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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全裸的笨蛋登场

作者:入间人间 字数:31411 更新:2024-02-24 12:19:17

<p>『搞不好你是想当小说家?』</p><p>他真的很常用「搞不好」这个词,大概和年轻人喜欢说的「咩」差不多频繁。而且,这口气实在不像在询问自己的儿子。算了,那大概跟口头禅差不多吧。</p><p>毕竟老爸是国小老师,我不希望他公私不分。</p><p>其实我对母亲也想说一样的话,只是……想说这话的对象似乎没来这里。</p><p>我也分不清自己对此是感到放心还是失望,呼出一口气。</p><p>在做为颁奖典礼会场的大饭店宴会厅中,我想起了双亲的事。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母亲得奖的日子,但双亲都不在场。</p><p>「真的会笑出来啊。」</p><p>我却像这样来到会场,其实很够格当被笑的对象。</p><p>我揉着脖子,注视着光鲜亮丽的台上。看着站在会场最高的地方,享尽得奖荣耀的女性,让我的决心再度沸腾。换成是我会这样致词,会把话说得更幽默——发现自己陶醉在剥下一层又一层虚构貂皮的喜悦之中,让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赶紧绷紧差点松弛下来的脸颊和嘴角。即便如此,口中还是忍不住吐露出希望。</p><p>「这种场面会让人做梦啊。」</p><p>做着当小说家并得到极高肯定的梦。</p><p>我想当小说家。</p><p>虽然之前被父亲问到时,我不及细想就摇了摇头。梦想这种东西像是裸体,被人看穿会觉得难为情,即使是被爸妈看穿也一样。</p><p>得奖者致词结束,会场内爆出鞭炮般的掌声。我也投入了少许为不在场的母亲庆贺的心情鼓掌。只是我能给予母亲的祝福,大概只有一根小指那么多。对一个五年没见的母亲,这样就很够了。</p><p>当掌声停下,奖杯也颁发完毕,会场的气氛跟着轻松起来。众人停下脚步注视台上的紧绷也放松下来,各自动起来。一想到这里有一大堆在书店有着成排著作的作家,我实在没有心情谈笑,紧张得简直像是以为自己站在台上,摇了摇紧绷的脖子。</p><p>我看向左侧时,发现有个穿制服的女生,在桌子旁边将玻璃酒杯举向嘴边。我对这女生的服装感到陌生,但对她的脸很熟悉,毕竟我大约两周前才看过这位作者的近照。</p><p>确实是甲斐抄子。她是跟我同年的高中二年级生,却已是广为人知的小说家,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奇才,周遭的人们都起哄说她是天才。年龄、性别以及清秀的脸庞都很引人注目,让人容易觉得她是被出版社力捧出来的作者,但当事人倒是觉得事不关己似地持续发表作品……看来她也受邀参加这场颁奖典礼,明明不是同一家出版社的作者。</p><p>我满怀羡慕与嫉妒,看着甲斐抄子好一会儿。甲斐抄子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一点一点啜饮着玻璃杯里的饮料,同时注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台上。</p><p>看在跟我同年却又身为小说家的她眼里,不知道看见什么?我抬头往台上看去,只看到照个不停的灯光,连余光都让我觉得刺眼。</p><p>「嗯……?」</p><p>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转过身却没看见任何跟我有关系的人影,顶多只看到状似编辑的人到处对人点头哈腰,以及有个像是文坛大老的大叔。</p><p>但我的目光受到某种东西强烈吸引。感觉这个事物明明完全透明,眼睛根本看不到,但我就是感觉得到这个事物在慢慢远离,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p><p>「辛苦了。」</p><p>我忍不住莫名地说出慰劳的话。我朝人来人往之际一瞬间空出来的空档,丢出这句话。我觉得演起这种独脚戏的自己根本是个危险的家伙,呃,实际上确实很危险啦,总之我赶紧面向前方。心脏扑通直跳……应该没有人目击到吧?</p><p>刚才背后感觉到的气息似乎已消失。反正大概是错觉吧,别在意好了。</p><p>「……呃,咳。」</p><p>着仍然半张着嘴发呆的甲斐抄子,为了让心脏的跳动平静下来而清了清嗓子。</p><p>然后,我无畏地笑了笑,要自己别忘记在这个会场上沸腾起来的决心。</p><p>我的母亲是个才华洋溢的小说家,还能拿下这种大奖。</p><p>身为儿子的我,完全没遗传到她的这种资质。</p><p>像是拨开污泥、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的生活日复一日。</p><p>然而……</p><p>即使梦想远在一亿光年外,还是可以伸出手去。</p><p>即使伸出手也前进不到一光年,即使只会抓住绝望。</p><p>从位于大都会最繁华地带的饭店,也就是从颁奖典礼会场,搭新干线回到乡下的隔天。</p><p>身为高中生的义务,让我不得不每天上学。舟车劳顿与出于兴奋的睡眠不足相互较劲,让我坐在教室角落呵欠连连。六月中旬已经进入梅雨季,天空阴晴不定,泥土的气味四处蔓延。喔,雨哗啦哗啦下起来了。</p><p>早上的班会开始前五分钟,教室里就像聚集了一群发情期的猫一样吵闹。</p><p>「热死啦。」</p><p>我把湿黏的手往桌上擦,发起牢骚。颁奖典礼会场那么宽广,空调却让人感到很舒适;而人们坐得井井有条的教室里,却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闷热让我很不耐烦,忍不住心想最好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不要呼吸。啊,不对,还有另一个人我也希望她能好好呼吸。虽然她还没来上学,毕竟她上学迟到已经是家常便饭。</p><p>要是她不出现,班上就没有我可以亲近、聊天的对象,很无聊。</p><p>沉迷于写小说到这个地步,难免会顾不了同学之间的交际,结果就是我完全处在教室内的喧嚣之外。尽管都是同班同学,我在教室里却像个外人。</p><p>「通往梦想的道路可真险峻……」</p><p>我半开玩笑地小声叹气,趴到桌上。头发有点太长,黏在脖子和脸颊上让我觉得很烦,看是下次放假还是什么时候要去理一理吗?算了,不剪也还没关系啦。</p><p>这周有我支持的作家要出新书,所以我想把零用钱用在这上头。毕竟头发留得再长也不会死,但要是一周不看小说,我大概会半死不活。</p><p>我滚动枕在手臂上的头二心想这样像鲔鱼一样时,后脑杓传来一阵冲击。那是一种细长条的震动,似乎是有人以手刀在我头上轻轻敲一下。我知道会是谁,高高兴兴地坐起上半身,结果这次有一股集中的疼痛刺在我的脖子上。</p><p>「呜恶!」</p><p>我胡闹地吐出舌头。看样子是我背后的那个人看准我会起身,事先把手指顶在那里。我摸着脖子回头一看,看到「她」举着手指在笑。那是一种得意的笑容,感觉好像随时会哼哼几声笑出来似的。</p><p>「星期一真让人忧郁耶。」</p><p>她发音发得太短,听起来不太像是在讲「忧郁」这两字。</p><p>「不过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高兴得不得了。」</p><p>我指出这一点后,她有点扭捏地蹲到我桌子的高度,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再把下巴靠到手上,看着我的脸。她的头发被雨淋得有点湿。</p><p>「昨天你不是去了……呃,东京哪?」</p><p>「对啊,大都会,跟这里有天壤之别哪。」</p><p>我跟她这种夹杂几句方言的对话,融入四周的喧嚣之中。也就是说,要有她陪在身边,我才得以成为这个班上的一员。而且这个情形下的「她」,是兼有「she」和「steady」两种意思(注:意指稳定的男女交往关系。)。连我自己都很怀疑,像我这种与他人关系淡薄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对象。<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她笑着回说「好好好」。她知道我在写小说,我也跟她提过母亲的事情,以及我想当小说家这回事。不过,她是那种只看漫画的人,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兴趣。</p><p>「说到这个,你上次投的小说怎么样了?」</p><p>「啊啊,那个虽然过了初审,不过还很难说啊。」</p><p>我哈哈笑了几声。既然没人联络我,也许是被淘汰了。</p><p>导师从教室门口走进来。