿舍街的居民除了矿工以外,还有拉瓦村的村民,是否也有人受伤呢?这些思绪只是短暂地浮出又消失,无法深入思考。不知不觉间,疼痛逐渐舒缓,呼吸也变得轻松许多,相对也变得很想睡。意识摇摇晃晃地沉进水的底部。</p><p>「……我让你吸了一点鸦片,看来是发挥作用了。」</p><p>昏暗水幕的另一头,传来了模糊的话声。看来少女回来了,但他眼皮重得无法张眼看她。一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的脖子上;床底下的火炕自后背送来暖意,伊鲁克的身体甚至被烘得有些过热,少女的手却非常冰凉。因为照料他时,少女都是将手巾浸泡在冷得冻人的水里再拧干。</p><p>冰凉的手指自他的脖子滑进领口里,缓缓拉开他的衬衫。宜人的冷空气拂上了火热的身体,伊鲁克昏昏沉沉地将自己完全任由她摆布。</p><p>紧接着传来了「啪沙……」衣服落地的声响。</p><p>「……?」</p><p>伊鲁克撑开像被人从内侧拉着般沉重的眼皮,跃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如果身体能动,他应该会飞快地往后倒退吧。</p><p>「喂……你……」</p><p>全身好重,连从舌头吐出的话语也变得缓慢。</p><p>少女一丝不挂的雪白肌肤在油灯的火光照射下,带着红色光泽明灭闪烁。她解开缠在头上的蓝色头巾,丰盈的长发弹落在肩膀上,再如同绵密的水流般滑过肌肤,一路垂至腰际。她嫌碍事似地一脚踢开缠在纤细脚踝上的蓝染衣裳,然后跨坐在伊鲁克身上。见她直接将女性的私密处挨在自己身上,伊鲁克彻底狼狈无措,身体却来不及做出反应。</p><p>「等……等、等一下,你在想什么……」</p><p>「鸦片只能暂时性地缓和你的痛苦,但同时也会削弱在你体内循环的气。气就是生命力,负责驱除侵蚀身体的坏东西,所以人体的恢复力会变弱。若不补气,你现在的身体非常危险。」</p><p>「不,所以说……为什么……」</p><p>「你听过房中术吗?我养母以前曾在首都学过房中术,后来她又将房中术传授给我。」</p><p>伊鲁克好像曾经听过,但反正也是和自称道士的花和尚所施展的方术一样,是从中域人不甚可靠的医学知识所衍生出、妖术那类的术法吧。在说明时,少女的手指仍继续动作,由上往下,一一解开伊鲁克衬衫的钮扣。</p><p>明明脱下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不知为何,少女还穿着鞋子,仿佛只有那里是绝对不能暴露在他人眼前、最让她感到羞耻的私密部位。那是一双鞋尖往上尖起,绣有精巧刺绣的极小布鞋。双脚的用处明明是行走,但不管左看右看,她脚上的那双鞋都不像是走路用的。缠足——这是西域人无法理解的中域习俗。据说以前中域里有头有脸的男人,都会为了这双小脚砸下大笔金钱,当作是性方面的观赏物件,就与触摸女性的性器没有两样,慎重以对。</p><p>少女的指尖滑进裤子,抚向他的下腹部时,「呀!」的嘶哑呻吟从自己的口中迸出。卑褛,别发出奇怪的叫声!要是身体能动,他真想扯下自己的一只手臂从嘴巴一路将卑褛塞回胃里。不,刚才是卑褛的声音吗?还是他自己的声音?</p><p>「住……手……你这种女人,这种事……」</p><p>他竭力自我克制,挤出沙哑的话声。好歹他也是重视贞操的天聆教牧师,虽未禁止与女人交欢,但当然不能不论对象地过度沉溺于这种行为。</p><p>「我是烟花女。你别放在心上,就当作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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