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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稀松平常的悲剧

作者:三秋缒 字数:13100 更新:2024-02-23 06:06:44

<p>雾子并未出现在我信中提到的公园。</p>

<p>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我从长椅上起身,再等下去多半也是白等。我离开了这个溜滑梯油漆剥落、秋千的坐板被拆下、方格铁架生锈、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儿童公园。</p>

<p>我的身体从里冷到外。虽说撑了伞,但在十月的雨中待一整天,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吸了水的军装大衣又重又冰冷,牛仔裤紧贴着双脚,刚买的鞋子沾满了泥土。我心想,还好是开车来。要是照一开始的计划,转搭电车和公交车过来,就得等到一大早的第一班车发车了。</p>

<p>我快步躲到车上,脱掉淋湿的外套,发动引擎,开了暖气。换气扇吐出有霉味的热风,花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内总算温暖起来。随着身体的发抖渐渐平息,我也越来越想喝酒。想喝那种酒精浓度很高,最适合当闷酒喝的酒。</p>

<p>我开到深夜仍有营业的超级市场,买了小瓶装的威士忌和综合坚果。我在收款机前排队等结帐,有个年纪大约超过二十五岁、没化妆的女人,光明正大地插队进来,接着有个看似她男友的男人也跟着进来。两个人都一副睡衣配拖鞋的打扮,却散发出一种像是刚喷了香水似的气味。我本来想抱怨,不过到头来连咋舌声都发不出来。我在心中痛骂自己窝囊。</p>

<p>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我在车上慢慢喝着威士忌。灼热的蜜糖色液体烧着喉咙往下流,为意识蒙上一层温和的雾霭。收音机发出破音的英文老歌,以及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这些都让我觉得十分自在。停车场的灯光在雨中溅开,显得亮丽无比。</p>

<p>然而音乐迟早会结束,酒会喝完,灯光会消失。我关掉收音机,闭上眼睛的瞬间,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寂寞。我只想尽快回到公寓蒙头大睡,什么也不去想。就连平常甚至觉得喜欢的黑暗、寂静与孤独,偏偏都在此时蚕食起我的心。</p>

<p>我自认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指望,不过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迫切渴望与雾子重逢。我那烂醉的脑子,多少比平时更能坦率承认自己的感情。没错,我觉得受伤。雾子没出现在公园,让我失望透顶。</p>

<p>她已经不需要我了。</p>

<p>我心想,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应该接受她的邀约。无论是十七岁的我,还是二十二岁的我,都一样是个骗子、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既然如此,当然是趁她还想</p>

<p>见我的时候去见她比较好。我竟然做出如此浪费的选择!</p>

<p>我本来打算睡到酒精消退为止,但临时改变了心意。我将车子开出停车场,用力踩油门,中古的轻型车发出哀号开始加速。</p>

<p>酒醉驾车。</p>

<p>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行为,但豪雨让感觉麻痹。既然雨下得这么大,做点小小的坏事也不会被责怪。</p>

<p>雨势渐小。我为了挥开来自酒醉的睡意,又加快了时速到六十公里、七十公里、八十公里。轮胎一瞬间陷进较深的积水而发出轰隆声减速,随后又再度加速。在这种乡下道路、这种天气、这种时间,相信应该不必担心会有对向来车或行人。</p>

<p>这是一段很长的直线道路,高耸的路灯在道路两旁绵延不绝。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点烟器点燃,吸了三口后扔出后车窗外。</p>

<p>这个时候,我的睡意到达巅峰。</p>

<p>我想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一、两秒。</p>

<p>不过当我醒来的下一瞬间,一切都太迟了。我驾驶的车开进了对向车道,车头灯照出几公尺前方的人影。</p>

<p>在这短暂的瞬间,我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其中还包括许多小时候无关紧要、早已忘记的往事。像是从短期大学毕业的幼儿园老师做给我的浅蓝色纸气球、小学感冒请假那一天看着的阳台玻璃窗、探望住院的母亲后回家路上去逛的昏暗文具店等等。</p>

<p>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走马灯现象。多半是我试图从二十二年间的记忆当中,抽出能够用以避免车祸的知识或经验,所以才会忙着将这些记忆的抽屉一一翻开。</p>

<p>尖锐的煞车声响起。肯定来不及了。我放弃一切,闭上了眼睛。</p>

<p>紧接着,车身产生剧烈的冲击。</p>

<p>然而,车身并未受到任何冲击。</p>

<p>经过漫长得像是永恒的几秒钟,车子停下来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往四周张望,至少在车头灯照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人倒在地上。</p>

