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天气晴朗却波涛汹涌

有一天，体育课下课回到教室后，发现现代国文的笔记本放在我桌上。「是我的吗?我的笔记本应该放在抽屉里呀……」随手拿起来翻一下，看到里面写着：「你要考大学?笑死人了。」「……啥?」什么跟什么?这是——「这是……校园霸凌?」我当场傻眼，到了高中三年级还有这种像小学低年级的恶作剧，到底想干嘛呀?我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啦?稻叶。」田代回到座位，我没作声就把笔记本拿给她看。田代「噗哈」笑了出来。「谁教你没手机!」「什么意思啊?」田代哈哈大笑，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看。屏幕上的简讯写道：「宅女，恶心，去死吧。」「妳也是?」田代笑着点点头。「有一阵子啦!而且不只我哦，岩崎收到的是『当警官?别肖想了。』樱庭的是『大奶妹，无脑！』之类的话。」我听着脸都歪了。「搞什么呀?怎么那么坏心啊?」「3-C的地下网站更夸张，从头到尾都是去死去死去死。」「3-C的地下网站是干嘛的?」田代拿着手机说明给我听。「就是为了和学校官方网站区分，还有个地下网站嘛。大致就像留言板，可以让学生交换讯息。不过，很容易变成写别人坏话，或是成为引发校园霸凌的温床，问题多多。」「啊，我也在新闻里看过报导。这种东西废掉不就得了?」「不对不对，稻叶，你说得太简单了，这本来就是同学交流的场所呀，而且校友和同学会也靠这个管道联系，只不过有些烦人鬼。」畅游网海的田代提出意见拥护。「那家伙就是这种烦人鬼呀，化身成另一个人，专门发些讨人厌的讯息给其它出锋头的人，真是没救了。」我对着苦笑的田代说：「人家说妳恶心，妳都不当回事呀?」田代听了「呵哈哈哈」大笑。「这家伙很羡慕我呀，稻叶。」「嗯?」田代说着，露出引以为傲的眼神。「那家伙看我们闹得这么开心，简直羡慕得不得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恶作剧，想藉此贬低我们。」「……」「那家伙自己没有半点兴趣，对未来也没有梦想，可以说是脑筋不好又没朋友吧。一目了然呀!这就是所谓的『不打自招』吧!呵呵呵!那家伙讲的坏话等于是夸奖我们耶！」我无话可说。我服了，田代大师。简直是宇宙级的正面思考，妳这辈子都是这么积极进取呀。「妳这番话，真的让我很佩服。」听我这么说，田代吐了吐舌头。「我胡说八道啦!其实这些都只是从神谷老大那里现学现卖。」前学生会长神谷，人称「老大」，她是条东商校创校以来的才女，同时也是长相不逊于安洁莉娜•裘莉的美女，经常把纠缠女生的外校男子一拳殴飞，是众人的「老大」，现在进入知名大学专攻经营学。神谷学姊在条东商校念高二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写着「丑八怪」的手机简讯。她的好友——前英文会话社社长江上气得要命，但神谷学姊却四两拨千斤说道：「这家伙其实很羡慕我耶，反正我又不是丑八怪，这种简讯一点都不会造成我的困扰。」「太强了！不愧是神谷学姊，其它人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吧。」「神谷老大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骄傲或特别的意思哦，稻叶。」「我知道、我知道，这才是神谷学姊的作风。」没错，神谷学姊是以客观事实表示自己「不是丑八怪」，要在没有一丝骄傲及自恋之下坦然说出这番话，而且听起来一点都不会不舒服。世界上到底有几个女生能做到呢?不愧是老大，太帅气了！要说帅气，前社长江上也一样，江上学姊找出那个传送恶作剧简讯的人，讨回公道。凶手就是班上一个不起眼的女生。江上学姊掌握到那人传送「丑八怪简讯」的瞬间，当场将她的手机打落到地上，那个女生并不丑，只是好像有些自卑。「妳以为神谷是个凡事得天独厚、完美无缺的人吗?」