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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八章 无数眼瞳诉说的故事

作者:小松艾梅儿 字数:32342 更新:2024-02-24 12:36:56

<p>小春想独自走进金色大门内。他很诚恳地晓以大义,但喜藏始终一副不肯接受的表情。</p><p>(他应该是想趁我走进时,从后面冲过来,强行进入。)</p><p>早已猜出喜藏心思的小春,本想故意装出门很沉重的样子,然而……</p><p>(咦?)</p><p>没那个必要。这门看起来不太厚重,但其实沉重无比。开门时发出隆隆巨响,小春内心颇为困惑。他本想一走进里头就把门关上,不让喜藏进入,但门这么难开,要关上时应该也很费力。小春正烦恼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p><p>(我真笨……像这种时候,就该使用绝招才对。)</p><p>只要手一挥,喜藏便会往后退。小春心想,反正喜藏也进不来,就把门敞开,定睛往房内窥望。房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没闻到什么可疑的气味,所以他立即一脚踏进里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微微转身往后望,果然看见喜藏正往这里冲来。小春嘴角轻扬,手抬至脸部旁,正准备由下往上挥。</p><p>这时,门竟自动关上。小春对门自行关上一事大为惊诧,但是那完全感觉不出重量的关门方式和声音,也令他同感惊讶。而他更惊讶的是,房内突然开始响起一阵像地鸣般的声响。小春无法站立,当场跪了下来。</p><p>(地震?……应该不是。)</p><p>小春马上察觉这不是天灾,他蹲身环视四周。尽管漆黑一片,但妖怪的夜间视力高出人类数倍。他定睛凝视、竖耳细听,但眼前只有空无一物的黑暗与剧烈的摇晃。虽然摇晃没持续太久,但在这段时间里,小春发现一件事。</p><p>(不是地面在摇晃,是房间周遭在动。)</p><p>那扇门如此清楚透露出「这是陷阱」。反正这里头一定会有些什么,小春在这样的心理准备下冲进门内,所以他并没太慌张,待摇晃平息后,他站起身。接着他全身鼓足力气,采取防御架式,一再握拳,伸出利爪,处在随时都能展开攻击的状态。然而,尽管他已做好戒备,却一直没感觉到任何声音和气息。但他还是摆好架式,不敢松懈,这时,突然感觉到人类和野兽的气息。</p><p>(这是……)</p><p>小春脸色一沉,同时周遭为之一亮。出现眼前的,不是之前看到的气派建筑,而是九尺二间大的狭窄长屋。小春面前有一头尾巴像蛇一般蜿蜒摆动的野兽,不过那黑色、红褐色、金色交杂的斑斓花纹、娇小的身躯,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小春昔日当猫时的模样。</p><p>当时他的称号为「三毛龙」,但还没完全成为猫又。要成为猫又,必须取下和他有交谊的人类首级,和猫又的长老一起享用。当时的小春为了成为猫又,看准了某个男人的脑袋。男子名叫逸马,也就是喜藏的曾祖父。在身为猫的小春面前,有个男人蒙头盖着一条破棉被,正背对他躺着——此人可能是逸马。这时,小春的尾巴像看准猎物的蛇一般,静止不动。那是展开狩猎前的动作。</p><p>(危险——)</p><p>由于妖猫外形的小春朝逸马的脖子扑去,小春差点忍不住趋身向前,但那不过杞人忧天。因为从棉被里伸出的手,正轻拍妖猫小春的背。起初小春身体为之僵硬,但下巴在男子的轻抚下,他紧绷的力气逐渐泄去。男子坐起身,把小春放在肚子上,他与喜藏长得很相似,但表情远比喜藏柔和,所以看起来没那么可怕。男子轻抚妖猫小春的头,对他说了些话。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看嘴巴的动作,马上便明白男子说了些什么。</p><p>「小春、小春、小春……这名字叫太多次了。」</p><p>小春的声音似乎没传进逸马耳中。妖猫小春也只是一脸不悦地弓着身子,没有要望向他的意思。眼前那明明是以前的他,但感觉却像另一个人。不单只是外形不同,就连个性也截然不同。</p><p>(……就算我再怎么想取人首级,也不会和人类那么亲近。)</p><p>妖猫小春虽然面露不悦之色,但眼角却陶醉地垂落。男子像在梳毛般,一直轻抚着小春,但小春并不会想咬他的手。看起来不像是为了取男子首级所演的戏,不过,刚才妖猫小春扑向男子时所冒出的腾腾杀气,也绝不是小春自己想多了。望着逸马与妖猫小春那相处融洽的模样,小春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中。</p><p>「让我看这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p><p>小春心想,反正那家伙一定躲在某处观察他,因此故意试着这样问道,但百目鬼并没回答。小春叹了口气,阖上眼。这并非他讨厌的画面,但感觉就像有人在肚子边搔痒,很不是滋味。他默数一百,睁开眼后,果真如他所望,眼前的景致起了转变。</p><p>接下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处陌生的地点。是某座宅邸的大门前。周边满是武家宅邸比邻而建。不同于刚才的长屋屋内格局,这里的宅邸纵深颇长。小春决定往大门走去。本以为行不通,但没想到很顺利地走进屋内。他试着触摸沉重的屋柱,但没有触感。走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行经壁龛,走向感觉有人的宅邸最深处。</p><p>最后抵达一处气派的厨房,里头有两名男子。都是才刚由儿童长成青年,年纪尚轻的大汉。两人都背对着他,但小春知道他们是谁。坐在与厨房交界的木板地上的,是刚才在幻影中抱着妖猫小春的逸马。不同于刚才幻影中的模样,此时的他装扮讲究,一旁还摆着长短佩刀。与平时他在宽松的裙裤间插着一把短刀的穷酸样相比,判若两人,不过,当他仰身大笑时,看到他那张略微可怕的脸,确实是逸马没错。</p><p>至于另一名男子,则是频频对逸马说的话点头,在流理台上洗碗。他身穿简朴的便服,腰间没有佩刀。那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佣人。他伸手拭去额头的汗水,手指有严重的冻疮。逸马发现后,站起身朝男子走近,拉着男子的手,要他让向一旁。看来,逸马是想代替男子洗碗,他抢下男子的束衣带,正在绑束自己的衣袖。</p><p>(喂喂喂,主人在帮佣人是吗?)</p><p>逸马似乎从以前就是个滥好人。小春心想,这名佣人应该会觉得承担不起吧,男子从逸马手中抢回束衣带后,看起来像在朝他大吼。证据是逸马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简直就像主人与佣人的立场颠倒。这令小春相当惊讶,但更令他惊讶的是,那名恰巧转身面向他的佣人容貌。之前小春总认为「说到俊男,非彦次莫属」,但那名男子俊俏的面容,连彦次也望尘莫及。晶莹剔透的肌肤、挺直的鼻梁、漂亮的双眼皮,感觉就像人工打造而成。小春来回打量逸马和男子,心里暗自觉得逸马可怜。</p><p>(不论是长相、态度、矜持,全都比不上。)</p><p>逸马一脸羞愧,对男子的说教频频点头。那名站得直挺挺的佣人,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逸马,一再对他发牢骚。逸马再次深深一鞠躬后,佣人冰冷的视线顿时柔和许多,露出微笑。那是出奇温柔的笑容,小春再次为之一惊。尽管听不到声音,但见识到逸马和那名男子的长相和态度后,便知道他们之间的交谊有多深。望着逸马那毫无防备的笑容,小春益发感到焦急。<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名男子,他开始有点糊涂了。不同于总是笑得活泼开朗的逸马,男子几乎没半点笑容。但不时会以令人惊讶的笑脸望着逸马。那表情就像在面对自己的孩子般,充满慈爱。</p><p>(这男人真有那么恨逸马,到想要夺走他一切的地步吗?)</p><p>拍着男子肩膀的逸马,手持长短刀走向走廊。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小春的存在,便从小春身旁走过,小春顿时一股落寞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旋即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挥除。接着,小春再次望着独自留在厨房的男子。男子面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他俊秀的侧脸不显一丝情感。就只是使劲握着长冻疮的手指,几乎都要握出血来。并喃喃自语着。</p><p>「……」</p><p>小春从他嘴唇的动作,看出他说了什么,但他不懂话语的含意。虽然无法碰触,但小春还是很想赏他一拳,不过,看到他那弱不禁风的瘦脸,便提不起劲。男子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又恢复原本伶俐的表情,背对小春,再次站在流理台前。小春似看非看地望着以俐落的动作忙着煮饭的男子,隔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p><p>通过走廊来到土间后,发现逸马正坐在水泥地上穿草鞋。一名妙龄女子就端坐在他身旁。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与深雪有几分神似。