她一看到导师进来,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向自己的座位,甩着书包说声「晚点再聊」,穿过书桌与书桌之间离去。</p><p>我先看着她在前面的座位坐下,然后料准导师要开始讲些无聊的话,于是拿出笔记本与铅笔,摊开在住家与学校之间往返而磨得封面都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写起小说后续的部分。呵欠已完全止住,在我心中远方的雨声比导师说话的声音更清晰,也让我更加专注。呜哈,我的字好丑——我一边畅快地自嘲,一边用目光追着已经上了轨道的铅笔尖端。我的手半自动地书写。我一步步描写,把故事写进白纸,写进一个荒野般的世界里。</p><p>这是一种创造世界的工作——我的母亲曾在后记里这么形容写小说这回事。五年前,她毫无预兆地失踪,但失踪后仍持续进行创作,此后再也不曾回家,家里顶多只会收到邮件和汇来的版税。虽然她是这么一个不良母亲,但只有那个说法我完全同意。</p><p>比起现实,我就是会忍不住爱上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是因为我有自我陶醉的倾向吗?可是我完全无意作罢。我真的无法想像不写小说的自己。可恶,我也跟母亲一样,完全是个「小说笨蛋」啊,哈哈。</p><p>我心中扬起一股风。写小说能够给我一种充实、浓密的感觉,而且时间的流逝仿佛加速了,让我幸福到了极点。</p><p>相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超乎其上的幸福。</p><p>等导师讲完话,我忽然注意到一股视线,抬头一看,发现她正盯着我。她一直看着我吗?我不明白她看了多久,总之先挥挥手。见状,她才一副总算等到我回应似的模样,露出微笑挥手回应。</p><p>即使如此,我和她相处得还挺顺利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p><p>我挥开舍不得低头的心情,再度埋首于摊在桌上的小说碎片之中。</p><p>后来时光飞逝……不,也没到飞逝的地步啦,因为有期末考试,时间过得并不是那么平静,但总算撑过去,暑假就此开始。当国小老师的老爸,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变长。相信成年人当中,一定就属老师的暑假最长。</p><p>不过,我父亲今天从中午就出门,说是轮到他要去国小的游泳池值班。啊啊,说到这个,记得我读国小的时候,老爸也曾经待在游泳池边值班,那还真有点难为情。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边目送他离开,一边想着这个问题。而在午后,我敲着键盘得出的结论是:小孩子会觉得「受父亲保护」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为情。</p><p>我这个冷气太强的房间位于别屋。我家是买下一处原本是道场的建筑物改建而成,所以豪华得毫无意义,又过度有日本风情。只有我和父亲住,空间实在太大了。要是有母亲在……大概还是太大吧。</p><p>我敲着桌上纯白笔记型电脑的键盘,同样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她则在我背后。她无处消遗,所以连日来我家玩。只见她对折坐垫当成枕头,躺在榻榻米上,朝堆起的漫画书一本本进攻。我看着她这模样,摸摸罩着一层寒气的皮肤,不禁想起小时候那个写不出读书心得的夏天而露出苦笑。</p><p>「嗯?你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吗?说给我听听。」</p><p>她从眼前拿开漫画,看着我的脸问道,我缓缓摇头表示什么事都没有。</p><p>「对了,那边那位同学,你今天的功课可做完了?」</p><p>我开玩笑地模仿老师的口吻问她。不,其实装得一点都不像,我跟我爸应该根本不像吧?我歪了歪头暗自咕哝。</p><p>「差不多再看四本就结束了。」</p><p>「你的功课就是看漫画喔?这根本是国小生的理想。」</p><p>「好好喔,真想回去当国小生。」</p><p>她翻来翻去,然后似乎想到什么主意,起身想看我的笔记型电脑画面。我赶紧用身体一挡,她就故意用平板的语气说:「小气鬼嘻嘻。」接着笑逐颜开。</p><p>「为什么要遮?你这不是要寄去给陌生人看的吗?」</p><p>「给认识的人看才更难为情吧?」</p><p>她说「有道理」,接着又躺回去,拿起刚才放下的漫画,问已离开电脑前面的我说:</p><p>「说到这个,你之前投稿的那份呢?过了吗?」</p><p>「被刷掉了。」</p><p>「再下一份呢?」</p><p>「过了初审,复审还不知道。」</p><p>不过,直到现在都还没收到联络,大概是没希望了吧。</p><p>你说你现在写的东西,是要拿去投个像是漫画小说的奖吗?</p><p>「差不多啦,说起来是挺接近的。」</p><p>「是叫亲小说?」</p><p>「发音不太对。」</p><p>「是叫亲小说?」</p><p>「好像吧好像吧。」</p><p>我敷衍地点头,她便发出「唔咿~」这种一点都不像欢呼的欢呼声。几乎要被格格作响的空调声盖过去的细小声音回荡在室内。</p><p>我现在写的小说,是打算拿去投冬天截稿的轻小说新人奖。这个书系是轻小说当中最大的书系,而且最近也鼓励大众文学类的创作者投稿。姑且不论一石二鸟这个说法是否贴切,总之机会的确变多了,但这也造成投稿者人数增加的程度比大学考试还夸张。</p><p>竞争对手太多,导致和人竞争的感觉变淡,这也是个问题。</p><p>话说回来,这个新人奖跟我还挺有缘的,因为今年换了决选的评审委员,阵容是编辑部的董事、出版社的社长,以及「町高幸喜」、「伊香亚纪」、「芦原时计」。这三个小说家的名字我都听过,而且不只是听过,我的母亲和表哥就在里头。「伊香亚纪」是我妈的笔名,「芦原时计」则是表哥的笔名。</p><p>此外,里头甚至包括我以前选了他的书来写读书心得的作家。附带一提,这位作家一町高幸喜」曾经为此寄感谢函给我。看在当时的我眼里,只觉得这封感谢函充满艰涩的用词,但我还是隐约感觉得出他非常感谢我。只不过,不是感动而是感谢,这点让我直到现在还是有点想不通。</p><p>何况,那篇读书心得其实不是我写的,让我到现在还有点罪恶感。</p><p>……不说这些了。</p><p>总之因为这样,我跟这次的评审阵容相当有缘,只要有足够的实力,想必能开出一条路。</p><p>「不过,还真亏你都写不腻啊。」</p><p>她翻着漫画书的书页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的口气蕴含着责难,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吗?由于我不太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的意思,因而也就不怎么在意地回答:</p><p>「是不会腻,真不可思议。不过,像你看漫画也看不腻啊。」</p><p>「要是都看一样的漫画就会腻。」</p><p>「我又不是一直在写一样的故事。」</p><p>我每次投稿落选后,都会绞尽脑汁写出新作去投稿下一个奖项,因此,虽然我的投稿资历是从上了高中才开始,但我自认已经投出相当多稿子。尽管结果并不理想。</p><p>「哼~?……那你现在在写什么样的故事?」</p><p>她平常几乎从未对小说表示过兴趣,这么问还真是难得。虽然语气倒是适度地传达出她其实没有兴趣,但她会提及这个话题仍让我有点高兴。</p><p>不,不管是谁,都会想畅谈自己喜欢的事物吧?</p><p>「我现在写的是个住在下强酸雨的城市里,拿着铝棒的少年表现十分活跃的故事。」</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是喔?听起来还真危险。这少年都做些什么?」</p><p>「拿铝棒打倒坏人,只是坏人是谁是由他擅自决定的。」</p><p>「那根本是随机攻击路人嘛,好可怕。」</p><p>她有点招架不住似地缩起脖子。不,我还没解释完啊,不要擅自认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拼命补充说明:</p><p>「因为那个世界有点危险,他不用暴力就活不下去。」</p><p>「使用暴力喔……《北斗神拳》?」</p><p>她哼了几声,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但我心中的芥蒂无法消失,因而乱抓一阵头发做为掩饰。头发又长得更长了,真的差不多该去剪一剪。</p><p>「可是啊,如果当不上,你要做什么?」</p><p>「……啥?」</p><p>我认为她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太多,却在我心中掀起出乎意料的涟漪,让我一瞬间停住呼吸。