<p>发生了什么事?</p>

<p>我开了双黄灯后下车,先绕到汽车前方,车身没有任何损伤或凹陷。如果撞到人,应该会留下痕迹。我再度往四周张望,连车子底下也查看过,但哪儿都找不到倒地的尸体,心脏发了狂似地猛跳。</p>

<p>我在雨中呆立不动,告知车门未关的警示声在黑暗中回荡。</p>

<p>「是我煞住了吗?」我自言自语着。</p>

<p>是我下意识打方向盘闪过了?还是对方惊险地躲开,然后就这么离开了?</p>

<p>又或是说,这一切都是酒醉与疲劳制造出来的幻觉?</p>

<p>我是不是躲过了开车撞到人这一劫?</p>

<p>这时,背后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p>

<p>「不对,你没煞住。」</p>

<p>我转身一看,看到一名少女。从她一身深灰色制服外套和花呢格纹裙的打扮看来,多半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年纪大概是十七岁上下,娇小得几乎比我矮了两个头。她似乎连伞都没撑就走在路上,全身湿淋淋的,淋湿的头发沾在额头与脸颊上。</p>

<p>我想,我大概是在车头灯的照射下,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的长发女生看出神了。她很美。是那种不会因为沾到雨水或泥巴就有所减损,反而会被脏污衬托得更突出的美。</p>

<p>我尚未问她「没煞住」是什么意思,少女就用双手握住背在肩上的书包提把,猛力往我脸上砸来。书包在我鼻子上打个正着,让我的视野中冒出无数个细小的光点。我失去平衡,躺到了积水上,冰冷的水立刻透进外套。</p>

<p>「就是没能来得及煞车。我,死掉了。」少女跨坐到我身上,揪住我的衣领摇晃着我说道:「看你做的好事!你要怎么赔我?」</p>

<p>当我正要开口,少女的右手就飞来打了我一巴掌,就这么连续打了两、三下。我鼻头发烫,感觉得出正在出血,不过我也没有资格抱怨。</p>

<p>因为,我杀了这名少女。</p>

<p>尽管被杀的当事人活力充沛地一直打我,但我的确开着时速八十公里以上的车撞到了她。距离短,又是那种速度,即使踩了煞车、打了方向盘,也不可能来得及。</p>

<p>少女手握拳头一再打我的脸和胸口。被打的时候几乎完全不痛,但骨头和骨头碰撞的冲击让我很不舒服。没过多久,少女似乎精疲力尽,喘着大气连连咳嗽起来,也才终于停手。</p>

<p>雨依然下个不停。</p>

<p>「吶,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么问。嘴里破皮,有着像是在舔锈铁时会有的味道。「我开车撞死你,这大概错不了。那么,你为什么一点伤都没有,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还有为什么车身没有留飞痕迹?」</p>

<p>少女不回答,起身踢了我的侧腹部一脚。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用全身体重踩踏来得贴切。这下可难受得不得了。我感觉到一种像是内脏被钉入一根木桩似的疼痛,觉得肺里的空气全都漏了出来。</p>

<p>我好一阵子无法呼吸。要是胃里装的东西再多一点,恐怕已经全都吐了出来。少女看到我的身体弯成彳字形,似乎消了些气,暴力的举动就此停歇。</p>

<p>我一直躺着淋雨,直到痛楚离去。坐起上身想要站起时、少女就朝我伸出了手。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茫然地看着她的手,少女就对我说:「你要坐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点站起来。」</p>

