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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断头湖

作者:北山猛邦 字数:26212 更新:2024-02-24 12:53:21

<p>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悠里进来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旅客,他似乎闲得发慌。由于镇民对访客敬而远之,所以旅客渐渐绝迹。如今只剩这里还称得上旅馆。</p><p>「你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吗?」我问悠里。</p><p>「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吗?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没有人膜拜。」</p><p>「是哦。」</p><p>从红色十字架记号和描绘的地点、方法等,还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从镇民对死亡的逃避态度,就算有什么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红色记号让人联想到仪式,而从没有危害这一点,似乎可回归到观念上的动机。但是,镇民们没有人了解红印的意义,也就是说那不是反映地方风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结社在全国各地潜伏进行恶魔崇拜,近日才来这里扎根吧……当然,这得先确定有这么回事才行。</p><p>「你还在想红印的事?」</p><p>「嗯……」</p><p>「何必自己动脑筋嘛,等别人告诉你答案就好了。」</p><p>「可是,谁会告诉我答案呢?」</p><p>「不知道。」悠里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立即把脸凑到我耳边。「克里斯,你见过书吗?」</p><p>「没有。」</p><p>「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爱书人。他们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样,总是为了什么事烦恼。我很喜欢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人家说,书教人残酷的事,使人性变得残暴,一定都是骗人的。」</p><p>「我也这么想。」</p><p>「克里斯,你也是他们的同伙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着书?你不用藏,我不会去告发你的。」</p><p>我摇摇头。</p><p>「我真的没有书,也没见过。不过,我爸爸告诉了我很多书的故事。」</p><p>「真的啊……真遗憾,如果你有书,我倒希望你拿给我瞧瞧。我好想看看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哪怕一次也好。书里不是有故事吗?走进书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种事情,最适合我这种坐轮椅的人了。」</p><p>「真没想到。原来你并不讨厌书。」</p><p>「当然啦。那些讨厌书的人,都是被广播洗脑的啦。」</p><p>悠里嘟起嘴说。关于广播洗脑的事,现在没有人敢明说。他们都沉浸在电波另一端、安逸无忧的世界里。安全、没有暴力、舒适的世界资讯;没有血,没有凶器,更不存在无头尸体的世界。</p><p>广播基本上不播出创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娱乐沾上边。电视也和广播相同,处于严格的检阅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没完没了的疗愈性自然风景。但是,这个镇原本就收不到电视的电波,照道理应该没有电视。虽然,即使有,它的资讯价值也不比广播高。</p><p>对于从一开始生活中不存在书本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感觉不到书的重要性。甚至还感谢无时无刻播放许多讯息的广播,他们满足于现状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创作——故事。他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接触创作的机会。一切都是事实,那些事实,或许是检阅局制造出来,一种故事型的事实。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的差别。</p><p>我们的时代是无书的时代,同时,也可说是只有完美事实的时代,不存在故事的时代。</p><p>「书本的类型中,我喜欢『推理』。」</p><p>「『推理』?那是什么样的故事?」</p><p>「解决神秘的谜题。」</p><p>「所以,你也想解决红印之谜吗?」</p><p>「嗯……应该吧……」</p><p>对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是喜欢「推理」,所以才对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满兴趣。我觉得自己还有事必须去做,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所以我不能丢下眼前的谜而离开。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p><p>「人说留下红印的是『侦探』,可是实际上,有人目击到『侦探』画记号的现场吗?」</p><p>「很多人目击过呀。」</p><p>「那个『侦探』长什么样?」</p><p>「他们说,黑黑的看不清楚。目击的时间总是在黑夜。所以,『侦探』打扮得一身黑,从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p><p>「没有人直接和『侦探』面对面吗?」</p><p>「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p><p>「哦?有吗?」</p><p>「一个小男生。那孩子说他在森林里遇过『侦探』。」</p><p>「平安无事?」</p><p>「嗯,他才七岁大,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几天后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后都出不来,但那孩子却平安归来。问他过程后,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后,遇见『侦探』,侦探送他到森林外来。」</p><p>「见到了『侦探』却没被砍头?」</p><p>「对……那孩子说『侦探』一点也不恐怖。」</p><p>「他现在还活着吗?」</p><p>「当然啦。我就诊的医院和他一样,虽然现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刚开始他一直不肯谈『侦探』的事,但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就把过程详细地告诉了我。」