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1</p><p>某天晚上,有人约我去少林寺玩。有一个名叫阿贞、比我小一岁也比我低一年级的孩子住在那里,我早就认识他,只是一直没机会跟他成为朋友。因为我是第一次到他家玩,带着不安和好奇心穿过没有门板的山门。我们就站在井边的桂花树下,轮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阿贞打开门,邀请我们进到起居室。他的家人为欢迎我们这些稀客,把罕见的吊油灯挂在室内,这是一种把灯火放入四方形玻璃箱的怀旧款油灯。我们坐在油灯往上下左右照射的灯光下,玩推将棋和道中双陆*的游戏。我记得道中双陆的起点是“日本桥”,这一站还画有卖鲣鱼的小贩。我在经过“御油(ごゆ)”时误读为“おあぶら”*而被大家嘲笑。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跑出去玩,阿贞的家人很喜欢孩子,又很开朗,也跟我们一起玩,所以我感到非常开心。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阿贞的家人,没想到自己会跟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天生身体孱弱的我,是兄弟姊妹当中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是最任性的一个,但仍得经常受行起坐卧的一切规矩所约束,另外也因为没有可玩耍的地方,所以从来就不曾像其他孩子一样,尽情玩乐。因此对我来说,这个好像为孩子开放、没有门板的山门内的空间,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自由天地。从此以后,我一有机会就跑到那里玩。由于种种的遭遇让我感受不到孩童般的幸福感。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暂时放开心情,和一般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开朗地玩乐。其实我经常感到很消极、忧郁,只有在那里,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习在阳光下享受大自然。虽然我天生的个性,遭到哥哥很多严厉的负面批评,但我却在那里培养并形成我日后的人格,所以少林寺对我而言是个别具意义的地方。</p><p>[*注:道中双陆,把日本各地画在螺旋状的地图上,依照丢出的骰子点数前进的游戏。]</p><p>[**注:御油是东海道的站名,但油字通常读作あぶら,以至于作者闹了笑话。]</p><p>这座寺院的信众,主要是具有旗本身份的武士,江户时代出版的手绘地图也还看得到该寺院。不过,明治维新以后,大部分的武士都离开江户,迁移到日本各处,纵使留在江户的少数武士也没落,于是这座寺院跟着陷入穷困,逐年荒废。不过,大阿姨背我去少林寺的时候,它大致上还保有原貌,寺院门口旁的屏风里,还可以看到孔雀骄傲地垂着美丽的尾翼,一旁更有许多盛开的牡丹花和几只飞舞的蝴蝶,好像还沉醉在昔日的繁华梦中。寺院的左方有高大的扇骨木围篱,越过围篱就是库里。沿着库里往前左转,就是中庭。中庭里有花坛和草莓园,还有几棵老树,所以到处都有树荫。从中庭右转,可以看见一座面向西的主殿,一旁则是庭园,庭园角落有一棵很大的罗汉松,犹如岩石般的树根延展到庭园中央,枝丫纵横交错,成为可供几百名行脚僧休息的绿色天幕,现在则是可以让我们躲雨或避开夏日艳阳的阴凉处。那里下方的悬崖边有萝卜园和菜花田,杂草丛生处则有一座老井,井底经常飞出许多蚊子。从罗汉松背面往北走就是山百竹堤防。其间有一条小路,往前不远处可以看到栽种很多栗树的墓园。我曾经看到在被栗子花、叶子和刺果覆盖,而且都染成树液色的墓碑上有蛭在爬行。</p><p>阿贞为人诙谐而纯朴,从来不会抱怨,每次一起玩的时候,都顺着我的意思玩我爱玩的游戏。对于很少在户外玩耍的我来说,他是教我很多户外游戏知识的老师,所以两人总是和乐融融地一起玩耍。</p><p>12</p><p>一到春天,我们就一起跑到隔一个山坡的广阔草地放风筝。阿贞的风筝是以毛笔画着达摩大师图,我的风筝则是用骨架做成,上方画着金太郎图。当风筝开始上扬时,还能轻易控制,可是随着它越飞越高,其力量就越来越大,最后我还得仰头望着空中,努力控制风筝。可是风筝一边发出很大的声响,一边轻轻摆动它的尾巴,好像在天空游泳一般。风筝的拉力很大,有时我差点就被它拽倒,有时它也会生气地旋转,彼时我会很害怕地拼命说:</p><p>“对不起,对不起。”