<p>「我要你送我回家。这点小事你应该肯答应吧?杀人凶手先生。」</p><p>「好,当然。」</p>

<p>我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p>

<p>雨势又渐渐变大了,车顶传来像是无数只鸟在啄的声响。</p>

<p>少女坐在副驾驶座上,脱掉淋湿的制服外套往后座一扔,摸索着点亮了车内灯。</p>

<p>「听好了,请你看清楚。」</p>

<p>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伸到我眼前。</p>

<p>过了一会儿,她漂亮的手掌上,渐渐浮现出紧绷的淡紫色伤痕。那是一种像是刀子割伤,花了好几年痊愈而留下的伤痕,不像是刚才的车祸造成的。</p>

<p>少女朝哑口无言的我说道:</p>

<p>「这道伤痕是五年前弄出来的……剩下的请你自己想。听了这个解释,应该差不多都懂了吧?」</p>

<p>「不懂。不,我反而更搞不清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p>

<p>少女一副厌烦的模样叹了一口气。</p>

<p>「也就是说,我可以『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p>

<p>「取消」?</p>

<p>我试着对她话中的含意思考了一番,但还是什么也无法理解。</p>

<p>「可以请你说得更简单一点吗?你说的是一种比喻吗?丄</p>

<p>「不是,就是照字面的意思解释。我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p>

<p>我歪了歪头。如果照字面的意思解释,会更令人摸不着头绪。</p>

<p>「也难怪你会难以相信,毕竟连当事人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p>

<p>少女边说着边用食指轻轻摸了摸手掌上的伤痕。</p>

<p>「我再说一次,这道伤痕是五年前弄出来的,可是我『取消』了我『受了伤』的事实。然后刚刚我是为了解释给你听,才把伤痕复原。」</p>

<p>「取消」事实?</p>

<p>这实在太超脱现实了。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种能力显然超过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范围。</p>

<p>然而,眼前就是发生了只有这种说法能够解释的事态,她亲身证明了这一点。我明明开快车撞到她,她却得救了,而一直到刚才都不存在的伤痕1却又能突然出现。</p>

<p>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的魔法师,但在我能找出其它令人信服的解释之前,也只能相信了。总之,我就先把这个说法当成假设来接受。她能施展魔法,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p>

<p>「也就是说,我引发的车祸也是你『取消』的吗?」</p>

<p>「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再让你看一看别的例子?」</p>

<p>少女卷起上衣的袖子。</p>

<p>「不用了,我相信。」我说:「虽然实在太……太超脱现实,但事情就发生在眼</p>

<p>前。可是,如果你能『取消』车祸,为什么我还会有『开车撞到你』的自觉?为什么我不会就这么开走?」</p>

<p>她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不知道。并不是一切都是我有意识去做的,我才希望有人告诉我呢。」</p>

<p>「另外还有一点。虽然你是为了便于解释才用这种说法,但严格说来,你应该不是真的能把事情完全『取消』吧?不然就无法说明你刚才的怒气。」</p>

<p>「……是啊,你说得没错。」少女以不高兴的表情点了点头说道:「我的能力终究不过是一种缓兵之计。过了一定的期间后,『取消』的事情又会恢复原状。说起来我能做到的,就只是把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延后』而已。」</p>

<p>「延后」。我恍然大悟。若是这样,就能够理解她先前的怒气。她不是得以免于死亡,而是暂且保留,迟早还是得接受死亡。</p>

<p>若从她刚才的说法听来,她至少可以延后事情五年,少女看穿我的心思后说:</p>

<p>「我话说在前面,我之所以能把手掌上的伤痕延后足足五年,因为那只是一个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小伤口。能延后事情多久,是由我祈求的强度和事情的大小来决定。祈求的强度越强,能保留的期间就越长;事情越大,能保留的期间就越短。」</p>

<p>「那么,今天的车祸能维持『取消』多久?」</p>

<p>「……依感觉来判断,顶多十天左右吧。」</p>

<p>十天。</p>

<p>一旦过了这十天,少女就会死去,我也将会变成杀人凶手。</p>

<p>我觉得这一切好像不是真的。一部分是因为身为受害者的少女就在我眼前说话,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完全舍弃这只是一场恶梦的淡淡希望。我过去曾经几十次、几百次,梦见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对他人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所以我觉得现在遇到的事情,只是这无数的恶梦之一。</p>

<p>总之先道歉再说。</p>

<p>「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赔罪……」</p>

<p>「不用了,就算你道歉,我也不会起死回生,你的罪也不会消失。」少女冷漠地说:「你先送我回家好了。」</p>

<p>「好。」</p>

<p>「还请你安全驾驶。要是再撞到别人,可就没完没了。」</p>

<p>我照少女指的路线开车。平常不会在意的引擎声,现在听来格外剌耳。嘴里血的滋味始终无法消散,让我吞了好几次口水。</p>

<p>少女说她是在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p>

<p>上完钢琴课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被车撞死的猫尸体。那只灰毛猫总是在这附近徘徊,她也十分熟识。灰毛猫似乎有人饲养,异常地不怕生,只要一朝它招手,它就会来到人的脚下绕着圈子走。就算摸了它也不会跑掉,更不会说人的坏话,对少女来说是少</p>