</p><p>悠里说起从朋友那里听到的事。</p><p>那是个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p><p>有一天,男孩将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带回家藏匿,开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体日渐衰弱,终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由于男孩向父母隐瞒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帮不上忙。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侦探」之力。</p><p>这个故事奇妙却又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少女藏在男孩房间里时,明显已与尸体无异,而且几乎是尸身零散的状态。少女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惨况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将零散的少女装进书包的行为。为了去找「侦探」,男孩进入森林时,也将少女装进书包里带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尸块,否则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p><p>听起来像编出来的谎言,但七岁的男孩应该不会编这种故事,简直是个无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后,被「侦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p><p>我越来越不明白「侦探」存在的目的。「侦探」会帮助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断坏人的头颅吗?若是如此,他怎么区分好人和坏人呢?他总不可能监视镇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吧。</p><p>「『侦探』会来砍下坏孩子的头,这个说法是真的喽?」</p><p>「假的。应该吧……咦,克里斯,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哩。」</p><p>「我害怕他来把我的头砍了……」</p><p>「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实际上,并没有小孩被他砍头。刚才的故事就可以证明啊,而且我从来没听过『侦探』会杀小孩。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p><p>「他不杀小孩吗?」</p><p>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我被电话声吓得跳起来,但还是尽力掩饰下来,冷静地拿起话筒。</p><p>「克里斯吗?」雷公般的嗓门在话筒中响起。</p><p>「是,是的!」电话里是朝木老板,配合他的大嗓门,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洪亮起来。</p><p>「悠里在你那儿吗?叫他听电话。」</p><p>我把话筒交给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脸。</p><p>「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这种时间还不睡觉,你又要把身子搞坏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我羡慕悠里。</p><p>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也没有责备过我。父亲只有称赞我,或是谈书、谈「推理」时才会跟我说话。所以,我尽力循规蹈矩,使行为举止能得到父亲赞美。此外,我还尽可能缠着父亲说「推理」。我觉得,若想挑起父亲的关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现在还是会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父亲着急生气,实在教我羡慕。不过,朝木老板的确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这个时代,大人们对别人漠不关心已是司空见惯的事。</p><p>「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烦死了,所以我还是回房间去吧。克里斯,你也早点就寝吧。」</p><p>「我送你回房间。」</p><p>我推着轮椅步出房门。</p><p>来到大厅时,听到外面有些争吵的声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应过来,把轮椅转到靠近门口的窗边,掀开窗帘。</p><p>「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p><p>「会不会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红印?」</p><p>我站到悠里身旁,观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灯旁有些人影在晃动。</p><p>「我们去看看。」</p><p>「我不去了。我爸会生气,而且我去了也只是添麻烦。」</p><p>「没那回事。」</p><p>「没关系。你一个人去吧。」</p><p>我考虑了一下,便独自走出大门。</p><p>跑到阴暗的马路上,我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仔细一看,一个男人坐在路中间大声吵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团团围住。街灯的光刚好照在那男子的头上,好像一盏聚光灯。我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躲在远处的阴影中,观看这奇妙的光景。</p><p>「我真的看到了……」</p><p>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着,短短的头发四处飞舞,好像发怒一般。微黑的脸可怕地扭曲,看起来就像刚从坟墓里复活的尸体,眼中充满了血丝。</p><p>「喂,你到底看到什么?」人群中有人间道。</p><p>「不知道——可是我确实看到了。」男人声音颤抖着说。</p><p>旁观者的冷静表情,正好与那男人的疯狂形成对比,这就是此镇居民的样貌。就算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墓园管理员,我也不会惊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无动于衷,好像连心和时间都停止一样。