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上 episode 02 乳酪也好吃。

各处响起呻吟声，青年在膝盖与肩膀的剧痛中清醒。

呼吸紊乱、视野摇晃。他环视四周之后，战战兢兢俯视自己的身体。四肢是否完好？他只担心这一点。因为在这个地方，身边总是上演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断手断脚的悲剧。

幸好四肢平安无事，没有任何欠缺的部分。青年躺在粗糙的床上，肩膀与膝盖中箭受伤的部位包着绷带。

看来自己得救了——青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这样放心。他以双手掩面，仔细品尝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时，救命恩人从深处走来。她端着托盘，上面是水壶与两个寒酸的面包。

「早安。肚子饿了吗？」

「……这、这里是？」

「这里是安堤古亚城。我们的家。所以，肚子饿了吗？」

「……呃，不，给我水就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那、你不要这个面包吧？」

青年轻轻摇手拒绝之后，雪拉用力指着盘子上的面包。突然出现的幸运让她眼神闪闪发亮。

如果现在才说是骗她的，肯定会吃足苦头。只被「轻轻」拍打伤口了事还比较好吧。

「啊、啊啊，你吃吧。我现在没食欲。」

「那就谢了。能吃的时候就得吃，否则之后会很辛苦。就算你要我还，我也绝对不会还。」

雪拉将水倒入杯子之后，啃起看来实在不算好吃的面包。她露出幸福至极的笑容，缓缓咀嚼干燥变硬的面包，看似专注享用红萝卜的野兔。

青年心想，这家伙吃东西时应该真的很幸福。

「……那个，我们小队后来怎么了？」

「吉拉师团半数毁灭，好不容易逃走的士兵们也很凄惨。我们小队还活着的是你与我，此外还有三个人。很遗憾，没能扛小队长回来。」

雪拉拿起第二个面包，撕成小块放进嘴里。她吃得过于津津有味，青年不由得伸出手，手背随即被狠狠一捏。看来她言出必行，青年不由得发起牢骚。

「……分我一点有什么关系？那原本是我的面包不是吗？」

「我说过绝对不会还的吧？」

青年不得已拿起玻璃杯喝水，感受着通过喉咙的冰凉触感，沉浸于感慨之中。

「小队长死了

「再也拿不到零食跟豆子了，真的很遗憾。」

战死的小队长，曾经常常拿出来路不明的零食豆乱撒，雪拉像是被喂食的鸟迅速啄食。

偶尔还会把原本要送给娼妇的伴手礼分给大家。

小队长一反严厉的外表，出乎意料照顾部下。

「……啊啊，说得也是。嗯，真的很遗憾。」

光荣的吉拉师团，在指挥官阵亡之后，立刻陷入溃逃状态。

由亚尔达率领的伏兵第三军，接到偷袭部队败逃的消息之后惊慌失措，一溜烟撤退紧闭城门。

另一方面，王都JF军吸收吉拉师团的战败残兵，提升士气增强军力。

打倒吉拉的JF军青年军官费因·卡特夫，被当成英雄大受赞扬。

依然静观其变的帝国加快增强军备，不再隐藏想跨越国境阿鲁希亚河的野心。虽然现在只处于隔岸对峙的局面，但是一旦宣战，应该会爆发波及全大陆的大战。

现状还是王国内乱，不是国与国的战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

「当时的敌方指挥官好像很伟大。我拿那个家伙的首级回来之后得到某种奖赏。你听到不要吓一跳喔。」

「放心吧，你现在做什么都不会吓到我。」

「奖赏是请我吃满是蔬菜与肉的炖汤。很棒吧！羡慕吗？」

雪拉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询问。

「……那太好了。我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都听得到食物话题。」

「对了对了，顺带一提，我现在是代理小队长。军阶也从小兵晋升为临时少尉。换句话说，我现在是你的长官。就是这么回事，请多指教。」

雪拉唐突的这番话，使得青年不由得呛到。

「咳咳！要开玩笑只限你那把荒唐的镰刀就好。不然我伤口会恶化。」

「没骗你喔。但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真的假的？这世界也完了。上头究竟在想什么？」