<p>有的朋友。</p>

<p>这只猫死状凄惨。血渗得柏油路上一片黑漆漆的,疑似被撞到时喷出而溅在护栏上的血,却是深红色的。</p>

<p>少女没有勇气帮它收尸或掩埋。她从尸体移开目光,快步回家去了。途中她听见音乐盒传出的音乐,是〈My Wild Irish Rose〉在往后的人生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一首曲子。每次成功「延后」事情,她的脑海中就会开始播放这首曲子。等到演奏结束,伤害她的种种事实就会被「取消」。</p>

<p>她做完功课,独自吃完包在保鲜膜里的晚餐,想着:「那只猫真的是我认识的猫吗?」当然,在意识底层她知道那是不容怀疑的真相,但在意识表层她拒绝承认。</p>

<p>少女穿上拖鞋,偷偷溜出家门,来到了白天看到尸体的地方。但别说是尸体了,就连血迹也没看到。会是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了吗?又或者是有人不忍心而移走了?但她总觉得不对劲,现场的状况似乎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尸体与血迹。少女站在原地发呆,心想是弄错地方了,还是自己的脑袋出毛病了。</p>

<p>几天后,少女找到了灰毛猫,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是自己误会了。她一如往常地招手,猫就悠哉地走过来。当少女想摸摸猫的头而伸出手去,手掌外侧突然传来一阵烫伤似的疼痛。她赶紧缩手一看,手上出现了一道约有小指长的抓伤。</p>

<p>她觉得被背叛了。</p>

<p>过了一周左右,伤口不但并未愈合,反而开始红肿。她发高烧,还有想吐的症状,于是向学校请假。少女想到,那只猫多半是带原者。虽然忘了名称‘但就是十只猫里会有一只带有的那种病菌。相信是被猫抓伤时,这种病菌从伤口入侵了她的体内。</p>

<p>高烧好一阵子不退。她全身乏力,全身多处关节与淋巴结都在痛。</p>

<p>要是灰毛猫被撞死的这件事,不是我的误会就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少女就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那只猫还活着,自己应该就不必这么难受了。</p>

<p>当她下次醒来,高烧已经完全退去。既不痛也不会想吐,完全康复了。</p>

<p>「我的高烧好像退了。」</p>

<p>她对母亲这么报告,母亲就歪了歪头说:</p>

<p>「你有发烧吗?」</p>

<p>少女心想:「我都发高烧昏睡</p><p>了好几天,你说这什么话?」像昨天、还有前天也是……她正要回溯记忆,却注意到自己的脑子里除了生病昏睡的那几天之外,似乎还有其它的记忆并存。</p>

<p>在那些记忆里,她昨天和前天,甚至这一个月来都有去上学,连一天的假都没请。无论是上课的内容还是午休时间看的书,甚至连营养午餐的菜单她都想得起来。</p>

<p>紧接着,她陷入了极度的混乱。昨天一整天都在家里昏睡;昨天去上学,上了数学、国语、美劳、体育和社会课。脑海中存在着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记忆。</p>

<p>她不经意地一看手掌,发现抓伤已经消失了。感觉不像是治好,而是伤口从本来存在的地方凭空消失。她又想,不对,是根本就不曾有过伤口。当时死掉的猫,确实是自己熟识的那只猫,死掉的猫自然不可能抓伤人。</p>

<p>所以她毫无理由地确信,让那只理应死掉的猫暂时延命的就是自己。多半是因为我祈求了,因为我强烈祈求那只灰毛猫不要死,才暂时让「猫被车撞死」的事实被「取消」。不过我因为被这只猫抓伤而生病,因而有了「要是这只猫死掉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因此一开始的那个愿望失去了效力,车祸再度变成「发生过的事」,事实也因而变成「我没被猫抓伤」。</p>

<p>少女的这个解释极其正确。日后少女为了验证假设,前往那天那只猫的尸体所在位置。一如所料,理应消失的血迹又再度出现。车祸果然有发生过,只是暂时被「取消」罢了。</p>

<p>后来每当有讨厌的事情发生,少女就会接连「取消」这些事情。她的人生里充满令她想「取消」的种种。她心想,多半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被赋予这样的能力。</p>

<p>这些话是等到更久以后,少女才亲口说出来。</p>

<p>我在路口等红灯,脸一直望向副驾驶座窗外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说:</p>

<p>「我闻到怪味道。」</p>

<p>「怪味道?」</p>

<p>「刚才下着雨,我才没发现……你该不会喝酒了吧?」</p>

<p>「嗯,对啊。」</p>

<p>我自暴自弃地老实回答。</p>

<p>「原来你酒醉驾车?」少女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你大概以为酒驾肇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p>