</p><p>同时尽量把风筝的拉线放松,让它感到开心。不过,最可怕的就是高空建筑工人的儿子所放的那种格子图的八个风筝。那种风筝装有紫藤骨,所以会发出很大的声响,长长的尾巴虎虎生威地跳跃着,紧绷的风筝拉线上有闪闪发亮的小刀锋。住在山坡下的一个调皮孩子则是放两个一组的风筝,上面画有般若图。他每次来放风筝,都是为了攻击别人的风筝。他把风筝改造成无尾的样式,以利于攻击别人。他的风筝一旦高飞,还会发出刺耳的哔哔哔声,然后他就以自己的风筝故意去撞别人的风筝。由于他的风筝经过改造,般若图看起来更加丑陋,也更可以疯狂地去攻击旁边的风筝,加上最近发明一种锚型刀锋,很容易就能切断别人的拉线,所以大家都趁他不在时,才跑去放风筝。我们通常都是一手拿着很重的缠线板,一手拿着好像马辔般的拉线去放风筝。我常觉得风筝好像赛马般亢奋,一升空自己就想赶快冲出去。春天的天空风不停地吹,高高飞扬的风筝当中,我自认自己的金太郎风筝最引人注目。有一次,我心无二致地专心放风筝,猛然才发现大家都回家了,逐渐昏暗的草地上,只剩我们两个而已。我忽然感到有些心慌,匆匆收线要把风筝收回来,但剎那间风筝又被风吹上天空,无论怎么急也收不回来。不久,太阳西下,越来越暗的天空里只有金太郎和达摩大师的眼睛闪闪发亮。虽然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心情,却都不服输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中暗想,如果到晚上,我还是没办法卷好拉线,把风筝收回来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很后悔自己不应该把线放那么长。不过到最后把风筝拉回来,一切的不安也就跟着消失了。我们相视大笑。我坦白说“其实我很焦急。”</p><p>同时,我们还一起发誓:</p><p>“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当作彼此的秘密吧!”</p><p>然后便一起回家了。</p><p>13</p><p>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捕蝉。我们不用年糕,因为年糕会把蝉的翅膀弄脏,而是以装有三盆白砂糖的袋子挂在竹竿顶端来捕蝉。我们在墓园边逛边捕,那里有很多树木,绕墓园一圈,就可以轻易捕到很多只蝉。因为秋蝉很聒噪又长得不好看,所以我不喜欢。蛁蟟长得胖嘟嘟,鸣叫声也很滑稽。有一种叫法师蝉的鸣叫声很有趣,动作也很快,所以我们都把它视为眼中钉,非得拼命追捕不可。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卖力,也捕不到日本夜蝉。当我看到雌蝉在袋子里,不鸣不叫只是扭动身体的模样,就会觉得它们实在太可怜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开出和树木不搭调的可爱花朵,并长出和可爱花朵不搭调的粗糙果实。果实发出“咚”的一声就落下,虽香气扑鼻,味道却苦苦的,外壳坚如石头,怎么也咬不动。</p><p>宽广的庭院里,到处都有花坛和树木,所以每个季节都会开花,包括百合、向日葵、金盏花、千日红、雁来红,还有好像鱼卵的棕榈花等。</p><p>初夏,庭院里的自然景色最让我心旷神怡。春天日暮时分彩霞满天,南风、北风交互吹来。寒暖晴雨不定的晚春结束后,天地万物朝气蓬勃,清澈的初夏到来。天空如水清,阳光普照,凉风习习,紫丁香微微摇曳。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连那棵阴郁的罗汉松也和平日不一样,看起来很开朗。蚂蚁四处建塔,白蚁则从洞穴里爬出来,到处乱飞。一到傍晚,可爱的小蜘蛛在树荫或屋檐下开始跳舞。我们用灯芯捕幼虫;把地蜂穴埋起来,聆听它尖锐的鸣叫声;寻找蝉壳;轻轻地戳着毛毛虫走。总之,所有一切都充满朝气,让人愉悦、开朗,没有任何令人憎恶的东西。在那时候,我最喜欢站在微暗的罗汉松树荫下,眺望远山渐渐暗沉;光这样就能看到入迷。此外还可以看见绿田、森林,听见风吹水车的声音和青蛙的鸣叫。从对面高岗的森林中,传来寺院的钟声。我们两个一边目送在夕阳余晖下优雅飞去的一群夜鹭,一边唱着“晚霞满天,太阳将下山*……”的童谣。有时候,也会看见白鹭鸶伸出长腿飞去。</p><p>[*注:这是一首日本童谣,原名为《夕焼け小焼け》。]</p><p>14</p><p>地上的花朵被温暖的梦所拥抱,暖洋洋的阳光露出温柔的微笑,花坛里的牡丹宛如梦国中的女王般盛开,有白牡丹、红牡丹、紫牡丹。