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赴海水沉尸,征岳草埋魂;忠君效命任无悔,莫作长闲志死休。</p><p>《续日本记》</p><p>————————————</p><p>1</p><p>岩夫人及科户王,还有两名男随从等暗族一行人,携同狭也、稚羽矢和鸟彦一路逃离,随后舍弃木筏潜入山中。他们沿着山脊前进,在山岭上度过一夜,又继续走到翌日午后,就在走下斜坡时,眼底展现了一片景色,那正是众人即将前往的地方。茂密的米槠林和松林在山麓野地的前端突然消失,与天相隔处是比蔚空还青蓝的明水,一弯如带,闪烁着展开来。</p><p>「那是海吗?」狭也问着停在肩上的鸟彦。虽然她从没见过海,但还是能猜得到。</p><p>「对,是海。我们要从峡湾去坐船哦。」鸟彦答道。</p><p>不久他们再度穿人森林,不见海影,然而逐渐增强的风势,反将拍岩的浪涛声轰隆隆地传来这里。狭也总觉得心绪难安,于是凝神倾听着犹如大海怒啸的呻吟声。这种声音,或许与大蛇剑的鸣吼多少有些相似,只不过唤起海涛怒啸的并非火焰,而是雨。暮日偏西的同时,云层也开始愈加厚重,到了傍晚时分,终于落下雨滴来。风雨并不轻易停歇,倒卷逆袭般猛打在旅人的脸上。</p><p>科户王对岩夫人说:「真是天公不作美,可能不能坐船出航了。</p><p>我们只好在海滨等待暴风雨过境才行。」</p><p>「不要紧,既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追兵,就在峡湾的村子借宿吧。」</p><p>「避一下敌人耳目不是比较安全吗?这种风雨如果连着好几天……」</p><p>「没关系的,这只是一场小暴风雨,规模不算什么,明天就会停下。」心里充满笃定的老妇答道,「走到这里已花上一天一夜,今晚在比较好睡的地方休息也不错啊。」</p><p>狭也对岩夫人的回答很想表示赞同,因为她还没从宫中异变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又行色匆匆一路走来,她脑子里至今仍一片混乱,面对一切都觉得失真,连疼痛的脚、湿淋淋的黏重衣物,都像一场以沉滞的苦痛为主调而展开的无垠噩梦。狭也需要的是时间和休息,好让自己能清醒,恢复自我。</p><p>过一会儿,在夜色全暗之际,一行人抵达海边。在几乎无法提灯的风雨中沿着海湾蹒跚行走,终于撞见几间屋舍相连的民家,他们觉得没有比看到从民家门口倾泻出的黄色的油灯火光,更让人感到温暖怀念的了。男随从与民家的主人交涉后,男子们都被分配在仓库歇息,老婆婆和狭也则睡在主房。此时的狭也终于松了口气,几乎想要哭出来。</p><p>这间属于渔民之家的泥房有压低的屋檐,屋子往沙地中深掘,一进屋内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缠绕着海藻屑的渔网被拖进房中,主人似乎在修补网眼。在地上坑炉的出烟口周围,挂着成排剖好的鱼身。可能是盐气侵蚀的关系,原木梁柱腐朽得相当严重,小屋每遇强风骤刮就轧轧作响,不过并没有倒塌之险。渔民生活虽然俭朴,却有好几个脸儿红彤彤的小孩,这一家人充满活力,他们端出放有切块小鱼干的热汤,殷勤招待客人。然而狭也在身子半干犹湿的状态下就合上了眼,连喝到嘴里的汤味都感觉不出来。</p><p>她早早离开谈笑圈子,横躺在角落里,听着仅隔一片薄板的屋壁外,正狂响着淹没人声的咆哮,那轰然巨啸宛如在大声追问着什么似的。</p><p>你是谁、在哪里、为什么、几时了、为什么……</p><p>到底在问谁呢?</p><p>狭也不经意地想着,聆听着无休无止的声声唤问,顷刻间坠入了梦乡。</p><p>早晨一张开眼,渔夫一家人已吃过饭外出去了,大家在黎明前就起身了,连幼儿也不见踪影,小屋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坑炉边只留下岩夫人,动着小手似乎在做什么活儿。狭也从床中爬出,朝敞开的门口向外窥望,只见暴风雨像作戏般早已消失,天空是一片澄朗。渔民一家人横排成列,正在遥拜即将升起的旭日。狭也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感到胸中一阵凄然酸楚。</p><p>岩夫人悠然唤着狭也:「锅里有给你吃的粥,趁还没凉快去吃吧。」</p><p>「好的。」</p><p>像是撇开一切悲痛般,狭也背对门口,打开吊在坑炉挂钩上的大锅盖,她最怀念的就是这种早饭了。拿起碗回到座位上,她注视着岩夫人手中在做的事。老婆婆仔细削着一根细长的木条,接着又开始绕起细藤蔓。</p><p>「您在做什么呢?」狭也如此问,岩夫人若无其事地说:</p><p>「在做鞘,就是剑鞘啊。光带着剑一直走也不是办法。」</p><p>「是呀。」狭也含糊响应着,向身旁用布层层卷裹的长剑轻瞥了一眼。一想到这把剑,她就心情沮丧起来。这是人人都心生畏惧的大蛇剑——即使岩夫人和科户王也不例外。狭也对这把剑敬而远之的程度,也绝不下任何人。尽管如此,却因被人说大蛇剑本该由巫女看管,她才迫不得已用布裹住剑,将它扛在肩上,在走山路时也不知勾到矮树丛多少次,实在没有比这惹人厌的东西更碍手碍脚的了。</p><p>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沦落成守剑的巫女?难道就这样捧着它过一辈子?以后……我到底该怎么办?</p><p>原想问问岩夫人的意见,但狭也不知何故又退缩起来。就在疑问绕在舌边打转时,忽然意识到有人来到门口,于是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就在她诧异地抬头看着对方,认出逆光中的那张脸时,她一瞬间愣住了,接着发出惊呼。</p><p>「稚羽矢?我刚才差点认不出是你。」</p><p>大概是科户王一手打点的吧,稚羽矢身穿渔民父子所穿的褪色蓝染上衣和一件露出小腿的裤挎。烧焦的头发已修剪整齐,梳整成清爽的双髻。虽然皮肤稍嫌白皙,但乍看之下与一般少年相差无几。狭也光为这点小事就乐不可支,还哈哈大笑起来,她为科户王愿意关照落魄少年的门面,感到十分开心。</p><p>以前曾与科户王有过一面之缘,狭也总觉得有点怕他。在那肤色深黑、线条尖锐刻画出的精悍五宫中,带着一股不留情面、严以待人的气势,他愿意前来营救,反而让狭也觉得他打从心底不会原谅自己弃同伴于不顾、一味遵从辉神的行径。正因如此,她还没向他们说明自己和稚羽矢一起出宫的原委,而稚羽矢本身似乎也不想提及此事。</p><p>狭也不知暗族人对稚羽矢观感如何,他们并没有拒绝让他随行,也没有热烈迎接他而问东问西,只是任凭他待在那里而熟视无睹。虽然狭也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但对这件事心底还是稍有牵挂。</p><p>不过,她也明白科户王等人已将稚羽矢当作自己一行人的伙伴,因此她稍带挖苦地对他说:</p><p>「很好啊,你穿这样很配。」</p><p>然而,稚羽矢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他对自己要如何引人注意可说完全漠不关心,仅带着热切的表情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事。</p><p>「小孩们说海滨的沙滩上有鲨鱼,都跑去看了。」</p><p>狭也惊讶地眨眨眼。「鲨鱼?那是什么?」</p><p>「不晓得,好像是随暴风雨来的,现在被打上了海滩。」</p><p>狭也被稚羽矢的天真兴奋所感染,回头朝向岩夫人。「我可以去看看吗?」</p><p>「那只是鲨鱼。」岩夫人说,「去看没关系,不过海上浪涛汹涌,小心别被浪给卷走。」<span id="chapter_last"></span><p>矢却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她只好作罢。</p><p>「你不觉得海很稀奇吗?」狭也问,于是稚羽矢就说:</p><p>「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p><p>狭也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便不再多问。</p><p>不一会儿,眼前出现好几个男孩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他们的脚浸在溅来的海浪中,还围绕着被斜打上岸的一只黝黑庞然大物靠近那个物体一看,原来是一条足足接近成人身高两倍的大鲨鱼。横倒的鲨鱼胸鳍朝天直立,模样就像插在小山上的竖旗,腹部呈现死人皮肤般可憎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的下颚及咧开的大嘴中,暴露着一排尖长凌乱的鱼齿,与体型相比实在过小的鱼眼显得黯淡无神,牢牢瞪视着长空。</p><p>狭也乍看之下不禁苦起脸来,这东西再怎么看都像来自异界的怪物,不该在光天化日下露出原形。她感到心中作呕,但那究竟是出自嫌恶还是怜悯却不得而知。</p><p>然而,稚羽矢却以充满佩服的语调喃喃说:「好漂亮的鱼。」</p><p>狭也以败给他的目光望着他道:「你说它漂亮?」</p><p>「它很有型,又很强壮,你看那身体线条,就能知道它在海浪下游得多快……」</p><p>就在稚羽矢指着胸鳍附近时,鲨鱼鳍突然微动一下,接着侧腹一阵起伏,厚实的尾鳍虚弱地拍打起沙滩。猛然吓到的小孩们发出惊喊,赶紧逃之夭夭。</p><p>「它还活着。」</p><p>「叫你们的爹来吧。」</p><p>狭也虽没发出惊叫,却竖起指甲扣紧稚羽矢的手臂。「它还有气息,好危险,我们往后退一点。」</p><p>可是稚羽矢就像脚下生根般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紧紧盯着鲨鱼。察觉有异的狭也想摇晃他,但那身体僵硬到分毫都动弹不得。</p><p>「稚羽矢!」狭也凑在他耳边叫着,可是他却恍若未闻。原来少年听见了别的声音。</p><p>「老夫向孤立无援的年轻神明聊表激励之辞。老夫是海神,住在青海原的大海常波底下,这条鲨鱼是代本神向你致意的使者。」</p><p>「您是各方神明中的其中一位吗?」稚羽矢问道。</p><p>「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老夫已身在不属辉神或暗神支配的化外之地了。