虽然不到呼吸困难的地步,但我感觉茫然自失。</p><p>我先等慢慢——真的很慢很慢散开的涟漪渐渐消失,才朝她问:</p><p>「什么意思?」</p><p>「就是说啊,如果你当不上小说家,要做什么工作?」</p><p>她似乎尚未注意到她问的问题有多沉重。我从笔记型电脑上拿开手,按住额头二心中某种悬空的事物被激荡得剧烈摇晃。她伸出食指的模样,让我看到「那个东西」被压下去的幻觉。</p><p>「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想过。」</p><p>我老实吐露心声,结果她以大惊失色的嗓音与反应回答:</p><p>「咦咦?那你本来是打算一辈子写小说养活自己吗?好厉害喔。」</p><p>最后那句「好厉害喔」,从语气与发音就听得出她是从什么角度说我厉害。简单说就是拿我没辙,书外之意似乎是说我太爱做梦。</p><p>我就像玩敲不倒翁游戏时被应声敲掉第二段那样全身虚脱,手肘撑在桌上,不然会撑不住身体。支着额头的手未拿开,忍着不让眼珠转得像是在画蚊香,脑袋里的铃铛响个不停。</p><p>要是当不上小说家?</p><p>「……怎么办?」</p><p>该怎么办?我用手掌遮住脸,转头不去看铺天盖地的乌云。</p><p>是因为亲戚里有两位小说家,让我的感觉麻痹?我每天都以自己会当小说家的前提在努力,可是这个前提真的对吗?我真的行吗?</p><p>我当得上小说家吗?</p><p>我没办法「嗯」一声点头回答这个问题,躺了下来,翻个身滚到她身边。</p><p>「喔?怎么啦?」</p><p>看到我像西瓜虫一样从旁边滚过去,让她睁大眼睛。</p><p>「抱歉,安慰我。好糟,我快哭了。」</p><p>「咦咦?为什么突然要哭?」</p><p>「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眼睛就是越来越湿。」</p><p>「我是要怎么安慰?『好乖好乖:h这样?」</p><p>她随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唔喔喔,没效,没有一丁点功效。冷气或是其他因素让我冷得发抖,但还是静静忍耐,用力忍住眼泪与痛哭。</p><p>脑海中看到拿着铝棒的少年在飞奔。少年卯足全身力气,将举起的铝棒砸在「那个东西」上,但不管他挥了几次铝棒,都无法击碎窜进我心里的那个东西。最后铝棒凹得歪七扭八,少年的手臂也废了。这时我脑中的场景转暗,相反的,现实世界中原本闭上的眼睑却睁开。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书桌、笔记型电脑,以及墙壁。</p><p>穿透房间的墙壁,看得更远更远。</p><p>但我自然不可能看到这种远得漫无边际的景象。</p><p>「好了?」</p><p>「好、好像有又好像没有。」</p><p>「唔~是中午吃了什么怪东西吗?」</p><p>她似乎完全想不到原因出在哪里,歪着头思索。</p><p>算是吃了你亲手烹调出来的疑问吧——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p><p>我全身发抖。</p><p>墙壁好遥远。连要打破的墙壁都在遥远的另一头。</p><p>我的手上没有能够看到远在一亿光年外的梦想是否存在的望远镜。</p><p>那么,我以前到底是看着什么,才会确信自己「当得上」呢?</p><p>「你、你看好了,我要寄罗。」</p><p>「好好好,我在看。」</p><p>「我今天真的要寄了,请你保证看到了。」</p><p>「就说我在看啦。你有些时候真的过分小心耶。」</p><p>我在邮局里天人交战,蒙她推了一把,才到窗口寄出装着原稿的信封。信封放到秤子上秤重,我按重量付了钱。窗口处一位眼睛下方有着淡紫色眼影、妆化得太浓的大婶接下信封,扔到后头的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应付排在我身后的下一个客人。唔唔唔……</p><p>「既然寄完了,我们走吧。你在看什么?」</p><p>她拉了拉我制服的袖子。我心不在焉地应声,双脚却不动,凝视着被丢在桌上的稿子。没看到有人要去拿起稿子的迹象,让我坐立不安。</p><p>「没有啦。该怎么说呢,我是担心邮寄的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啊啊,可不可以赶快拿进去啊?会不会就这么被人遗忘在桌上不管?」</p><p>「……真是的,你这人好麻烦。」</p><p>她拿我没辙似地叹一口气,从我的袖子上放开手,嘟嘴站到我身边。我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目光仍未移开。窗口的大婶一边应付客人,一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不,别看我,看稿子啊,那边那边。</p><p>之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亲眼看到大婶把稿子拿到更里面去,这才走出邮局。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快步走到外面的停车场,朝太阳伸了伸懒腰。我走出邮局的自动门后,又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p><p>十二月六日,星期三,为了赶上迫在眉睫的轻小说新人奖截止收件日——十二月十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先绕到邮局。我确实在今天把稿子交给邮局的人,一起来的她便是见证人。没有寄错。我「嗯、嗯」两声,点了两次头。</p><p>所幸暑假那一天被她不经意的问题问倒而丧失的自信,睡一觉起来之后就恢复原样。说不定那是一种像麻疹一样的病,立志当小说家的人都会染上一次。如今我已经能以谈论过往的悠哉态度如此看待这回事。毕竟都已过了四个月,现在我满脑子只想着投出去的稿子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p><p>还好我是个笨蛋,无论要沮丧还是振作都很单纯、很简单。</p><p>这家小小的邮局位于我回家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桥的桥头,夹在住家中间,马路正对面是汽车卖场,右手边是倒闭的米店。米店由于处在阴影中而呈现一片灰色,看上去像是异世界的一部分。</p><p>「收件地址我应该没写错吧?」</p><p>「我也看过了,不会有问题啦。好,走了。」</p><p>她不耐烦地用力牵住我的手。寒风肆虐的室外,突显出她手掌的温暖。我们两人排成纵队,走在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边缘。我们在当地的高中上学,两个人住的地方都离学校很近,所以没骑脚踏车上学;而且她现在还不会骑脚踏车,所以我也不骑了。</p><p>「十号是截止收件日,初审结果出来是在三个月后。」</p><p>「嗯~」</p><p>「但愿今年的投稿结果可以变成庆祝我升学的礼物。」</p><p>「是喔?」</p><p>她平淡地回应,走到桥上,我被她牵着手,走到她身旁。</p><p>「咦?你好像心情不好?」</p><p>「来邮局约会又不开心。」</p><p>「我今天心脏倒是跳得比去看电影还快。」</p><p>「只有你这样啦。」<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嘛。」</p><p>「就算走不远……我想想,去买东西?还是要吃点什么?」</p><p>我这么提议,她的态度也变得比较柔和。</p><p>「你请客的话,我就原谅你。」</p><p>我做了什么需要取得她原谅的事吗?明明只是来邮局。</p><p>尽管我心里这么想……</p><p>「好啊。但我只能请吃的,衣服之类的我可请不起。」</p><p>我的零用钱没这么多,毕竟我又没打工。我每个月拿的零用钱不算少,但大部分都买书用掉了。虽然我不会断定说,看其他作家的书是成为作家的必经之路,但我就是纯粹喜欢小说,像上周我就买了甲斐抄子的新作。</p><p>虽然那是精装本所以贵了点,但她的书好看,创意的品质跟我大不相同。该怎么说呢?她骗人的技术有够高竿,叙述性诡计用得太自然了。我认为这一定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大骗子,就这么擅自决定她的形象。</p><p>「那,我们要吃什么?今天好像比较适合吃甜食。」</p><p>上桥上到一半,她一边按住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翻起的裙摆,一边这么说。