他们中央的那个发狂的人,反倒显得不太寻常。</p><p>「来个人把他送去医院吧。」</p><p>「等等,等等。我没有疯。」男人挥开周围的手说,「我确实在森林里看到,那是——没错,是鬼。一个女鬼。」</p><p>旁观者中发出近似失笑的叹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诉说什么,那样子看起来越滑稽。</p><p>「我会说清楚,从前面开始说,所以请你们听我说。我是去察看河流状况的,发现河水已经退了,所以转身准备回家去。到了家门前,发现有个怪汉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红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闯进我家。」</p><p>男子一说,旁观者倏然静下来。</p><p>「——你亲眼看到了?」</p><p>「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家伙披着黑色斗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样黑。」</p><p>是「侦探」啊。一个声音从听众中泄漏出来。</p><p>「所以后来呢?」</p><p>「我出声叫他,那家伙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后面追了一阵,那人跑进森林去。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前追去。不过,森林是他的领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踪影……」</p><p>「你刚才说的『女鬼』在哪出现?」</p><p>「还没说到。我追丢黑斗篷后,在森林里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后……然后……一个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来想引诱我进森林……接着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p><p>「消失了?」</p><p>「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见了。我没有眼花,她是确确实实在眼前消失的。」</p><p>「真的是个女人吗?」</p><p>「从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着长发,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东西还会飘动。白白的……总之就是白。」</p><p>不安开始在围住他的群众之间扩散开来,几个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来,正在讨论该把他送到医院还是自警队,听得到人群中纷纷发出「侦探」的嗫嚅声。</p><p>「『侦探』果然是鬼。」</p><p>「不对,『侦探』跟女鬼不同。」</p><p>「不管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人。」</p><p>「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p><p>这些人中,好像没有人知道「侦探」的真正身分。</p><p>我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了现场。</p><p>「红印是血的颜色啊……」</p><p>那个目击者喃喃的话声,彷佛从我后方追赶而来。</p><p>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厅等待的悠里。</p><p>「怎么样?克里斯,你的脸色又很差了。」</p><p>「有……有鬼……」</p><p>「冷静点。」</p><p>「一个男人说在森林……看到鬼。」</p><p>「喔,那个我以前就听过了。」悠里不假思索地回答。</p><p>「你也知道?」</p><p>「森林里有鬼,会在森林深处引诱人们,然后突然消失的传言吧。」</p><p>「真的有鬼吗?」</p><p>「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几个人都撞见过。」</p><p>这世上真的有鬼吗?</p><p>据那男子说,他追着企图留下红印的黑披风人物——推测是「侦探」——进入森林,没留神间一个女鬼出现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侦探」、红印,可能有什么关系吗?还是其实一点关联都没有?鬼的真面目有可能是「侦探」吗?「侦探」掀开黑斗篷,里面其实躲着穿白衣的长发女子——</p><p>不过,那女子用什么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p><p>「侦探」与鬼……</p><p>这个镇究竟在搞什么鬼?</p><p>红印之谜加上无头尸体。</p><p>「侦探」的现身加上白色女鬼捣乱。</p><p>「克里斯,你还好吧?你会害怕吗?」</p><p>「没,没有。我没事。」</p><p>「可是,这样一来,谜底解开了,真好。」</p><p>「解开?」</p><p>「反正一切都是鬼搞出来的,对吧。解决了,解决了。」</p><p>「谜底并没有解开。」</p><p>「为什么?」</p><p>「因为我们说的是鬼耶。」</p><p>「鬼不算解决吗?」</p><p>「不算。」</p><p>「如果不是鬼做的……」</p><p>悠里说到这儿,突然按住胸口向前仆倒。刚开始,我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只是呆呆看着。不过,逐渐听到他闷哼的呻吟声,才惊觉好像是病情发作的样子。我冲到他身旁,抚着他瘦小的肩,摩搓他的背。</p><p>「怎么了?你还好吗?」</p><p>「嗯……有点……」悠里咬紧牙根地说。</p><p>我跑进食堂,再转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匆忙跑回来。我把水递给悠里,他痛苦万分地把水一口气喝下,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手压着胸口闭上眼睛,调整沉重的呼吸。</p><p>「谢谢你。已经没事了。」悠里声音沙哑,但还是平静地笑着说。</p><p>「还是去休息吧。」</p><p>「也是。」</p><p>我推着轮椅,送他进房间。</p><p>「不知道为什么。」悠里低语,「我时常会想哭。」</p><p>我帮悠里盖上棉被。</p><p>「我死了之后,就会马上火化,倒进河里流走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多人的性命,活下来的人在想法和生死观上,都与上个时代大不相同。别人的死被当成避讳的事来看待,人们丧失了情感,每个人脸上挂着绝望的笑,因为他们用那笑容取代所有的感情。</p><p>然而,只要是人,哀伤时就该哭泣。</p><p>「跟我说说『推理』。」</p><p>「唔——那《六个拿破仑》怎么样?一个人在镇上到处打破拿破仑像的故事。」</p><p>我把福尔摩斯的出神入化说给悠里听,直到夜深人静。他睡的时候,我已经忘了鬼魂出没的传言。