在某种含意上,老夫可说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p><p>稍微思索片刻后,稚羽矢开口道:「您大概认错人了,我是——」</p><p>但海神不以为意,又继续说:</p><p>「就是因为老夫在海滩旁看到你,才会有激励之举。正因为无法协助你从坎坷的命运中解脱出来,才只能从旁观者的立场来静观其变。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而这两条路都很残酷。究竟是手刃父神,还是为父所杀——你在做抉择时想必是难上加难。」</p><p>稚羽矢大惊失色,侧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p><p>「你我既然萍水相逢,而且这片与地相连的领土是归老夫所管,因此丰苇原中唯一孤立无援的神明啊,老夫会留意你的去向。正因老夫也是孑然一身,所以才对孤苦的你致意以示勉励,但愿你能无怨无悔迎向命运,全力以赴。」</p><p>「请等一下!」稚羽矢叫道,「请告诉我——」</p><p>然而老翁的声音渐行渐远,取而代之听见的是,狭也发出耳膜都快震破的音量,正在叫嚷自己的名字。稚羽矢眨了眨眼,眼前出现她那张不安到脸色发青、只剩一对大眼的面孔。</p><p>「咦,怎么了?」</p><p>「我说我们后退啦!」狭也气势汹汹地说。</p><p>稚羽矢不由得倒退几步,接着道:「就在前一刻,那只鲨鱼死了。」</p><p>狭也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一动也不动的鲨鱼,然后又狐疑地注视着稚羽矢。</p><p>「你怎么会知道呢?难不成你又想变成那只怪物吗?如果那样,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p><p>稚羽矢摇摇头,「我没有变。这只鲨鱼是海神的使者。」</p><p>狭也像小孩般张大了嘴,「你现在怎么会知道?」</p><p>稚羽矢看看气绝的大鱼,轻蹙起眉头含糊应道:「我听见海神的声音。不过——我想那位神明是弄错了对象才和我说话的,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他困惑地回头望着狭也,小声说:「海神似乎将我错认成巨蟒了。」</p><p>就在狭也不知为何感到背脊发寒、无言以对之际,小孩们带着两个渔民从海滨的另一头走来。他们也为体型硕大的鲨鱼傻眼,不过在知道鱼已经死了后,就将手搭在鱼身上,说:</p><p>「这是海神的使者,必须设祭坛盛重祭祀一番才行。」</p><p>「哎呀!」狭也惊讶地看着渔夫们晒得黝黑的脸孔。「你们也祭祀各方神明吗?」</p><p>「当然哕,我们靠捕鱼为生的人若遭海神作祟,那简直活不下去。」</p><p>「可是,今天早上你们不是在祭拜辉神的神光吗?」狭也如此一说,渔夫就露出曝在潮风下的那种无忧表情,笑了起来。</p><p>「我们当然不会忘记神光的恩惠。是这样的呀,小姑娘,生活中多怀感谢、多求保佑才是最要紧的。我们谋生很艰苦,就算祭祀了这世上所有可敬的神明,还是会有许多人丧命。」</p><p>「那些人真幸运。」与渔民们道别后,狭也叹息说,「暗族人难道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没有争伐地活下去吗?我……其实一想到以后的事就害怕。」</p><p>拨开海风拂乱在脸上的发丝,眼神黯然的狭也望着稚羽矢。「虽然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这场战争,可是我讨厌要与辉神作战。却又无可奈何——不,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迫于无奈。你有想过去暗族那里要干嘛吗?」</p><p>「没有。」稚羽矢想也不想地就回答。</p><p>「你也是我的担心之一。」</p><p>狭也再次发出叹息,稚羽矢的想法真的很令人费解,但这点她已慢慢习惯。狭也烦恼的是身为辉族人的稚羽矢为何甘愿混在暗族人里,她实在猜不透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打算,就连暗族人会不会接纳他也不得而知。其实狭也甚至连暗族人会如何对待自己都摸不清,虽说是同族,但狭也一直以来对与辉族为敌之人的事,都一无所知。</p><p>「你在担心我吗?」稚羽矢似乎感到惊讶,反问她道,「你在担心我什么?」</p><p>「我就是担心你这点啦。」狭也火气稍大,回了他一句。</p><p>日头渐高、潮水远退之际,鸟彦乘风展着黑翼来找狭也等人她和稚羽矢置身在海滨的小孩群中帮忙挖贝壳,由于大乌鸦锁定目标飞下来停在她的肩上,让周围小孩个个看得日瞪口呆。狭也连忙离开那里,背过身子避免让人听到他们的谈话。</p><p>鸟彦道:「下午听说会出航,老婆婆叫你们别丢着剑跑太远哦」</p><p>「我知道了。」狭也不太乐意地说。</p><p>「我先走一步,飞比较快,所以开都王叫我先去通知一声,说你们即将抵达。」</p><p>狭也忽然胆怯起来,于是注视着乌鸦。「你不一起走吗?」</p><p>「没办法,翅膀长都长了,要好好利用才行啊。」</p><p>「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还要渡海。」</p><p>「不会,已经不远了。坐船的话,绕过峡端,从岸边进入开都王的根据地比较容易。这里前方的山势很险峭,因此无法沿陆路前往。开都王的据点位于隐蔽的山谷里,就叫鹫乃庄。」鸟彦才说完,就拱肩用鸟喙梳理翅膀下的长羽毛,接着又自鸣得意地说,「当然,如果有双翅膀就更牢靠了。那位开都大叔,恐怕会吓一跳吧。」</p><p>狭也将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鸟彦似乎对变身乐在其中,绝不会为此悲叹,至少在狭也面前,他让人觉得即使他开口说了什么也绝不会语带哀叹。</p><p>「……要小心哦。」狭也只好这么说。</p><p>「再会了。」目送他神采奕奕飞向天空的姿态,狭也心想,自己若有鸟彦一半的果敢就好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览无遗。一行人越过好几处激起翻白碎浪的岩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岸边,这时断崖突然出现凹陷,隐藏在后的峡湾展现眼前。狭也一边望着岩棚上成排的海鸟巢,一边踏入此地,里侧的海湾霎时变得平静无波,在烈日照射下,海滨和森林皆透着静谧,蕴藏着一种神秘气息。</p><p>然而,会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她一想到在等待自己的族人,就紧张不已的心情所致。整处峡湾宁静到没有一丝声息,让人警觉得眼中发亮。然而并没有出现偷袭,他们走上渺无人烟的海滩,边忍受着酷热边开始沿河川逆流而上。谁都没有开口,只听见蝉鸣聒噪。</p><p>不久地势变成山谷,到处布满岩石的道路更加险峻起来。</p><p>稚羽矢忽然往上一瞧,狭也跟着仰头,看见在前方树木稀疏的岩壁上有个小人影。那人影挥挥手后立刻消失不见了,狭也心想,那意思大概是要他们攀爬到那里,她因此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起来。</p><p>无风的下午,即使走到树荫下也暑气难耐,她满身是汗,完全没有攀登岩壁的精力。然而,这些顾虑是多余了,因为再走没几步,一群体格魁梧的大汉就出来迎接他们了。</p><p>「在下恭候各位多时,清恕未能尽早全力迎接你们。」一位像是队长模样的蓄胡汉子,恭恭敬敬低下头来。约有二十多人,头上全都结着黑头巾,晒黑的袒露胸膛上穿戴着短甲般坚硬的皮质护衣眼前的他们虽然恭谨有礼,狭也却直觉这是一群粗鲁的莽汉。科户王以倨傲的态度接受他们的致敬。</p><p>「辛苦你们了,抬轿来吧。」</p><p>立刻有四个男丁抬来两顶由长柄支撑、没有华盖的轿子。狭也正稀奇地观望时,科户王催促她说:「快坐上去吧。」</p><p>「是要我坐吗?」狭也惊讶地反问,没想到可以不用顾及科户王,只有自己乘坐。她左顾右盼着,为难地道:「我……走路好了,毕竟我还没有那么累。」</p><p>轿上的岩夫人说:「别礼让了,坐上来吧,你是我们氏族的公主哪。」</p><p>狭也没有办法只好坐上轿子,可是因为她太在意别人为自己抬轿,结果全身紧绷,感觉比走路还更累人。</p><p>不多时,就在一行人的前方,展开一片以岩壁为衬托屏障的洼地,草地青翠清爽,还可望见耕作中的旱田。随着队伍前进,崖下成排的家家户户前聚集了民众,正高声欢呼着。这让狭也想起初次进入辉宫的那天,在小雨中井然列队迎接的人群,不过在这里的是一群更欢腾的民众,还有小孩和狗儿来回蹦跳着。</p><p>「看啊,终于回来了。」</p><p>「守剑的公主归来了。」</p><p>「那位就是尊贵的大蛇剑公主。」</p><p>狭也听到众人纷纷说着「快让道、快让道」,她庆幸能借到这顶有薄绢边垂的遮阳笠帽,可以尽量将面孔深藏在笠帽暗处。他们推崇备至的称赞语气,比任何迎接方式都更让她惶恐不已。她诧异着鸟彦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事先通知大家的同时,只能极力隐忍这种心情上难以调适的不舒服。</p><p>在鹫乃庄的最深处,可以看见开都王的馆邸。门前是这片山谷中最宽阔的广场,馆邸后方连接着垂直峭立的山崖。王邸是建成离地架高的形式,宛如立在岩壁上的棚架,呈现出横向扩展的格局,不过看起来规模并不壮观,狭也知道在真幻邦的国都,即使朝臣的馆邸都建造得比此处更气派恢弘。但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判断有误,原来开都王邸最核心的部分竟然建在岩壁里。</p><p>独眼的王者来到门口迎接众人,他脸露笑意,那是一种岩石受风雪横扫过的坚韧笑容。他只手拄着生有木瘤的拐杖,而鸟彦仿佛装饰般停在杖头。</p><p>「欢迎你来。」开都王的声音十分和悦,其实不像脸孔那么吓人,他以深厚有致的语调对她说,「如今我更能深深了解你是个坚强的女孩。」</p><p>狭也带着有点闹别扭的心情,暗想假如自己当场放声大哭,不知大家会作何感想,然而她到底还是顺从良知,默默地低下了头。</p><p>「再过不久,伊吹王也会从远方来会合,如此一来,我们又会再度齐聚一堂。你就先在这个馆邸歇息吧。」</p><p>沉着稳健的开都王招待一行人进入馆邸内,但他那只若无其事、却凡事绝不漏看的单眼,正锐利地盯着稚羽矢。