逸马从女子手中接过长短刀,插在腰间,两人相视而笑。两人面带微笑的表情,就像照镜子一样相像。</p><p>(这位是逸马的姐姐吧。)</p><p>正因为是从小一起生活的姐弟,所以笑起来才会这么像。尽管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散发的温柔气质却是如出一辙。姐弟俩只简短聊了几句,便就此道别。小春本想朝逸马身后追去,但就在他与逸马的姐姐擦身而过时,他姐姐再次开口说道:</p><p>「下次再来哦。」</p><p>小春不禁为之驻足。感觉清楚传来她的声音,不过逸马的姐姐不可能看得到他。可是,这句话若是对她弟弟说,未免又太奇怪了。而且逸马已从大门下穿过。小春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去。果不其然,逸马的姐姐正满面春风地望着小春。</p><p>「……你看得到我?」</p><p>逸马的姐姐点着头,小春惊讶地大叫一声「咦?!」脚下打滑,跌了一跤,慌张地东张西望。逸马的姐姐见小春那慌乱的模样,忍不住格格娇笑,就像在叫小春「过来」似的,朝他招手。这也是陷阱吗?小春如此暗忖,走向逸马的姐姐跟前。逸马的姐姐执起小春的手,但感觉不到彼此的触感和体温。她脸上泛着哀戚的微笑,道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p><p>「请你救救他。」</p><p>小春无法反问。因为他才刚发出一声「啊」,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小春伸手摸索,但感觉不到人类的触感。</p><p>(可恶……到底是怎么了?)</p><p>对于眼前这无法切换的场景,小春感到无比焦躁,不过细想之后,刚才的场面切换未免太快了点。也许对百目鬼来说,逸马的姐姐所采取的行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很难想像百目鬼此时正屏息潜伏在附近,等小春露出破绽。看他先前的行径,便可看出他这个人凡事都喜欢慢慢来。虽然感觉有点蠢,但是对妖怪来说,喜好正是左右他们行为的重要理念。虽然小春不太像妖怪,但他也是如此。因为讨厌猫又,所以他才改当獠牙鬼。因为喜欢耍弄人类,所以才这么做,因为讨厌吃人,所以才不这么做。</p><p>他做好防备,观察了好一阵子,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焦急也没用,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春益发变得冷静,他逐渐释放出体内紧绷的力气。</p><p>这时,眼前的场景倏然切换。看来,眼前的幻觉似乎是在读取被幻影囚禁者的内心记忆。这次的景象有点面熟——是喜藏的古道具店。虽然店内摆设与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摆设的古道具却都很陌生。小春望着摆在架上的商品,朝店内走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p><p>「啊,砚台精!」</p><p>发现和现在一样摆在相同地方的砚台精,小春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但砚台精毫无反应。在幻影中,小春的存在犹如幻影,似乎没人发现小春的存在。恐怕只有逸马的姐姐例外。不久,旋即有个人影缓缓出现在作业台上。小春本以为是喜藏,朝他望去,这才发现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虽然不如逸马与喜藏那般相像,但他那固执的神韵,与喜藏有些许相通之处。</p><p>(是喜藏的祖父吗?)</p><p>喜藏的祖父虽然不像喜藏那么可怕,但表情比喜藏还要严肃,他板着张脸,不发一语地坐进作业台。不同于随时都在工作的喜藏,喜藏的祖父一点都不想动。由于感觉到起居室里有人,小春朝该处望去,发现里头有一名正在努力修理砚盒的少年。小春走上起居室,朝少年面前蹲下。</p><p>「噢……他从小就长得很可怕嘛。」</p><p>年约十三、四岁——看起来与小春外表的年纪相仿,但他那坚定的眼神与眉间的小皱纹却显得十足的大人样。由于两人的视线高度差不多,小春心里很是开心,笑了起来,正好这时候喜藏抬起脸来,小春马上收起笑容,不敢作声。喜藏站起身,朝作业台走去。看来,他没发现小春的存在。小春也随后跟上,看到喜藏正努力拍抚祖父的背。他祖父全身痉挛,张口作呕。祖父脸色苍白,而在一旁扶他的喜藏也同样面如白蜡。</p><p>(从没看过他这种表情……)</p><p>小春怔怔地望着全神照顾祖父的喜藏,心中如此暗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祖父拖回起居室的喜藏,将砚盒摆在一旁,铺好棉被,让祖父躺下。接着应该是找大夫来吧。喜藏正准备往外跑时,祖父一把拉住他的手。</p><p>(可能是要说「不用找大夫了」。哎呀呀,这样不好吧。)</p><p>看祖父那十足的顽固样,小春脸上蒙上一层暗影。祖父虽然已略微平复,但情况仍不乐观,喜藏感到担心,多次想找大夫来,但每次祖父都会拉住喜藏的手,不让他去。</p><p>「不过是叫大夫来而已,有什么关系嘛。就让他去叫啊。」</p><p>一直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小春,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结果祖父还是不许喜藏叫大夫。最后也许是累了,祖父沉沉入睡,喜藏一直端坐一旁守护着他。喜藏专注的眼神,似乎不带一丝情感,但微微流露出一丝怯色。</p><p>(祖父死后,你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p><p>喜藏的母亲在他四岁时改嫁,父亲在他十岁时失去下落。他知道深雪的存在,但当时两人还未碰过面。喜藏的祖母在他出生前便已过世,所以一日一祖父过世,喜藏便无依无靠——他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便一直感受到即将变成孤单一人的恐惧吧。少年时的喜藏不像现在这么面无表情,为了守护祖父不被一步步从背后逼近的死神带走,他的视线不曾从祖父身上移开过。他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待在这里,直到他祖父醒来为止吧。</p><p>(在那之前,我也得一直这样看着他吗?)</p><p>眼前发生这种事,实在无法移开目光——小春心里这么想,对自己有些嫌弃,但还是就地盘腿坐下。那就来整理一下线索吧——小春思考着逸马姐姐那句话的含意。<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过,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p><p>小春横身躺下,撞向喜藏,但他没任何反应。小春试着用脚拍打喜藏的背,他一样没有反应,小春自己也没任何触感。小春脑中蓦然浮现一个念头。</p><p>(好在我不是鬼魂。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样要过日子实在闷得慌啊。)</p><p>虽然不是鬼魂,但在幻影中却像鬼魂一样。手肘枕在脑后的小春,一直注视着动也不动的喜藏。</p><p>(不过,也有虽然活着,却像鬼魂一样的人……没人会注意,不与人接触,就像他一样的人。)</p><p>差点陷入落寞气氛中的小春,摇了摇头,暗叫「不行、不行」。</p><p>(……现在不是同情他的时候!)</p><p>小春霍然起身,从喜藏和他祖父旁穿过,跳下土间。走向流理台的方向,打开后门,走出屋外。抬头一看,是辽阔的夜空。没想到这幻影做得还真像——小春为之咋舌,来到通往里长屋的巷弄,笔直走向作为妖道入口的水井。小春他们跳进井中的时间,是这个幻影所在时间的数年后,所以当然没有小春留下的血字印记。然而……</p><p>(真的有——)</p><p>上头确实留有小春用鲜血画下的印记和文字。看来,百目鬼所作的幻影并非全是虚构之物,与现实世界有某种连接。小春伸手搭在水井上,轻灵地一跃而下。接下来会来到妖道?到另一个时代?或者只是来到井底呢?小春心想,好在喜藏没在这里。</p><p>(我这么做,他一定会生气地大叫「太胡来了」。)</p><p>眼睛睁开的瞬间,小春迅速向后跃开数步。因为有飞箭朝他射来。看起来像是朝他射来,但其实仍置身于幻影中。应该只是一支射偏的箭,刚好朝小春所在的地方飞来。</p><p>(对了,因为是置身在幻影中,就算我没避开也不会有事吧。)</p><p>从压低身子的姿势恢复站姿的小春,他所在处杂草丛生,花木扶疏,是一处陌生的山林。除了刚才射来的飞箭外,四周地面还插着好几支箭。一样什么声音也没有,但远处传来很多人的气息,以及像在打仗般的激烈气氛。小春就像受到引导般,往那里走去。从两棵互相缠绕的橡树中间穿出后,一座战场陈列眼前。</p><p>(当真是讲到稀奇事,天上便下起了枪雨。)</p><p>在这个时代——战国时代,下枪雨应该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吧。总是不断有飞箭、子弹从天而降。小春朝眼前的战场凝望了半晌,后来战事从远战改成了近战,小春这才转身离去。附近躺了许多中箭和中弹身亡的尸体,但小春完全不以为意。也不会刻意想看。