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序幕

今年的夏天也如期而至。我拭着额头的汗水，匆忙赶路。听着聒噪的蝉鸣，吃力地爬上陡坡，汗如雨下。渗在皮肤上的汗水泛着不可思议的冰冷，让我有自己仍活着的实感。自从妹妹加奈死后，已经过了多久呢？其实连一年都不到，但我却感觉恍如隔世。难道是无意识想要遗忘的心愿在悄悄作祟吗？不对，没有道理啊，我从没想过要忘记加奈。人们若遭遇过不幸的变故，或许一生都会沉沦在痛苦中无法自拔。我觉得所谓的彻底遗忘，是只会出现在编写精良的小说故事中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为何自己有这种感受。实在是不得而知。我尚未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便信步前往加奈的墓地。若有所思地走着，以至于对身后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未能做出及时的反应。这里的坡路陡峭狭窄。我靠近路边，为汽车让路。白色的汽车从我身旁轻松驶过。但却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戛然停止。我正为它在此停车而深感费解时，从车窗里探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庞。“Hello。你要去哪儿啊？”夕美顽皮地笑着对我说。“有点儿事……”“是去扫墓吧？你不用瞒我啊。我载你去。”“不、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行。”“别那么见外嘛。我开车很稳的，上来吧。”我和夕美的交情一向不错。虽然不是情侣，但也并不生疏。我们会彼此关心对方，但也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虽说关系很微妙，但我们也一直理所当然地维系着。就算今后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此时此刻我想我是需要她的。“那，既然这样，就麻烦你载我一程吧？”“啊，太好了。外面很热吧。你脸色很难看呐。”夕美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光彩，推开了副驾驶旁边的车门，强行把我拽进车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啊。坐着夕美的车，很快就到了加奈的墓地。那是坐落在陡坡尽头的某个清幽的陵园。加奈就睡在这里。我很快就除去肆意蔓延的杂草，又摆上了鲜花。随后，在刻有加奈名字的平滑墓碑上撒了水。夕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我也以同样的姿态在墓前祈祷。很长时间的祈祷。夕美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你一会儿去干吗？”“还没想好。”“那中午我陪你吧？”夕美很自然地邀请我。加奈死后，要是没有她陪在我身边，也许我不会这么快恢复吧？是她的乐观将我从一时的迷失中拉回了现实。“不好意思，我想再多待一会儿。”“多长时间？”“那个，总之会再过一阵儿吧。”“老在这里站着的话会中暑的。我可以等你吗？”夕美为了不增加我的负担，故作轻松地说着ro总觉得夕美最近有点成熟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夕美噘着嘴对我的任性表示抗议。看着她招牌式的表情，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夕美双手叉腰，蹙着眉头一脸不快，可转瞬又露出了甜美的微笑。“总算是笑出来了。”“时间会抚平一切的。”“有些伤痛是时间无法治愈的。”“但是，是你说要尽快调整自己的心情啊。我也觉得是时候这么想了。”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为了能找回自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应该是可以让我走出阴霾的契机之类的。“你先去吧。在车里等我。”“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独自站在墓前。“加奈……”刚刚失去加奈的时候，感觉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彻底掏空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加奈的死，吃饭也难以下咽，像具行尸走肉般麻木地过活。多亏夕美在身边，我才日渐平复，最终能够冷静地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花费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我才能平静地来到这里为她扫墓。半年……已经过了半年。我竟然虚度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我总算还是找回自我了，加奈”我从衣兜里摸索着拿出了小吊坠。这个我曾经赠予加奈，如今又回到我手上的吊坠。“加奈，不要把这个还给我啊。”就像在呼唤着加奈一样，我把吊坠放在了墓前。夕美一直悉心照料我，父母也日渐恢复平静。慢慢地就会习惯没有加奈的日子了吧。我必须继续自己的大学学业。更要重新迈出自己人生的重要一步。这次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下定决心。“再见了。我今生最重要的人，加奈。”