甜食啊?那就挑Mister Donut,再不然就是过了桥不远处的那间日式甜点店吧?</p><p>只是天气这么冷,我其实不想吃甜食,而是想吃温热的东西,让胃好好暖和一下。</p><p>桥的右手边有一片长得很高的树林,树木的影子笼罩住低矮的小山丘。以前这个山丘所在的地方曾有一间巨大的破屋,我们还曾经把那里当成鬼屋一起去探险过。当时,我玩到一半就玩腻了跑回家去,结果那天也沉迷于写小说。</p><p>想像比实际运动身体去冒险更有趣。空想凌驾在现实之上。</p><p>「可是啊,要是那部小说晋级到决选,那真的很不妙啊。嗯,一定很不妙。」</p><p>这表示母亲还有表哥会看到我的小说。我不知道是该难为情,还是该觉得自豪。总算能够和他们站在同样的立场、同样的高度……等等,其实连评审都还没开始呢。</p><p>「我倒是记得两个月前也听你说过一样的话。」</p><p>她吐出像是涂上了讽刺的话。我们离走上桥面大概还有一半的距离。</p><p>「啊,说到这个,我还投了其他奖,说不定会两边同时得奖!」</p><p>「该说你是很积极进取,还是盲目地乐观?」</p><p>「……我被当成笨蛋吗?」</p><p>「是有那么一点。」</p><p>她说着,吐出舌头俏皮地一笑。我说啊,这种时候不应该加进俏皮的动作啦。不过,毕竟我真的是个笨蛋啊。虽然随着年纪增长,外表越来越像父亲,但内涵慢慢倾向母亲这边。</p><p>「我相信……」</p><p>相信母亲以前一定也没把别人放在心上,只顾着写小说。像现在她也只寄邮件给家人,都不跟我们见面。是否只要血统和环境相似,人便会走上同一条路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将来就会变成大作家?哇!</p><p>一阵风刮破我的脸颊——这阵冰冷又锐利的风,甚至让我产生这种错觉。</p><p>上桥上到七成左右时,迎面而来的风一口气变强。今天不但气温低,连风都很强,树木像是快被吹断了。桥下的河滨运动公园插着橄榄球用的杆子,跟狗一起跑步的老爷爷正受到强风吹袭。</p><p>我和她那有点长的头发,被强风吹得猛烈拂过额头与耳朵。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剩下一只手按住裙子,所以实在空不出手来,只能任由头发被风乱吹。</p><p>「上次投的稿子呢?」</p><p>「落选了。」也还好,反正已司空见惯。</p><p>「刚刚投的那个奖,你去年是晋级到哪里?」</p><p>「过了初审,但是在复审被刷掉。别看我这样,我几乎每次都过了初审。」</p><p>她眯起眼睛「哦」了一声,我从旁看出这』她在打坏主意时的表情。她没看我的脸,一边闭起眼睛以免强风吹袭,一边说:</p><p>「那么,如果你初审没过,就要答应我一件事,而且是随我指定。可以吗?」</p><p>呜!她笑得嘴角上扬,像是在挑衅我,问我是不是办不到。不,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我可不认为我投的是连初审都过不了的稿子。</p><p>「喔喔,好啊,可是只限今天投稿的这个奖喔。」</p><p>总之我还是先打了预防针。毕竟如果所有投稿都算数,难免会有几份过不了。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哼哼笑了几声,但这种笑容随即像脸上的妆容一样,被强风粗暴地抚过而消失。</p><p>「要是今天寄出的稿子晋级到最后,结果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p><p>她面向天空问道。我搔了搔下巴,思索一会儿后回答:</p><p>「大概会在明年六月公布吧。可是,如果留到那么后面,在这之前就会先收到联络。」</p><p>「等到明年六月,我们早就是三年级生罗。」</p><p>她的脸与视线朝下,转到走在她身旁的我身上。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球看穿我,我就像被这道视线推了一下肩膀似地停下脚步,心中的困惑更深-</p><p>她走向桥的栏杆,看着底下流过的河水。我跟着把视线转过去,看到由于水位降低,有一块孤岛似的陆地露出在河川中央。这个孤岛岔开了河流,把河水一分为二。她看着离我们比较近的水流,身体颤抖。</p><p>「风有点强呢。」</p><p>「是啊。要我帮你挡风吗?」</p><p>「不用了,你又靠不住。」</p><p>她敷衍似地浅笑一下,上半身靠到桥的栏杆上。</p><p>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经放开我的手,改为按住被风吹乱的浏海。</p><p>『立志当小说家的人,出于误会与逃避现实,提出努力与经验这两项要素。但什么是「小说家的努力」?我怎么想都觉得提倡这一点的人搞错了。小说家要尽力的,应该是遵守截稿日,并且把作品写得更好,而不是发挥在「为了变成小说家」这方面。以为当上小说家就是终点,这种过于狭隘的视野与想法虽是举世共通,但其实这种事只要稍微想想就会知道是有问题的。还有就是经验。的确有些事情是要有经验才写得出来,但那几乎只限定在专业领域。在那些专业领域中,如有经验的话,在写需要这类知识的小说时的确有利,但相反的,各位可以想成这类经验对其他部分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像即使得到纯金金块,那虽有实实在在的黄金价值,但又没办法拿来烤地瓜。而且,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说,要写天堂、地狱或幽灵的故事时,没有经验就绝对写不出来?既然脑袋里有东西,就应该要空想。所谓小说家的工作,并不是描写现实,而是秉持最真实的自我,兜售全裸的梦想。不管对任何创作物都可以这么说,如果想追求真实性,把目光望向周遭会比看书来得明智一万倍。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想当小说家需要的是什么呢?想也知道是才能吧?我敢断定,这世上写小说的人,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没有才能;即使嘴上说得谦虚,每个人其实都有自信,所以才敢把自己赤裸裸的妄想公诸于世却不觉得羞耻。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就是了。』</p><p>「……真亏这女的能写出这种话却不会受到社会大众抨击啊。不,反而是她这种辛辣的评论赢来了支持吗?真搞不懂。」</p><p>我一边快速看过甲斐抄子著作的后记,一边发牢骚似地说出佩服与愤慨参半的感想。所以,这女人是主张努力与经验这种东西,和才能一比简直跟灰尘没两样。才能至上主义。像甲斐抄子这样的家伙,绝对不会被提拔为运动漫画的主角,而且像《少年Jump》也绝对不会找她。由此可见,有时候也是可能因为有才能而遭到封杀。</p><p>「不说这个了,你看。」</p><p>我走出当地唯一可买书的巨大书店,拿出一本薄薄的小说杂志递给走在身旁的她。她默默看了小说杂志的封面,微</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微收起下巴,然后像是觉得冷似地抱住自己的肩膀。</p><p>季节已从冬天来到春天。从我投稿小说的十二月算起,已经过了新年,如今来到四月。室外还是会冷,像是仍不肯放开三月的气候。今天太阳也没有露脸,天空灰蒙蒙的,所以气温才会格外低吧。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一件事比气温更重要。</p><p>「一定要特地预订才买得到,实在有点受不了。明明只要正常放在架上卖就好啦。」</p><p>我一边绕过停在停车场的车走向书店之外,一边发着牢骚。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整理着制服的衣领。她这种态度让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尽管我也许太晚察觉到了。</p><p>「怎么啦?你在生气吗?」</p><p>我未收起小说杂志,如此问道。她不耐烦地连我的手一起挥开,然后面向我静静地生气。她的眼神像是在怜悯我,眼睛形成朝下的弦月状。</p><p>「也不是生气……是觉得麻烦。」</p><p>「麻烦?」</p><p>「要回答你就嫌麻烦。」</p><p>我的脚举在空中差点定住。她不理我,走向我前方一步。我失去平衡之余,仍将脚掌用力踏在停车场的地面上,然后用跳的赶到她身旁,接着仔细打量描写不足——更正,说明不足也该有个限度的她。</p><p>「这话怎么说?」</p><p>她斜眼瞪我一眼,意思是责怪我怎么还不懂。一看就懂的赤裸感情,在她的眼中形成一种光。这次我真的停下脚步。</p><p>她明明白白张开薄薄的嘴唇,发出不管怎么听都很尖锐的声音。