开都王等岩夫人从身旁经过时,以周围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问道:</p><p>「那人该不会是——」</p><p>「就是那人。」老婆婆仰头说。</p><p>就连开都王的脸上也难掩震惊之色,他不禁凝视着稚羽矢的背影。「就是他?真没想到是这么生嫩的小子……」</p><p>「是啊,他是个孩子,还没长大。」不断眨动睫毛稀疏的大眼睑,岩夫人悄声说,「正因如此,他才在我们手上。」</p><p>狭也来到的房间格局细长,一侧靠着岩壁,感觉像设在棚架上,不过凉爽舒适得令人意外。狭也多少感觉旅途劳累,忍不住打起盹来,过了半晌才发现身边有个正襟危坐的年轻女孩。她是个圆脸而表情开朗的姑娘,虽然梳着盘发,但发结看来像是刚开始学习盘起似的,许多扎不惯的发丝纷纷松落下来。</p><p>「我叫奈津女,是来照顾您的。有什么需要的话,还请尽量吩咐。」她口齿清晰地说。年龄看来和狭也差不了多少岁,但能感觉到她的稳重和自信。</p><p>「啊!我太高兴了。」狭也跳起来叫道,「真高兴来照顾我的不是个老婆婆,你可以陪我聊天吗?」</p><p>微露惊讶的奈津女睁大眼睛,随即笑了开来,答道:「好的,如果不嫌弃的话,非常乐意为您效劳。」</p><p>「你结婚了吗?」不知这里是否和自己家乡情形一样,已婚者会把发结盘起来,狭也一边担心自己莽撞一边询问道。</p><p>「是的……就在这个春天。」奈津女答道,脸孔染起一抹纯情的红晕。</p><p>「真好。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呢?」</p><p>红着脸的奈津女吃吃笑起来,「公主真是的,过阵子会告诉您的。我那口子也在这座馆邸当差。」</p><p>奈津女生来就是个勤快的人,总是手脚利落地打理事情,还处处贴心照料狭也,让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依然过得无拘无束。对奈津女而言,做这些事情可是既快活又乐在其中,因此旁人看了也觉得心情舒畅。狭也久久才遇见这样一位可以交心的人,因此乐得黏着她,好几天都不离开馆邸一步。狭也询问之下听说稚羽矢也同样有侍女照料,过得倒也不错。然而,像这种大门不出、对新地方及新民众完全视而不见的行为,姑且不提稚羽矢,对狭也而言,实在不像她的个性。</p><p>即使本身没有察觉,但迄今为止在经历了一连中事件的过程中,她毕竟还是受到了不小的伤害,那些伤痛让她变得胆怯,鹫乃庄的众人对她投以尊敬到无法理解的目光,也同样令她困惑、畏缩。</p><p>不过尽管如此,狭也毕竟是个年轻且拥有健全恢复能力的女孩,好几天下来,她原有的那份好奇心渐渐活络起来,一直待在窄小房里实在无聊得受不了,就在她寻思着能用什么借口外出时,备好晚膳的奈津女回到房间,忽然提到:「那位贵客好像在找什么呢。」</p><p>「哪位贵客?」</p><p>奈津女似乎有点脸红。「该怎么称呼呢?就是那位长得很好看的——」</p><p>「啊,你是说稚羽矢。」狭也感到不可思议,望着奈津女慌张的模样。「稚羽矢怎么了?」</p><p>「我在主屋旁边看到那个人,他看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所以我想把他叫住,但他好像没听见就走开了。」</p><p>「这就怪了。」</p><p>狭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她觉得让稚羽矢单独走来走去并不恰当,于是站起身说:「去看看也好,带我去你见到稚羽矢的地方吧。」</p><p>在奈津女的领路下,两人穿过伙房来到广场,在那里并没有看到稚羽矢。于是又稍微走了几步,绕到外围栅栏的附近,就在成排的侍卫监舍前,她们发现了正被数名士兵团团围住的稚羽矢。</p><p>果然不出所料。</p><p>狭也和奈津女急忙跑过去,士兵发现是她们,就将紧抓稚羽矢胳臂的手放开,恭恭敬敬地向狭也低头行礼。</p><p>「啊!公主,您竟然还来这种骚乱的地方。」</p><p>狭也多少能预期他们的反应,但在见到士兵们突然态度转变成谦恭的模样,还是让她惊讶得无所适从。就在不久前自己还是个乡里小</p><!-- <p style="font-weight: 400;color:#721f27;">(本章未完)</p> --><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民,她觉得自己不该受到这份待遇,可是她也不能接受了别人的敬意,却反怪人家不是。</p><p>「请问他惹了什么麻烦吗?」狭也边走近稚羽矢边问。</p><p>「这个人完全目中无人,一心只想接近武器库,所以我们才会叫住他,但他对我们的询问连答都不肯答。」一名士兵答道。</p><p>「唉,」狭也仰看神情恍惚的稚羽矢。「你到武器库来做什么啊?」</p><p>稚羽矢将在远方游移的视线拉回,好不容易定在狭也脸上,说道:「不是这样的,我在想有没有可以通往山崖上的路。」</p><p>一听此话,士兵们又再度表情僵硬起来。「你到山崖上有什么企图?只有哨兵才可准许站在那里。」</p><p>狭也慌忙替他辩解,「这理由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不习惯这个地方而已。」</p><p>「我们知道他是和公主一起来的贵宾,不过有这种可疑举动,我扪也绝不能坐视不管,事情总怕有个万一。」士兵中一个看似士官且性格认真的男性说。</p><p>「你们要怎么处置稚羽矢?」</p><p>「我们会将形迹可疑的人关进牢里,过一阵子再盘问他。」</p><p>狭也惊愕地屏住气息。「我可以担保他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开都王那里我也会去禀告,所以能不能请你们饶过他?」</p><p>士官感到很为难,最后终于说:「您的请求在下十分明白,然而这是我们职责所在,如果怠慢,就是失信于开都王,还请公主见谅。」</p><p>狭也咬唇想道,事情果真麻烦了。不过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p><p>「守剑的公主既然这么说了,就放了他如何?」</p><p>回过头,只见科户王正站在另一边眺望此处。科户王的体型瘦削,明明体格没有其他人高大魁梧,但只要立在那里,就有一股远远凌驾眼前这些士兵的威迫感。他也是受鹫乃庄款待的宾客之一,感觉像是没什么事,恰巧信步经过这里。</p><p>土官的语气稍挫,说道:「真是对您冒昧之至,科户王,但他根本听不进我们的制止,如果这样放走他,会坏了本要塞的铁律。」</p><p>「不要为这点小事刁难那个人,听说他只是脑筋有点异常罢了,本王也和公主一起保证,请把他给放了。」</p><p>「……事情是这样吗?」士官仔细打量稚羽矢,表情变得十分怜悯。「如果这样那就网开一面,下不为例了。」</p><p>「当然不会有下次。」狭也匆匆接口,然后催促稚羽矢快走,他于是顺从地跟上来。在回馆邸的途中,她觉得心里很不自在,斜瞥着走在身旁的科户王,犹豫着是否该道谢。虽然狭也感谢对方为自己助长气势,不过科户王的说辞实在让人不敢苟同。</p><p>科户王也板着脸横眼瞧她,然后语气冷淡地说:</p><p>「我可不能让稚羽矢泄漏底细,大多数的暗族人都还没有接纳辉神神子的心理准备,他很可能自身难保。如果他想再这样任意出走,干脆去蹲牢房或许还省事得多。」</p><p>狭也本想出言反驳,科户王却迅速抽身背向馆邸离去,因此她气呼呼地向稚羽矢发泄心中的不满。</p><p>「你被人家讲成那样也无所谓吗?那个人说你是傻瓜啊。」</p><p>「是吗?我没注意。」稚羽矢答得心不在焉,让她觉得哭笑不得,只好闭口不提。</p><p>「……你登上断崖打算做什么?」狭也重新调适心情后再问,稚羽矢忽然像换个人似的表情生动起来,对她说:</p><p>「今天早上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虽然离我很远没能产生心灵感应,可是确实有某种东西来过。是我从来不知道的动物……嗯,就像鲨鱼那样。」</p><p>看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狭也终于了解,对稚羽矢而言,刚才与士兵的纠纷是多么微不足道。</p><p>这么说来……</p><p>狭也忽然察觉在来这个隐谷的路上及来到此地之后,稚羽矢变得异常沉默寡言,除了狭也以外,从没见过他与别人开口交谈,这让她重新升起一股对往后日子的不安。</p><p>稚羽矢真的听不见士兵的声音——而不是充耳不闻?</p><p>当夜,开都王唤请狭也前去,并将科户王所讲的同样意见又对她叙述一遍。说来说去,开都王的表达方式都更和缓且字斟句酌,只是他仍想知道稚羽矢为何兴起想登山崖的念头。</p><p>「我也不太清楚,他说有什么动物在崖上,好像是他喜欢的某种东西。」狭也左思右想后答道,「他总是恍恍惚惚的,但对奇异的事物很敏感,所以我想真的有什么东西。稚羽欠的感觉似乎与一般人不同,在海边时他也说过听见了海神的声音。」</p><p>开都王深感兴趣地倾听狭也说的话。「是吗?但是这座山上应该没有神明,除了哨兵以外连一个人都没有,有的话,也只是鹿或羚羊而已。」</p><p>「说不定就是那些动物。」狭也不太有把握地说,「因为稚羽矢关心的总是与人无关,而是动物……」</p><p>「嗯。」独眼王者一个人颔首思考着,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一件快活的事,对她说道,「那么明天我也一起登山崖吧,我才正好想到别怠惰筋骨,打算去猎鹿。他射过箭吗?不——大概没有吧,当然没有。总之由我带路吧,可以的话,你不妨也一起来。」</p><p>3</p><p>次日一早,狭也系好裤挎的脚结,兴高采烈出门去了。她才半开玩笑地向奈津女说随行打猎的话想要一件裤绔,奈津女就真的去准备了。</p><p>在羽柴是不允许女孩穿这种服装的,而在辉宫里更是只要开口一提恐怕就会受罚,然而,狭也其实心里想过,就算一次也好,真想试试照日王那种舍弃裙裳、英姿焕发阔步而行的模样。奈津女给的是一件有草染镶边的纯白上衣和下挎,脚结的赤红绳上缀着小玉饰。狭也表示谢意,奈津女就说:</p><p>「没什么,只要是暗族的女性,打仗时就必须穿着男装,不让须眉地勇敢作战才行,所以我们大家都有一套因应不时之需的装束。」</p><p>「奈津女,你也打仗吗?」狭也惊讶地反问。在她听来,奈津女的说法就像小鹿装上獠牙,与她那温婉的形象很不搭调。</p><p>「如果敌人攻来的话,我也必须守护该守住的一切。」