我小心不惊醒他,回到自己房间,像只疲惫的狗蜷曲起来,立刻进入梦乡。</p><p>类似敲窗的声音惊醒了我。</p><p>还没天亮。想找手表却找不到。想去开灯,但房间里只有蜡烛,太麻烦所以作罢。我正纳闷自己睡得正香为什么会醒来时,又一次听到声响。</p><p>咚咚……</p><p>好像敲门的声音。</p><p>咚咚……</p><p>是窗子。脑海的一角想起女鬼的故事。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可以清晰地想像出女鬼朦胧的白影。我可能还在作梦,一定是鬼,她凝视着我,想把我带进森林。她缓缓靠近,发青的脸凑近玻璃窗的另一面,用指尖发出咚咚声呼唤我。</p><p>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p><p>难道,躲在窗外的是「侦探」,他是来取我脑袋的吗?我是个坏孩子,所以他准备取我首级。</p><p>神啊,求祢救救我。</p><p>我盖住毛毯,在胸口画十字。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十字到底适不适用我也不清楚。因为那个「侦探」在城镇各处用鲜红的邪恶十字架昭告。</p><p>咚咚……</p><p>咚咚……</p><p>啊,又开始敲了。</p><p>我提心吊胆地从毛毯中伸出头来看向窗口。窗帘拉拢着,无法确知窗外的情形。</p><p>我身体定住不动,连摩擦声都没发出,静静地望着窗口。</p><p>敲击声突然停了。</p><p>我再次盖上毛毯,闭上眼睛。</p><p>但是完全睡不着,心脏猛烈地发出扑通声。</p><p>没有再听到敲击声了。</p><p>真的是敲窗吗?也许是被风吹起的小树枝,打到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或是挂在屋檐下的补梦网摇晃撞到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我听错了,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敲击的声音。这么一想,彷佛恐惧感也稍稍定了下来。</p><p>但只要想到外面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埋伏着,心里就焦虑起来。我必须搞清楚,必须确定窗外什么都没有。</p><p>我勉强从毛毯中起身,下了床。</p><p>好可怕……</p><p>别怕,我知道什么都没有。</p><p>我悄悄地拉开窗帘。</p><p>一片漆黑。</p><p>路灯已经关了,浓厚的黑影如湖水般填满了视野。</p><p>不可能有什么。</p><p>我如此寻思着凝目细看,发现黑影呈现出人的形状。</p><p>头上看起来像山一样尖,所以应该戴着帽兜吧。连着帽兜的披风从头到肩,也包覆了整个上半身。漆黑的布质宛如融进了黑夜,轮廓也变得含糊了。那个黑成一团的人影,就像黏在窗口般,一直静静窥伺着我的动静。</p><p>那个人没有脸,戴着类似黑色面具的物体,因而失去所有的个性,只残留下令人发毛的「无脸的脸」。</p><p>我还来不及发出哀号,便已吓得往后翻倒,跌了个四脚朝天。</p><p>那——就是「侦探」?</p><p>为什么?</p><p>为什么?</p><p>我看向窗口,窗帘开着,刚才拉开后没动过。</p><p>「克里斯。」</p><p>有人叫我。</p><p>窗外突然冒出一个人脸。</p><p>「啊!」</p><p>「小声点。是我啦,克里斯。」</p><p>是桐井老师。</p><p>「老师!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在做什么!」我注意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吓死我了……」</p><p>「重逢的时间提早了。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醒着?克里斯,不可以熬夜哦。」</p><p>桐井老师脱了鞋,从窗口进到屋里。</p><p>「老师,你还说呢……啊,等一下,不可以从这种地方进来啦。」</p><p>「事情紧急嘛。」</p><p>「你是要告诉我小提琴不见了,对吧?」我把小心收在床底下的琴箱拿出来,交给老师。「好,还给你了。这么宝贝的东西,为什么不更小心点保管呢?」</p><p>「啊,果然在这里。谢谢——啊,这点小事无所谓——」</p><p>「无、无所谓?」</p><p>「镇上的情形有点古怪。」</p><p>「『侦探』出现了!」</p><p>「你说什么?」</p><p>「你说什么!」</p><p>「『侦探』出现了?是真的吗?」桐井老师叉起双手,好像想到什么般突然睁大眼睛。「原来如此,我所感觉到的异样,说不定跟『侦探』有关。『侦探』到哪里去了?」</p><p>「消失在森林那边。」</p><p>我简单地说明了与「侦探」相遇的经过,一边说明,我自己也感觉事有蹊跷。「侦探」为什么来敲我房间的窗子?「侦探」在哪里消失?他好像要引诱我到森林里。「侦探」知道我的存在吗?</p><p>「他没有伤害你吧?」</p><p>「没有。一看到我发现他,就马上隐身而去了。」</p><p>「是吗?你没事就好了。从你的话中感觉『侦探』似乎满消极的,他只是到处留下红印,或是透露行踪……不过就因为如此,他的意图完全不明。」</p><p>「老师,您为什么会来?我以为是『侦探』又来了,吓出一身冷汗。」</p><p>「就像刚才我说的,因为镇上的情况有古怪。」</p><p>「这个镇本来就怪啊……」</p><p>「不,这次有点不一样。说得更具体一点,是自警队的动向有异,他们包围了一栋民宅。」</p><p>「一栋民宅?」</p><p>「说不定,他们已经准备逮捕『侦探』了。」</p><p>桐井老师手上拿着鞋子,就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半夜里,桐井老师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就算被错认成幽灵也不奇怪。眉头紧锁、跷腿而坐的姿态,宛如思索中的幽灵。不过,穿衬衫打领带的幽灵恐怕并不常见。</p><p>「追捕『侦探』?可是『侦探』住的地方在森林里呀。他怎么会在民宅出现呢?」</p><p>「克里斯,什么时候你成了这个镇的居民了?你完全被洗脑了嘛。『侦探』肯定是某个人假借这个名号、扮演这个角色罢了。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从失落的『推理』中跑出来的人物,一直住在森林里吧。就算在现实中真有『侦探』,他也不是故事里的『侦探』,只不过是个平凡人。这个镇里的人,也许以为他是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里的神。但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应该可以充分了解他只是个非现实的偶像。这一点切不可忘记,不管你再怎么浪漫都不行。」</p><p>「那么……」我晈着下唇,拚命寻思该说的话。「您的意思是说,有个人在扮演『侦探』吗?」</p><p>「我们是这么想。」</p><p>「自警队想要抓住这个人?」</p><p>「确实的状况,我并不清楚。只不过,自警队的动向跟以往不太一样。」</p><p>「那么,刚才在我窗外出现的『侦探』是?……」</p><p>「从自警队的包围网逃脱了吧……也有可能他没发觉自警队的包围,还在外面徘徊。」</p><p>「自警队的包围也有可能是为了其他案件。」