雪拉在败战之中，带着敌兵的首级返回。还附带扛回身负重伤的同袍。

成为代理小队长并不是出人头地，其实由谁担任都无妨的样子。因为只是临时拼凑的预备军，由谁指挥都没差。

以雪拉的角度来看，比起地位美食更令她开心。

只有高阶军官吃得到的豪华餐点。中队长佩服雪拉的功绩，特别请她大吃一顿。

由于刚败战，当然没有端出全餐款待，但雪拉得以享用加入大量蔬菜与肉的炖汤。雪拉至今所吃只以豆子煮成的汤，无法和这种豪华炖汤相比。热腾腾仿佛融化舌头的浓郁液体。搭配面包一起送入嘴里的感动，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饥渴忘我地吃个精光。

雪拉完全忘记青年就在而前，露出恍惚的表情。

「……喂，你眼神怪怪的。灵魂不晓得跑去哪里了。」

雪拉的白日梦被打断。回归现实的她瞪向青年。

「对长官讲这种话没礼貌。」

「你姑且是代理小队长，是不是应该再振作一点？」

「多管闲事……看你的伤势，大概没办法回到前线了。你回到乡下之后就安分点吧。麻烦挥汗努力耕田，为我送好吃的食物过来。」

「……嗯，说得也是。真是的，不晓得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

「你很幸运。这样不就如你所愿，不用再战斗吗？太好了。」

「……是这样吗？」

实际上，青年内心松了口气。顺利保住四肢，免于参加今后更加激烈的战争。他只叹气一次，仿佛要吐出各种情绪。

「……呼。」

「那么，保重吧。等你离开这里，我们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雪拉将托盘抱在腋下，转身准备离开。

青年连忙叫住雪拉。因为他忘记说一件重要的事。

「啊，等、等一下！」

「什么事？」

雪拉再度走到青年身旁。

「谢、谢谢你救了我。真的。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所以，谢谢你。」

青年低头避免和她视线相对。他怕一个不小心，死神的镰刀似乎就会砍掉他的脑袋。

虽然他是和雪拉相互拌嘴的交情，但是回想起那幅光景，内心就觉得恐惧。

「改天请我吃饭喔。可以的话要有乳酪。说定了。」

雪拉露出笑容，啃着面包离开满是伤患的病房。

娇小的背影，没有那副「死神」的面容。

安堤古亚城的大本营。

一名中年男性气愤难平地大吼，怒骂脸色苍白的参谋们，一副令人误以为是土匪头子的模样。

这名体格壮硕的男性，是尤兹王国第三军团司令官——亚尔达上将。虽然性急又冒失，但说到出兵时的攻势，王国内无人能望其项背，令人畏惧。

以别名「钢铁师团」的重装步兵与重装骑兵为核心，持续只进不退的厚重攻势。夸称铜墙铁壁的坚固防守。是亚尔达投注心血培育至今，引以为傲的士兵们。

在讨伐暴徒与歹徒的任务，以及和帝国的战斗中，多次得到亮眼的胜利，累积身为武将的实绩与自负至今。

这次却完全中了敌方的埋伏，不只是心腹吉拉被杀，还有一万士兵被击溃，这是天大的失态。

牙齿咬到几乎从嘴角流血，感受到的愤怒与耻辱，令血管几近爆裂。

「可恶可恶可恶！叛贼们可恨透顶！这样下去，光荣第三军的面子往哪里摆！」

「……阁下，请冷静。虽然确实失去一万兵力，但我们主力部队依然完好无伤。现在最重要的是坚守这座城。」

首席参谋席达莫，亚特上校冷静建言。他乍看斯文，眼睛却洋溢伶俐参谋的严厉风范。

席达莫出身于没落的贵族世家，却只以己身才华爬到这个地位。他为了出人头地苦心建立人脉，也做过无数次令自尊蒙尘的事情。

或许是这样的努力使然，他漂亮夺得第三军首席参谋的地位，还得到亚尔达的信赖。年纪轻轻的三十岁就到了这个位置，只要有后盾可能更加飞黄腾达。

他原本就反对亚尔达规划的偷袭作战，却没能阻止意气风发的武官们，只能委婉叮咛要提高警觉。要是惹司令官不高兴，席达莫的地位将会瞬间不保。他无法强硬反对。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陛下交付十万兵力，怎么可以就这样窝在城里！会被其他军团的家伙当成笑柄！」