还有蝴蝶穿着宛如梦境般五彩缤纷的羽衣,在花间飞来飞去;瓢虫则全身沾满花粉,专心地吸食花蜜。在这个季节里,平日总是门窗紧闭、无声无息的独栋屋舍的窗门会全部拉开,当中可见一位老僧倚着椅子扶手独坐。独栋屋舍前有一棵老僧珍爱的老牡丹树,散发芳香的粉红单瓣花开得非常灿烂。那里和正房之间的狭小中庭内有一座小拱桥,向阳的地上有一棵长得非常茂盛的秋海棠,左边有梧桐树,右边有白云木,形成凉爽的树荫。七十七岁高龄的老僧一整天都躲在那里,除了早晚低声诵经外,平时都是默不吭声。只有从屋子隙缝飘出来的微微熏香,才能让人察觉原来屋内有一个不动如石的人。有时老僧想喝茶,就会摇一摇宛如夜蝉般声音的铃铛,要求送茶。假如没人听到铃铛声,老僧就会像行脚僧般,自己拿着茶杯,轻轻走过拱桥去冲茶。我曾经看到他为做法事,戴头巾、拿念珠、拄手杖,步履蹒跚地走着。看他这样子,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位寒碜老僧,竟是可以穿绯色僧衣的高僧。他宛如以一座桥隔离人世间,除了夏日牡丹花开外,凡事不闻不问的寂寞修行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不觉中对这位老僧起了尊敬和皈依之情。当时我和寺院的人已经很熟,不管阿贞在不在,几乎每天都会跑到少林寺去玩,模仿老人把手环在腰上,在庭院里或冷清的墓园里到处走,不经意想起自己或别人的身边事而噙着泪水……我已经养成一种好像被重重的锁链拴着的囚犯,自惭形秽地边凝视自己的脚下边思索而行的习惯。</p><p>15</p><p>有一天阿贞不在,我独自到寺院玩的时候,忽然传来如夜蝉般的铃铛声。那时没人在起居间,我决定进去独栋屋。走过桥,来到微暗的屋子。我看到轮袈裟和念珠挂在衣架上,隐约闻到熏香。在走进屋内之前,突然感到畏缩而踌躇。听力不好的老僧,好像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又摇响铃铛。这时我才拉开门,双手平放、跪坐在榻榻米上。老僧毫不经意地把大茶托递过来,一看到是我,吃惊说道:</p><p>“哎呀!是你呀。”</p><p>我紧张地鞠躬,接过茶托,有一种害羞、喜悦和完成心愿等交织的复杂心情,走到起居间冲茶。返回时,陈旧小桥摇晃,杯子里的水差点洒落。我恭恭敬敬地把茶托端给老僧时,他再度说道:</p><p>“哎呀!是你呀。”</p><p>我悄悄地拉上门,才放心地走过桥。从此以后,我偶尔会代替那家人送茶过去。我一直很想找机会跟老僧说话,但每次坐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接过茶杯,默默地端上茶杯,就出来了。每次他也都像猫头鹰般只说那句“哎呀!是你呀”之后,便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我曾端着黑色漆器茶托过桥时,飞来一只偷吃南天果实的短脚鸽,以致把杯内的茶洒落。月夜里,我曾看到白花一朵一朵落在桥上。尽管我多次过桥,那位如枯木般的隐士却不曾给我任何跟他对话的机会。有一天,我听到铃铛声,一如往常端茶过去后准备返回时。他竟叫住我说:</p><p>“我想画一张图给你,去买纸吧!”</p><p>我好像被狐狸附身般跑去买纸回来,摆在老僧面前。老僧从坐到有如生根的扶手座站起,带我到隔壁的向阳房间。淡茶色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个写有“椿寿”*二字的小匾额。跟平日不一样,我坐在他身旁,紧张到浑身是汗。我深信老僧是一个有如石佛般坐在屋内摇响铃铛的人。我凝视他的一举一动,心想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老僧用一个大砚台磨墨,毛笔蘸墨顺畅地画出丝瓜图。他画一片叶、一条蔓、一颗丝瓜,并题识“我视人间如丝瓜,切勿如丝瓜晃荡过一生”**,最后以小茶壶为押记,左顾右盼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地说:</p><p>“那么就送你,拿着这张画出去吧!”</p><p>[*注:《庄子》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里的椿寿即长寿之意。]</p><p>[**注:原文为“世の中は何の糸瓜と思えどもぶらりとしては暮されもせず”,是《一休问答歌》中的一首。]</p><p>说完便把砚台放在架子上,洗笔,快速回到他的金刚座,然后又如平日般像一尊石佛静坐着。