江上学姊揪着那个女生的胸口质问她。「为什么神谷没念升学名校，反而跑来念商校?因为她爸爸在她小学时就过世，她跟她妈妈因为这样吃了很多苦，她为了继承爸爸留下来的工作，才决定学商。像妳这种在爸妈疼爱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没资格发牢骚!」对于父亲早逝以致经历于辛万苦的事，神谷学姊向来只字未提。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让周遭丝毫感觉不到，正是老大高人一等之处。「真发人深省。」「神谷老大跟江上社长都好酷哦~」「摆出一副我很辛苦的样子，那种人就没啥了不起啦。」中学的我就是这副德行，现在时常反省。「不表露在外才证明是真正帅气，就像千晶……」我说到一半连忙把话吞回去，田代的双眼却瞬间亮了起来。「千晶怎么啦?你知道千晶什么事?」「没、没啦，没什么。」田代原本就圆滚滚的眼睛现在睁得更大，直逼问我。「想瞒我是没用的啦，稻叶。」「我、我没瞒妳呀!我什么都没隐瞒……对……」那个无聊幼稚的恶作剧后来依旧持续，听说在什么学校地下网站指名我、田代还有岩崎，要我们别太嚣张，或是诅咒大考落榜，要不然就动不动说要杀了我们，这类文字在半夜张贴好几次。「烦死了，人家好不容易为了千晶的事情绪正high呢！」「已经一发现就立刻删除了。」女生们最近每天的话题都绕着那个「烦人鬼」打转。「感觉好像越来越夸张耶!」「这种事就是这样，越写越严重，到最后自己也停不下来。」「大概是自己觉得越写越兴奋吧。」「哇!真恶心!」「因为开心的事情兴奋也就罢了，写别人坏话感到兴奋简直差劲透顶!」几个女生突然压低声音。「……会是我们班的人吗?」「应该是吧，指名的都是班上同学。」下课时间，教室里的男女生都在跟朋友聊天或是看着手机，这幅情景和平常没两样。但有个怀抱敌意的家伙就在我们之中，虽说他的行为像个幼稚小鬼，但这个混在我们之中的匿名胆小鬼却不怀好意，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真讨厌。「我觉得啊，现在是个敏感的时期啦，如果那人只是变得有点神经质还无所谓。而且我们最近闹烘烘的，确实还满吵的嘛!」田代说得一派轻松，几个女生都被她逗笑了。不过，千晶好像也注意到这个「烦人鬼」，因为那天班会时千晶说：，每天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妳自己稍微控制一下啊。」听到千晶的回答，所有人又是一阵大笑。千晶那套白色学生服的量身和裁缝，让由田代领头的那群女生开心地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而我们男生扣除要忙社团无法分身参加的人之后，有六个人接受侍者的训练。包括行礼迎接来宾（正确的角度），点餐时采取跪姿（临场的行为举止），还有称呼女性来宾为「小姐」（对男性来宾以一般称呼即可）等。千晶说得没错，只要参加班上或社团活动的人，这时应该忙得不可开交，何况三年级接下来还有大考或求职这些考验等着，把心思花在讲别人坏话……想想这个人还真够闲的。由于没有后续对我的「直接攻击」（想想原因是没手机就有点可笑），我也打算如千晶所说，就让事情过去。没想到……校庆前三天。为了准备学生服咖啡座，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回到教室，发现我的背包有一侧肩带破刀片类的利刃割断。「……」我觉得这似乎不太妙。这家伙的精神状况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那群女生也说过，这种人「自己停不下来」，而且「自己觉得越写越兴奋」。没有人阻止。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发言。「负面」情绪逐渐膨胀……「光讲坏话已经无法满足了啊……」这时岩崎和桂木走来，我拉着他们俩走出教室。「你们猜得到这个发恶作剧简讯的人是谁吗?」