</p><p>「我觉得啊,跟你在一起,好像在跟小说说话。」</p><p>「啥?」</p><p>「而且,你的小说不好看。」</p><p>「这……你又没看过。虽然我是一直被淘汰没错啦。」</p><p>她搔着额头,忿忿地说她不是这个意思,然后像是想丢下我似地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跑去追她。</p><p>「喂!等一下啦!」</p><p>我明明是紧张地来买杂志看十二月寄出的稿子有没有通过初审,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这样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找自己的名字。</p><p>她的目光始终瞪着前方,对追上去的我丢出饱含辛辣的一句话。</p><p>「我说啊,我们都已经三年级了。」</p><p>「对啊。」</p><p>我先应声再说。她说得没错,我们从上周起就升上三年级,也就是进入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教室也换了,我还跟她分在不同班。</p><p>来到儿童公园旁边的一处十字路口时,她紧急煞车似地突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当心儿童」的号志旁,忿忿地抬头看着我,从喉咙挤出像是掐住脖子的嗓音。</p><p>「你不会想说……要好好念书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吗?我想考的大学偏差值可是很高的。」</p><p>「我知道,毕竟你的成绩很好。」</p><p>而我只有平均水准。她毫无疑问能够对前途满怀希望,有着多样化的可能性,但是否真正有望,谁也不知道。我正这么想,她就逼近过来。她近到几乎要把胸部挤到我身上的距离,像要咬人似地张大嘴巴。</p><p>「你要怎么办?你有什么希望考上的大学之类的目标吗?」</p><p>「嗯,算有啦,就是我爸妈念的大学。虽然那所大学没有文学系,但我想念那里就好。」</p><p>随口这么回答,她颇为失望似地将音色放低一阶。</p><p>「你是觉得你要当小说家,所以上哪一间大学都没差?」</p><p>她说中了。不但如此,我甚至还想,最好今年就能当上小说家。</p><p>我无法维持住严肃的表情,脸颊频频抽搐成陪笑的模样。我就维持这种想必十分窝囊的表隋,以含糊的态度回答她的问题。如果这是在参加面试,相信这样的态度立刻会让我被淘汰。</p><p>「呃,啊,算是啦。」</p><p>「别做梦!你想得太美了!」</p><p>她突然大声起来,像在说我一定会被淘汰。我从不曾碰过她拉大嗓门吼人的情形,三两下就被震慑住,发不出声音来。</p><p>她激昂的情绪涌向茫然的我。</p><p>「你根本就不行嘛!虽然投过那么多比赛,可是你根本一点都没有成长或进步!每次不是只通过初审,就是连初审都没过。你是笨蛋啊!你也该知道了吧!你真的不要太离谱,总该知道了吧!」</p><p>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被人咚咚敲个不停的声音。像是握紧了拳头敲打金属门板一样,那是坚硬而且回声很大的声响。也许她就是在用言语槌打我的胸口,说到最后已经声泪俱下。</p><p>「我就说个明白让你知道!你啊,没有当小说家的才能!一点都没有!」</p><p>「唔……啊……咦……」</p><p>我很想反驳,但有东西卡在胸口,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连着好几次都是这样。她看到我目光乱飘,变得更加心浮气躁,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便转过身去。</p><p>她背向我,最后用后脚踢了我的小腿。一股几乎渗血的剧痛支配我的右脚,让我只能用左脚踏出一步,接着再也动弹不得。</p><p>「当小说笨蛋也该有个限度!去死!笨~~~~蛋~」</p><p>说完她就跑走了。她怒气爆发的模样,在我看来实在太过唐突,我跟不上这种速度,只能哑口无言地目送她离开,甚至连一声悲叹都没有,只是歪了歪头感到纳闷。</p><p>我本来还以为我跟她处得算是不错。</p><p>实际上,我却在她心中进行的考核中被刷掉了……似乎是这样。</p><p>不对,比较像是……她已经忍耐好久,刚刚终于忍不下去。</p><p>尽管我在小说中已经不知描写过多少人的心情,却丝毫掌握不住现实中女朋友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啊啊,刚刚她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吗?</p><p>我独自被留在十字路口,唰唰地翻阅紧握在手中的小说杂志。</p><p>我在这本全国发行的杂志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无力地咧嘴一笑。</p><p>「上面有我的名字耶。」</p><p>我空虚地微笑,用力阖上小说。</p><p>突然想起母亲的脸,我仰头看看四周。</p><p>我终于也被人叫「小说笨蛋」啦?</p><p>就结果而言,到了下个月便揭晓我今年依然在复审中遭到淘汰的事实。</p><p>不只是这个奖,我还被其他奖项讨厌,接二连三遭到淘汰。</p><p>虽然她并未明白说要分手,但经过一场实一接近分手的吵架之后,我和她便疏远了,因而我在教室里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得以埋头写小说……得以?这样好吗?我可以说得像是在肯定这样的改变?这样好吗?</p><p>……嗯,应该是好的吧?只要能写小说就够了。虽然喜欢上她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但举例来说……就像要把食指和中指的位置互换是不可能的一样,在我心中,她和小说的地位是不可能颠覆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p><p>而我多半也没办法像当老师的爸爸一样,极力减少徇私的情形,平等对待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爸爸很了不起。即使亲生儿子在自己负责的班上,仍然对大家一视同仁。虽然我觉得他的发言多少有点父母难免的偏颇……算了,这先不谈。</p><p>亲戚常说我越来越像爸爸,但是,看来我并未连他的精神都继承。我以小说为优先,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想成为的事物,就会率先伸出手。在五根手指头当中,我对食指有着很不一样的感情。</p><p>相信我只能和跟我差不多的小说笨蛋建立起有意义的朋友关系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就想到也许这一段过去可以用在小说里,让我觉得我果然是个大呆瓜。</p><p>随后岁月流逝——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真不知道投注了我多少心血。我撑过这段心如刀割的时间,自国小以来就不曾有连续一周以上没有写小说也不去碰小说,一直等待约好的这一天来临。</p><p>我打从前天深夜起就看着时钟,等待这一天开始,直到早上都没睡,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出门去车站,连白天也在半梦半醒之间搭车,总觉得在约好的时间来临前,不知道会削减掉多少寿命。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无论是心脏还是胃,什么地方都在痛。</p><p>世界充满痛楚。想跨出脚步,立刻会弄得遍体鳞伤。所以,为了避免伤痛、为了不吃亏,我们才会用羞耻心或常识之类的东西武装自己,让自己变聪明。</p><p>这几个月以来,我变聪明了吗?……我现在就要去找出这个答案。</p><p>午后六点出头,得再过一会儿才会变成晚上的时段。</p><p>「等很久了吗?」</p><p>「五分钟左右。你又没迟到,没关系吧?」</p><p>她原谅我比她晚到,目光从我的脚趾到头顶仔细打量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说:</p><p>「好久不见。但好像也没有很久,大概三个月左右?」</p><p>「是啊……毕竟高中的课是到一月才结束。不过,我们大概已经有一年不曾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吧?」</p><p>「是啊。」