我好像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般,泄气地拿着丝瓜图回家。</p><p>老僧在三年后往生了。当时我已经上中学,阿贞则去当学徒,不知不觉间我便不再去寺院玩了。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人跑到我家,告诉我们老僧往生了。我和父亲一起到寺院去吊唁。听说老僧并没有生病,被在各寺院当住持的弟子轮流照顾,寿终正寝。我们走过很久没走的桥来到独栋屋,那里香烟缭绕,很多僧侣挤在一起谈话,犹如我曾在名为“大般若会”的庙会所看到的景象。在间里,老僧身穿金线织花袈裟,拿着拂尘,一如往昔如石佛般寂然趺*坐。</p><p>[*注:佛教徒盘腿坐的姿势。]</p><p>我走到他面前,像昔日般鞠躬拈香。那个绰号为僧正遍昭、额头饱满的僧侣,一边吃蒿麦馒头,一边说道:</p><p>“清净寂灭,清净寂灭。”</p><p>这情形让我更加感到自己好像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货店对面一间很破旧的房子。房子有着寺院般大的门,看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在里面。而且偌大的地方,连一草一木都没有,简直是个荒废的屋舍。我站在敞开的前门呼唤两三声,都没有人答应。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太阳又已西落,我不安地环视一下,发现左边一个栅门有一块约两平方米大、不适合叫作庭园的空地。我悄悄地打开栅门,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昏暗中也没点灯,坐在廊下弯着腰在缝东西。因为是偷偷进入别人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可这已是询问大阿姨住处的最后机会,遂站在栅门边弯腰,说:</p><p>“不好意思。”</p><p>[*注:原文为“可爱い子には旅をさせよ”,直译为受到疼爱的孩子应该去旅行。]</p><p>[**注:御船手组为运营、管理藩镇所用船只的机关。]</p><p>老婆婆没有回应,继续缝东西。</p><p>“不好意思。”</p><p>不知她是不是耳聋。我提的行李重到差点掉下去,最后实在受不了,又开口道:</p><p>“请问……”</p><p>一边迅速走进去。她终于发现有人进来,轻轻地抬起头。虽然脸庞在昏暗中看不清楚,而且又老又瘦,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大阿姨。我大吃一惊,凝视她好一会儿。大阿姨急忙把针线收拾起来,有礼貌地问:</p><p>“请问您是哪位?最近我眼睛看不清楚。”</p><p>“……”</p><p>“因为耳朵也聋了,实在很失礼。”</p><p>由于我没应答,她探着身子再问道:</p><p>“请问您是哪位?”</p><p>我很想哭,努力压抑不哭地说道:</p><p>“是我。”</p><p>但她却说:</p><p>“我不知道您是哪位。”</p><p>大阿姨仔细端详我后,确信我不是坏人,起身从房间里的火盆旁拿出一张简陋的坐垫放在佛坛前,说道:</p><p>“请进。”</p><p>她弯下腰邀我进去。此刻我的心情才恢复平静,微笑着向她说道:</p><p>“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p><p>她大为吃惊,叫道:</p><p>“什么?”</p><p>说罢立刻跑出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然后流着眼泪说道:</p><p>“真的是阿□吗?哎呀!哎呀!真的是阿□吗?”</p><p>她好像在抚摸宾头卢尊者般,开始抚摸身材比她还要高大的我,好像怕我一下子就会消失般地盯着我说:</p><p>“哎呀!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她让我坐在火盆边,大略问候一下,就表示想再多摸摸我长成什么样子了。</p><p>“真的很谢谢你来看我,我本来觉悟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你见面了。”</p><p>说着说着,就好像在膜拜般擦拭眼泪。</p><p>17</p><p>大阿姨点上老旧的座灯,对我说道:</p><p>“请等一下,我出去外头一下。”</p><p>她抱怨自己的脚行动不便,好像膝行般从廊下走出去。