奈津女答道,接着又语气略微严肃地附带一句,「辉神神子的军队是连女孩都不会手下留情的。」</p><p>来到邸外,鸟彦立刻从枝梢翩然飞下,停在狭也的臂弯上。</p><p>「啊,裤绔装扮哦。」</p><p>「是呀,很英勇吧。」</p><p>「跟稚羽矢半斤八两嘛。」鸟彦答道,「说到那家伙的手臂,瘦巴巴的不输给狭也,连他拿的弓都要哭哩。你看!」</p><p>只见稚羽矢虽然全身猎装,弓箭佩挂也一应具全地站在那里,但再怎么看,都觉得他不过是借人行头做做样子罢了。他身旁的开都王郑重其事地全副武装,皮护肘上栖着一只老鹰。就在狭也带着鸟彦走近时,开都王微蹙着眉回过头来。「鸟彦啊?原来你也想跟来。你在场的话,我的斑尾就安不下心,这样可不行。」</p><p>脚绑细绳的老鹰发出高亢的呜叫,霎时将羽翅忽展忽收,看似要飞扑向乌鸦,但实情恰恰相反,这只老鹰其实怕极了鸟彦,倒是稚羽矢正频频观察着那只老鹰。</p><p>毫不在意的鸟彦向开都王回道:「有什么关系?今天打算抓的是比老鹰食物还大许多的猎物吧,您明明出动了一大群赶猎兽的人。」</p><p>「真服了你,算了,你来可以,但别靠我太近,否则斑尾会扯断绳子逃走。」</p><p>「谁会靠您太近?我要和狭也在一起。」鸟彦上下摆着头,对狭也说,「让我来教你怎么射箭。我呀,以前可是有点名气的短弓射手喔。」</p><p>一行人于是出门打猎,穿越鹫乃庄选择山路。鸟彦悄悄告诉狭也,馆邸内的岩壁上其实有一条直接通往崖上的捷径。<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而继续前进,狭也因此放弃勉强与他们同行前往猎场的打算,就在森林尽头停下来,决定跟鸟彦学习射箭。她对着树靶拉弓射箭,半玩半学直到日正当空,倒也消磨了一些时间。</p><p>有时赶猎兽的人吹笛哨的鸣声,还有太鼓的音韵,穿过林间隐约传来,在黎明前出发的赶猎兽的人逐渐缩小范围,将猎物赶向射手伺机守候的河岸地。无意间听到声响的狭也凝神倾听动静,与此同时,比起射向等待已久猎物时所感觉的兴奋,她更强烈感受到一种野兽想逃脱死亡逼近之声响,却又无处可逃的战栗。脚健如飞、耳聪万里的动物们,生命既然赐予你们这份天赋——那就逃吧……逃吧……逃吧……</p><p>「你怎么了?」</p><p>狭也被鸟彦一问,就回过神来。</p><p>「不,没什么。」</p><p>「狭也怎么看都当不了神射手呢。首先,集中力就不够。」就在鸟彦毫不客气地指出破绽时,狭也极目所见的地方有个形体微晃一F,原来有个明亮的赤褐色身影倏然通过林木的彼方。</p><p>「快准备!弓啊!弓!」不禁鼓动翅膀的鸟彦忘我大喊着,但狭也完全不想要射它,透过灌木丛看到的是一只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丽雄鹿,尊贵高昂的鹿首上,堂堂耸立着七岔八岔的犄角,喉头处的毛色如银,背上色泽浓深,十足说明这只鹿是经过无数岁月历练而生存下来的老手。</p><p>雄鹿的漆黑眼瞳仿佛投着询问目光,稍瞥狭也一眼后,就从容不迫地消失了身影。它的态度展露让人为之陶醉的气息,目送它离去一会儿后,狭也对鸟彦说:</p><p>「那只鹿简直像这片土地的神明,如果有人这么说,我可能真会相信。」</p><p>此时,狭也还不知道接下来打猎的那一行人会弄出多么惊天动地的骚动。</p><p>暑热渐盛,鸟彦猜想打猎的那一行人也该越过山头了,就飞去探个究竟,却又慌慌张张扑翅回来。</p><p>「狭也,稚羽矢好像逃走了,大家不追猎物,都去追他一个了。」</p><p>「你说什么?」气急败坏的狭也高声说,「真不敢相信,为什么稚羽矢要逃走?」</p><p>「反正开都王叫你快去,赶快!」</p><p>狭也立刻起身,急忙跟着鸟彦前往猎场。</p><p>开都王的所在之处,是从位于猎场的河岸更往上攀行一大段距离的森林中。一看到气喘吁吁的狭也,还不待她开口问起,开都王就立刻先说:</p><p>「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间,他抛下弓箭一溜烟跑走了。我从没见过跑那么快的人,有这么多人在追他,却还没办法抓到。」</p><p>「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狭也问,「稚羽矢一直在您身旁待到何时?我是指他在那只叫斑尾的老鹰身旁待了多久?」</p><p>「现在驯鹰师带着斑尾去追稚羽矢了,可是他连老鹰也视而不见,跑走的原因是我们看到一只鹿,那是一只超过八岁、形象相当罕见的大鹿,因为遭赶猎兽的人追捕而跳出来,在射它之前,稚羽矢就猛冲出去了。」</p><p>「去追鹿吗?」</p><p>「不,他背向着鹿。」</p><p>狭也偏着头寻思,「怎么回事呢?」</p><p>「你也不明白吗?」</p><p>「并不是所有关于稚羽矢的事我全都明白。」</p><p>「可是,他简直像生了飞毛腿,完全不像人。」开都王发出呻吟。</p><p>「真是被他的外表骗惨了。」</p><p>狭也稍微担心起来,于是请求道:「在知道真相以前,请您别责怪他。我想一定是什么单纯的原因,因为他有时会童心未泯。」</p><p>开都王虽然点头,却仍旧眉头深锁。「这我知道,不过,他始终不肯束手就擒,或许只好以对付猎物的方式张网逮捕他,但我会尽量别让他受伤害。」</p><p>隔了一会儿,试着去围堵稚羽矢的开都王部下来传报,说不知何时少年已穿过围堵消失无踪,搜索因此变得更长久耗时。狭也挂念起一件事,不过还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因此决定在见到稚羽矢以前先保持沉默。日头缓缓西偏,开都王终于对狭也说:</p><p>「黄昏后的山路很危险,你带着随从先回馆邸吧。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带他回去的。」</p><p>鸟彦则抛下一句「趁鸟眼还明亮,我也加入搜索」,就飞走了。</p><p>狭也虽然心中十分牵挂,可是无法违逆开都王的命令。</p><p>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放弃打猎,一直待在他们身边就好了。</p><p>狭也觉得真是自作自受,后悔自己刻意没有即时与开都王等人会合,她默默走下急陡的坡道,在看到鹫乃庄时,发现远方聚集着一群人。</p><p>「怎么回事?」她询问随从,可是他也不清楚情况。稍微走近一看,随从就松口气答道:</p><p>「原来是伊吹王驾临了,在下必须前去传达开都王无法迎接的理由才行。」</p><p>这时狭也从聚集的人群中,同样认出一个身形特别庞大的巨汉,即使一般大人在他身旁,也有如受父亲照料的小孩。狭也跟着随从穿过人墙,来到伊吹王面前,而巨汉一下子就认出了狭也。如熊脸般蓄着浓髭的面容瞬间显得神采奕奕,一咧嘴露出豪爽的笑容。</p><p>「哦,是水少女——狭也吗?你看起来气色很好,真是谢天谢地。」</p><p>然而,狭也脑海中并没有在想该如何答礼,她的眼睛牢牢盯住的不是伊吹王,而是被伊吹王揪住手臂,不停挣扎扭动的这号人物,先前由于被人们背影挡住,因此她没瞧见此人。这个满身刮伤的家伙急躁地想挣脱手臂,但伊吹王偏偏任打任踢不受动摇,不过当伊吹王眼见对方准备咬他时,实在感到不胜其烦,就将那人轻轻—抛扛到肩上。</p><p>狭也一边对他的蛮力过人感到佩服,一边突然发现似的叫道:</p><p>「稚羽矢——」</p><p>男随从也惊讶地问道:「请问您在哪里捉到他的呢?」</p><p>伊吹王不停眨眼,以空下的另一只手摩擦着脸。</p><p>「没什么……其实……我想该带个见面礼什么的,就绕到了旁边那座森林里,但猎物一只也没来,反而是这家伙飞蹦出来,我总不能放他挂在荆棘丛里不管。不过我很惊讶,他竟然就是开都王在找的人。」</p><p>伊吹王瞥了一眼肩上拳打脚踢的小子,又说:「但他这副德行还真可怜。」</p><p>「总之——请先让他站着好了。」</p><p>狭也打量着眼前总算下到地面的稚羽矢,他当真是挂在荆棘丛里,模样实在惨不忍睹。发髻扯得蓬乱、衣服破个稀烂,脸上手脚上都刮得伤痕累累正渗着血。然而比这更糟的,就是从他乱发中望向这里的眼神,让狭也为之错愕屏息。他的眼中不再映有狭也甚至任何人,只是一双怯懦无比的眼瞳,暴露出内心藏着的恐惧、绝望及无知。</p><p>「公主,在下这就回山里向王禀报已经发现稚羽矢。」</p><p>随从说着转身正要离去,狭也叫道:「不对,这不是稚羽矢!」</p><p>「您说什么——」</p><p>狭也打断随从的话,再次说道:「这不是稚羽矢,在这里的是那只鹿,是附在他身上的鹿。」</p><p>伊吹王再度眨着眼,眨眼的话可以让他头脑更灵活。「我还是……不了解你说的意思。」</p><p>「就是说稚羽矢又灵魂出窍附到鹿身上了。他连会落到这种下场都没考虑清楚,就在打猎途中临时起意。」</p><p>倘若想附身别种动物,就会有这种结果随之发生。狭也忆起稚羽矢压住自己挣扎的身体时的情景,那么,当时狭也体内存在的正是老鼠——如此一想,她到现在还觉得体内怪怪的真不舒服。狭也一伸出手,稚羽矢就倏然后退,低头摆起攻击姿势,那正是想用看不见的鹿角抵她的模样。</p><p>「别怕,是我哦。」狭也低声轻哄他。「还记得吗?我没有射你,不是吗?我发誓不会伤害你,反而是想帮助你。静下心来,我一定会立刻帮你恢复原状。」<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有可能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已经一箭射杀优哉游哉靠近人的雄鹿。因为,这很像是一派悠闲的稚羽矢极有可能做出的举动。</p><p>「必须快点去才行!请告诉我到崖上的捷径,如果不立刻前往阻止,可能就会来不及。」</p><p>「可是……」随从困惑地支吾着。</p><p>狭也环视周围的人,发觉他们都还无法认清事态。</p><p>伊吹王说:「就遵照守剑公主所说的去做吧。就算我们无法理解,这其中也必定有什么原委。」</p><p>随从迟缓地望了伊吹王一眼,听到这番话就立刻遵旨行事。他带领狭也等人朝王邸旁边出发,那里在馆邸遮挡下藏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洞,那座天然洞穴经人工整备过,通往洞内凿宽的深处有一道岩石削成的石阶。</p><p>手持火炬的随从向大家招手示意道:「就是这里。」</p><p>虽然狭也并不觉得难走,但让退怯的稚羽矢走上石阶实在是件苦差事,生怕他突然暴蹿起来,因此她紧跟在身边连劝带哄,任由他一阶一阶慢慢往上爬。