他顺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走进蓊郁的树丛中时,发现一个小洞穴。小春被里头传出的可疑气息所吸引,蹑着脚缓缓走进洞中。</p><p>走进后,一股逼人的热气传来。洞穴里和那座有金色大门的大厅差不多大,里头躺着许多人。全是伤患,甚至也有死人,有几名男子忙碌地穿梭其中。分别是一名矮胖的男子、一名身材修长,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一名没什么特征,身材普通的男子,一共三人。他们依序从还有救的重伤患者开始医治。有时身受轻伤的人会粗鲁地喊着「先替我治疗」,这时,那名没什么特征的男子便会从背后架住对方手臂,给对方脖子一记手刀。此乃「击昏」让人安静的大绝招。</p><p>小春漫不经心地看着,尽管三人全力治疗,但伤患还是几乎全部丧命。十几人当中,只剩两人还活着。三人交谈片刻后,矮个子和长着一对细眼的男子走出洞外,只有那名没什么特征的男子留下。接着男子让死者阖上眼,搓着他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诵念经文。对每个人都诵过经之后,他朝存活下来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出洞外,小春也随后走出。</p><p>男子与小春步出洞外时,那名矮胖的男子和狐眼男正好扶着一名刚遭砍伤的男子走来。感觉交战的地点离刚才更近了,所以战争似乎仍在持续中。扶着伤患的两人走进洞中后,男子也跟着折返。正当小春也跟着转身时,背后突然站了个人。朝小春面前延伸的人影,不知为何突然举起长刀,但幻影中的人应该看不到小春才对。就算看得到,也无法碰触。所以小春见他一刀砍下,却不避让。刚才避开飞箭,令他感到难堪,所以此时他为了面子而刻意摆架子。</p><p>唰——皮肤撕裂的可怕声音,小春差点昏厥。他望向一旁,被长刀砍中的脖子,正鲜血飞散。虽没砍中颈动脉,但脖子确实被划中了。望着滴落的鲜红血滴,小春冷静地暗忖「好险」。</p><p>(可是,这不是在幻影中吗?怎么会这么痛……)</p><p>之后,小春突然失去了意识。</p><p>(唔……)</p><p>呻吟着醒来的小春,环视周遭,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一时间忘了发生何事,但身体似乎还记得。他无意识地摸向脖子。脖子处缠着像绷带般的布。</p><p>(对了,我被人砍中脖子了吗?)</p><p>不久前的光景鲜明地浮现脑海后,痛楚突然复苏。我置身在幻影中,所以疼痛应该也是心理作用吧?小春勉强坐起身,用力往脖子一拍,但就像又被砍了一刀似的,一阵强烈的痛楚袭来。小春痛得弓起身子,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喝斥道「你还不能起来!」小春还没答话,背后那名男子又接着以略显严峻的口吻说道:</p><p>「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小孩子在这种地方游荡,未免也玩过头了吧!」</p><p>小春强忍着痛楚转头一看,瞪视那名曾经见过的男子,同时做好防备。</p><p>「……是谁让我在这里游荡的啊。」</p><p>「听你的口吻,好像是我害你的一样……我曾经见过你吗?」</p><p>男子频频眨眼,一副摸不着头绪的神情。</p><p>(这家伙是以前的百目鬼,出现在幻影中,难道他没有现在的记忆?)</p><p>小春无法判断。正当他感到迷惘时,男子已逐渐走近,朝他身旁蹲下。小春不断的握拳、张手,好让自己可以随时伸出利爪,男子却用力按住小春肩头,要他坐下。</p><p>「喂,别乱来!这样又会出血的。」</p><p>小春望向自己脖子,确实如男子所言,渗出鲜血。男子伸手想碰触他的脖子,但是被小春挥开,男子也不生气,只投以开朗的笑容。</p><p>「嗯,这么有活力,应该是没问题。看你流那么多血,本来想说又得替你诵经超渡了,这下省了我不少力气。」</p><p>男子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揉好的草药,解下小春缠在脖子上的布,抹在他伤口上。小春感觉到火辣发麻的痛楚:心想「该不会是毒草吧?」慌了起来,但脖子习惯后,感觉疼痛逐渐消退,所以他也就没多说什么。男子小心翼翼地替小春的脖子抹好草药后,又重新把布缠好。</p><p>「你是什么人?」</p><p>面对小春唐突的询问,男子神色自若地应道:</p><p>「我叫多闻。是这场战役中雇用的医僧。」</p><p>他的名字和外貌一样,都与现在一样。</p><p>「……刚才你在诵经对吧。」</p><p>「咦?你在哪里看到的?」</p><p>「就在你背后。」</p><p>多闻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但他对此似乎不是很在意。</p><p>「这样啊,我没注意到。可能因为有十二个人得超渡,注意力全放在那上面了。」</p><p>真是好危险——他搔着头说道,面露苦笑。</p><p>「医僧不是只负责医治伤患吗?」</p><p>「治疗战场上的伤患,是我们做的生意,但不管再怎么医治,有些人还是救不活。像这种时候,让他们安心地走,也是生意中的一环。再来就是把遗物转交给死者家属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p>首领。两边都会医治。因为人们只要受伤,就没办法打仗,要是死了,也就不会有敌我之分了。」</p><p>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小春一脸不悦地低语道,多闻则是回以嘲讽。</p><p>「这是做生意。既然收了钱,就得这么做。」</p><p>「你讨厌这样吗?」</p><p>「这个嘛,如果说有趣,是还满有趣的,不过……得是更大的战役才行。像这次的战役就很不起眼,无聊透顶。」</p><p>「不是死了很多人吗?」</p><p>「这是战争。而且死的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所以我一点感觉也没有。」</p><p>这样啊——小春微微侧头。如果每天看这么多人丧命,或许真不觉得怎样。话说回来,战场本身原本就是异于常态的奇异空间。想让自己精神正常,别拥有太多情感才是上策。</p><p>「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离这里最近的村子,也远在隔一座山的山脚下……你是想看人打仗,才跑来这里吗?」</p><p>(我才想向未来的你问个仔细呢。)</p><p>小春只是一味地摇头。要是问他这是谁造成的,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指向多闻,但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实在答不出来。多闻双臂盘胸,神情不悦地俯视着小春,但是看小春的样子又不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他侧头不解,最后就像放弃似地,叹了口气。</p><p>「……虽然你看起来不像,不过,真的有很多人想观战。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结果不小心受伤,害我还得分神照顾他。」</p><p>「被卷进战火中,明明有可能会丧命,为什么还有人故意跑来看人打仗呢?」</p><p>因为厌倦了平日的生活啊——多间平淡地说道。</p><p>「因为日子无趣,所以一发现有趣的事,便一拥而上。危不危险反倒是其次。倒不如说,要不是多少带点危险,怎么会感到雀跃激动呢。」</p><p>「你说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吧?」</p><p>你看得出来啊?多闻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皓齿。那是与战场很不搭调,不带一丝阴沉的爽则表情。</p><p>「在做这个生意前,我原本是一名药师,但总觉得不满足。后来有位朋友告诉我『医僧这工作既刺激又有趣哦』,我便改行了。」</p><p>「说这种生意有趣的家伙,是把恐惧所带来的紧张不安和心跳加速,错当作快乐吧?」</p><p>「难怪没想像中那么快乐。」</p><p>男子就像恍然大悟般,双手一拍。眼前明明在打仗,多闻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半点紧张和恐惧。</p><p>(他果然原本就是个怪人。所以现在才会做那种怪事。)</p><p>不过,小春实在搞不懂他。</p><p>(……这家伙果然是人类。)</p><p>现在的百目鬼感觉得出些许怪异的气息,不过,眼前这名幻影中的男子则是普通人类。</p><p>(既然是这样,他又是怎么变成妖怪的呢?)</p><p>人类要变成鬼魂或妖怪,需要极强的怨念。对某人存有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爱恋、很不甘心的怨念、或是非杀之而后快的恨意——若非持续拥有这种近乎疯狂的情念,人类绝不会变成鬼魂或妖怪。情念这东西着实可怕,就算原本没那个意思,也会令人疯狂。人在不知不觉间,陷溺在自己体内的疯狂之中。无法悬崖勒马,就此跌落深渊的人,将不再是人。</p><p>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没那种感觉。他显得很自然,飘然洒脱。