</p><p>成为大学生后,我与「她」再度面对面——和保留了分手的她面对面。</p><p>我和她都各自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本来可说是一帆风顺,但我们脸上都只挂着有所保留的笑容,一种空荡的笑容。不会产生任何事物的空洞笑容,像沙子一样倾泻下来。我们带着陪笑与尴尬的气氛,随便找了间居酒屋进去。这间店才刚开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p><p>「不好意思请你过来。」</p><p>「不会,没关系。」</p><p>我一边在入口旁边的榻榻米脱掉鞋子、坐上桌前,一边如此打招呼。她坐在靠外侧的座位,我则把包包放在旁边,在靠里侧的座位坐下。我们隔着桌子,就好像我们之前在桥上看到的河——像是那条被一块孤岛似的陆地隔开而分成两条支流的河。</p><p>「喝啤酒可以吧?倒是你会喝酒吗?」</p><p>「不知道,我又没喝过。总之先喝喝看吧,我想应该不要紧。」</p><p>她这么回答。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好笑,手遮着嘴晃动着肩膀笑道,然后熟练地对来点菜的店员说声:「中杯生啤两杯。」</p><p>「你常来居酒屋这种地方?」</p><p>「只是有样学样。毕竟我才刚开始一个人住,还没去过什么居酒屋。」</p><p>我点点头心想说得也是,手拄在桌子上撑着脸颊。她也双手撑在桌上,两手手指交握,变成跟我有点像的前倾姿势。彼此的脸靠近了些,却没什么心动的感觉。</p><p>「事情要等啤酒来了再谈吗?」</p><p>「就这样吧。结果你已经看了吗?」</p><p>「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要是看了我才不会这么镇定。」</p><p>听我这么说,她像是不知该怎么反应似地傻笑。</p><p>然后,在啤酒送上来之前的这段短短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她茫然看着桌子旁边的居酒屋传单,我则四处张望店内的装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们的视线并未交会,只是等待着那一刻来临……啊,不对,应该说是忍耐到那一刻来临。我感觉得到骨头底下的心脏被压得变形。</p><p>戴眼镜的亲切店员端来两杯中杯生啤酒,顺便问我们要不要点些下酒菜。我和她对看一眼,摊开了菜单。</p><p>「要点些什么吗?还有,这一餐我们平分。」</p><p>她随手指了些菜色的照片,同时指定付帐方式。</p><p>「那我要……啊,记得你喜欢吃炸鸡块?」</p><p>「嗯,我要吃。一份炸鸡块,还有……要点什么?」</p><p>我们两人交互看着菜单与对方的脸,点了各式各样的菜。虽然最后点完的分量多到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两个人吃得完,但也没和走远的店员更正。我望着店员走向厨房后抓起啤酒杯,和她一同举着拿不惯的啤酒杯停下动作。</p><p>「要为什么干杯?」</p><p>「嗯……为了庆祝上大学?」</p><p>「就这样吧。」</p><p>干杯~我们拿着啤酒杯互碰。我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道,因而有点太用力,不禁担心会不会撞破杯子。她并不抗拒,拿着啤酒杯就口,含了一口啤酒。</p><p>我也有样学样,把泡沫和金黄色的液体灌进喉咙。好苦,这是什么东西?我连好不好喝都分不出来,由于嘴里充满碳酸,感觉味觉变得模糊。</p><p>「没想到你很能喝嘛。」</p><p>「也许吧。」</p><p>她似乎连啤酒的余味也觉得很棒,整个脸颊放松下来;相对的,我实在不太习惯这种滋味。我把液体量减少不到三分之一的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在坐垫上坐好,端正姿势开口说:</p><p>「那么,差不多该来发表成绩。」</p><p>「嗯。」</p><p>她点点头。我打开包包,拿出连包装都还没拆的书店封袋,用颤抖的手指拆开胶带,从里头抽出薄薄的小说杂志。这本全新的杂志封面十分光滑,上头画着一个动画风格的可爱女生,将封面妆点得十分华美。她似乎在紧张,以僵硬的表情看着我这一连串的动作。</p><p>时候终于到了。</p><p>道本小蜕杂眩上,会刊登我去年十二月投稿的小说奖项的初审结果。今天是我们约好要一起看这结果的日子,她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约定。</p><p>去年十二月,我去邮局寄出原稿后,回家的路上绕到她家定下这个约定。</p><p>「如果我通过初审……会变成怎样?」</p><p>我苦笑着问道,她跟着无力地笑了笑。</p><p>「该怎么办呢?总之,先给我看看吧。」</p><p>「……好啊。」</p><p>我颤抖得太严重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拳头,再在大腿上擦了擦,擦去像是汗水的液体与碰到酒杯时沾到的水滴。等手指尽管发麻但至少不再颤抖之后,才照着小说杂志的目次,找出我要的那一页。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我配合着心跳,一再祈祷。</p><p>「你今天也在写小说吗?」</p><p>「不,今天没有……啊,在这边。」</p><p>这是跨页的单元,旁边刊登了下一届新人奖的征稿讯息,讯息右侧列出通过初审的名单,下面的栏位则有同时征稿的插画部门通过初审的名单。我本想一字一字细看小说部门公布的名单,但克制住自己,双手抓住杂志两端,举起来递到她身前,不让自己看到。</p><p>「唔?怎么了?」</p><p>「没有啦,想请你帮我看。我是用本名投稿,帮我找找名字。」</p><p>「……我是无所谓啦。」</p><p>杂志成了屏障,让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得到从杂志旁边露出来的肩膀在动,她似乎是以手指滑过页面上通过初选的名单。我用力闭上眼睛,因啤酒的苦味而舌头翻动,等待着结果出炉。既然投了稿就不后悔,还有就是要做好觉悟不让自己后悔,只有这样。</p><p>我举着杂志的双手渐渐变得麻木。</p><p>然后,让我闭上的眼睛自然睁开的是:</p><p>一声叹息。</p><p>她的叹息。</p><p>她长长叹一口气后,小声开了口,说出有点兜圈子的开场白。</p><p>「不知道该挑什么才好呢。」</p><p>「……啥?」</p><p>我抬起头来,见她就着啤酒杯小口小口喝着,脸却撇向一旁。</p><p>「命令。你不是肯答应我做一件事,而且什么事都可以吗?」</p><p>起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随着仿佛一阵风吹</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过的错觉,让我猛然想起那件事。明明是自己拿在手上,我却以一把抢过来似的粗暴动作把杂志翻转过来,目光落到一排排细小的投稿篇名与人名上。</p><p>「该挑什么命令好呢?得挑一件会开心的事情才好啊。」</p><p>她故作悠哉地如此说道,我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拼命寻找。每次手指在纸上一动,就觉得像是流出一些血。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正在释出热量。</p><p>当热量全部释出,看完最后一行字之后,我说出很短的一句话。</p><p>「……找不到。」</p><p>「嗯,找不到。」</p><p>她老实承认,老实得有些残酷。</p><p>店员端来我们点的毛豆与招待的腌制青菜,而且无视我与她之间停滞的空气,俐落地把毛豆等小菜放上餐桌。小说杂志从我手上滑落,掉到隔壁的坐垫上。</p><p>我拿起一个毛豆捏开豆荚,豆子也被捏扁一半跑了出来。我把毛豆放进嘴里,说:「这不够入味啊。」</p><p>「会吗?啊,真的,拿来配啤酒可能还真不太够味。」</p><p>她赞同之余,喝了一小口啤酒。我也模仿她,拿起啤酒杯一倒,倒进嘴里的酒比先前要多。干脆把啤酒喝一喝就去死吧——我脑中一瞬间浮现这个念头,但又立刻挥开,继续把啤酒灌进喉咙。还是很苦,余味不知道算好还是坏。</p><p>「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你会被淘汰。」</p><p>她低声这么说。我顶多只回得出「我也是」这句话,又伸手去拿毛豆。</p><p>「这毛豆味道太淡了。」</p><p>「我知道。」</p><p>我吃了,还吃很多,一次往嘴里丢进大概十颗毛豆,但仍觉得味道太淡。