我独自坐着,心想这次应该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也想到一些事情。包括大阿姨出人意料地衰老,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长大,还有小时候跟大阿姨一起度过的日子等。不久,传来脚步声,大阿姨带了几个我不曾见过的人回来。听说她们都是大阿姨还活着的老朋友,也都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经常见面闲聊。大阿姨跑出去找她们,高兴到对她们下令说:</p><p>“阿□从东京来了,大家都来看他吧!”</p><p>于是便邀请她们过来。这些跟我非亲非故、对我没有任何挂记,但是心情很好的人,只因为经常听大阿姨得意扬扬提起“阿□、阿□”,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所以多少抱着好奇心,想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孩子。结果发现她们想象中的那个“阿□”跟其他孩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就匆匆回家带很多廉价点心要给我。那些点心是放进很多砂糖做成的酥脆饼干,用火一烤,就很奇妙地扭曲而无法控制。后来大阿姨知道我还没吃晚餐,她的朋友建议帮她去买现成的饭菜,但她认为替我煮饭是她的一大幸福,所以不接受朋友的建议,提着小田原提灯*出去买菜。大阿姨出去买菜后,她的朋友告诉我一些大阿姨的事情。据她们说,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很久以就跑去帮忙已出嫁的女儿,所以不在家,大阿姨才会独自在这里帮忙看房子。大阿姨住在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虽然眼睛看不清楚,每天都替女主人做些家事。不久,大阿姨匆匆回来,在厨房点上小灯,一边煮饭一边询问我东京方面的消息。她的朋友都适时地回家了。大阿姨很不好意思地说:</p><p>“很抱歉,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吃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p><p>[*注:一种细长的折页式提灯。]</p><p>她把一个大盘子放在我的食桌旁,从小炉子上的浅锅里把煮熟又热乎乎的鲽鱼用筷子一尾一尾夹出来放在盘子上。虽然我告诉她:</p><p>“我吃不了那么多。”</p><p>她却答道:</p><p>“不要客气,多吃些吧!”</p><p>仍然继续把鲽鱼放在盘上,最后整个盘子都被鲽鱼覆盖了。因为兴奋的大阿姨高兴到不知该如何欢迎我,跑去鱼店把所有的鲽鱼统统买回来了。我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把大约二十尾的鲽鱼全部吃下去,结果实在太撑了。</p><p>我怕自己离去后不知会不会对大阿姨造成什么困扰,但她却精力充沛地收拾一切,然后跟我面对面坐着。好像打算把我的身影收进她小小的眼睛里带到极乐净土般,盯着我说东扯西。我一直想帮眼睛看不清楚的她做家事,她却说:</p><p>“光受人照顾,什么事都不做,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p><p>所以坚持不让我动手。我想起大阿姨住在我家的日子,顺手从寒酸针包上拔出一根针,替大阿姨把线穿好,让她明天比较方便缝缝补补。我实在累了,也担心让大阿姨太累,不久就躲进被窝里。可是大阿姨说她要感谢阿弥陀佛,于是就虔敬地坐在佛坛前,手拿一串我曾经看过的水晶念珠,开始念经。在微微晃动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重病虚弱的大阿姨,好像也跟着微微摇晃。那个为我扮演四王天与清正交战的大阿姨、从枕头的抽屉里拿出肉桂棒给我的大阿姨,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单薄到好像影子一般。大阿姨终于念完经,关上佛坛的门,躲进我旁边的被窝里,说道:</p><p>“之前生重病的时候,我已经觉悟自己快要死了。看来寿命还未尽,我还活在人世间,不过到了这种年纪,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挂念,每天入睡时都祈求阿弥陀佛领我到他身旁,但是……”</p><p>她看到我在盖被子,担心地问我:</p><p>“会不会冷?