<span id="chapter_last"></span><p>白说,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来商量。但是你是为了寻找『推理』的遗迹,才到日本来的,能了解『侦探』事件的始末也不坏吧?」</p><p>揭开事件的真相,不论在哪个「推理」中都有这个情节。</p><p>对我来说,「推理」的印象是最初始的记忆之一。所以,我才想明了「推理」是怎么样消灭的。也许因为我无法清楚得知教导我「推理」的父亲临终的情形,因而产生了补偿心态。父亲悲痛的声音夹杂在吞没我过去的海浪中,那是呼唤我的声音。</p><p>传说日本是「推理」最后被消灭的地方。在英国萌芽的花朵,随着往西的潮流散布到全世界,而在遥远的尽头凋萎。但是,至少所有熟悉书本的人都知道,谣传「推理」还在日本残存着。尽管所有的书本都已失去,只有「推理」还留在日本。日本在战争失败后,依据战胜国的思想和指导,曾进行大规模焚书,但复兴之后的取缔作业,在世界各地算是最温和的,而且在现代国家中,日本也是最晚正式绝迹的国家。</p><p>因此,听说日本的小镇上出现「侦探」这号人物,很难不让我诧异。「侦探」是「推理」中出场的英雄,「侦探」曾经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职业,当然,现在它也是已消失的历史。</p><p>今晚,说不定能揭开「侦探」的真面目。</p><p>也许,还能知晓「侦探」漆红印的意义和无头杀人案的真相。</p><p>「我们去看看吧。老师。」</p><p>「好。」桐井老师慢吞吞地站起身,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无法保证不会遇到危险,也许有可能关系到生死。这样你遗愿意去吗?」</p><p>「老师,你别吓唬我。」</p><p>「我没有。对方也是理解『推理』的人,他懂得如何使用凶器。既然我带你去冒险,就得负责保护你。」</p><p>「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p><p>「你当然还是小孩。」桐井老师重新穿上鞋子,脚跨在窗口,一溜烟便跳出去了。「跟上来吧。」</p><p>「老师,窗子不是出入口。」</p><p>我打开门走出房间,穿过静谧的大厅,从大门走到屋外,然后绕过屋子跑到桐井老师身边,两人一起走上红砖道。</p><p>天空下着看不清的细密小雨,我们被雨所笼罩。由于夜已深沉,悄静的小镇完全沉浸在黑暗中。也许居民们都溺死在这淋漓的黑暗中,就算是溺死,也比一直被封闭在这个阴暗世界来得幸福吧。</p><p>我跟在桐井老师身后,他的腿长,脚步又快,我追得很辛苦,实在没多余精神去注意走的是哪条路。因为太暗而快走散时,桐井老师就会停下来等我。不久,我们看到一栋小小的老宅。</p><p>「克里斯。」桐井老师悄声说,「从这里往前去全都是自警队的人,尽可能不要被他们发现。」</p><p>「为什么?」</p><p>「我们是外来者。从镇民的眼光看起来,我们两人最为可疑,肯定会擅加推测。说不定还会认为我们跟事件有关,所以,小心不要被自警队看见。」</p><p>「啊,老师大人,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p><p>「哇!」背后突然响起说话声,我不自禁叫了出来。「神目先生?」</p><p>自警队的神目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藏青色的帽子盖住眼睛,身上的背心比起白天时,被很多东西塞得鼓鼓的。他可能一直在室外走动,衣服大都湿透。</p><p>神目慌张地捣住我的嘴,又招招手叫我们到水泥屋的阴影下。</p><p>「你们这样很危险哪。」神目压低声音说,「如果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怀疑你们。」</p><p>「……我们也正这么想。」</p><p>桐井老师半伏着身子,四下张望。</p><p>「你们两个人打算到哪儿去?请解释一下。」</p><p>「我们在散步。」</p><p>「别骗人了。」神目叹着气说,「如果你们不说清楚,我就必须把你们的事向其他人报忙一场。」</p><p>「对不起……」我打断他们,「你对我们说这么多不要紧吗?」</p><p>「没关系。虽然我们叫作自警队,但跟那边那群人没什么不同。我们也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我们的名字用『队』而不是『团』,完全出自队长的喜好。也经常遭人揶揄,说我们是小孩扮家家酒。老实说,我们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硬要说的话……」神目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只有一点,我们比其他人更爱这块土地。自警队里的成员都很年轻,所以都是在这个镇上出生长大的居民。就算我们是被大海逼到这里,造就了这个镇,但对在这里出生的人,这就是故乡。不论是镇还是邻居,我们都不能置之不理。我请求两位,如果能帮助我们就太好了。」</p><p>「抓到『侦探』后,你们打算怎么办?」</p><p>「我们只是想了解。」</p><p>「了解什么?」</p><p>「了解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对于历史、对未来、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都很困惑,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放弃了许许多多……我们只是无知地长大,『侦探』会不会是想打开我们的眼界,才在镇上做出种种行为呢?我们必须向『侦探』求教。」</p><p>「黑江队长也这么认为吗?」</p><p>桐井老师嚼着饼干说。</p><p>「啊,老师,你又在吃饼干!」</p><p>「你们也可以吃。」</p><p>「谢谢。」神目毫不怀疑地接下饼干,放进嘴里晈起来。「队长的想法跟大家不同。我们在这里埋伏,是为了跟『侦探』见面,但队长跟两位一样,打算追捕他。队长说的话,我常常听不明白。他说过,『侦探』的行为是一种犯罪。犯罪,到底是什么意思?」</p><p>「就是犯了罪行的意思。」</p><p>「我听不懂。」</p><p>神目也是不懂「推理」的人。这不是神目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什么都没有错。</p><p>「假设我想割下你的脑袋,」桐井老师用沉着、教诲的口气说,「对你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p><p>「我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呢?」</p><p>神目眨了眨刘海遮住的眼,歪着头说,那表情犹如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p><p>「如果头被割下来,你会怎么样?」</p><p>「我想,应该会死。」</p><p>「你死了,就不能再保护这个镇。你是为了保护这个镇和这里的人,所以才加入自警队的吧?」</p><p>「是啊……」</p><p>「既然如此,如果你的头被割下来就麻烦了,因为你再也无法保护任何人。如果别人做了对你造成麻烦的事,就不能算是好事。」</p><p>「对。」</p><p>「『侦探』有可能做这种事。」</p><p>「但是……」神目露出沉思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侦探』割下镇民脑袋的事,不过是个谣传。