岩崎和桂木对看了一眼。「有是有啦……」岩崎面有难色回答。「我们猜会不会是……富樫呢。」桂木也轻轻点了一下头。「富樫?」富樫说他因为要忙社团，所以没参加班上的活动，一下课就马上离开教室。商业科的男生每班大约有十至十二人，但少数男生也没为了要和占多数的女生对抗（女生快要三十人）而组成同盟，毕竟已经过了手牵手当好朋友的年纪，有些人甚至从来没交谈过。我和3-C的男生是从二年级一开始就成了同学，但私底下几乎没跟任何人聊过天，只是好不容易从上次校外旅行之后，比较常和上野、岩崎，和桂木他们三个闲聊而已。其它的男生也一样，有些人只是在C班没朋友，朋友都在其它班上。富樫似乎就是这种人，但他在C班也没有特别孤立，需要交谈时也能正常交谈，不曾出现过什么有问题的举止。「不过……有点怪怪的啦。」座位在富樫隔壁的岩畸说。「其实我跟富樫的交情没有好到常聊天，说不定只是我想太多。」「怎么回事?」「嗯……也没什么大不了啦……」放暑假之前，富樫就好像没什么精神，自己还笑称「大概得了五月病（注：日本的新学期及公司年度都从四月开始，指到了五月因适应问题，出现心理不稳定的状况。）吧。」不过暑假过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前一阵子更是开始几乎不出声，老是闷闷的，表现出一副别烦他的态度。「桂木也讲过，要说我们班哪个人的态度丕变，也只有富樫吧。」「嗯，不过没证据之下也很难讲啦。」桂木搔着头。「在留言板上被写去死当然不舒服，不过，就像千晶讲的，让它过去吧，实在没闲工夫生气，这阵子我连地下网站都没上去看就上床睡觉啦。」岩崎也是班上和社团（少林拳社）两头忙。「像我，没计算机也没手机，想看那些恶作剧留言都看不到咧。」我们三个相视大笑。我没说出背包被割坏的事。之后我去找了千晶。「我猜是那个『烦人鬼』干的吧?」我拿出被割坏的背包，千晶看了皱起眉头，他接过背包，仔细看过一遍后叹口气。「……演变成出手啦。」「是不是富樫啊?」我开门见山说了，千晶惊讶地抬起头。「同一个班上有人做出这种事，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啦。」「……」「你早就知道了吧?」千晶脸上罩上一层阴影，看来这阵子他脸色不好的原因不只来自身体状况。他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大口烟雾。「他突然说不想升学了……」「富樫说的?」「其实他本来就还没决定未来走向，自己不确定想做什么，所以暂且继续升学。我告诉他这样也无妨，事实上这种人也很多。」从某个角度来看，富樫这种学生是老师眼中最麻烦的类型，也就是「毫无斗志」。平常虽然很乖，不惹人注目，也不会出现有问题的举动，但永远不主动。搞不清楚喜欢什么、想做些什么，而且也没有恒心。他参加了摄影社，但从高二后半时期就完全成了幽灵社员，高中生涯似乎越过越丧失斗志。「但他一开始说还是想继续升学，从报考的学校看来，以他的实力很有希望，他父母对此也充分理解，哪晓得暑假一过就突然说不想升学了。」「他不想升学的话要干嘛?」千晶摇摇头。「不晓得，他只说反正不想念大学了……」「不想念了……讲得真轻松啊。」我听了一肚子火。千晶叼着的香烟升起一缕轻烟，他的双眼望向远方。「那种人的想法也不难了解啦……C班里有很多像你和田代这种企图心强的人，永远积极进取，清楚了解自己的喜好和目标，奋发向上。和你们相较之下，他自然会焦躁不安，感到绝望、丧失斗志。」「喂．我又不是自愿这么high的。」「我也是呀。」千晶噘起嘴。「什么?结果富樫不想继续升学的原因，就是我们清楚掌握了校庆活动和未来目标?」我不屑地说完之后，突然恍然大悟。在我笔记本写的那句轻蔑的话——「你要考大学?笑死人了。」「该不会……连我都决定要报考大学这件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是吗?」千晶扬起一侧眉毛。「你决定不求职，要考大学专攻民俗学这件事，似乎令人很震撼，不光是富樫，全班同学都差不多，上野好像就很佩服，还去查询民俗学在学些什么。」