亚尔达口沫横飞激昂不已。

王国里，军团长们抢夺下任元帅宝座的战局白热化。亚尔达原本被视为第一人选，却因为这场败战导致状况不明。下一场战斗绝对不能输。

「JF军……更正，反叛军似乎笼络并吸收投降的吉拉师团兵力，还进一步扩大统治区域。」

另一名参谋报告JF军的现况。

「要是继续袖手旁观，叛贼只会持续增长气焰。忘记王国恩惠的愚蠢家伙！我要把他们诛连九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都不留！」

亚尔达猛敲桌面，一名文宫连忙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国境另一边的帝国军，目前没有动静。但密探回报他们正增强军备持续练兵，推测贸然行动会有危险。」

一名参谋建议避免轻举妄动，个性冲动的武官立刻驳斥。

「只是被误报或谣言迷惑吧。被出处可疑的情报耍得团团转之后徒劳无功，这种事不是发生过很多次？可别说你忘了这些经验啊！」

「巩固王国领地的防守是理所当然，但说是徒劳无功太过分了吧？如果帝国突破国境攻打过来，贵官打算怎么办？」

「这又如何？弱兵来多少人都一样！」

文官与武官以此为导火线，擅自展开争辩。这种事司空见惯，席达莫早已不会阻止。介入反而是愚昧的举动。

「阁下，反叛军陶醉于胜利的现在是最佳时机。我军兵力占压倒性的优势。无须策略，以正攻法光明正大击溃他们吧！」

一名师团长英勇高呼，其他武官也接连附和。

他们完全没得到教训，席达莫虽然无奈，却没将想法写在脸上。武力比智力优先的第三军经常出现这种情形。

「嗯，你们的建言很中肯。让敌人见识我们钢铁军团的恐怖吧！席达莫首席参谋，你有什么意见吗？」

「是，反叛军固守的沙尔巴多鲁城塞年久失修，不适合防守。对方恐怕会在我们行军路线上的阿鲁希亚平原迎击。」

席达莫在桌面展开地图，指向平原的位置。

「这样最好，我们的重装骑兵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率领重装骑兵的将官，将马型棋子一鼓作气推到沙尔巴多鲁城塞。

「这是缺兵造成的不幸。躲在城里会被大军压垮：来到平原，兵力大胜的我们占了压倒性的优势。简直是稳操胜算啊。」

亚尔达愉快一笑，将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敌方肯定会用计。需要十分注意火攻，不能重蹈吉拉少将的覆辙。」

席达莫出言叮咛，却被率领重装步兵的将官驳回。

「既然是在平原交战，就不用担心火攻。即使有伏兵也是少数。蹂躏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