同行的伊吹王必须低头拱身才能通过,可尽管如此,仍有好几次撞到头的声响回荡在窄洞里。</p><p>忍耐一段路之后,他们总算感到一丝微风,重见的夜空里只见星光闪烁。外界天色已全暗,监哨的士兵以一副尖锐口气查问来看何人,随从迅速说出暗号,于是哨兵不再盘查。</p><p>「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雄鹿?它有一对很漂亮的角。」狭也面向篝火眯眼问着,哨兵们回答没有见到。不过稚羽矢看来十分镇定,频频将脸转到面对风向处。</p><p>「我们稍微等一下吧,如果他不是傻子,最后应该会来这里。」</p><p>狭也话没说完,篝火明映的林木间有了一点动静。惊讶的众人瞪大眼睛,发现在火光反射下出现了闪烁乍亮的黑瞳,还有化成黑影的一对高耸犄角正在晃动。</p><p>「稚羽矢!」狭也原想平静出声,却忍不住尖声高叫,「快回来,你也真是的。」</p><p>雄鹿忽然飞跳起来,然而从它的举动看来有点不灵活,狭也发现它的后腿插着一根断箭,因此感到十分心疼。</p><p>这时,稚羽矢忽然唐突开口说:「呼——好累。」</p><p>狭也陡然一惊,就在她刚回头时,鹿纵身一跃跳人了灌木丛中。她连忙叫道:「等一下,疗伤——还没疗伤。」</p><p>但是鹿再也没回来,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p><p>「你知道你给大家惹来多大麻烦?」</p><p>回到馆邸的狭也对稚羽矢雨点般数落着。一旦安下心来,她突然忍不住大动肝火。</p><p>「一大伙人聚在山里东奔西跑到处找你,连我也一样。还有,鹫乃庄的人都完全认为你发狂了,你也该替那只可怜的鹿想想看嘛。」</p><p>稚羽矢像置身事外般注视着狭也,半晌说道:「狭也和皇姐一样,也会生气啊。」</p><p>「是谁都会生气!」狭也冲口回道,「为什么你要如此随便对待自己的身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爱惜那只鹿。当你附在鹿身上时,竟让它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你连一点痛痒都没有吗?」</p><p>稚羽矢轮流打量着两臂上的刮伤。「嗯,我会想办法的。」</p><p>「你没办法为那只鹿做什么的,或许它会因为受伤而丢了性命。」生气的狭也含泪说道。</p><p>她不忍想起信赖自己、还将身子靠近自己的那只鹿的眼神,狭也想起当时的稚羽矢,比现在真正的他可爱太多了。</p><p>「我知道了,下次想做梦时会好好考虑的。如果那样也不行的话,就等狭也说可以我再行动。」</p><p>「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做梦了。」狭也说,「这里已经不是神殿,没有任何拴住你、将你藏起来的东西,你不该任意把自己寄托在动物身上出去玩,这种行径实在太可耻了,对自己要负起更多责任来才对。被箭射中时,你应该很清楚自己遭到了多大的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p><p>「嗯。」稚羽矢点点头,只是不像将话听进去了的样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想变成那么大的动物,它那么高大健壮,所以力量很难驾驭呢。在遇到危险时,我必须控制它的脚力,可是跑起来的感觉真好,实在太棒了。蹄子一蹬岩石,紧接着一瞬间就知道远方哪里有立脚处——不是靠视觉,而是蹄上的感觉。全心全力疾奔时,整个世界都随着变化,大地变淡、风息变浓,全都仿佛流水般……」</p><p>狭也才想难得他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就见稚羽矢边说边躺下身,在灯芯草铺垫上一倒头便睡着了。进入梦乡的速度之快,简直比卸下门锁还容易,狭也对他的神技连发脾气都没力了,只能定定望着他的睡颜。</p><p>那是一张幼儿般的睡容,没有任何烦忧,紧紧闭拢的睫毛落下长影,嘴唇微绽开着,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p><p>「公主。」身后传来奈津女的静静叫唤。</p><p>狭也发觉自己的语气转为轻柔,「嗯,你能不能帮他疗伤呢?轻轻的,别惊醒他。」</p><p>「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准备好了药草和热水。」奈津女利落地配好药方,将布浸在盛装热水的盆里,开始清洗伤口上的血渍和污泥。</p><p>然而才隔不久,她便发出无声的惊叫。</p><p>「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呀。」</p><p>狭也注视着眼前的光景,也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在奈津女洗去血渍的底下,出现了光滑完美的肌肤,连伤口痊愈后的桃色新痕都不曾留下,仿佛打从开始就没受过任何损伤。</p><p>夜色更深,狭也的房间里出现一位不太面熟的少女行礼说:</p><p>「开都王等诸位在里间安排宴会,请公主和稚羽矢也一同出席。」</p><p>狭也想起这个少女确实在岩夫人房间服务,于是问她:「稚羽矢已经休息了,能不能不出席呢?」</p><p>「已经为您两位准备好席位,还请务必出席。」尽管少女语调客气,说得却十分坚决。因此狭也便去摇醒稚羽矢,拎着起身后还呵欠连连的少年,跟随带路的少女一同前往。</p><p>所谓的「里间」,并不是指馆邸外侧,而是指岩壁中挖凿的房间,或许这座王邸内还设置了几间同类型的隐藏式房间。狭也深深感觉这真是一座奇特的馆邸,究竟是将洞穴掘宽,还是从山壁挖开——无论哪种方式都是大费周章的结果。洞穿的廊壁上没有任何凿痕,而防止塌陷的支柱及复杂交架的天井梁柱架构上,也没有草率搭建的痕迹。点着淡黄色兽油灯,明亮的岩屋中沁人心脾的凉,或许冬日时会变得暖和,与建造得不够万全的王邸相较之下,此处更显气派。</p><p>不久之后,可以看见尽头处的绢帐中朦胧透出光芒,原来已到岩夫人的房间了。开凿的岩壁上悬挂着毛皮和绢制的覆盖物,地面铺着厚质织布,狭也觉得房内的陈设气氛虽凝重,但空间宽敞到不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房内微飘着怡香,中央立着十分醒目的大蜡烛,物影在四方摇曳,或许还在蜡烛里添放了熏香。</p><p>众人各自坐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位上,房间内侧坐着岩夫人,右方是开都王和科户王,左方则是伊吹王和鸟彦,众人围绕成圈(狭也看见摆出做作神情的鸟彦,以乌鸦之身独占一席,觉得十分有趣,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些)。席前有两个空缺,两人于是入席将环绕的席位补满。众人面前酒肴罗列,除了伊吹王以外谁都没有动筷。狭也和稚羽矢入席后,坐在岩壁内侧的岩夫人静静开了口,她的声音细微,语调却清晰可闻,让狭也开始察觉到实在没有任何房间比这间更可严守机密的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也是破天荒的事情哪。水少女自古以来就是我族人氏,她镇守大蛇剑,让剑里的邪恶继续沉眠;不过相反的,据说同样能够驱使大蛇剑、将剑操控在手中的人也只有一个,这个称为风少年的人物首次逃离了辉宫,现在就在我们眼前。」</p><p>满脸惊愕的众人面面相觑,将视线全投向稚羽矢。</p><p>4</p><p>诸王们无声无息地盯着稚羽矢,接着渐渐面露疑惑神色,就连狭也的反应也一样,因为实在没有比稚羽矢能驱使大蛇剑这件事更令人难以想象的了。稚羽矢现在非常想打瞌睡,因此在众目睽睽下比平常看来更加涣散,似乎对岩夫人所说的充耳不闻,只是呆呆望着某处。</p><p>开都王清清嗓子,说:「他是风少年……呃……老夫人,这可是千真万确吗?」</p><p>「稚羽矢是将剑转化为巨蟒的人物,而且他给辉宫一举重击这件事,你们应该也很清楚。既然要让巨蟒现出原形,岂会有无人丧命之理?」</p><p>「他是辉神神子,绝不可能会死。」科户王冷冷插嘴。</p><p>「不,巨蟒拥有连辉族都足以消灭的力量,这从照日王或月代工为何不碰这把剑来推想就可得知。」</p><p>伊吹王仔细端详着稚羽矢,他的表情上明显写着他依旧相信少年是精神失常。</p><p>鸟彦说:「要稚羽矢挥剑,等于是叫我去挥剑嘛。」他将两翼张开。「换句话说根本是免谈。」</p><p>科户王对岩夫人气势汹汹道:「就算他当真是风少年,辉神神子的身份也不会变,既然是神子就会替辉神效忠,我们不能养虎为患。」</p><p>「不光是——只有这样哦。」伏下老皱眼睑的岩夫人将眼半张。</p><p>「或许照日王从很久以前就预卜到稚羽矢的命运,才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将他长期禁闭。如果他一旦觉醒,对辉族来说绝对会造成莫大危害。神子们即使取得了大蛇剑,还不是无意还他自由?岂不是让他挥剑,还派他担任水少女的职责,好让剑继续沉眠下去。照日王能顺利镇住剑邪的原因,不是在于控制大蛇剑本身,而是制伏了可以唤醒剑的稚羽矢。」</p><p>露出严肃表情的开都王陷入深思,断断续续又问道:「……不过,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就是说如果稚羽矢加入我们,而且还能操控大蛇剑的话……」</p><p>「不知道,可能会有极大的危险随之而来。」岩夫人合起细瘦的双手。「然而,这只是一种预感罢了。我觉得风少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预兆,就是象征着长期征战该做个了断的时候到了。虽然无法试想局势转变会如何,不过应该要把握良机才对,不是吗?」</p><p>岩夫人幽闷地叹口气,看着开都王。「开都君,你说是不是?」</p><p>独眼王者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沉默不语。</p><p>突然,伊吹王的破嗓声响起:「如果这个瘦巴巴的小子非要挥剑的话,就让我来教他技巧好了。虽然不敢说有何帮助,可是还没锻炼就先认定他没能力,这也未免太蠢了。」</p><p>在一连串沉闷的对话中,众人听到这天外飞来的提议,都觉得精神一振。