「哈哈。」班上都知道我的家庭状况，而我居然不找工作要念大学，而且还要念个大家不晓得在干嘛的民俗学……有些人因此受到激励，说：「太厉害啦，我也要加油！」另一方面也有人感到自暴自弃：「居然连那小子都有目标我却没有，我不甘心、我恨!」「我希望不是富樫啦……看来得再找他来谈谈。」千晶看着我被割坏的背包，表情显得更沉重。「青春哪——!这也是一种美丽的青春哪——!」最喜欢人类的佐藤先生（明明是妖怪，却化身为人类在一般公司上班），在小酌的同时发出惊叹。「开什么玩笑呀!一点也不美，乌烟瘴气!」我扒着饭也不忘反驳。一如往常，在妖怪公寓里品尝绝妙料理，一边和那群不良大人聊天，这是最幸福的时光。琉璃子今晚准备的特别菜色，是用口感和鲍鱼类似的鲍鱼菇做成的「鲍鱼菇镶肉」。将鸡绞肉、洋葱，和鲍鱼菇柄的部分加入鸡蛋和牛奶拌匀（加入牛奶吃起来更松软）、捏成圆球后，塞到去柄的鲍鱼菇蕈伞里，用油煎过，再加入酒闷烧至金黄色，淋上酱汁。「鲍鱼菇，赞透啦!」爽快地大口咬下巴掌大的菜肴，细致的美味顿时在口中扩散。一群大人的下酒菜就是把相同材料用奶油煎过，迅速煎熟再撒上荷兰芹和大蒜增添香气。「Simple is the best！」诗人用日本酒，画家则举起啤酒，两人痛快干杯。接着还有「丹波栗炖猪肉」，油亮亮的栗子，色泽漂亮得令人食指大动!「味噌烧秋茄子海苔卷」的色彩也很鲜艳，至于「酥炸莲藕牡蛎」，则是撒上冲绳海盐一起吃。「好甜!」海盐衬托出莲藕的甘甜。「这就是秋天哪~」感觉就像在桌上这座秋山上欣赏红叶，秋天也有秋天的乐趣。「啊~真庆幸自己是日本人~」by旧书商。吃过一轮极品佳肴配白饭的我，最后一道等着我的是「鲔鱼生蛋盖饭」。腌过的鲔鱼和切成细丝的青葱、生姜一起盖在微焦的饭上，再打上一颗生蛋。「嗯嗯嗯~好浓郁……香甜浓郁的鲔鱼跟蛋汁拌在一起……好吃到爆!」秋天的夜晚，越入夜越精采。「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时，就会想转向搞破坏。」曾经经历过各类破坏阶段的画家，点点头说着。「我能体会那种焦躁不安、想破坏些什么的心情啦。不过，如果明先生是现在的高中生，有这种心情时会匿名上网说别人的坏话吗?」「我可不会。」画家立即否定，佐藤先生也点点头。「因为有这些异常方便的工具，才说现在的小孩真不幸，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结果最终还是视个人资质而定呀。」「直接打破玻璃窗还是爽快多啦!」「呵哈哈哈哈！」「就是这种资质!」「好孩子请不要模仿啊!」虽然打破玻璃窗也不是好事，但比起背地里讲别人坏话，让自己精神状况越来越偏差、不健全，的确豪迈不少，至少有种「就算世界扭曲，我依然保持自我」的感觉。「以前当然也有赌博、吸毒，和喝酒这类毁掉自己的东西，但像手机和网络真的近在眼前，任何人在日常生活都能接触到……现在的孩子没发现这些东西也能毁掉自己，实在太可怕了。」听了诗人的话，我用力点头赞同。「另一方面，也有些孩子善用这些方便的工具，尽情拓展自己的视野，越来越迈入讲求个人资质的时代啦！」长谷就是这样，田代也是，用手机或网络为自己的能力加分。田代之所以努力学英文，就是为了以后要当个走国际路线的商场女强人……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事实上最大的目的，是想阅读外国Slash Novel网站上的小说，真令人敬佩……呃，不，是傻眼。（Slash Novel就是外国的BL小说，没想到外国也有这种文化呀!天下的腐女都是一样的!）像田代他们绝对不会把网络用来说别人坏话，还会嗤之以鼻：「真是的，手机跟网络哪是这样用的呀!」我直觉这么认为。「没错。」佐藤先生也强力同意。「想毁掉自己的就随他们去吧。」画家的态度一贯潇洒。「只要不走出网络世界就没救啦，能够拯救人的，终究只有同样活生生的人。」诗人的这番话深入我心坎里。

第九卷 天气晴朗却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