千万不要感冒了。”</p><p>“……”</p><p>“早晨一醒来,就发现,哎呀哎呀,我还在活着呢……”</p><p>大阿姨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我在适时打断她的话后便入睡了。其实,两人都担心会吵醒对方而假装睡觉,根本都没睡好。翌日清晨,我从大阿姨的住所出发。大阿姨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目送我很久很久。</p><p>不久,大阿姨就过世了。我相信大阿姨的梦已成真,坐在阿弥陀佛前,就像那晚我所看到般,虔敬地感谢阿弥陀佛。<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批发店。最后她把赚来的钱拿去买米,又把剩下的一点儿钱拿去买衣服。哥哥发现她买衣服,勃然大怒骂她为什么没跟如父亲般的兄长讲一声,就径自去买衣服。这件事促使她想出外当织布工,于是借口要去善光寺拜拜,就离家出走了。那是她十七岁时候的事情。她在前往善光寺的途中,有一个好似人口贩子的男子一直尾随,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她在日落前想投宿在信州妻子*,没想到那男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在那家旅馆等她。当她决定不住那家旅馆时,旅馆老板还极力阻止。她觉得很奇怪,就问老板,自己才刚到而已,既没付钱,太阳也还没下山,为什么极力阻止她出去呢?老板说是刚才有一个客人拜托他阻止她出去,还说得把她留到那个客人要离开为止,所以才会坚持不让她走。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对一个巧遇的同乡人说明事情的经过,拜托同乡人说服老板。老板马上就说要让她走,可是等到同乡人离去,老板又露出凶恶的面孔,不让她走。于是,她又对一个碰巧路过的老人说明事情的经过,老人欣然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对她说假如到他家的话,他可以让她跟前往善光寺的飞脚**一起出发。她毫不怀疑地跟着老人到他家去,但老人一直叫她帮忙农耕,一个月过去后,仍然没有要让她前往善光寺的样子。她终于独自离开老人的家跑去当用人,后来找到一个愿意一起去善光寺的人。她前往善光寺的途中,因为不可思议的缘分,在一家旅馆受到为她抬轿子的轿夫、旅馆老板以及宿驿官员等人的帮助,就跟一个捕吏结婚了。不过她很讨厌那个男人,好几次想分手,没想到竟然在一起生活好几年。后来她终于有机会一偿夙愿,前往善光寺拜拜。然而在善光寺,夫妻俩患了严重的麻疹,卧病不起。总算痊愈后,由于有点经验,夫妻俩就去当伞匠,赚钱偿还债务。有一次某寺院举办仪式,夫妻俩为寺院制作红色大伞有了一些名气,从此以后就专门到各处的寺院制作红色大伞。这样遍历各处,夫妻想回故乡时走到□□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返乡,只好到处辗转,而在此处不远的地方开了一间伞店。伞店生意兴隆,越开越大,还雇用几名学徒,后来因为丈夫患了眼疾,只好关门,开始贩卖自己种植的花草。九年前,丈夫以六十九岁高龄过世,她就越来越落魄,直至今日。</p><p>[*注:信州妻子为位于长野县南木曾町妻笼中山道上的一个驿站。]</p><p>[**注:飞脚是以替人传递书信、金钱、货物等为业之人,类似现在的快递。]</p><p>老婆婆每逢奇数日,清晨就背着篓子外出卖花。据她所说,由于大家的照顾,常常有人送她点心或菜,所以每天的花费只是用五钱买米吃,而且神明预言她一年半后将会过世,所以她已经拜托寺庙在她死后为她念经祈求冥福,而丧葬法事等费用,也将由变卖她目前所住的破旧房子所得的钱支付,所以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挂心。老婆婆拿出一本包在紫布巾里的破旧笔记本给我看,说道:</p><p>“我把所有事情都写在这本笔记本上。”</p><p>我打开笔记本一看,那是约从明治二十二年*开始,不同人的笔迹拉拉杂杂写上她的梦想等杂七杂八的事。封面还写着“御梦想灸点之记”**几个字,不过书写内容连一件神佛的相关指示都没有。