正要抬腿转身离去的瞬间，某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记得这个吊坠是可以录音的。莫非。不对，很有可能。我伸手去拿吊坠。按下开关，吊坠“噼”的响了一声。我凭记忆按着按钮，找到了原音重现的方法。心中忐忑不安。令我魂牵梦萦的高亢音调从吊坠里倾泻而出。“……那个，我是藤堂加奈。我不太方便写遗书，所以就决定用录音的方式留下口讯……啊，这么说太随便了……重来……”加奈的声音。这确实是加奈的声音。我的手指颤抖了。一股暖流瞬间席卷全身。这是……遗言。加奈的……遗言。一共可以录音五次。我播放了第二通留演。“我，藤堂加奈，今年17岁。爸爸妈妈，感谢你们长久以来的照顾。请原谅女儿的不孝。那个……等我死后，请把书架上的书还给哥哥，还有……也许这么做有些残忍……”明明忍受着那样的痛苦。语调却如此开朗。随着“噼”的一声，第三通留言播放出来。“……虽说做了移植手术……但是，身体却每况愈下……指尖寒冷如冰……双脚也渐渐行动不便……由于握笔吃力，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留下遗言。嗯，首先要感谢哥哥对我做的一切。加奈在这里衷心感谢哥哥全身心的帮助和鼓励……但是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对不起。请原谅加奈的任性。嗯……嗯……啊，还有爸爸妈妈……啊，时间不够了——”残存的未完成的遗言。加奈留下的最后一段录音。她的一字一句都在我心头深深萦绕，让我悲伤得不能自已。这里隐藏着加奈不能对我言说的真情实感。“加奈……为什么……”我低声说着，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第四通录音。“…………………’没有声音。她什么都没有录。但是，如果集中精力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察觉到微弱的气息声。总之加奈一定是想录点儿什么。但是，她最终未发一言。长久的沉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吗？正在我思考的时候，一阵难以抑制的悲鸣传入耳膜。“……………………哇……哇啊……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呜呜呜……我还不想死。呜呜呜……”像被当头棒喝一般的……冲击。泪水夺眶而出。“加奈……加奈！”我双膝跪地，忘我地呼喊着。“……我不要啊……我好害怕……快救救我…………”加奈哭喊着。身处病床之上，在无人照料的时候，独自沦陷于死亡的恐惧之中。这残酷的录音令人痛、彻心扉。心脏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身陷如此的痛苦之中。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对不起……对不起！加奈……原谅哥哥……”我跪在地上，紧紧地将吊坠贴在胸前。泪流不止。小小的吊坠里竟然隐藏着加奈无法吐露的独白。“…………嗯，我反复思考了很久，现在总算可以解脱了。死亡纵然可怕，但我会尽力忍耐。这通留言是给哥哥一个人的。如果爸爸妈妈不小心听到的话，请原谅我的任性。无论如何要让哥哥听到这通留言。这是加奈最后的心愿。”我猛然抬起头。第四通录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随即进入第五通，也就是最后一通录音。她的声音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异常冷静、饱含温柔。这两通录音之间隔了多长时间呢？应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漫长。我将吊坠紧握在手中，认真倾听着加奈最后的遗言。“……………………可以了吗？首先……感谢哥哥长久以来的照顾。加奈觉得很幸福。多亏有哥哥在，你的幸福就是加奈的幸福。加奈离开哥哥之后，请一定要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我拖累了哥哥，哥哥今后要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我会支持你的。千万不要自责。我觉得哥哥已经做得很好了。爸爸妈妈今后就拜托你照顾了。然后……嗯……我还有很多话想对哥哥说，但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对了，我还有一句话没对你说。那天晚上……一直想对你说，但是总觉得难以启齿……最终也没能告诉哥哥，所以我在这里说给你听。”沉默片刻，冷静的加奈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爱你。”我爱你。这句话缓缓地渗透进心口。但是，你为什么选择在最后才说出来呢？“傻瓜，你真是个傻瓜。可是最傻的人，其实是我……”某个东西突然在我心里悄无声息地破碎了。不知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着我。小小的加奈。虚弱的加奈。容易寂寞的加奈。胆小的加奈。无可替代的加奈。想要一直守护。想要挽救，可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可还是难掩自责。所以，我依然停滞不前。自责的念头将我彻底击垮，让我无法安然前往。但是，我最终会从这沉重的枷锁中解脱。我有这种预感。我放声哭泣过了吗？我听完加奈最后的遗言了吗？“隆道君，还没好吗？”远处传来夕美的喊声。我缓缓站起身，擦拭着眼泪。

第一卷 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