像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在执著意念的驱使下成为妖怪吗?小春心中感到怀疑。多闻对紧盯着他瞧的小春不以为意,再次走回洞内,隔了一会儿后又走了出来。看他捻佛珠的模样,或许有人又咽气了。多闻从怀中取出烟杆,叼进口中,吸了一口。虽然没点火,他还是抽得津津有味,小春益发觉得此人古怪。</p><p>「差不多是时候了……」</p><p>自言自语的多闻,提到某个妖怪的名字,向小春问了一句「你知道吗?」</p><p>「出现在战场上的恶鬼。要是遇上他,好像会被他给吃了。」</p><p>「你该不会说,你觉得有趣,所以想见识一下他吧?」</p><p>小春语带嘲讽地说道,多闻将烟杆移开口中,吐出无色的呼气。</p><p>「如果他能结束这场无聊的战争,我倒是愿意。」</p><p>他以轻松的口吻回答,但听起来似乎相当认真。不论是治疗伤患的行为,还是祈求战争结束的想法,若单从表面来看待多闻,他确实是个大善人。然而,对人的死没任何感觉,期望展开更惨烈的战争,宛如对人的生死完全不当一回事。人有表里两面,但多闻的表和里就像两个思想迥异的人,很不协调,所以才会令小春摸不着头绪。</p><p>「这场无聊的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p><p>这个嘛……多闻猛然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p><p>「我啊……」</p><p>多闻正准备回答时,小春低语一声「有人来了」。感觉有不少人走近。小春虽然颈部受创,但如果对手是人类,倒是不必刻意防备。而且他们可能会和其他人一样,感觉不到小春的存在。不同于小春的从容不迫,多闻脸上表情为之紧绷,拉着小春的手,想带他进洞里。</p><p>「这里很危险,你躲进里面。往里头走,会遇见我的同伴。」</p><p>「……那你怎么办?」</p><p>我会想办法的——多闻如此应道,硬把小春推进洞里。小春当然没往里走,他决定躲在洞穴入口处的岩石后面,窥探外头的情形。态度从容的多闻站在洞穴前,不久,从树丛里冒出五名武士,他依旧不显一丝紧张。虽然听不见武士们的声音,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生气。果不其然,男子们朝多闻面前逼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加以恫吓。多闻毫不畏怯,摇了摇头。</p><p>「很遗憾,他已经死了。现在人已埋在土里。」</p><p>多闻指着左方的褐色土堆。武士们一阵哗然,但也许是不能接受,再次逼向多闻。尽管面对近距离的恫吓,多闻仍旧不为所动,发出一声嗤笑。</p><p>「如果能让死者复活,你们就没工作可做了。」</p><p>揪住他衣襟的男子似乎大为光火,狠狠揍了多闻一顿。多闻极力忍住,站在原地不动,说出更加刺激武士们的话语。</p><p>「如果你们只会这样找人发泄,那就早点回乡下去吧。」</p><p>旁边有一名男子气得满脸涨红,从背后使劲朝多闻的大腿踢了一脚。多闻往前扑倒,却还是在笑。接着,武士们就像失控的火势般,朝多闻一拥而上,饱以老拳,小春忍不住从岩石后采出身子。也许是看到了小春,一名男子朝洞穴走来,但多闻紧贴在地面上,牢牢抓住那名武士的脚,嘴角轻扬。</p><p>「里头有一名被卷进战火中,身受重伤的孩子。你就放过他吧。」</p><p>小春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多闻保护,目瞪口呆,但那名武士用空出的另一只脚,使劲踩向多闻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p><p>「……」</p><p>武士们见多闻第一次露出痛苦的表情,激起了嗜虐之心。他们再次围住多闻,开始朝他拳打脚踢。多间的同伴听闻骚动,从洞内冲出,想阻止武士们的暴行,但对方亮出刀子,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多闻步履踉跄,但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昂然立于武士们面前,冷然一笑。</p><p>「你们是为了折磨别人,才来打仗的吗?难怪会有这么多伤患。如果是想结束这场战争,就会好好让对手断气。有你们这种家伙在,只会有愈来愈多伤患,战争永远也打不完。」</p><p>唉,全是一些没斗志的家伙——多闻以歌唱般悦耳的声音说道。最后发出的笑声无比开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多闻的同伴)都为之愕然。</p><p>接着,武士们抛下多闻的同伴,再次将多闻逮住。多闻洒脱的眼神,流露出鄙夷的笑意,怒不可抑的武士们从背后架住多闻。不同于先前,这次他们个个杀气腾腾。武士们的头目简直气炸了,他朝多闻上下打量了半晌,最后,多闻那打从心底瞧不起他的眼神,令他怒火达到顶点,他伸指戳向多闻左眼。尽管如此,多闻还是笑个不停,没有台阶下的武士头目,刨下多闻的左眼,丢在地上。</p><p>周遭人皆露出慌乱的表情,多闻的同伴也发出悲鸣,大打出手,但多闻虽按着左眼不住喘息,但剩下的右眼仍旧在嘲笑那群武士。早已失去理性的武士头目,伸手戳向多闻剩下的右眼。接着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卡嚓声——站在多闻面前的那名武士头目,突然瘫软倒地。</p><p>「……哇~!」</p><p>转头望向洞穴方向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除了那名倒地的武士头目外,其他武士皆步履踉呛地逃离现场。站在众人视线前方的,是模样可爱的少年小春,但他的爪子足足有十尺长,刺向那名倒地的男子心脏。小春呆立了半晌,这段时间,多闻按着左眼,伸手探那名男子的脉搏。就算没这么做,看也知道男子现在是什么状态。</p><p>「……他死了。」</p><p>多闻如此低语,从昏厥的同伴身旁走过,来到小春面前。小春因爪尖鲜明的触感而喘息不止,多闻伸手搭在他肩上,弯腰在他耳畔低语道:</p><p>「第一次杀人的感想如何?」</p><p>小春迟迟无法开口,他先是紧晈嘴唇,接着抬起头,瞪视着多闻。</p><p>「这是幻影……我没杀人。」</p><p>突然出手,确实是小春自己的意思,但他明明已经准确避开对方的要害。然而,那名倒地的男子却被小春一击毙命。</p><p>(这是他创造出的幻影。)</p><p>小春冷静地导出这个结论,多闻侧着头,哈哈大笑。</p><p>「真的是这样吗?你有明确的触感对吧?」</p><p>「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幻影?」</p><p>多闻没回答他的提问,一把抓住小春的爪子,像在检视般,仔细端详。</p><p>「好锐利的爪子……啊,你看。上面沾着血呢。」</p><p>「你都能作出那么逼真的幻影了,怎么可能作不出血来呢。」</p><p>说得也是——多闻颔首,放手松开小春。</p><p>「既然你这样夸我,表示你很乐在其中喽?」</p><p>多闻笑得很开心,小春则是眉头紧蹙,心有不甘地说道:</p><p>「要是没听到那句『请救救他』的请托就好了。」</p><p>多闻止住了笑,表情略显严肃。</p><p>「为什么那个人会叫你救我呢……」</p><p>他口中流泄出纳闷的声音。</p><p>——请救救他。</p><p>逸马的姐姐在幻影中说的这句话,指的可能是多闻。似乎多闻也同样感到意外。望着侧头不解的多闻,小春视线移向自己沾满血污的利爪,低声说道:</p><p>「应该是因为她觉得你很可怜。」</p><p>多闻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噗哧一笑。朝狠狠瞪视他的小春伸出手,不断挥动,以此否定他的说法。</p><p>「不对,她应该是在嘲笑我……,真是厉害。不愧是和喜藏先生流着同样的血脉。竟然会觉得我可怜,她人未免也太好了。」</p><p>多闻笑个不停,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但他碰触左眼时,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走向那名已死的武士头目。捡起自己掉落的眼珠,撬开眼皮,塞进眼珠,复又以徐缓的步伐走向小春。多闻的左眼已和原本一样,装着一颗像是在嘲讽人的冷峻眼珠。</p><p>「……你的眼珠可以随意装取吗?」</p><p>是我硬装上去的——多闻摸着左眼如此应道。</p><p>「故意做出这种被人刨出眼珠的幻影,你的嗜好可真古怪啊。」</p><p>「我只能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中制造幻影。」</p><p>「这么说来,你以前担任医僧,曾被人这样刨出眼珠喽?」</p><p>「用喜藏先生的亲人来当幻影,这样最有意思了。我只让你一个人看这些幻影,要是也能让喜藏先生看一些更有趣的幻影就好了。」</p><p>没回答小春的提问,回到原本话题的多闻,低下头去。</p><p>「啐!」</p><p>以利爪朝多闻额头刺去的小春,被轻松避开,他不禁暗自咒骂一声。好险啊——以悠哉的口吻如此说道的多闻,将散乱的发髻解开,慢慢地重新绑好。</p><p>「劝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你在幻影中杀了我,你就再也出不了这里了。」</p><p>你说的话能信吗?——小春蹙起眉头,心中一凛。多闻之前一直都没说谎。