「敌方看透我们的行军路线，我想肯定会设下某种陷阱。粗心是大忌。」

「首席参谋太容易操心了，这样下去会早死喔。」

担任安堤古亚城守将的将官出言消遣，武官们随即发出笑声。

三名将领提倡积极进攻。他们是亚尔达欣赏其武勇而重用的人，也有人将他们加上战死的吉拉称为「亚尔达四天王」。第三军的核心堪称由他们的师团组成。

「阁下，小心为上。应该派出斥候，进行最高度的警戒。」

「知道了知道了。席达莫首席参谋的意见也很中肯。就如你所说充分警戒，并且将敌人悉数击溃。席达莫，这样就行吧？」

「是，感谢阁下愿意接受属下愚见！」

席达莫恭敬低头致意，亚尔达频频点头。

「好，我们第三军确定方针了。要取下叛贼姑娘的首级，亲手为吉拉报仇。攻击兵力八万，剩下的一万负责这座城的守备。后天出兵，尽快做好各自的准备！」

「是！」

武官们敬礼之后，依序离开作战总部。

席达莫沉思好一阵子，却还是微微摇头之后跟着离开。方针已经决定，既然这样，只能朝着胜利而努力。

安堤古亚城的野营区。

十万大军突然涌入，雪拉他们因而被赶出原本的兵营，被迫架起寒酸的帐篷，围着火堆休息。

「真是的。虽然是为了伟大的军官大人们，这种温度还是冷到骨子里。啊；好冷好冷，快冻死了。」

季节是冬天。这种气候在户外待命很难熬，但杂兵可没资格抱怨。

「要是你这种牢骚被宪兵大人听到，可是要接受感恩的说教喔。别拖我下水。」

「我们不是发誓死掉或被说教的时候都要在一起吗？别抛弃我。」

「吵死了，去旁边啦，我没这种兴趣。」

「真是的，伙食分量也减少，快干不下去了。而且新的小队长是那种家伙。搞不懂上面在想什么。」

一名士兵扔着小石头发牢骚。

「哈哈，如果胸部稍微有肉一点就没话说了。明明吃那么多，不晓得究竟吸收到哪里去。我还是喜欢胸部大一点的。」

「我喜欢屁股有肉。很遗憾，小队长大人这两方面都不起眼。」

士兵们各自说出对新长官的感想。

上一场战斗瓦解的部队最新拼凑的小队，就是现在雪拉率领的部队。虽说是部队却只有十人左右，规模很小。

一名表情莫名阴沉的男性，斜眼看着擅自评论雪拉的士兵们低语。

「雪拉……更正，雪拉队长曾经救我一命。虽然她看起来那样，但实力确实没话说，因为她一个人就能杀光敌兵。你们迟早也会明白。」

「是是是，这我听过好多次了．总之，既然这个小队有如此伟大的指挥官大人，我们或许也能活久一点。」

「真可靠。哎，总之只要不会死，一切都好说。麻烦好好看着她，以免她不小心想当英雄就突击啊？」

「哈哈哈。为英雄——雪拉小队长干杯！」

「干杯！」

士兵们放声大笑喝起酒。在这种大冷天，只有酒是唯一的乐趣。温热的酒迅速见底。

原本就是雪拉同袍的一名队员，就这么紧握着装汤的容器，全身颤抖。

「…………」

「喂喂喂，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呃，不，没事。我没事。」

「你这家伙真怪。难得的汤都凉掉了，快吃饭吧，现在是可喜可贺的喝酒时间。」

「啊、啊啊，抱歉。」

当时是雪拉拯救他的。如果没有雪拉他已经死在那里，所以他不能说他将雪拉看成「死神」。即使清楚看见「死神」的身影也一样。要是说出来，下次或许就轮到自己。不晓得那利刃会劈向哪一边，所以得避免被盯上。

——然而，为什么呢？恐惧逐渐稀薄，知觉似乎慢慢麻痹。

不对，这反倒……。

士兵喝光冰凉的汤，朝火堆伸出双手。

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要安详。结冰般的恐惧心不知何时消失。

众人聊到的新队长雪拉，正骄傲戴着受封的少尉阶级章坐在城墙上。

她非常不满伙食分量减少，但成功向之前拯救的同袍讨到面包。她正仰望美丽的星空，享受豪华的晚餐。

「呼呼呼，五个面包，看来可以吃得很快乐。」

雪拉开心地从包装纸取出面包撒上砂糖，撕成小块送进嘴里。甜味充斥于口腔之后，雪拉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散尽仅有的些许军饷，向补给队买到宝贵的砂糖。只要付钱，他们就会偷偷提供各式各样的东西。雪拉看见其他士兵这么做，所以也试着挑战。烟酒类可以用来赌博下注或是以物易物。但雪拉当然不会把钱用在这种地方，而是拿来尽情地享受。

花时间缓缓咀嚼到完全没味道，好吃得不像是平常吃的面包。

雪拉从星空移回视线，看向篝火照亮的野营区。

士兵们正在热闹用餐，开心欢笑。大概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吧。

明明老是抱怨难吃，用餐时却不知为何总是热闹不已。

「…………」

雪拉低头看着手上的面包，将剩下的砂糖撒光，张嘴大口咬下。

不知为何，感觉没有刚才那么好吃了。

吃完所有面包时，野营区的火光已经熄灭。只有月光与城墙设置的篝火照亮这座城。

夜幕完全低垂，寂静笼罩着四周。雪拉将沾在手上的砂糖舔干净，缓缓起身。

她用力伸个懒腰之后，不经意察觉某种气息，专注看向城墙下方。

——发现可疑人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看吧。说不定可以讨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偶尔想吃点水果，毕竟最近都是吃干干的东西。」

雪拉想像多汁的水果，不由得舔唇。

她的视线前方，一群可疑人物环视四周，蹑手蹑脚地行动。他们肩上背着大袋子，简直像要连夜潜逃。看起来有好几个人，但实际人数不得而知。

「那、出发吧。」

雪拉以手指轻弹胸前的少尉阶级章后走下阶梯，走向偷偷摸摸行动的那群人。

背上的大镰刀在月光照耀下，弯曲的利刃如同寻求猎物般，散发残酷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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