<p>我无话可说。虽然知道酒醉驾车的风险,但我隐约想到的「风险」,只包括被临检拦下来或是撞到电线杆之类的小事。我心中认定车祸致死这种事情,就和银行抢匪或公车劫案一样与我无缘。「请在那边左转。」</p>

<p>车子开进了没有路灯的山路。朝时速表一看,连三十公里都不到。就在我想稍微用力踩下油门的瞬间,脚却当场僵住。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仍慢慢加快速度,结果手掌开始不寻常地大量冒汗。</p>

<p>对向来车的灯光映入眼帘。我放轻油门,降低了速度,和对向来车会完车后,又继续减速,最后终于停车。心脏就像刚出车祸时那样剧烈跳动,冷汗顺着腋下往下流。我想再度开车前进,脚却不听使唤,撞到少女之际经历到的「那种感觉」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p>

<p>「该不会是,」少女说:「撞到我之后,让你怕得不敢开车?」</p>

<p>「伤脑筋,似乎是这样。」</p>

<p>「你活该。」</p>

<p>不管重新挑战几次,都只前进几公尺,但心悸却始终停不下来。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关掉雨刷后,转眼间前车窗上就形成了一道水膜。</p>

<p>「不好意思,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到可以正常开车再走。」</p>

<p>我这么告诉少女,然后解开安全带,把椅背往后倒,闭上了眼睛。</p>

<p>几分钟后我听到身旁发出倒下椅背、改变姿势的声响。她多半是想背对我睡觉吧。只要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后悔的浪潮就会慢慢涌上心头。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真的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p>

<p>我为每一件事情懊悔。那个时候开快车就错了、酒醉驾车就错了,追根究柢,会在那种时候喝酒就错了。不,想去见雾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大错特错。</p>

<p>像我这样的人,应该独自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至少这样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p>

<p>我毁了她的人生。</p>

<p>为了转移心思,我向少女问道:</p>

<p>「吶,为什么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会一个人在深夜走在那种荒凉的地方?」</p>

<p>「用不着你管吧?」少女冷漠地撂狠话:「你啊,该不会是想说会发生车祸,我也有责任吧?」</p>

<p>「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p>

<p>「都是因为你轻忽大意夺走别人的性命,还讲这种话也太过分了吧,你这个杀人凶手。」</p>

<p>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仔细聆听车外的雨声。躺下来之后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又因为酒精尚未消退,意识变得断断续续。</p>

<p>我盼望下次醒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p>

<p>在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了少女啜泣的声音。</p>

<p>我人在深夜的电玩游乐中心。这当然是梦。天花板油腻泛黄,地板满是焦黑的痕迹,多处日光灯闪烁,并排的三台自动贩卖机当中,有两台贴着以潦草字迹写着「故障中」的白纸。成排老旧的大型游乐机台全都没打开电源,四周笼罩在寂静之中。</p>

<p>「我开车撞到了一个女生,」我说:「车速快得要杀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下雨让煞车几乎完全不管用,所以我似乎成了杀人凶手。」</p>

<p>「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p>

<p>进藤坐在椅垫破损的高脚椅上,手肘拄在游乐机台的框体抽着烟,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这种不客气的问法让我好怀念,不由得脸颊放松。进藤就是一个这样的家伙,别人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坏消息,别人的坏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p>

<p>「真是糟透了。光是想象接下来得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就很想死。」</p>

<p>「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说起来,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可以失去吧?你每天都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不是吗?过着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乐趣的人生。」</p>

<p>「所以才终于要结束啦……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追随你了。如果是在朋友刚自杀不久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不太抗拒地成功自杀。」</p>

<p>「别这样,恶心。这样岂不是弄得像是殉情?」</p>

<p>「说得也是。」</p>

<p>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静悄悄的电玩游乐中心里。</p>

<p>我们把硬币投进满是磨损痕迹的机台,挑一款落伍的游戏来对战。二胜三败。考虑到实力的差距,我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毕竟进藤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能留下过人的成绩,他掌握事物本质的速度快得异常。</p>

<p>但相对地,直到最后,不管在任一范畴,他都没能成为一流的人才。我想多半是因为害怕,他投入一个领域后,会对忽然扫兴地觉得「我到底在搞什么?」的那一瞬间怕得要命,就是无法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在任一事物上。和我一模一样。</p>