他所说的话,大多从一开始便坦率地陈迤事实。虽然很庆幸多闻躲过刚才的攻击,但小春依旧不形于色,向他问道:</p><p>「你对喜藏做了什么?你特地将我们两人拆开的理由为何?」</p><p>「因为我想让你们看的幻影不一样。而且,两人分处于不同的幻影中也比较有趣吧?我用了二十颗眼睛制造幻影,不过这并不算什么。喜藏表现得很活跃。他自行在我的宅邸里游走,取回他的付丧神。」</p><p>给了我不少乐子——多闻呵呵轻笑,但小春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p><p>(那小子……竟然没遵守和我的约定。)</p><p>之后一定要好好跟他算帐——小春暗自在心中立誓,但那也得等离开这里后再说。小春盘起双臂,环视四周,但注意力始终放在多闻身上。不知何时,多闻的同伴都已消失,满地的尸体也不见踪影。原本感觉得到远方有人的气息,现在全都感觉不到了。不过景象依旧未变,三面尽是蓊郁的树林,后方是洞穴。看起来不像是与现实相通的地点,小春叹了口气。</p><p>「你想永远待在这里吗?如果想和我战斗的话,等回到现实世界后再说吧。就算一样是死,我也不想死在幻影的世界里。」</p><p>「死?咦,你觉得自己赢不了我吗?」</p><p>你可真是高估我了——多闻微笑道,但小春一直眉目紧蹙。</p><p>「……你和我都一样,该死的时候就得死。没试试看怎么知道谁会赢呢。」</p><p>「不过,就算没试,也知道力量的差异吧?你远比我厉害多了。」</p><p>诚如多闻所言,单就力量而言,小春远在他之上。多闻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擅长肉搏战的人,如果是找他一较高下,他很可能会拔腿就跑。如果说在幻影中杀了他,就不能离开这里,那只要逮住他加以折磨一番就行了。</p><p>(感觉甚至不用威胁他,只要拜托他一下,他或许就会解除幻觉。)<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他想让小春意志消沉,应该会让他看一些更残忍的幻影,倘若是要激怒他,更需要这么做,应该有其他更该让小春看的幻影才对。像天狗那样充满憎恨的报复手段,应该会比较容易让人感觉到危险才对。</p><p>(唉~真是麻烦透顶!)</p><p>小春想着想着,脑中思绪猛然爆开,双眼转为赤红,全身鼓足了劲,冒出利牙和鬼角。然而,多闻却没有一丝惊讶,不慌不忙地发出「噢」的一声。</p><p>「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呢?糟蹋了你那可爱的模样啊。」</p><p>你还好意思问呢——小春朝指尖运劲。</p><p>「太麻烦了,就在这儿战斗吧。不管我会变成怎样,我都不在乎了。」</p><p>「我和你一样,不论是我死,还是你死,我都无所谓,但我们不能在这里交手。」</p><p>「既然这样,你就快点解除幻影。到现实世界去决一生死吧。」</p><p>就算回到现实世界,我也不想和你打——多闻摇头道。</p><p>「啥?为什么?」</p><p>面对很想一战的小春,多闻满面笑容。</p><p>「喜藏先生来了。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p><p>接着,小春眼前突然一暗。身体陡然往下沉,紧接着下个瞬间,耳畔传来一声悲鸣,小春感觉有人在叫唤他。</p><p>「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p><p>喜藏因为那宛如歌唱般的柔美声音而惊醒。眼前不见猫又、血雾喷飞的曾祖父,以及在头顶处绑着发髻,看起来比现在年轻些许的多闻。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现在的多闻、怀抱砚台精的妹妹头少女,以及伸长利爪的獠牙鬼小春。比喜藏晚一步清醒的小春,一见到喜藏,利爪、鬼角、尖牙,全恢复原本的长度,然而,虽然已经恢复原本的模样,喜藏却仍紧盯着他瞧。而且视线不是停在他的利爪,而是他的脖子上。小春发现他的异样视线后,伸手摸向自己脖子,但那个部位非但没有绷带,连一点伤口也没有。然而,喜藏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春的脖子。</p><p>「喂……喜藏?」</p><p>小春大声叫唤喜藏的名字,两人这才四目交接。喜藏一看到小春的双眼,顿时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在小春眼中是这种感觉,但喜藏旋即又恢复他原本眉头紧锁的冰冷面容。</p><p>「喜藏先生,我的眼睛很有趣吧?」</p><p>多闻开朗地说道,喜藏沉声朝他应了一句「你的嗜好可真古怪」。</p><p>「同样的话,小春也对我说过。不过那是幻影,用不着放在心上。」</p><p>感觉到血液迅速在全身奔流的喜藏,充满敌意地瞪视着多闻。那名少女说了一声「好可怕」,多闻则是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他抱起紧搂他大腿的少女,以温柔的声音道:</p><p>「出来星⑵,他只是外表看起来可怕罢了。其实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哦。」</p><p>「……真的?」</p><p>面对颔首的多闻,那位被叫做「出来星」这个怪名字的少女嘴角轻扬,露出微笑。</p><p>「你们感情好固然不错,不过,难道不懂得看看场合吗?」</p><p>听小春以极度不悦的口吻如此说道,多闻转头望向他。</p><p>「我不会和你交手,所以就算这时候绷紧神经也没用吧?」</p><p>多闻这番话,听得小春又急又气,可是却无言以对。反倒是喜藏以诧异的口吻问了一句「为什么?」</p><p>「你嘴巴上讲不会交手,但也有可能会趁其不备袭击吧?」</p><p>听喜藏这么说,多闻苦笑道「好过分啊」,伸手搔着脸颊。</p><p>「我才不会扯那种谎呢。比起打斗,我觉得玩乐有趣多了。」</p><p>「……那也算是玩乐吗?」</p><p>喜藏低头如此说道,怒火中烧。少主呕血的死状、某个战场上演的杀戮残局、被划破脖子的曾祖父和小春——绝不能因为这一切是幻影便不予计较。面对这一切,竟然能如此简单地说这是游戏,多闻果然是妖怪。喜藏蓦然望向多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外表像寻常人、性情良善的男人。</p><p>「嗯,我和人打赌。」</p><p>不过,多闻可以这么干脆地回答这是游戏,喜藏已经不觉得他是人类。</p><p>「我这次又输了。对了,出来星到目前好像从来没输过呢?」</p><p>多闻以温柔的笑脸询问,出来星得意扬扬地点头。</p><p>「四郎五分,勘介三分对吧?我只有一分……下次就等出来星下注后,我再跟着下注吧。」</p><p>这种事不重要吧——小春不屑地说道。</p><p>「你一直都摆出一副温吞的模样,也该够了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p><p>要是我说出来,你会成全我吗?多闻将出来星放在榻榻米上,脸上泛着亲切的笑意。如果是要我送你去那个世界,我很乐意——小春说道,但多闻就只是头侧向一旁。</p><p>「送我去那个世界做什么?你只是来收拾彦次先生创造出的妖怪吧?既然已经解决,不是就好了吗?」</p><p>根本没有解决——回答的人是喜藏。</p><p>「刚才那个女孩用颜料画出妖怪画——很古怪的图画。那和彦次所画的妖怪画一样,会有妖怪出现在现实世界中。」</p><p>图画里注入了灵魂——喜藏如此说道,多闻像猛然想起似地点了点头,手指弹出一声清响。</p><p>「哇!」</p><p>发出叫声的人是小春。因为不知何时,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就站在他身后。小春因为没发现,露出很不甘心的表情,男子从他身后走过,来到多闻身旁。他将手里的颜料递给多闻后,往后退开。看到他的长相后,小春猛然一惊。因为他与幻影中出现的多闻同伴长得一模一样。男子与小春目光交会,微微一笑。而接过颜料的多闻则是走向房内角落的座灯旁。小春与喜藏对他保持警戒,但不知为何,多闻竟将颜料丢进座灯的火中焚烧。待全部丢进火中燃烧殆尽后,他转头面向小春与喜藏道「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妖怪了」。</p><p>「……姑且就相信你吧。」</p><p>「为什么你这样就相信他?我看他一定是在骗人。」</p><p>喜藏似乎很不能接受,但小春没理会他,径自向多闻问道:</p><p>「对了,为什么用那个颜料画成的妖怪会拥有灵魂?」</p><p>多闻闻言后,朝拉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离门最近的喜藏把手搭在门上后,不同于先前,很顺利便打开了。付丧神从外头拥了进来。多闻回到出来星身旁,指着付丧神说道:</p><p>「我请他们分了一些东西给我。」</p><p>小春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动了动耳朵,但喜藏仍不解其意,问了一句「什么?」</p><p>「寿命……」</p><p>多闻之所以话说到一半,是因为有个东西撞向他的脸。小春他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何事,只是紧盯着多闻的脸,但眼前不是多闻痛苦扭曲的脸,而是砚台精。他猛然从出来星手中一跃而起,撞向多闻。出来星为之一愣,抬头望向多闻,问他「你还好吧?」