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目击到『侦探』下手的瞬间。大家只是如此臆测罢了。无头的尸体应该是灾难的受害者,可能是洪水,也可能是土石流,但我不认为是人类造成的。不可能有人会做那种事。」</p><p>在他们来说,这种想法十分自然。我若是不曾从父亲或书上得知「推理」的故事,一定也会立刻同意神目的看法,对尸体不同的认识产生的歧见。但是,我了解神目所不知道的「推理」世界。无头尸体有其无头的理由。</p><p>「如果割下镇民脑袋的是『侦探』,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理由要做这么无意义的行为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任何异状。」</p><p>神目说话之际,我思索着断头的理由。然后,猛然想到一点,在「推理」消失的这个时代,像这样与社会、文化封闭的小镇,到底有多少人会去探索无头尸的真相?他们不思考断头的原因,最多只认为是灾难造成的结果,或把它当作是谣传。孩子们似乎认为断头是一种惩罚,但这种想法肯定也是方便大人管教用的老生常谈,真相并不在其中。</p><p>「推理」中的断头、无头尸有一定的法则。但是,镇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推理」的法则隐藏在事件的根基中,恐怕大家就在无知中度过岁月。当然,其中应该有人察觉异样,并试着自己推理,黑江队长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然而,就如同不知公式,却要计算图形面积一样,完全不懂「推理」的人,很难遵循「推理」的法则,解开事件的谜底。这个镇发生的凶案尽管都是神秘的「推理」事件,但最糟的是,几乎所有人连它是凶案都未察觉。</p><p>这样下去,没有人能挖掘出事件的真相。</p><p>犯罪的人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规则夺下第一,其他的人却在浑然不自知中加入比赛,并且输给了他。</p><p>「苗头有点不对。」</p><p>结束对讲机联络的神目对我们说。</p><p>「发生什么事?」</p><p>「队长失踪了。他也许想要单独行动。」</p><p>「听起来很有可能。」</p><p>桐井老师嘲弄地笑着。</p><p>「真伤脑筋。队长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什么,却一直不告诉我们,他的脾气一向是掌握真相后才说。」</p><p>简直就像「推理」中出现的「侦探」台词。</p><p>「队长没有指示,你们就不能行动吗?」</p><p>「没这回事。但不论如何『侦探』没出现,我们也无计可施。我们只有等。」</p><p>此时,对讲机的讯息灯再次亮起。看来神目似乎设定成亮灯警示,以避免发出来讯声或振动的杂音。</p><p>「是,我是神目——嗄?谁?听得见吗?」</p><p>神目神色不安地望着我和桐井老师。他的表情有点异样。</p><p>「听得到吗?请说话——你是不是队长?是队长没错吧?」</p><p>「发生什么事?」我问。</p><p>「对方不说话。」</p><p>我们对话之间,其他队员也加入通话,似乎大家都在互相通知有人发来无声讯息。神目不断操作着对讲机。</p><p>「无法确定谁发出的讯息吗?」</p><p>「是的。现在我转到各子机的频道,如果由我发讯,则可以选择对话的人,但接收讯息者,不听到声音就不知道是谁发出的。」</p><p>「如果各队员都向黑江队长发讯的话呢?」</p><p>「我们正在这么做,可是他不回话……啊,联络上了。队长,听得见吗?我是神目。」神目忘了压低声音,大声呼叫起来。「队长,请回答——唔?」</p><p>「怎么样?」</p><p>「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含糊不清的,听不懂。」</p><p>「借我一下。」</p><p>桐井老师把对讲机抢过来,用食指抵住嘴唇,要我们保持安静,然后将对讲机贴在耳朵上。</p><p>「……湖,边……」</p><p>桐井老师说。</p><p>「湖?」</p><p>「听起来是这样。」</p><p>桐井老师把对讲机交给我。我看着手心中的小小机器,犹豫着拿到耳边。</p><p>「……救……救命……」</p><p>「老师!」我倒抽了一口气。「老师……怎么办?……老师,这个。」</p><p>「怎么了?」</p><p>「他说『救命』……!」</p><p>脑中一片空白。</p><p>痛苦的回忆如幻灯片般闪过脑际。雨天,黑头车,军人,哭泣的女人,父亲的连线——我的手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胸口好痛,宛如一支利刃刺穿了它;呼吸困难,宛如沉在深海里。直到现在,仍有声音从漆黑的海底传来——</p><p>救命。</p><p>「克里斯。」桐井老师摇晃我的肩膀,「怎么样,你还好吧?」</p><p>「还、还好。」</p><p>「是真的。他在请求支援!」</p><p>神目毅然站起来。</p><p>「『侦探』现身了!」某人的呼喊突然响彻了夜空。</p><p>自警队的队员一齐出动,感觉上饱含雨水的空气一股脑被打乱,到处响起脚步声,几户民宅亮起了灯。我依旧窒闷地呆立着,任由桐井老师拉起我的手,冲出杂草丛,跑向红砖道。我们通过干涸的喷泉边,钻进水泥楼房间的小巷,打在脸颊上的冷雨,让我渐渐清醒过来,开始掌握住当下的情势。</p><p>「看,就在那里!」</p><p>有人大叫道。一个穿着跟神目同样背心的人,指着夜空说。</p><p>水泥废墟的屋顶上。</p><p>一个黑色装扮的影子浮凸在雾雨弥漫的夜空里。他既非幻影,也非幽灵,肯定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黑色的衣摆在湿润的暖风中摇曳,隐约看得见两条腿,而那也是全黑的,告诉我们黑色服装下,确实有着人类形貌的事实。恐怕他还带着黑色的面具。</p><p>那就是「侦探」。</p><p>「侦探」站在屋顶的一角俯望着我们,宛如在向我们展现自己优越的地位。水泥楼房并不太高,但「侦探」却像飘浮在遥远的高空。我们被「侦探」所震慑,顿时哑然地仰望着他。</p><p>除了自警队队员外,附近民家也陆续有人听到声音而聚集过来。</p><p>「咦,老师呢?」</p><p>神目四下梭巡了一下说道。桐井老师不见了。刚才他明明还拉着我跑,会不会跟我们走散了?</p><p>「老师,你在哪里?老师?」</p><p>我担心地寻找老师,好一会儿才从民众中看到桐井老师神情疲惫地走出来,他的脸色很差,应该是肺病耐不住快跑的关系。</p><p>「对不起,害你担心了。」</p><p>「您没事吧?」</p><p>「先别管我,『侦探』呢?」</p><p>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头仰望水泥楼房,发现「侦探」早已不在那里了。</p><p>「他好像下来了。」神目放下耳边的对讲机说,「『侦探』现在朝森林去了。」</p><p>「森林!」</p><p>「我们追他去!」</p><p>神目往外冲去。自警队的队员们也跟在他身后,陆续跑上步道。但没有一个民众跟上去。</p><p>「我们也去吧。」</p><p>「可是,老师……」</p><p>「我没事了。」</p><p>我们小跑步跟上神目的步伐。红砖路凹凸不平,非常难跑,我好几次差点绊倒,都是桐井老师抓住我的衣襟救了我。</p><p>穿越细长的红砖道,视野豁然开朗,来到一片原野上。雾雨已完全成了雾,在草原上像云一样淡淡地扩散开来。