<p>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进藤才会喜欢那些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没营养的东西。像是落伍的游戏、不实用的乐器、大得离谱的真空管收音机。他热爱这些没有用处的东西。</p>

<p>进藤从椅子上站起,从唯一还在运作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罐装咖啡回来。他交给我一罐,然后说:</p>

<p>「瑞穗,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p>

<p>「什么问题?」</p>

<p>「这场车祸真的是完全无法避免的吗?」</p>

<p>我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这话怎么说?」</p>

<p>「我想说的是,也就是说……你是不是在无意识中,自己引来了这场悲剧。」</p>

<p>「喂喂,你这话说穿了,就是在怀疑我是故意引发车祸的?」</p>

<p>进藤不回答。他露出饶富深意</p><p>的笑容,把几乎只剩滤嘴的香烟丢进空罐,又点起下一根烟。他的意思是要我仔细想想看。</p>

<p>我针对他话里的含意思索。但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也导不出象样的结论。如果单纯是指我有自我毁灭的愿望,他不会用这种问法。</p>

<p>进藤是想让我察觉到汁么。</p>

<p>梦总是没有脉络,不知不觉那里已经不再是电玩游乐中心。这次我站在游乐园的入口。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等。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园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p>

<p>我似乎不是独自来到这里,身旁有个人用力握着我的左手。半梦半醒的我觉得不可思议,照理说我应该从不曾和任何人两个人单独去游乐园玩。</p>

<p>我觉得眼睑另一侧亮得剌眼。睁开眼睛一看,雨已经停了,地平线附近交杂着夜晚的深蓝色与早晨的橘红色。</p>

<p>「早安,杀人凶手先生。」少女似乎已经醒了,她开口说:「能开车吗?」</p>

<p>朝霞照亮她的眼睛,有哭肿的痕迹。</p>

<p>「大概可以。」我这么回答。</p>

<p>看来我对开车的恐惧果然只是暂时性的。无论是握住方向盘的手,还是踩油门的脚,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以时速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开在闪闪发光地反射着朝阳的湿润道路上。</p>

<p>我有话想先跟少女说清楚,但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才好。我以刚睡醒的昏沉脑袋东想西想,结果就开到了要去的市镇。</p>

<p>「到那边的公车站牌就好,」少女说:「请让我下车。」</p>

<p>我把车停在停车处后,叫住了打开副驾驶座车门正要下车的少女。</p>

<p>「吶,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只要你吩咐,我什么都答应。拜托你让我赎罪。」我没有得到回答。少女默默走到人行道上,往前迈出脚步。我下车追上去,抓住少女的肩膀。</p>

<p>「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想赎罪。」</p>

<p>「请你从我的视野消失,」少女说:「越快越好。」</p>

<p>我还不死心地说:「我并不是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尽可能让你的心情轻松点。」「我为什么就得为了你的自我满足而给你加分的机会?『想让你的心情轻松点』?你只是想让自己轻松点吧。」</p>

<p>我后悔了,刚刚的说法太不妥当了。听到杀死自己的凶手对自己说出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假惺惺。</p>

<p>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惹她生气。看来也只能先退一步。</p>

<p>「我知道了。而且你好像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就先消失吧。」</p>

<p>我拿出记事本,写下手机号码,撕下这一页交给少女。</p>

<p>「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叫我做,就打这支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马上赶到。」</p>

<p>「我拒绝。」</p>

<p>少女在我眼前把这张纸撕碎。变成碎纸条的纸被风吹走,掺进了昨天的风雨中从路树上吹下的黄色银杏叶。</p>

<p>我又在记事本上写下手机号码,塞进少女包包的口袋。结果这张纸又被撕碎,四散纷飞。我还是学不乖,再度试图让她收下写了手机号码的纸张。</p>

<p>我们重复了八次,少女终于屈服。</p>

<p>「好好好,我收下就是了,拜托你赶快消失,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闷。」</p>

<p>「谢谢你。不管是深夜还是大清早,不论是多么小的事情,尽管找我就对了。」</p>

<p>少女的制服裙摆一扬,逃命似地快步离开。我也决定先回公寓一趟。回到了车上,在路上随便找了间餐饮店停下吃完早餐,小心地驾驶回到了住处。</p>

<p>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外面度过日头当空的时间了。路旁盛开的红色秋樱随风摇曳;无数只红蜻蜓交错飞舞的蓝天,比我记忆中还要蓝得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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