多闻回答「不太好」,将砚台精从脸上拔下。脸部留下一个清楚的长方形印记,但没流血。被多闻抓在手中的砚台精,伸出手脚不断挣扎。多闻泛着苦笑,将他举至自己眼睛的高度。</p><p>「你从以前就威仪十足……但没想到这么鲁莽。你自从来到我这里之后,就一直很安静,原来是在找机会向我报一箭之仇啊?」</p><p>「……我想替锁怪报仇。」</p><p>砚台精这句话令喜藏为之一惊,他手伸进怀中,取出锁怪。来到他身旁的小春望向喜藏手中的锁怪,蹙起眉头。</p><p>「你说报仇,但我又没杀了他。你找错报仇对象了。」</p><p>「的确,妖怪就算被取走一些寿命,也不会死。但他根本就奄奄一息。就算没死,也不知道日后是否还能再行动自如。」</p><p>瞧你干的</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好事——砚台精像在呻吟似地说道,一对细眼上挑,瞪视着多闻。对此,多闻依旧不改冷酷的表情,道出惊人之语。</p><p>「对其他付丧神,我是偷偷取走他们的寿命,不过锁怪他全都知道。所以他特别多给我一些寿命。」</p><p>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小春怒火勃发,大步朝多闻走近。</p><p>「为什么锁怪要把寿命分给你,害自己连动都动不了!锁怪个性温顺寡言,他才不会为你效力呢!」</p><p>「瞧你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和他很熟吗?」</p><p>小春一时为之语塞,回了一句「没有」,多闻嘴角轻扬。</p><p>「既然这样,你应该不知道他很想到外头去吓人的事吧?」</p><p>你骗人!砚台精低语道,但多闻却朝他摇了摇头。</p><p>「他看起来很温顺,却有十足的妖怪性情。喜藏先生,你小时候曾经半夜感到呼吸困难,差点死掉对吧?其实是锁怪捣住你的嘴。要是你没反抗的话,或许就死在他手里了。」</p><p>你胡说——这句话喜藏说不出口。他八岁时,确实有人在半夜捂住他的嘴,害他差点一命呜呼。当时他和祖父及父亲同住,祖父已完全熟睡,而父亲又外出未归。独自感到痛苦难受的喜藏,当时差点就要做好死亡的觉悟,但最后他使出全身之力,拼命挥动双手,打中捂住他嘴巴的凶手,这才化解了灾厄。过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后,喜藏悄悄起身,没吵醒一旁熟睡的祖父,到前门与后门查看,但两边的门都牢牢关好。没听见任何声音,也没感觉到有人从外头闯进,这令喜藏感到不寒而栗。</p><p>(是谁捂住我的嘴?)</p><p>年幼的喜藏急忙回到起居室里,钻进被窝,以棉被蒙住头,浑身发抖。这件事他从没跟人提过。那种阴森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他原本已经忘却。此时他猛然想起,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小春担心地望着他,而多闻仍旧神色自若地往下说。</p><p>「锁怪如果是靠自己的力量,一辈子也不可能在外头玩弄人类。因此,当他知道我创造出妖怪来玩弄人类时,他自己对我说『请使用我的生命吧』。就算会因此而无法动弹,他也想把生命托付给我。」</p><p>锁怪——砚台精落寞地低语。小春从喜藏手中抢走锁怪,伸指朝他用力弹了一下,小声吼道「你这个笨蛋」。</p><p>「……可是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你榨取生命,对吧?」</p><p>多闻听喜藏这么说,回了一句「说榨取未免太夸张了」,微微一笑。</p><p>「付丧神在成为付丧神之前,已活了一百年,而成为付丧神之后,又会有两、三倍的寿命。我只是从他们那里取来短短数年的生命,根本就不痛不痒。」</p><p>众付丧神面露愠容,却没加以反驳。从他们漫长的「妖生」来看,或许这的确不算是什么会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大事。不只是付丧神,就连小春和喜藏也没回嘴,只有一人尖声反驳。</p><p>「我们的生命确实是人类的好几倍。锁怪也是,从他还只是个普通道具的那时候起,到现在顶多也只活了一百二十岁,照常理来说,往后应该还有一百多年可活。不过,常理这东西什么时候会失准,没人知道。有可能不等寿命耗尽,明天突然就死了,也可能不只再多活一百年,而是能再活上三百年。如果是后者倒还好,但大多以前者居多。」</p><p>「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是更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对吗?」</p><p>砚台精不理会多闻的插嘴,冷静地说道:</p><p>「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将其他妖怪和人类卷入其中,用诱导的问话方式,强迫让人同意自己的想法。做出这种野蛮行径的你,实在愚不可及。」</p><p>见多闻一时陷入沉默,那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此人同样也在幻影中见过)不知何时来到多闻身旁,一把握住砚台精。勘介,别这样——尽管多闻加以劝告,他仍不予理会,使劲握住砚台精,令他发出一声闷哼,变回普通砚台的模样。双眼发红的小春迅速向前冲出,就在这时,屋内一阵剧烈摇晃。</p><p>比进入幻影之前发生的摇晃还要强烈数倍,小春不由自主地弹跳而起,多闻他们却依旧显得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摇晃般。</p><p>「喂,这是怎么回事?」</p><p>「哇~这座鬼屋,我实在受够了!」</p><p>走进房内后,这才开口说话的付丧神们,不断大呼小叫,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小春他们的身体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四处弹跳,就像忘了哪边才是地面般,姿势胡乱改变。</p><p>「可恶……百目鬼!你在搞什么鬼!」</p><p>以天花板当地面不断弹跳的小春,又急又气地责问多闻。</p><p>「这可不是我自己想要这样的。」</p><p>多闻如此回答,从怀中取出一个附表链的怀表,看着时间。</p><p>「虽然还想陪你们多玩一会儿,但时间限制快到了。」</p><p>什么时间限制啊——小太鼓怪紧抓着一旁的墙壁大叫道。</p><p>「是我的幻影能持续的时间。也就是太阳下山后到升起前这段黑夜的时间。」</p><p>「五十铃那家伙……竟然信口胡诌,说什么你的弱点是黑夜。根本就颠倒嘛。」</p><p>小春以忿恨的口吻大叫道,多闻笑着回了他一句「不见得哦」,然后拉住出来星的手,领着狐眼男(四郎)以及身材矮胖的男子(勘介)一同走出拉门外,回身一笑。手中牢牢捧着砚台精。</p><p>「等到了早上,我能用眼睛让人们听从我说的话。至于夜里,我虽然让人看见幻觉,却没人会听从我说的话。」</p><p>只有他们会听我的话——多闻朝他身后的男子们努了努下巴。</p><p>「有两个人就很足够了吧,你这个贪心的妖怪。」</p><p>喜藏紧抓着柱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多闻闻言后,噗哧笑出声来。</p><p>「你可真是恬淡无欲呢,不愧是人类。」</p><p>后会有期了——多闻单手挥动,关上拉门。这时,小春他们不断浮沉的身躯陡然浮向半空,就此定住不动。</p><p>「喂,这样很怪耶……快想想办法吧。」</p><p>「如果可以想办法的话,我早想了。」</p><p>「重要时候总是派不上用场的臭小鬼。」</p><p>「你才是呢,要是能用你那可怕的脸吓唬百目鬼就好了!」</p><p>当小春与喜藏你一言我一语时,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浮在半空的身躯先是往上飘,接着落下。地面应该就在底下不远处,他们却像堕入无边地狱,始终没能落向地面。哇~是谁发出这声惨叫呢?看不清左右上下的小春一行人,根本无从判断。</p><p>喜藏坐在古道具屋的工作间里。</p><p>(是梦吗?)</p><p>尽管心里觉得不可能,但他怀疑是幻影的眼前景致,比之前所待的现实世界更具现实感。摆得满满的古道具,安静无声地位于原位。喜藏从工作间站起,环视店内。他想找出破绽,但始终遍寻不着。因为被多闻买走的付丧神,全都摆在店里。</p><p>「喂,这是幻影吗?」</p><p>喜藏向发梳姬唤道,但她没答话。白天时她不会自己主动说话,但要是向她搭话,她都会回答。喜藏也同样向其他付丧神问话,但都没人回答。在认识小春前,他从没想过古道具会说话,但是现在他们没说话,喜藏反而觉得不可思议。受不了沉默的喜藏,很不情愿地主动跟店内深处的古道具说话。</p><p>「……喂」</p><p>砚台精果然一句话也没说。照理来说,砚台精此时应该在多闻手中,而不是在店里。但眼前这才是喜藏熟悉的光景。<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你只有在对人恶言相向时口才便给,但重要时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真拿你没辙。」</p><p>喜藏什么也没说——真实是无言以对。面对向来嘴上不饶人的喜藏,砚台精道出不同于平时的话语。