雾的后方就是一片名为森林的黑暗,自警队的队员们正越过雾海,勇敢地向森林进击。</p><p>「我们没有装备就进森林,没问题吗?」</p><p>我仰头望着身边喘着粗气的桐井老师。</p><p>「也许不要穷追下去比较好。」</p><p>桐井老师神色中的疲倦多于泄气,本来我就为桐井老师担心,而不是让他来担心我。骤然间我才很难为情地意识到,之前我竟然忽略了。比起「侦探」,现在最重要的是桐井老师的身体状况。</p><p>神目注意到我们,跑过来说道。</p><p>「你们最后还是跟来了。」</p><p>「是呀。『侦探』的动向如何?」</p><p>「我们追丢了……不过,等一下有几个人会往林中湖前进,继续追踪下去。」</p><p>「森林有湖吗?」</p><p>「对。刚才,从队长的联络中,好几次听到湖这个字。应该是队长想告诉我们他的位置,队长刚才一定在湖的附近。」</p><p>「已经确定湖的方位</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在哪里了吗?」</p><p>「掌握了大略的位置。」神目敲敲背心上的口袋。「我带了指南针,还有简易食品,就算遇到麻烦,也可以撑一星期。」</p><p>「你们打算怎么做?桐井先生。」</p><p>「我们跟在后面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桐井老师弯下腰吃力地咳了一阵。「让克里斯跟着自警队进去吧。至少,他对森林比我熟。」</p><p>「不要,老师不进去的话,我也不去。」</p><p>「可是你很想去吧?别顾虑我,只是——」桐井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把你托给他,我有点不放心。」</p><p>「嗄?你们在说什么吗?」神目有点不安地问,「我可以先走一步吗?这事分秒必争。」</p><p>「请等一下。」</p><p>桐井老师拉住他。</p><p>我犹豫着该怎么做时,远远听到有人叫我的声音。</p><p>「克里斯!你到这种地方做什么!」</p><p>粗哑的声音,像击中我的后脑勺般袭来。</p><p>我诧异地回头,却看到旅店老板朝木。</p><p>「我找了你好久!半夜我听到什么声响以为有小偷,却看到你往外跑了。你在做什么!这可不是在外面晃荡的时间!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我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没想到比我家悠里还调皮。这不是让人担心嘛?,」</p><p>「啊……」</p><p>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毋宁说,老板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关心我,我感到很高兴。</p><p>「对不起……」</p><p>「好了,回去吧。」</p><p>「请等一等。」</p><p>我扭开被抓住的手说。那一秒钟,朝木老板露出意外的神情,也许我的态度看起来是一种反抗。于是,我反射性地顺口道出「对不起」。</p><p>「这个莫名其妙的骚动跟你有关系吗?」朝木老板质疑地把我、周围的自警队员和桐井老师全打量了一遍。「我不是叫你别那么出风头,反正只会惹祸上身。对不?」</p><p>「你来得正好。」桐井先生似乎想到什么点子,「这位先生,克里斯拜托你了。」</p><p>「嗄?什么意思?」</p><p>「你对森林很熟吧?」</p><p>「马马虎虎啦。至少比站在那边的老甘清楚。好歹十年来,我家的柴都是在森林砍的。」</p><p>「目前我们认为,自警队的黑江队长很可能在湖边遭遇不测。」神目从旁说明。「可否请你带我们到湖边?」</p><p>「是出了什么事这么突然,我是为了带克里斯回家才……」</p><p>「事出紧急啊!」</p><p>的确,有朝木老板作伴,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接下来必须去冒险,与孱弱的桐井老师和看起来像坐办公桌的神目相比,朝木老板的体格好了好几倍,看起来可靠多了。而且他对森林也很熟,可以当向导。</p><p>「只带你们进去就可以吗?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p><p>「是。」</p><p>「好,那就走吧。」</p><p>「各位,朝湖边前进!」神目大声地说。</p><p>我们把桐井老师留在原地,一起走进浓雾。朝木老板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得到大家的仰赖,他心情似乎还不坏。走进森林前,我只回头了一次,看见桐井老师在雾中的身影。跟桐井老师分开让我感到孤单,但不能勉强他跟我们一起进去。</p><p>于是,我们进了森林。</p><p>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对我们抱着敌意。伸展到幽暗空中的尖锐树枝,盘桓在地面、绊到脚的树根,在在都像是对森林的闯入者发出威胁。飘移的雾中,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间,往四方看去都只是粗壮的树干。光线越来越暗,我害怕被神目和朝木老板丢下,奋力地向前走着。但心里好害怕,有股想尖叫的冲动。不知何时会与「侦探」迎面相遇的恐惧,令我难以压抑心中快速的鼓动。</p><p>神目与朝木老板停下脚步,开始交谈起来。四周围自警队的手电筒,看起来就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飘浮着。原先弥漫水泥和柏油等人工气息的雾,现在转变为浓密的大自然气味。神目从口袋里拿出指南针,开始调整方位。而朝木老板把手电筒灯打在上面,一边指示。</p><p>「走喽,克里斯。」</p><p>朝木老板拍拍我的盾,我被推着跨出脚步。</p><p>越往森林深处走,我越是失去走在现实世界的感觉。我怀疑自己只是躺在床上作梦吧?</p><p>封锁了视野的雾,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只是一片混浊的白,把周遭变幻为虚浮的光景,即使碰触它也没有感觉,缺乏感觉更加重了非现实感。</p><p>无意识间,我们成为了领头者,一回头,点点灯火在四处闪烁着。</p><p>「雾这么浓,很难再往前进。」朝木老板不耐烦似的说道。</p><p>「已经渐渐起风了,雾气应该很快就会散了。」</p><p>「最好是这样。」</p><p>神目和朝木老板交谈着前进,我则快跑着紧跟在后。</p><p>我们不断越过黑乎乎的地面枝干前进,但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湖边。会不会一直在原地打转呢?我不禁忧虑起来。然而,脚下的土地开始变成平缓的坡面。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确定自己在往下走。</p><p>「看得到湖喽。」</p><p>朝木老板把手电筒光打向前方。</p><p>视野开了,冷空气掠过我们。</p><p>那是一座宽阔的湖。以潜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来说,实在大得出乎意料。也许是最近连续下个不停的雨,丰沛了这里的水量吧。平静无波的湖面,只有一层薄纱般的雾气盘旋其上。对岸的山崖拔地而起,巨大的山影落在湖面,使原本晦暗的湖变得更暗淡了。</p><p>「马上去寻找队长!」</p><p>神目用对讲机测试通讯,但似乎没有反应。</p><p>自警队队员陆续从后方也来到湖畔。