</p><p>「算了,就分手吧。」</p><p>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毛豆的皮被咬扁了黏在臼齿上,我喝了口啤酒把食物残渣冲下喉咙,结束这一连串动作之后才开口。</p><p>「这主意好像不坏。」</p><p>没想到我还能说得挺干脆的。这句话说得很轻松,因为太淡了,密度太小。</p><p>「感觉放松了下来,心脏不会扑通扑通跳啊。」</p><p>她用悸动与否来描述提议分手的动机。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我也是只对小说落选的结果感到失落,对于她提分手这件事却不觉得紧张。</p><p>「是不是拖太久?」</p><p>听我这么推敲,她微微收起下巴。这时,店员端来了看起来就只是拿冷冻食品加热过的炸薯片,「咚」的一声放到桌上。她一把抓起薯片,连番茄酱也不沾,大口嚼着厚切炸薯片。</p><p>「这分手还真是谈得不起劲。」</p><p>「分手本来就不起劲吧?」</p><p>「那么,也不会特别没劲。」</p><p>的确。店里没有新的客人进来,但清新的空气似乎逐渐变得沉郁。我和她之间稀薄的空气中,感受不到温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但我……比起分手这件事,更加在意的是落选的事实。去年明明过了初审,今年却被刷掉。</p><p>远离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拉近,这种压迫感很痛,我无法灵巧地招架。</p><p>「再来一杯。啊,我要换成这个葡萄柚沙瓦。」</p><p>她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后加点了酒。我也橡受到催促似地喝完剩下的啤酒,对店员喊说再来一杯啤酒。我头昏眼花,眼睛旁边像有什么东西在转,这就是所谓喝醉的感觉吗?有东西在空中发光、散开。</p><p>「你以后也要继续写小说?要当作家?」</p><p>她就像询问我毕业后的志向似地问道。我斜眼看着店员来收回两个空的啤酒杯,回答「当然」,顺便把在坐垫上摆出别扭姿势的小说杂志折到的地方弄平,收进包包里。</p><p>这么回去真的好吗?反正这里没有会令我惋惜、留恋的东西。</p><p>「要是轻易放弃小时候的梦想,不是会很对不起当时的自己吗?」</p><p>「可是,我觉得你没有才能。」</p><p>这是我第二次被她这么否定。虽然加上「我觉得」三字,算是客气了。</p><p>「不对,这还不能确定吧?说不定只是才能还没绽放开来啊。」</p><p>「又没有根据,真亏你可以讲得这么轻松。你好厉害喔。」</p><p>我尴尬地「啊哈哈」笑了几声。这些日子以来,我被她说过几次「好厉害」?而且每一句好厉害,散发出来的都是负面的意思。</p><p>……努力和经验没有价值?也许吧,甲斐抄子。你想说的是这种事情不用特别在意,人要过日子自然会努力,也会慢慢累积一些经验,而要发挥这些努力和经验就是得靠才能,你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虽然实情也许更单纯,甲斐抄子就只是傲慢而已。可是,究竟是心怀什么想法说出这种话,终究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听的人只能自己做出解释,当成自己的养分。</p><p>「毕竟要让植物开花,就不能少了知识跟细心照料啊。我还是得写下去,不然根本没戏唱。就算没有根据也一样。」</p><p>「我们不就是在讨论你脑子里有没有种子吗?」</p><p>「而且连那是不是作家的种子都很难说啊。」</p><p>我开玩笑地双手一摊。</p><p>这时店员送来啤酒和葡萄柚沙瓦,我们接了过来,这次也不干杯,各自把自己的饮料端到嘴前。除了余味以外的部分我都已慢慢习惯,舌头上散开的苦味也很恰当。我大口喝着,就像接受洗净身体的水一样滋润口腔。喝完后我先擦了擦嘴,才对她说:</p><p>「可是我的幸福,就是只有透过追求这个可能性才能成立啊。」</p><p>人并不是只为了将来而活。不管切出哪一段来看,人生就是人生。我无论何时,即使连现在也一样,都想享受着幸福而活,为此我不能缺少小说这个成分。</p><p>「你对我不留恋,对小说却留恋得不得了嘛。」</p><p>她两眼发直,把玻璃杯底砸在桌上,以充满怨恨似的语气低声指出这一点。留恋?这么说来,小说在我心中岂不是已经结束了?别这样啊。</p><p>「你为什么就这么有自信?」</p><p>「……因为我妈很了不起。」</p><p>「啥?」</p><p>我不认输地喝着啤酒,然后把已没剩多少酒的啤酒杯敲在桌上。</p><p>「虽然我不知道才能显现在人身上的机制是怎么运作,但是我敢说!」</p><p>我大声说话,引来令店员皱眉的注目,但我才不管那么多。</p><p>「我妈是超级有名的小说家!也就是说!我比其他想当作家的人更有才能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既然有这个根据,总可以相信吧!」</p><p>「这也不一定吧?不然你妈的父母是小说家吗?除非你家祖先代代都是小说家,不然你的根据根本不成立啊。」</p><p>「不,我只是说可能性比较高,不是一定!再来一杯啤酒!」</p><p>「我也要!」</p><p>我们两人都愤而叫端来当季时蔬天妇罗的店员再拿酒来。她似乎因为血液循环良好,满脸通红,眼睛充血、眼神发直,相信我大概也差不多。</p><p>「嘿嘿……你是尼特族。你大学毕业以后,绝对会变成尼特族,就这么玩完了。」</p><p>看来她尽管意识清晰,舌头却不太灵活。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做出这样的预言,我则胡乱挥动空的啤酒杯反驳:</p><p>「哪有可能!就跟你说我啊,明年就会当上小说家啦!」</p><p>我们两人吃光厚切炸薯片之后,把嘴边的盐舔干净。每次手一动,都让酒精在体内运行得更彻底。口好渴。酒还没来吗?我觉得屁股和坐垫都摇摇晃晃,简直像地震一样,因而将手肘顶在桌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伸手也只碰得到墙壁!」</p><p>我们两人咬紧牙关互瞪。虽然没激荡出火花,却逐渐变成几乎要用门牙咬烂对方嘴唇的前倾姿势。她靠过来的脸上表情不像要接吻,比较像是在争地盘,呼出来的酒味浓得不像话。这家伙烦死了——我想我们大概同时有这样的想法。</p><p>我从来到桌边的店员手中一把抓过啤酒,灌进喉咙。干渴得到滋润,感觉一股寒气行遍每一个细胞。活力复苏,全身获得润滑。这种积极的症状来到心中,身体却成反比似地越来越不安定,胃也越来越痛。</p><p>「我说啊,你就放弃写小说吧,然后我们再交往。」</p><p>她抬眼看着我,以黏人的语调如此提议,就像在对我恳求。</p><p>呃,我拒绝。</p><p>「那我大概就不是你喜欢的我了,根本是另一个人。」</p><p>我拿着啤酒杯的手左右摇动,啤酒的泡沫和水滴洒到桌上。</p><p>「我的本体,或者该说……当我脱光所有遮掩的东西,我就是个小说笨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一旦放弃小说,我就会什么都没有,就会死,这根本是个诅咒。我是被『老妈是小说家』这个诅咒与信心推动,才走到这一步。还能退缩的那条线早就被我冲破了,所以我没办法回去当正常人。你应该不会喜欢上尸体吧?」</p><p>我一边说,一边心想这套在我身上应该也说得通,都快哭了却还装得嘻皮笑脸。要是我母亲突然回到家里,一直待在家完全不写小说,我绝对不会承认那是我妈。那样的她根本只是我妈的亡灵。</p><p>就是因为在写小说,我们才会是母子关系。</p><p>「你有机会就去找一本小说来看看吧。我想你喜欢上的多半是小说,毕竟我是个小说笨蛋,简直像是小说的化身,不是吗?嗯,如果你是喜欢上脱光光的我……」</p><p>这里面有着梦想。一种把我们日常用的文字重新排列,创造出幸福的魔法师。世上有一大堆这样的人,而我梦想着自己也能达到那个境界。我相信我的言语、故事,一定能够让某些人心怀梦想。无论是与他人的交际,还是回去的路,一路上我都抛弃了,只知道傻傻地向前跑。</p><p>跑到远远跨过星空尽头的一亿光年外。</p><p>「所以,我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来呀,到田里抓我啊!」(注:出自荻原浩的作品《オロロ畑でつかまえて》。)</p><p>我对自己吐嘈,但看到桌子对面的情形后纳闷起来。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她喝光了啤酒,嘴唇像在呻吟似地蠢动。</p><p>「脱光光,脱光光……」</p><p>「啥?」</p><p>「脱光光~!」