</p><p>「真拿你没办法——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你。或许你听了只觉得烦,但我就是这种个性。看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无法放着不管。明明就在你身边,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p><p>那是因为我欣赏你——砚台精说。</p><p>「……你对那个叫太助的小鬼说过的话,现在又要拿来对我说是吗?」</p><p>你是从小春那里听来的吧——砚台精缓缓地说道。</p><p>「我对太助做了很残酷的事……当时我很后悔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不过,现在我很庆幸当时那样说。」</p><p>「你的意思是,与其没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之后再后悔?」</p><p>没错——砚台精以清楚的声音回答道。</p><p>「像小春和百目鬼这种力量强大的人,他们的生命也会多采多姿,充满变化。不过,像我这种柔弱无力的妖怪,一定不会有什么多了不起的生活。不仅如此,还会充满悔恨。但正因为这样,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正过着这样的生活。好在我没有因为害怕受伤,而对一切视而不见——现在我常会这么想。」</p><p>「……你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教我也要这样过日子。」</p><p>「我没教你要这样过日子。因为就算我勉强你这么做,如我所愿,那也没任何意义。不过……我希望你能这样过日子。」</p><p>砚台精说完后,沉默不语。喜藏在原地呆立半晌,直到听见开门声,这才回身而望。眼前站着面带含蓄笑容的深雪。深雪平时见面发出的第一个音,嘴形总是呈微笑状。因为要开口叫「哥」。但这时的她异于平时。</p><p>「——喜藏先生。」</p><p>深雪没叫他「哥」,这令喜藏感到宛如胸口挨了一记重击。而且深雪没走进店内。就算喜藏点头,她也不走进。沉默片刻后,深雪突然露出落寞的苦笑。</p><p>妹妹的名字来到了喉头,但始终喊不出声。深雪望着就像被施了法术,无法开口说话的喜藏,往后倒退一步,把门关上。</p><p>(深雪——)</p><p>「虽然喜藏先生这个人很好懂,但不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别人怎么会懂他的心思呢。」</p><p>多闻以令人听得入迷的柔美声音如此说道,小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着头。</p><p>「一点都没错……虽然很不愿认同,不过,除了『他这个人很好懂』这句话之外,其他我都赞同。」</p><p>小春与多闻正在看喜藏与砚台精眼前出现的幻影。</p><p>「可是,为什么我不是在那一边呢?你让我看这些幻影之后会怎样?」</p><p>「就算让你看了,也不会怎样,你不属于他们那一边吧?」</p><p>「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属于同一边?」</p><p>小春明显露出嫌弃之色,一旁的多闻从怀中取出烟杆叼进嘴里,吁了口气。他还是老样子,抽着不会冒烟的烟杆,小春以狐疑的眼神望着他,多闻莞尔一笑,对小春说「别这样绷着」。</p><p>「我不是说过吗,要是你在幻影中杀了我,你和喜藏先生、砚台精,都无法离开这里。」</p><p>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多闻静静地微笑着,向小春威胁道。小春像喜藏一样沉着脸,盘起双臂,原地坐下。</p><p>「算了。天就快亮了。到时候你这幻术把戏就会消失对吧?」</p><p>「咦?」多闻露出诧异之色。</p><p>「我刚才说的话,你相信啊?你可真信得过我呢。」</p><p>「你说的话谁信啊!我相信的是存在于幻影中的真实。」</p><p>小春语毕,之前一直面带微笑的多闻,一时间收起了笑。那短暂的变化,小春全瞧在眼里,直呼「太好了」。</p><p>「你说过,你只能依据真正发生过的事来创造幻影。你原本拥有的那两颗眼睛,看的是现实的世界,而体内那些只能在晚上使用的眼睛,则是看另一个世界,对吧?你眼睛看到的事物,与你体内看到的事物两相重叠,创造出幻影。因为是将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事物叠合在一起,才会创造出介于现实与梦境间的幻影,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p><p>「你说的话,可以说大致都对,也可以说大致都错。」</p><p>「……你这个人可真够温吞的!至少把话讲清楚嘛!」</p><p>焦急的小春猛搔头,多闻苦笑着轻抚他的头发。</p><p>「你不要这么急性子嘛。看来,你和我个性不合呢。」</p><p>多闻朝烟杆点火,津津有味地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吁出。这时,黑暗中传来沙沙沙的钻动声,昏暗的古道具屋由暗转亮。猛然回神才发现,小春、喜藏、砚台精,都在多闻宅邸那扇金色大门所在的房间里。</p><p>「喂,你没事吧?」</p><p>在铁扇怪的叫唤下,小春等人就此回神。除了多闻他们已不在之外,眼前的光景与他们走进幻影前一模一样。小春与喜藏还不觉得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仍在原地发愣,一旁的付丧神们则是以深感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他们两人。</p><p>「你们有好一段时间一直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吓死人了。」</p><p>「你们没看到刚才的幻影吗?」</p><p>面对小春的提问,付丧神们皆把头侧向一旁。</p><p>「幻影?我们吃了喜藏的闭门羹,一直关在门外,不清楚发生了何事……」</p><p>「刚才我打开拉门,你们不是全拥了进来吗?」</p><p>喜藏这番话,令付丧神们面面相,露出古怪的神色。</p><p>「拉门?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刚刚才走进这个房间。喜藏以奇怪的姿势僵立不动,应该不会开门吧。」</p><p>不过,是谁开的门呢?发梳姬伸手托腮,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发现房间出入口从拉门变成大门的小春与喜藏,两人互望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幻影不是刚刚才开始,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展开。小春捡起摆在榻榻米上,缩起手脚的砚台精,将他塞给喜藏,要他保管好,自己开始在房内来回走动,仔细检查。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去外面看看」,走出房外,不久便又返回。</p><p>「其他房间也没有吗?」</p><p>面对喜藏的询问,这次换小春侧头纳闷了。</p><p>「其他房间?那个像迷宫般的道路前方,只有宽敞的大厅和这个房间吧?……所以我才叫你别擅自行动的!」</p><p>喜藏独自一人快步走出房外,小春与众付丧神也紧跟在后,但喜藏却呆立在大厅正中央。因为眼前根本没有他之前去的那十九个房间。怎么了?面对小春的询问,喜藏简短地将他与小春分开后经历的事告诉了他。起初小春面露惊讶之色,但听完后,他盘起双臂。</p><p>「……也就是说,你违背和我的约定,擅自行动是吗?」</p><p>情势使然,我也没办法——喜藏如此说道,小春一脚踢向他的小腿。</p><p>「其实我原本想狠狠骂你一顿,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p><p>然而,众付丧神却对小春的话回了一句「不」。</p><p>「我们已经被那家伙买来。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说『因为觉得可怕,所以要回店里』。」</p><p>「我们在成为妖怪前,只是道具。既然被卖出去,就必须履行义务。」</p><p>古道具也有古道具的矜持——茶勺怪同意铁扇怪的话,刚强有力地说道。</p><p>「我也这么认为呢。就算我再怎么可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应该啊。正因为我美,所以才得好好负起责任才行。」</p><p>发梳姬双手包夹着脸,吁了口气。付丧神全都搬出「矜持」这句话来,小春闻言</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面露愠容。</p><p>「你们已经给了很多,大可就这样回去。他还应该找我们钱呢。」</p><p>我们给了什么?众付丧神一脸诧异。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被百目鬼一点一滴地夺走了寿命。刚才他们应该都听到了才对,但如果幻影是在那之前便已开始,那他们当然不知道。</p><p>「……这些家伙一派轻松,真好。」