</p><p>于是,岩夫人脸上的皱纹化成和缓的笑纹,说:「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伊吹君。即使稚羽矢拥有驱使大蛇剑的力量,也受制于他的生嫩而无法驾驭自如。他没受过剑术修炼,这点与在座的水少女十分相像哪。」</p><p>突然被点到的狭也连忙头一缩,岩夫人从正面直勾勾地望着她。「狭也,你身为掌管大蛇剑的公主,也是长期以来镇守剑的水少女后裔,你会同意将这把剑交给风少年吧。」</p><p>狭也想起那把收在岩夫人所给的刀鞘中,目前还放在屋内的赤石镶嵌的长剑。不管她如何费心,仍旧没有一点既然身为巫女,就该执着于剑的热情,那把剑是个阴险、麻烦、令人厌恶的重担,如果有谁愿意替她一肩挑起,那么人生最爽快的事也莫过于此了。</p><p>「好——」狭也话说一半就此打住,她忆起从辉宫拼命远逃的过程中,就在自己轻易昏厥之际,壮丽的国都已惨遭黑烟笼罩。如果将剑硬交给稚羽矢,果真就能一了百了吗……</p><p>沉默不语半晌后,狭也说:「如果稚羽矢有点担当的话,我会乐意答应的。」</p><p>「这样就行了。」岩夫人深深点头。「这样就行了。稚羽矢还在沉睡中,还没从照日王的咒缚里苏醒过来,他需要你的帮助。独处的岁月实在太过长久,因此他还不了解与人相处之道——在他眼里能以平常心看待的,如今也只有你一人啊。」</p><p>狭也小声喃喃道:「我觉得他也没有以平常心在看我。」</p><p>「反过来讲,能了解他的人目前也只有你一人,你在稚羽矢身边帮助他吧。两人一起做判断,同时学习各种事物,因为,你也还不算能充分掌握自己的力量哪。」</p><p>再次摇醒开始打盹的稚羽矢,离席告退后的狭也走向自己房间,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被岩夫人的能言善道哄得团团转,这点先不提,今后她又要承担比过去更麻烦的包袱了。</p><p>每日暑热如常,蝉声却开始有了变化。虽然是炎炎夏日,脖颈上却偶然拂过一丝凉风,于是抬头一望,只见红蜻蜒已在轻飞,早晚的露水也告知着秋天的信息,季节开始变换了。狭也和哨兵较熟悉之后,可以常到崖上,她知道山上的小荻花姹紫嫣红,也让她想起远在这片隐居山里东方天外的家乡。羽柴的田里已是稻穗始染金黄的时节,担忧收割是否早于台风来临的忙碌季节也已到来,若是动员全家大小的收割工作结束,就能等待迎接一整年中最热闹的乡里庆典。</p><p>然而,暗族乡里的情形则完全不同。随着季节转变,民众一样开始活络,只不过人们首先收集开采的,却是石头和制弓箭用的木材。开都王邸的用地设有冶铁场,狭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踩风箱」的技术。从深山里搬来的沉黑铁矿运往炉里烧成赤红,再从风箱送风加热,石头在变成极度高温时发出光辉,如蛇蜿蜒流出,紧接着凝结硬固,又再次趁热将熟铁捶薄,这时猛冒的水蒸气热度,让狭也等人惊骇得不敢靠近半步。</p><p>夏日艳阳晒在男子的肩胛骨上,只见他们浑身使劲上下挥动,满身大汗地在铁钻上捶造,那副模样好比猛鬼附身。他们费尽劳苦,到头来获得的是充满杀伤力的箭镞和矛枪尖,与狭也边唱歌边收成的金色秋天实穗,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数——这是迈向死亡的收成品。纵然如此,那股狞猛汹涌、悲壮凄绝的气势,反而煽起一股莫名的振奋,连刺耳的槌响也让全庄的听者感到热血澎湃。</p><p>战争开始了。</p><p>即使优哉如狭也,也多少能领略此事。人们着手筹备的大量武器,不可能只是为了打山鸟或猎鹿所用而已。士兵们较平时更加—卜气昂扬,变得常爱开玩笑,狭也觉得很有趣,但内心到底还是惴惴难安,多少像是等待台风来袭的心境。</p><p>岩屋中的老妇房内,每晚召开诸王及众参谋间的军事会议,而侦察兵则不分昼夜向开都王回报情形。</p><p>「若朝北出发,两天即可抵达浅仓的牧场。那是一座直接进献军马到辉宫的牧场,我军先下手为强夺取那里吧。」</p><p>某夜,就在各方提议结束前,开都王当众宣布此事。</p><p>「我们要抢攻牧场?」</p><p>正当大家纷纷略感意外时,独眼王继续说:「善用地利及脚力是我们最擅长的奇袭战术,不过这次作战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能否慎重预测战局,因此我们必须骑马才行。再过不久,我军与辉军即将在乎地正面对决。」</p><p>「难不成要我们与辉神神子的大军平等地开战吗?」年迈的将领惊讶地问道。</p><p>「没错,此后我们将趁势而为。老夫人,您说是吗?」</p><p>对于开都王慎重其事的请示,岩夫人面无表情地颔首。</p><p>「岩夫人已预知这是关系辉族与暗族最后决战的战役,我族是否能推翻目前统治,从辉神神子手中救出丰苇原,或许这是最大且最后的良机。」</p><p>在座的众人听到这番话,顿时鸦雀无声。然而,随即又在四处响起阵阵低语。<span id="chapter_last"></span><p>开都王,你顾虑的是稚羽矢吧。因为那人恐怕没办法跟着我们跋山涉水去作战。」</p><p>开都王微笑着看着他。「我是顾虑到狭也。不过算了,他也一样。」</p><p>「公主也同行参战吗?」表情霎时僵住的科户王问道。</p><p>不料,开都王却说:「还有别的法子吗?我们没有其他牵制稚羽矢的手段可想。」</p><p>阳光普照,在栅栏围绕的庭园里,一大清早就听见伊吹王不断发出吼喝。他挥舞着木刀,身形却轻巧敏捷,实在难与庞然巨体联想在一起。</p><p>「喂,攻过来试试看。我的胸膛是这里、腹部是这里,有这么多破绽,为何你不攻击?」</p><p>意兴阑珊的稚羽矢一招招攻来,又全被伊吹王反击回去,眼前巍然耸立的大肚子几乎占满少年的整个视野,但要触到一下还真不容易。</p><p>「有那么慢吞吞的攻击法吗?笨蛋!」</p><p>头上险些被敲中的稚羽矢赶紧闪身避开,伊吹王就算有意下手轻一点,但若被敲中一记的话,绝不会只冒个肿包就了事。</p><p>「可是,这棒子很重。」</p><p>「还好意思说木刀重,你还算男子汉吗?」</p><p>前来观看两人过招的鸟彦停在狭也肩上,说:「他根本在当游戏玩。」</p><p>「没办法,他不懂练这些玩意要做什么。」狭也答道。</p><p>其实,稚羽矢剑练得有气无力,就算狭也来练也比他强多了。</p><p>尽管受到呵斥,甚至身上被敲出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从没认真反击过。狭也并不衷心希望他能学会剑术,可是光想到靠这种三脚猫功夫就将他赶往战场,心情不觉烦闷起来。于是她私下也独自挥着木刀,以备不时之需。</p><p>「伊吹王,你练得很起劲嘛。」阴凉的树荫下有人发出声音,只见身穿湛蓝色衣服、衣襟敞开的科户王,正将削瘦的身体倚在树干上。</p><p>以手背抹汗的伊吹王说:「哦,是你?论到剑术的技巧非凡,你正是我族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客,要不要在这里显个身手,教教这吊儿郎当的小子几招独传密技?」</p><p>科户王出现的地点距狭也所站之处很近,因此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将目光缓缓移到稚羽矢身上。科户王就在浑然不知有人注视的情况下,将自己总是处心积虑深藏不露的内心感觉,一瞬间显露在表情里。那是一种充满怨毒的憎恨及恶意的阴霾——狭也不禁在心中打了个疑问,顿时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绝不能将木刀交给此人。然而,科户王只泛起冷薄的笑意,摇了摇头。</p><p>「我可没任何技巧来教导不知死为何物的家伙,因为他这种人完全与『拼命』无缘。」</p><p>「对啊——原来如此。」伊吹王吃惊地望着稚羽矢,他在此刻才初次留意到这点。</p><p>科户王又以不饶人的语气,再补上一句:「干脆让他受两三次致命伤如何?说不定这样他会跟我们更亲近一点呢。」</p><p>就在科户王离开树荫正打算离去的途中,他向狭也瞥了一眼,因此愤慨的狭也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竟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p><p>科户王的脸上微露惊异的神色。可能因为出乎意料,他看起来相当脆弱易伤。这时,狭也首次发现科户王并没有想象中来得老成,因为他老爱板着脸,才让人觉得他看似开都王的年纪,其实或许还不到三十岁。</p><p>略显犹豫后,科户王低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双亲就遭照日王军队毒手惨死在我面前,全村饱受血洗后完全灭绝。从负伤逃脱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有朝一日要向辉神神子血债血偿。如果能将神子们大卸八块处死的话,我真求之不得,只可惜那些家伙都是不死之身,因此,我祈祷辉族受到报应的日子能够来临,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战下去。那个优哉的家伙就算手上不曾沾血,毕竟同样也是辉族人,要我不恨他简直做梦。」</p><p>背转过身,科户王轻丢了一句:「我的身世应该与你相同。」</p><p>狭也紧缩起身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p><p>身世相同——曾经发生这样的事吗?</p><p>狭也私忖他的话一直深深刺在自己内心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同样遭遇的缘故。</p><p>稚羽矢依然故我,懒散随兴地继续练剑。某日,狭也终于按捺不住,对前来探视的开都王插嘴说:「让稚羽矢去打仗只会白费力气,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什么是攻击或受伤,这样不行的。」</p><p>「可是他表现相当好,不是吗?」独眼王者微笑着抚着下颚,眺望着练习中的一对师徒。「伊吹王的耐性极佳,任谁都甘拜下风。」</p><p>「您说他哪里表现好了?」狭也噘起嘴。</p><p>「想让我证明给你看吗?」开都王迅速拉开惯用的弓弦,从背后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你且瞧着,可别出声。」