</p><p>「大家分头沿湖畔搜索。」神目说。</p><p>我看着湖面。与其说它是湖,倒是更像森林里蓦然冒出的大坑。</p><p>摇曳的雾气后方有些异样。</p><p>是灯。</p><p>朦胧分不清轮廓、晕染的光。不只是我发现了,自警队队员中也有人指着它。</p><p>「那是什么?」</p><p>「怎么了?」</p><p>「那里有灯。」</p><p>「对岸有灯吗?」</p><p>「对面是直立的断崖呀。」朝木老板说,「没有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而且那灯比较接近我们,不是在岸边。」</p><p>「也就是说……是在湖上?」神目把手电筒指向湖面。「有人坐在小船上。」</p><p>即使用手电筒照射,远远的也只能看出是一艘船的样子,朦胧的光源就是从那艘船上发出的。</p><p>我仔细地看着那艘船,在光线中隐约有个人影,在摇晃的小船上是谁站在上面呢?</p><p>「有人在船上。」</p><p>「是谁?」</p><p>「不知道,只看到影子。」</p><p>但是我有个预感。</p><p>那个身影就跟我今夜遭遇两次的「侦探」几乎一模一样。</p><p>「是『侦探』。」有人嚷着。没人对这句话有反应,彷佛在说,谁都知道这个答案。</p><p>「把整个湖包围起来。」神目建议。「我们这么多人,应该可以把湖畔团团围住吧。」</p><p>队员虽然只有十人不到,但如果站在彼此能互相确认的距离,就能如神目所说,包围住除了对岸山崖外的整个湖边。</p><p>队员们迅速散开。</p><p>「啊。」一直望着湖面灯光的神目叫了一声。</p><p>船上「侦探」的影子好像举起了什么东西。</p><p>「队长,请回答。」</p><p>神目似乎察觉危险,拚命向对讲机呼叫。<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侦探」一次又一次举起那东西,再挥落,好像永远都没打算停手。那近乎异常的执着,像是要把他挥落的对象完全击垮,又像是在享受这个动作般,有节奏地反覆劈着。加上雾气造成的恐怖舞台效果,让我的心为之冻结。</p><p>回过神时,我瘫坐在地上。</p><p>湖上发生了惨案。</p><p>这比梦境更残酷,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无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事,只能呆呆地看着它发生。</p><p>斧头的攻击还持续进行着。小船摇晃着,「侦探」也在摇晃。但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森林的嘈杂声在头顶上盘旋。</p><p>这一定就是「推理」中描写得极其惨烈的杀人时刻。但是,这种事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推理」应该只是书本中说的故事。就因为如此,我才能找到乐趣和喜爱。然而,当「推理」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只剩下绝望。</p><p>啊……这就是「推理」啊。</p><p>然而,那个人并不是「侦探」。</p><p>「队长……」神目木然地呻吟着。</p><p>「小船在动了。」</p><p>朝木老板举起手说。</p><p>小船似乎正往我们所在的右手边漂去。</p><p>「快追!」</p><p>神目跨步跑了起来。我还瘫着站不起来,但我不想被他们留在后面,只好抱着必须连爬带滚的准备前进。</p><p>「湖面已经被包围了,『侦探』应该逃不了。」神目说。</p><p>他说得没错。对岸就是直立的山崖,船没有地方靠岸。除了那地区之外,其他都有自警队队员守着。</p><p>「啊。」神目高声说,「灯灭了!」</p><p>无意之间,湖面的灯火消失了。</p><p>神目一边跑一边拿出对讲机,一再尝试通讯。</p><p>突然间,讯号通了。</p><p>「我联络上队长的子机了。」</p><p>神目站定脚步,把对讲机贴在耳朵上。</p><p>「是,是从我这里发讯的吗?」</p><p>「是。」</p><p>也就是说,对方一定是黑江队长的对讲机。现场的人收到讯息。</p><p>「喂喂,请回答。」神目急切的声音呼叫道。「不行,没有声音——啊,断线了。」</p><p>「总之快走!」朝木老板说,「否则要被他逃掉了。抓到时再狠狠教训他。」</p><p>路上跟好几名队员擦身而过,神目指示他们留在原地不许乱动。</p><p>我们费力来到从船的走向大致预测到的地点。</p><p>然后屏息等待。</p><p>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了。</p><p>黎明来临。</p><p>雾也渐渐消散。</p><p>我们默默地等待小船靠近。鸟儿群起飞上山崖,像在为我们报晓。白雾缓缓随风消失,露出了整条小船的全貌。木板钉的小船船身涂了白漆,上面最多只能坐两个人。船头朝着我们的方向,以接近静止的速度极缓慢地靠近。</p><p>我们的视线没有离开小船半秒钟。</p><p>船上没有「侦探」。</p><p>至少从岸上看,船上空无一人。</p><p>「没有人。」</p><p>「也许躲在船底。」</p><p>神目伸长脖子站到水边,但似乎还是看不见船底。</p><p>「喂,这样再等下去,船也不会靠岸的,你打算怎么办?」</p><p>「如果不把船拉过来……」</p><p>「怎么拉!」</p><p>「我去。」我说。</p><p>「喂,你不准。万一出了什么事……」</p><p>「没关系。」</p><p>怎么看船上也不像有人。</p><p>当然,我所指的是活人……</p><p>「你会游泳吗?」</p><p>「会,游泳是我最拿手的项目。」</p><p>「那么,你带着这条绳子去吧。把它套在船头,我们用拉的。」</p><p>神目从口袋里拉出绳子,把它捆成一个环交给我。</p><p>我拿着绳子走进湖里。湖水寒冷刺骨,不过这水温我还适应得了。倒是感觉有些异样的湖水包裹住身体,压迫着我的胸口。跟平常的状态不太一样。我尽可能不潜入水中,以站姿前进到小船的位置。湖水有点恶心的臭味。</p><p>船上可能躲着持斧头的「侦探」,但是,在水底我肯定比他灵活。这点自信让我毫不迟疑地往船边靠近。</p><p>终于游到船边。我照着神目的吩咐,把绳子绑在船头前端。</p><p>向他们打了个手势。</p><p>之后,他们两人,再加上守在该地的一名自警队队员开始拉引。船渐渐从我身边飘离,我游在船后跟随。</p><p>「啊!」神目发出惨叫声。</p><p>一定是船靠岸之前,他就看到船内的状况了。</p><p>不久,船靠了岸。</p><p>「怎么会这样!」朝木老板低喃道。</p><p>我从船侧通过游上岸。</p><p>往船里一瞧。</p><p>里面躺着一个无头的男人尸体。</p><p>船上满地是血,内部处处洒落的血迹,底部则成了血塘。船一摇动,血塘也跟着晃,断头处还不断滴出血来。</p><p>尸体穿着很眼熟的衣服。</p><p>是黑江队长的外套。</p><p>从尸体的身长形状来看,除了黑江队长恐怕没有别人。</p><p>「快看……」</p><p>朝木老板指着某处往船身接近,从尸体的脚边,拾起一把斧头。斧头也被血染得通红。</p><p>「是『侦探』干的。」神目开口道。</p><p>「『侦探』到哪里去了?」</p><p>「没见到。」自警队队员回答。</p><p>「『侦探』消失了……」</p><p>「果然是『侦探』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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