不识字的她毫不怀疑地深信为她书写内容的人,都一字不漏地写下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偶尔还可看见连卖药的广告都混杂其中,不知情的她也同样小心保存。我正在看笔记本时,她站在我身旁,尽管看不懂,却探过头来说:</p><p>“我连弘法大师都见过。”</p><p>“我连观世音菩萨都见过。”</p><p>[*注:明治二十二年为公元1889年。]</p><p>[**注:意为记载神佛在梦中所指示之事。]</p><p>几天后,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对我如此亲近的理由,是因为我会认真聆听她所说的一些至今仍被视为迷信的谈话内容。老婆婆说当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暗自认为:</p><p>“哎呀!这是一个跟佛陀很有缘的人,这个人应该去当和尚才对。”</p><p>我问她:</p><p>“那么,你还有什么感应吗?”“没有。”</p><p>不过,她是一个难以藏住话的人,后来还是坦白说:</p><p>“你不可能有一个好姻缘。”</p><p>据说我是一个跟佛陀有很深因缘的人,因有业障,以致无法当和尚,以后仍会持续被业障所干扰。我叹了一口气,说道:</p><p>“那么,纵使跟佛陀有很深的因缘也没用啦!”</p><p>她却一脸严肃地强调:</p><p>“不是这样的。从今以后你应该虔诚地信奉佛陀,佛陀法力无边。”</p><p>她还劝道:</p><p>“你不像我们这种人,你是一个识字的人,应该好好读佛经。”</p><p>然后拉起我的手,观看手相后,说道:</p><p>“小业障都已消失了。你有很好的慧根,很有佛缘,只是你还没放弃无谓的我执,你真是执迷不悟啊!”</p><p>说完便放开我的手。</p><p>19<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脂。难道有人泡过热水了吗?一这么想之后,眼前所见都变成确实如此的证据。嗯,应该是有人泡过了,这念头突然令我非常不安。对我而言,不认识的人就是讨厌的人。如此一来,整个人都觉得很泄气。老婆婆发现我在泡澡,跑过来要为我刷背。她一边辩解忘记换洗澡水,一边告诉我东京家里的一位年轻太太来了。我知道朋友家根本没什么年轻的太太,只听说朋友有一个姊姊到京都去,今年夏天要回东京。可能是朋友的姊姊来了吧!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只好接受事实,顿时感到很困惑。老婆婆故意低声说:</p><p>“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p><p>说完就走出去了。然后,我好像见不得人般,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靠着柱子,觉得非常困扰。对我来说,向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问候,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在陌生人的面前正襟危坐,就好像被人用一条看不到的绳子紧紧束缚般难受,眉间变得僵硬,肩膀像烧起来似的感到炙热。那个女子好像正坐在对面房间里。如果她是朋友告诉我的那个姊姊的话,倒也不觉得有那么不愉快,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在踌躇不定时,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声音在我的房间拉门前停下来了。我离开柱子,正起身准备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传来稳重又柔和的声音,说道:</p><p>“您好。”</p><p>随着那个声音,拉门也被拉开了。</p><p>“哎呀!真不好意思,还没帮您点灯。”</p><p>她好像自言自语般地如此说道,然后我就看到昏暗的长方形当中浮现一张白皙的面孔。</p><p>“您好,我是□□的姊姊。我要在这里待两三天。”</p><p>“哦。”</p><p>我只能如此回答,然后也像在等待被判刑般沉默。她在我面前放一盘香味浓郁的西点,说道:</p><p>“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span id="chapter_last"></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