</p><p>就在稚羽矢从伊吹王身边跳开的瞬间,箭咻地一声飞去。狭也屏气凝神的刹那,只见稚羽矢飞鸟般轻轻一掠身,箭即从身旁擦过,接着他才露出惊讶表情望向此处。</p><p>「这样多危险!」狭也忍不住大声说。</p><p>开都王于是摇摇头。「不,稚羽矢避开了。或许他在无数次动物体验的感觉中,学习到了它们的直觉。所以你看,虽然他练剑时很笨拙,奇怪的是竟能从伊吹王的剑法下逃脱。真拿他没辙,不过我想让你也瞧瞧稚羽矢在变成鹿时的敏捷表现。」</p><p>比刚才表情更加严肃的开都王微笑说:「那小伙子一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潜能,就像大蛇剑一样。」</p><p>然而,气血上冲的狭也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她为开都王毫无顾虑的袭击行为感到十分恼火。</p><p>「假如在那里的是您儿子,就算知道他一定可以避开,您还会这样连想都不想就一箭射出去吗?」</p><p>望着狭也声音颤抖说话的模样,开都王似乎颇为惊讶。</p><p>「你说他会有被杀死的危险?可是,他——」</p><p>「您是想说他不会死吧?我就知道。在看到您时,我就很清楚您只将稚羽矢当作顺利得手的作战工具。您也和科户王完全一样,不,或许更糟也说不定。」</p><p>不忍再待下去的狭也当场背转过身跑走。为何会如此怫逆开都王的意见,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发泄怒气后反而悲哀。</p><p>鸟彦振翅紧追在狭也身后而来。</p><p>「全庄里的人都吓傻了,从来没人敢当着开都王的面教训王一番呢。」</p><p>狭也并不答话,她拿起倚在栅栏上自用的木刀,接着注视刀半晌,突然用力将它抛到地上。「真讨厌,没来这种地方就好了。」</p><p>连忙避难到栅栏上的鸟彦,从上面担忧地窥视她。「火气好大,狭也,你怎么啦?」</p><p>「我才不想打什么仗!都是我害稚羽矢卷进这场纷争,真是差劲透了。」</p><p>「那家伙是自己想来的吧?」</p><p>「是我害他来的。」</p><p>「不是哦。」鸟彦闪烁着黑眼瞳,说,「是大蛇剑害的,我们全被它当猴耍了。」</p><p>5</p><p>进军之日,狭也眼见奈津女一身短甲、完全士兵打扮的模样,因此感到十分吃惊。奈津女将高盘的发结也解了下来,仿效男子在耳上紧紧扎着双髻。</p><p>「公主,我并不考虑将服侍您的任务交给男侍从来打理,因为女性也有女性才能了解的事。」</p><p>「我加入这场战争是情非得已,可是没有必要连累你也出征—这样太不合情理了,拜托你别这么做。」</p><p>狭也极力想阻止,而且她也知道奈津女有孕在身,实在无法想象要奈津女身赴沙场。</p><p>「就留在庄里吧。守护你该守住的一切,这不是你曾说过的吗?」</p><p>奈津女虽面露微笑,却是让人知道她痛下决心就绝对会坚持到底的笑容。</p><p>「不要紧的,让我去吧。虽然怀胎三月,但还是能充分干活。这点动静就承受不起的软弱娃儿,才不是我孩子呢。」</p><p>即使如此,狭也还是迟迟不肯答应,于是奈津女嗫嚅地说:「公主,我想去也是为了自己,这样我就能和丈夫在一起,因为他是开都王的近卫。」</p><p>狭也重新问她一遍,才知道奈津女的夫婿是名叫正木的年轻人,是一名曾在崖上偶然遇见的友善士兵。<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茜草赤染的裤挎是专为狭也准备的,暗族中能穿此色装束的也只有狭也一人——这正是所谓独一无二获准身为巫女的象征。最后在额际系上表示洁净的细白头巾,打点完所有装扮,狭也将收在鞘里的大蛇剑取在手中,离开房间去向留在庄里的岩夫人辞行。</p><p>岩屋中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铺垫上,凝然不动如在冥想,这样来看,让人格外觉得房间宽敞。岩夫人意识到狭也前来,于是抬眼凝视着她的白衣赤挎装束,静静说道:</p><p>「你将身赴战场,然而千万别忘记,狂暴的神灵还无法归顺于你哪。你可有随身携带那块镇魂玉石?」</p><p>「镇魂玉石?啊,您指的是狭由良公主的勾玉。」狭也点点头,从后颈拨动皮绳,将绳上湛蓝色的勾玉取出来给老妇看。「我都是这样一直挂在胸前。」</p><p>「这块勾玉不是狭由良的,而是你的东西。」稍不领情的岩夫人说,「千万不能将它离身,这块玉是水少女的一部分,也就是你的一部分。你从没面临过那种场面,就算不了解它的功用也无可厚非,但勾玉是在镇剑神技上绝对必要之物。水少女正因为身为巫女,才具备了镇剑神技,之所以能让大蛇剑沉眠,也在于你拥有这项绝技。然而,你不仅能对付大蛇剑,即使是对任何神明,你也拥有镇魂、召唤祥和神灵的力量。」</p><p>狭也睁圆了眼眸。「真是这样吗?」</p><p>「不过,前提是你本身必须不受外界动摇才行。」岩夫人像在泼她冷水,接着又说,「战争就是在挑动、颠覆地上的狂暴神灵,要达到身陷其乱而能不动如山的境界,确实困难至极。这种困难,今后你还会历经好几次。」</p><p>狭也暗暗埋怨起来,毕竟原本她对自己的能力就没自信,何况参战也是迫于无奈,如果真能留在鹫乃庄,她当然会欣然留下,蒙着棉被睡个大觉。于是,她忍不住说:</p><p>「岩夫人,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原因,为什么——连稚羽矢也必须参战呢?」话才出口,她就察觉自己失言,然而还是不吐不快,狭也小声继续说:「我明白事到如今说这些是不行的。可是,稚羽矢——那人并不知道该拒绝卷入纷争,所以他很可能就这样被迫参战。我对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感到非常厌恶。」</p><p>岩夫人抬眼望着她,如黑沼幽沉的大眼里,无论如何仔细审视也绝不可能透望邃底。然而,狭也觉得她一瞬间浮现出了同情之色。</p><p>老妇缓缓说:「我也是暗族人,所以什么都不便说,为了氏族利益,就算化成鬼也在所不惜。不过……」重新略做思考后,岩夫人又补充说明。「这正是一股巨大的洪流哪。从现在起,你也将有——天领悟到什么是身不由己,若不愿随波逐流,那么连洪流的尽头也无法看清。」</p><p>狭也于是沉默下来,老婆婆此刻的一席话纯挚地刻画在她心里,她郑重地辞行,老妇点着裹满白发的头。</p><p>「身为独一无二的巫女,你实在太年轻了,这才是我于心不忍的原因,不过即使如此,老身也不能代替你的任务。好好去吧——这份年轻必然存在某种意义哪。」</p><p>离开岩屋来到大厅后,狭也发现身穿黑甲胄的开都王,领着同样全副武装的稚羽矢。当她一眼望见稚羽矢时,突然感到退怯起来。难以想象的是——狭也恍惚看到初遇时的月代王正站在彼方。她静下心仔细看,只见稚羽矢身上穿戴的是与华美无缘的铁盔,还有一件打上粗钉的黑漆甲胄,而他本人全无牛点少年的雀跃之情,只摆出一副厌倦神色。尽管如此,方才他带给狭也的最初印象余韵犹存,让她陷入一阵奇妙的情绪中。</p><p>开都王沉重地开口说:「狭也,将大蛇剑交给他。」</p><p>狭也突然对稚羽矢感到畏怯,于是在迟疑不决间挪步前行,地一面顾左右而言他,又故作轻松地说:「甲胄很重,辛苦你了。」</p><p>「嗯。」稚羽矢毫不逞强地点点头,然而在接过剑时,却说:「不过,还好这把剑不重。」</p><p>狭也感觉身旁的开都王面露讶色,因为大蛇剑是一柄足有两尺的宽幅长剑,于是她发出叹息,暗想着:到头来,让稚羽矢卷进战争的人竟然是我。再怎么悔不当初,该怪的人都是我才对。</p><p>馆邸门前已有数百名士兵在整队集合,头戴整齐划一的黑盔,手持鲜艳漩涡图样的彩色盾牌,每人都持有新的弓箭和矛枪。开都王一出邸门,士兵们就发出欢呼,鸣弓击盾迎接统帅。留在庄内的人们也从远处围观,并鼓掌致意。狭也本想从开都王身后轻轻离开,没想到士兵们也同样热烈地迎接她,让她为此惊愕得几乎呆若木鸡。</p><p>姑且不论自己是否喜欢目前的身份,她发现自己必须有所自觉,那就是她身为暗族巫女并身着赤红,一旦转化为女神,就必须为全体士卒而存在,正如将领的身躯并不只属于将领而已;相反的,他们全体也会为狭也抛头颅洒热血。事态骤变至此,让她感到困惑得无以复加,狭也觉得自己还没做到十分之一的心理准备,对未来只感到忧心忡忡。</p><p>日落后,在开都王的指挥下,土卒们分乘小船划向黑暗大海。</p><p>至于其他众王及将领们,则离开军队而分散前往各地,目的是在他们各自的据点举兵援战。暗族展开的大规模奋起行动,如今正式揭开了序幕。</p><p>三日后,开都王与传报兵直指牧场要地,已进军潜行在山背途中。</p><p>「狭也。」就在越过山巅时,稚羽矢发出感叹道,「有马呢。它们正成群奔驰着。」</p><p>狭也什么也没看见。略高的小丘几处相连,在暮晚的天空下,唯有泛扬着秋天气息的草原静静开展在眼前。</p><p>「是啊,清一色全是骏马。」开都王连马都没亲眼见到,却说,「你想不想要一匹?」</p><p>「想要。」稚羽矢率直答道。</p><p>「这里是辉宫的管辖地,警戒也十分森严,若在平时我们根本无法抵御。不过,如今这个营地受到辉宫重建的影响而力不从心,兵力也削弱许多,从现在起我们兵分两路去袭击兵营,了解吗?」</p><p>狭也拉住稚羽矢的衣袖。「记着,不能做梦哦,现在可是紧要关头呢。」</p><p>稚羽矢点点头。「宫里有许多马,但我从没尝试过,因为我不能让受过训练的马匹心智变乱。」</p><p>一派紧张的开都王询问稚羽矢:「你似乎有能力召唤野兽,那么你可以驯服马群吗?」</p><p>「我没办法一次召唤好几匹马。」</p><p>「马群里应该有首领,如果驯服它,整群就会跟着来。」</p><p>「如果这样我还办得到。」</p><p>「那就好。」开都王毫不迟疑地继续说,「不过,攻破神社是首要之务。就在趁隙袭击兵营、大挫敌方锐气之时,另一批军队将绕过树林去攻讨神社。神社神镜的存在,就是形同辉神神子的存在,因此最重要的是必须先击碎神镜,这样一来,这片土地才会真正回到我们手里。」</p><p>开都王这次却望着狭也,「镇魂之技就拜托你了。」</p><p>神色惊慌的狭也不禁含糊说:「我——我该——该怎么做才好呢?」</p><p>「你只要全心祈祷就好,就像完全制伏大蛇剑时的表现即可。</p><p>我不打算让你们加入战争,你会受到勇士们的保扩,因此请不要轻举妄动,可不能离开稚羽矢身边。」</p><p>就在开都王紧锣密鼓的指挥下,精诚团结化为一致的军队分别行动,分散、藏匿在隐蔽处。