</p><p>「……连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真是儍得可以。」</p><p>小春与喜藏两人悄声发着牢骚,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反而好。喜藏低头瞄了小春一眼,和他同样心思的小春,也沉着脸抬头望向喜藏。</p><p>「……虽然大家都不同意,不过还是得先离开这里再说。」</p><p>猛然向前跃出数步的小春,双手朝付丧神们招手。他们不由自主地拖着步伐往前走,猛发牢骚,但过没多久可能是累了,他们没再说话,变得温顺许多。</p><p>「你也快点过来。」</p><p>不知何时,只剩喜藏独自一人呆立在金色大门前,小春大声向他叫唤。喜藏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丢进房内。关上大门后,朝边角浑圆的菱形图案拍了一下。和一开始一样,转为眼珠模样的图案全都望向喜藏,接着变成像在微笑般的眼睛。</p><p>「你不收下来当赔偿金吗?」</p><p>传来多闻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喜藏刚才朝房里丢出的东西,是他出门时从店里带来的包袱。里头放的是多闻在店里买古道具所付的现金。</p><p>「我要你归还商品,所以也得退你钱。」</p><p>「……你大可拿去啊!喜藏先生真是位中规中矩的人。」</p><p>听完喜藏的话,那眼睛图案频频眨眼,接着发出开心的笑声。那眼角下垂,让人倍感亲切的眼睛,朝一脸严肃的喜藏凝望良久。</p><p>「就算要给你,你可能还是会退还,所以我就收下吧。不过,下次要让我请吃牛肉锅哦。」</p><p>那就免了——一脸不悦的喜藏,迈步朝紧盯着眼睛图案瞧的小春所在的走廊方向走去。金色大门发出隆隆声响,没入地面。在那二十扇拉门出现前,小春一行人急忙前往通道。小春带头,众付丧神紧随其后,喜藏殿后。一开始的道路就像来时一样,蜿蜒复杂犹如迷宫,但走没多久,便起了奇怪的变化。</p><p>「……偷工减料不少呢。」</p><p>原本频频出现的叉路,突然变得单调许多。三叉路变成了双叉路,双叉路成了单向道,就算没依循气味,只要直直往前走,也许一样能来到外头。</p><p>「你们之前来的时候,是像迷宫一样吗?」</p><p>「这个嘛,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条单向道耶……不,途中好像有分歧吧?」</p><p>付丧神们好像已经不太记得,但至少不像迷宫那么复杂。来到出入口附近后,从敞开的门缝逸泄出微光。他们加快脚步走出那扇门一看,外头的景致起了很大的变化。</p><p>亮晶晶的石板变成平凡无奇的老旧踏脚石,原本应该是长长地一路连向大门,但现在只剩六块。雄伟的大门,变成勉强只剩外框还留着的木架,而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园艺树木,变成干枯弯折的枯树,而原先在门边排成一列,形成树篱的竹子,整个凭空消失。正当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时,四周天色愈来愈亮,小春一行人也趁势转头望向先前所在的宅邸方向。</p><p>「这就是所谓的——只园精舍钟声响,诸行无常在其中⑶。」</p><p>这也太无常了吧——喜藏如此低语道,望着宅邸。华丽的宅邸摇身一变,成了破烂的荒屋,大小也缩小成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从设计到材质,全部走样,众人看傻了眼,说不出话来,就此穿过大门。笔直往前走,来到一处巷弄,那里通往妖道。小春一行人就这样莫明所以地走进巷弄里。</p><p>「……咦?」</p><p>甫一走进,小春旋即发出一声怪叫,为之驻足。</p><p>「这里不是妖道!」</p><p>尚未踏进巷弄的喜藏,越过众付丧神,走进巷弄里。妖道理应位于黑暗中,但眼前这是一处明亮的普通道路。和他们走出宅邸时一样,位于旭日微光中。为什么?喜藏问。</p><p>「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能说妖道消失了。」</p><p>小春无法提出明确的回答。由于没其他路可走,只好硬闯看看了,这次换喜藏带头走进巷弄。走了约莫一百步时,眼前的道路突然变得开阔起来。</p><p>这视野良好的陌生景致,令小春和喜藏为之瞠目。众付丧神跟在他们两人后面,走出那条巷弄后,齐声欢呼。</p><p>「好棒的开阔景致啊!」</p><p>「整个市街因下雪而白茫茫一片。」</p><p>穿出巷弄后,前方是市街的开阔全景。江户湾、筑地本愿寺、台场,东边是一整面的武家宅邸。喜藏的店面所在的浅草,也映在眼前的景色中。望向一旁,有江户初期建造的神社。那是被奉为防火与一统天下之神,广受庶民和武士信仰的爱宕神社。</p><p>「爱宕山是吧……」</p><p>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小春喃喃自语,在喜藏身旁呆立了半晌。不久,他转身打算沿原路折返,然而……</p><p>「……没路了!」</p><p>他马上放声大叫。众付丧神仍陶醉于眼前的景致,连头也没回,喜藏则是来到小春身旁,露出诧异之色。果真如小春所言,通往妖道的那条窄细巷弄不见了。只有巨大的鸟居,以及通往它下方的一座陡得教人目眩的漫长石阶。话说回来,妖道应该是从喜藏所住长屋的公用水井进入才对。从爱宕山到荻之屋,走路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看在喜藏眼中,他觉得妖道会引人走向心中想去的地方,这样的构造本身已经很不可思议,所以此时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然而,已多次在妖道上通行的小春,似乎难以置信。</p><p>「……这可能也是幻影。」</p><p>话才刚说完,他一眨眼便冲下石阶,从喜藏的视野中消失,但过了一会儿便又返回。</p><p>「宅邸和妖道,其实都是百目鬼设下的幻影——应该不是这样吧?门上那无数颗眼睛或许是他的分身,不过,会不会那座宅邸本身就是他自己呢?」</p><p>拖着脚步走上石阶,来到喜藏身旁的小春,盘起双臂,头侧向一旁。</p><p>「……对了,我竟然忘了,付丧神他们都没通行证呢。」</p><p>「就算没有,也不至于不能通行吧?」</p><p>「是不至于啦。不过要是被发现可就麻烦了。就连我也没办法一次保护九个人啊。」</p><p>百目鬼那家伙——小春咬牙切齿道。</p><p>「……难道是他早看出我们无法顺利通行,所以不让我们走妖道?」</p><p>喜藏这番话,令小春为之沉默。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然而,喜藏却像在向小春开导般,摇了摇头。</p><p>「他不是为了替付丧神他们着想,才不让我们走妖道。如果他真有这份为人着想的心,应该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可能是有其他企图,刚好造成这样的结果罢了。」</p><p>「其他企图?」</p><p>这我不知道——喜藏先如此声明,然后一边回想多闻对他说过的话,一边说道:</p><p>「对他来说,这似乎只是游戏。他说过,游戏只要不觉得腻,他就想一直玩下去。」</p><p>「这表示他还不觉得腻喽?」</p><p>喜藏颔首,小春朝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向楼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p><p>「……对了,从前天起,我一直都没睡觉。」<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人从石阶底下走近,急忙命分散各处的众付丧神解除变身。他匆匆将变回古道具的付丧神收拢,回到小春身旁,这时,前来爱宕山参拜的人们刚好也已走完石阶。一对年近半百的夫妇,以及一名像旅行者的年轻人,见小春睡着时脑袋仍不住前后摆动,朝他投以担心之色。</p><p>「小弟弟,你怎么了?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哦。」</p><p>「咦,完全叫不起来。他好像很累呢……」</p><p>他父母到底在哪儿啊?一身旅装的年轻人如此说道,这时喜藏正好捧着古道具走来。</p><p>「……吓!」</p><p>早已习惯别人看到他尖叫的喜藏,尽管背后沐浴着朝阳,依旧显得鬼气逼人。</p><p>「他是我……亲戚的孩子。」</p><p>「这、这样啊!那就好……对吧?」</p><p>那位丈夫征询妻子与年轻人的附和,他们两人都点头如捣蒜。喜藏原地放下古道具,一把背起小春,但行李却散落一地,怎么做都不顺手。于是他转头望向呆在一旁的那对夫妇和年轻人。</p><p>「如果你们身上有包巾的话,可以借我一用吗?」</p><p>那位年轻人没想到他会道出如此普通的话语,大为吃惊,马上从行李中取出一块大包巾,俐落地将喜藏脚下的古道具全包进包巾里,递给喜藏。他虽然比喜藏略矮一些,身材却比喜藏胖多了。看起来有点温吞,动作倒是很俐落。最重要的是,他的机灵帮了喜藏一个大忙。</p><p>「啊……不用还我没关系!」<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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