</p><p>她尖叫着抬起头,我心动地想:「咦,你肯脱光给我看?」但我猜错了。</p><p>这是命令,她是要我履行我们在遥远的日子里确实做过的约定。</p><p>「好!你给我穿上国王的新衣!就这么决定,你出去全裸!」</p><p>「啥?请问为什么我要脱光光呢?」</p><p>我用令人不舒服的遗词用字请她说明意图。不知道她是不是已喝得烂醉,就像上了陆地的海马一样趴在桌上,翻动舌头说:</p><p>「因为我没看过你脱光的样子,想说趁这机会看一下。」</p><p>「咦咦?真的假的?那应该到别的地方看啊。」</p><p>伸出舌头扮鬼脸,用性骚扰当成饯别的礼物。</p><p>「我才不要,跟你在密室独处的梦已经结冻了。我跟你之间啊,已经没有那种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全都干巴巴的。皮肤干巴巴,水气是零。」</p><p>什么?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东西飘来飘去吗?好可怕,少女心好可怕。</p><p>「哎呀,除湿机开到最大?」</p><p>「对~所以要脱光光:」</p><p>「你的话语不清不楚,意思一点都不通。」</p><p>「不要说那么多了!总之你要脱光光!变成一个全裸的大笨蛋,知道吗?还要晃啊晃啊的,呀哈哈哈哈!」</p><p>说到后来,似乎光是想像我脱光的模样就足以当下酒菜,让她哈哈大笑。</p><p>我笑着心想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没建设性也该有个限度,竟然玩起惩罚游戏?天真,太天真了,这根本不构成处罚。</p><p>脱光光?有什么好怕的?这样不是很像笨蛋吗?只要身心都完全变成笨蛋,说不定会有不得了的灵感或命运在前面等着我,不是吗?</p><p>那我要向前跑。全裸向前跑,直到跑到那处光芒为止。</p><p>「正合我意!而且我正觉得身体发热!」</p><p>陶醉在酒精里的笨蛋点点头,被酒冲昏头的她则拍手大笑。</p><p>讽刺的是,我觉得自己认识她以来,就属现在最有跟她一起玩秘密游戏的感觉。</p><p>一走出居酒屋,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无论是钱包、心灵,还是人际关系。</p><p>心中发出像是空罐滚动似的空虚声响。</p><p>然后,我站在夜晚的大马路上。</p><p>我脱掉袜子、脱掉裤子、脱掉内裤随手一甩,接着把入学典礼上穿的西装脱了一地,丢掉领带,最后把底下的衬衫一抛。</p><p>我——一个笨蛋,变成全裸。</p><p>从我脱到一半时就有人发出尖叫,在见证到全裸的完成式之后叫得更大声。就连跟我一样快喝得烂醉的那些男人,也像当场酒醒似地瞪大眼睛。毕竟如果是在居酒屋里也就罢了,在大马路正中央全裸应该是很稀奇的事吧。</p><p>而且,这根本是犯罪行为。这辈子活得善良的我,终于成为罪犯,饱尝人情冷暖。</p><p>「唔咿……唔啊~」</p><p>相对的,我的酒却没醒,即使明白自己全裸也哭不出来,反而觉得好笑。有点苦涩的笑声伴随着呕吐感吐出喉咙,当中带有胃液的气味。</p><p>「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p>醉过头的她连连拍手,对我大笑。她似乎笑过头了,眼角含着泪光。我在晃动得头晕目眩的世界里,伸出手去。</p><p>感觉她跟我之间拉开了一亿光年的距离,我却轻而易举地碰到她。她用手指擦掉眼角的眼泪后,停止大笑,用自己的手摸过我手指留下的痕迹。</p><p>「粗粗的。」</p><p>「我看是沾到胡椒吧?炸鸡块上面的。」</p><p>她说「也许吧」,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指。我也觉得粗粗的,是猫舌头吗?但很遗憾的是,她的脸比较像狗。不,到底是哪里遗憾?</p><p>「苦苦的。」</p><p>「啊啊……会是啤酒的缘故吗?」</p><p>她说「也许吧」,接着看向我的下半身,噗哧一声笑出来。</p><p>「好会晃喔。」</p><p>「不要实况报导。那,呃,这边。」</p><p>我找出方向,脚步踉呛地往前走。</p><p>「啊,喂~你要去哪里?你全裸!全裸!啊哈哈哈!」</p><p>「同系的那些家伙在附近举办迎新的聚餐,我现在要去那边。」</p><p>相信她——甲斐抄子——一定在那里。虽然我不想招惹她,但去看看她长怎样又何妨?然后,我要让她牢牢记住我。要让她记住我,还是全裸最好。</p><p>就和小说一样,没有经过矫饰、表达出最真实自我的文章,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p><p>「啊,是喔?就这副德行去吗……算了,没差啦。那么,慢走啊:」</p><p>她用力挥了挥手,跟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过胁下和下半身,我就觉得几乎要当场尿出来。我失去了一切,两手空空,不去捡任何东西,蹬着地面前进、奔跑,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p><p>「再见!再见,小说笨蛋!」</p><p>要是拉开足够的距离,就算言语中掺进坏话也不会让我回头。她似乎算准这样的情形,吼出道别的话。我也不回头,蹦蹦跳跳地持续奔跑。下半身有东西随着身体的上下运动在摇晃,真爽快。</p><p>掺有酒精与自暴自弃的燃料驱使我奔跑。她已经不在这条路上,永永远远不会再挡在我奔跑的道路上。我只能独自,全裸,往前飞奔。</p><p>奔跑。我跌了一跤,将才刚撞得瘀青的心彻彻底底袒露在风中。每次脚在地上一蹬就摊开双手,拉近我的故事与光之间的距离。一亿光年。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儿有没有光都没办法确定。走在这条路上的决心,到现在仍未消退。</p><p>我一直在想,想说实现梦想的人与未能实现梦想的人,两者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p><p>跟我同年的甲斐抄子,和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p><p>而我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注意到了。答案是梦想的位置不一样。有人的梦想是在天空的另一头,有人则看着这个星球的地平线:有人想飞,有人想跑。</p><p>人多半会往天空做着漫无边际的梦,希望甩开重力,在一个连星星都不一样的世界尽头看到光明。但这样效率太差了,因为人是没办法飞的啊。</p><p>就算这么用力奔跑,就算把双手张开得像翅膀一样,我仍然连要离开地面一公尺都办不到。所以,我已经不能飞了。我不做飞天的梦。我要在跑完这颗星球后去到地平线的另一头,持续寻找一亿光年远的梦想。我要跑,全裸飞奔!</p><p>笨蛋,跑啊,笨蛋!</p><p>只不过,这是我喝醉时的想法,等到明天多半会忘得一干二净!</p><p>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梦想能不能在这个星球上实现!</p><p>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当上小说家的故事。</p><p>说不定其他人为了当上小说家,在当下这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别的故事。可是我才不管!如果不是我!就没有意义!</p><p>我一口晈向笼罩着发热皮肤的风,用力晈碎风大吼。我在叫什么?在喊什么?我自己都掌握不了的诅咒、祝福、呱呱坠地声。我把交错的尖叫与惊呼声当成道路两旁的墙壁,全裸的我绝不停下脚步,像个笨蛋一样,笔直跑在谁也阻止不了的路上。</p><p>「我是笨蛋!我上了大学以后果然还是个笨蛋!」</p><p>梦想在哪里?梦想在这里。我的故事不会结束。即使梦想破碎,也会有新的梦想化为一张白纸,悄悄送到我眼前。白纸。全裸的梦。我要在上面画出我袒露一切的梦。</p><p>「搞不好」被风吹走,被全力奔跑的我丢下。我失去了,失去了她,可是我活着。我全裸的心仍在跃动,梦想着找到答案的那一天。</p><p>朝向一个遥远且光明得可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巨人之梦。</p><p>最真实的我往前飞奔。</p><p>于是,我推开了通往「开始」的门。</p><p>笨蛋,全裸而来。</p><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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