狭也在一群勇士中发现正木的脸孔,这才让她初次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年轻气盛、毫无畏惧的面容仍与平日无异。不过尽管有护卫保护,狭也仍是浑身汗毛直竖、冷颤打个不停,或许是她的狼狈模样让正木瞧见了,因此他走过来小声说:<span id="chapter_last"></span><p>轻声笑起来。他极少发笑,而且又在这种搏命时</p><p>刻,狭也被这种怪举吓到,抬头看他。「有什么好笑?」</p><p>「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马,它简直浑然不知什么是恐惧。」</p><p>火光明灭中,脸颊泛照着微红的稚羽矢大异于平时,看似活力充沛。</p><p>他朝着蹙眉的狭也说:「它是马群的首领,还是一匹好马,我也想早点让狭也看看呢。马身像射干果般黝黑发亮,而且额上还有唯一的星记——它就像一颗明星。」</p><p>刹那间,狭也觉得自己似乎也看见了以明灿孤星为额记的疾奔黑马,那是一匹在放牧场上昂首阔步的高贵雄驹。然而,狭也立即将幻影拭灭。</p><p>「你还真优哉,竟然在大家以死相拼的时刻想这些事。」</p><p>就在她含怒念他时,眼前的树林后方冒起火舌,尖耸的树影浮现出鲜艳的浓黑,神社被攻陷了!</p><p>在头晕目眩中,狭也拼命压抑体内如惊弓之鸟般骤升的惶乱惊怯。圣洁至上的神社、神镜的圣域终于遭到践踏的痛楚,对她而言还是血淋淋的经历。刹那间,狭也意识到照日王的恐怖眼神,她感觉到蹲踞在树荫下的自己和身旁的稚羽矢,正被女王洞视得一清二楚。</p><p>「狭也,你怎么了?剑吼起来了。」或许狭也的心情动摇传至剑身,稚羽矢开始察觉情况有异,如此问道。</p><p>「就在刚才,神镜毁了。」狭也梦呓般脱口而出。「有什么——有什么东西来了。」</p><p>虽然完全无法猜出那究竟是何方异物,狭也却清楚意识到其存在。那像是会从黑暗中突然跃出来威胁人的东西,目前还无形无体,正一点一滴凝聚成形。仿佛成群的蜂团集结如云,冷却的油脂凝冻成块——就在此物完全成形之前,绝对要赶快逃走才行,这种想法频频催促着狭也。</p><p>「快逃,快离开这里。」</p><p>护卫的士兵们表情困惑地望着狭也。「现在移动很危险,而且还有流箭攻击。不要紧的,请再忍耐一阵子就好了。」</p><p>就算是土兵们奉劝保持镇静,仍无法安抚她的恐慌。</p><p>「不行啊,快逃!一定会发生不得了的事。」</p><p>然而,狭也自己也鼓不起逃跑的勇气,只是呆立原处紧盯着四面八方。这并非借此看清一切来减轻恐惧,而是她无法忍受有诡异事物可能会从背后袭击过来。那东西仿佛正掰裂着杉木,即将要出现在眼前——就在此刻,压断的树枝发出巨响,同时宛如觉怪①的怪物现身了。周围的男护卫们「啊」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p><p>那是一只宛如小山的巨兽,拉长的躯体像是狂猛大熊,只要前足高举,兽头就可触到杉木顶。它的足爪是比熊爪还长的月牙尖勾,肥厚裸露的尾巴像蜥蜴般垂在后方,尾鳞在夜光中闪闪生辉。不可思议的是鬃毛围绕的脸近似人面,又如猿脸般扁塌,丑恶到令人不敢正面瞧上一眼。怪兽边拨开树枝,边踏着巨脚笔直朝他们过来。</p><p>抬头看着它的狭也只能屏息傻住。她望着这头世上绝无仅有的异兽,觉得在它面前连乞求一命都变得毫无意义。</p><p>不知究竟盯着怪兽呆了多久,正木总算回过神来,叫道:「别怕它,以王之名,要好好保护公主!」</p><p>听到此话,士兵们莫不惊醒,执箭提枪准备应战。然而,狭也完全了解那是多么脆弱的抵抗。</p><p>「跑!快跑!」</p><p>不知是谁这么说,一句毅然的催促声格外清晰。狭也只当耳边风,但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硬拉着要她走。就在狭也想对这莽撞举动生气叫嚷时,差点就迎面撞上一匹光泽亮丽的黑马腹部。原来在她眼前的是一匹昂首吐气、抖动鬃毛的威武雄驹。</p><p>在分不清状况如何的情形下,狭也被稚羽矢拉上没有马鞍的马</p><p>背,紧接着就在感受到臀下马儿强劲有力的肌肉律动中,两人已飞快驰骋过黑暗的草原。无法在风中喘息、只能将脸埋在马鬃里的狭也,不禁胡思乱想着,觉得这匹马不是明星而是流星。</p><p>怪兽从他们后方疾追而来,他们能一直坐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甚至还没从全速奔驰的马上掉下来的原因,都多亏是这怪物紧追不舍的缘故:不知它的目标是狭也还是稚羽矢,总之巨兽只冲两人而来,感觉充满肆意加害的恶念。揪紧马鬃的狭也心里幻想着是自己在拔腿狂奔,逃吧——逃吧——逃吧——为了活下去——</p><p>然而,怪兽的脚劲敏捷,巨体如在空中飞舞般弹跳着,无论在何处都能轻易踏碎岩石和森林的大脚完全如履平地。眼看它愈来愈逼近,就在马的脚力渐渐减弱下来时,它竟然从容不迫地将长爪伸向他们身后。</p><p>黑马冷不防发出尖锐的嘶鸣,狭也感觉自己和稚羽矢、骏马,像是进开的果实朝三方飞弹出去。就在马翻转时,被抛到空中的狭也冲向草地斜面,连翻了好几个滚。然而当她终于能抬头仰看时,只见离自己不远处的几步之外,稚羽矢也同样正在起身。同时,那头怪兽亦近在咫尺。那沉黑如噩梦般的姿态,像要完全覆盖在他们头上。</p><p>拔剑吧。</p><p>虽然这个念头并不清晰,但狭也霎时满心如此期盼。</p><p>被杀之前,先杀了它。</p><p>不知何故,稚羽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闪亮的大蛇剑从鞘中一举拔出,紧接着瞄准小山般耸立的兽影,疾如飞矢地一—扑而上。狭也眼睁睁望着刀刃逐渐延伸,扭曲变粗,变成巨蟒的模样在黝黑的异兽面前,蛇眼看来烧烙成赤红,接着以锐利的蛇身化为一阵闪光,直接将兽身的头肩劈个粉碎,此时怪兽突然失去原形,化成一团黏糊消融在黑暗中。蟒蛇再度闪耀伸蹿起来,仿佛欲朝向第二个目标稚羽矢直冲而来。</p><p>狭也不禁闭上眼,又惊惧地睁开一看,只见夜色再度恢复黑暗。</p><p>稚羽矢独自以不甚利落的姿势将剑收回剑鞘。狭也发觉自己像被泼了水似的浑身大汗淋漓、颤抖不已,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受到多么严重的惊吓。</p><p>她跪坐着膝行到稚羽矢身边,不料他却低声说:「最好别靠近我。」</p><p>此刻,狭也才初次留意到稚羽矢从肩膀到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势,即使在星空下,那道宛如被镰刀剜伤的爪痕仍历历在目。望着狭也僵硬的脸孔,稚羽矢又说:</p><p>「别担心,会立刻开始蜕生的,愈严重的伤势会愈早开始变化。」</p><p>「蜕生——是指蜕变复原吗?」</p><p>「没错。创伤会消失,所以别碰比较好。」</p><p>稚羽矢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狭也是初次接触到辉族的不死特质,所以即使没有为此恐惧,却仍感到一种歧异,她十分迷惑。辉神神子们就是这样回溯时间之流,永保青春无伤的身体,因此,这一切都与流向女神的衰灭之路背道而驰、沉滞不前。</p><p>拼命追赶来的正木等人终于发现两人,他气喘吁吁地直奔过来。</p><p>他先向狭也询问是否受伤,她摇头说:「我没关系,只是稍微摔伤而已……」</p><p>接着狭也突然忍不住哭泣起来,而稚羽矢还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步行,表情苍白的他躺在紧急架起的担架上,并没让任何人为自己疗伤。陪伴在担架旁的狭也默默走着,同时发现微跛着脚的黑马像是担心主人的灵犬般,战战兢兢尾随在一行人后面。然而,在它确实望见人群进入森林暗处的野地阵营后,就如一阵风般消失了影踪。</p><p>「稍微平静下来了吧?」开都王在邻座问道,狭也点点头。</p><p>面前燃起明亮的篝火,但仍然微微觉得肩膀上升起寒意,她不得已喝下了不习惯的药酒,腹中如火灼烧,似于还带点头昏脑涨。</p><p>「不知稚羽矢的情况怎么样了。」</p><p>「或许——我想或许没有大碍了,现在他完全陷入了梦乡。」</p><p>「我丝毫没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开都王喃喃自语般地说。</p><p>「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恐怖的怪物。」</p><p>狭也的声音里还透着紧张的恐惧感,开都王隔了半晌才答道:</p><p>「我也不敢肯定,我想你们看到的或许是地神吧。」</p><p>她惊讶地睁圆眼眸。「地神?您说那只怪物也是各方神明中的一位吗?」</p><p>「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将迷失的大小神明迎接回来。辉神神子们拘捕土地神明,并以神镜封住加以镇伏,再建造并祭祀封印的神社。然而若毁坏神镜、解除封印,法力高强的神明就可复原,我们常用这个方</p><!-- <p style="font-weight: 400;color:#721f27;">(本章未完)</p> --><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法来解救地神,不过恢复自由的神明对大家产生害意,这次还真是头一遭。」</p><p>开都王缄默下来,两人默默注视着火焰,不久狭也支支吾吾道:</p><p>「是因为稚羽矢……属于辉族?」</p><p>「只有这个理由可想。」开都王涩声说,「而且更糟的是稚羽矢将我们不惜牺牲解救出来的神明用大蛇剑斩死了,他比自己的兄姐更彻底地葬送了他。」</p><p>改变坐姿的狭也重新面向开都王。「他只能这么做,遭遇那种袭击,怎么可能不保护自己呢?」</p><p>不顾狭也的凌人气势,开都王低声说:「老夫人不知会做出什么预测,事情似乎不如意料中的顺利。我也无法想象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引导风少年加入我们的族群。」</p><p><hr></p><p>①山怪的一种,身形如猿猴,全身覆毛,会人语,因此能读人心而迷惑入山者。</p><span id="chapter_last"></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