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Ⅰ</p><p>来自瑞典、乘着北风而来的沙粒侵入口中,在艾力克的舌头上化开。</p><p>这虽然让他不舒服,但是跟目前的处境一比,这种程度的不舒服根本不算什么——在十一月的夜晚、寒风飒飒作响的波罗的海海面上,艾力克两手被捆绑住,倒在单桅帆船的甲板上。</p><p>甲板被海水打湿,即使穿着寒衣,那股冷冽的湿气依然穿透了身体。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所遮蔽,要说有任何光线的话,也只是一盏似有若无的灯火,火光微弱得让艾力克甚至看不清站在一边俯视他的人。</p><p>“其实我并不想那么做。”</p><p>声音的主人名叫布鲁诺,他本是这艘船上的舵手,是辅佐艾力克的船员——不,应该说曾经是,直到刚刚他用橡木棒狠狠的敲打艾力克的后脑勺为止。</p><p>伤口隐隐作痛,贴在头上的血块使得艾力克的头发变得硬邦邦的。与其此刻清醒地知道凶手是谁,不如在被偷袭的当下就一命呜呼,说不定还比较平静。</p><p>“哎呀,人间真是无情啊!你还活着可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反倒是一种悲哀啊。不过只要你活着,就得认命承受这一切。既然这是我被赋予的责任——把我的亲密好友兼上司的你绑起来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我就不能逃避。”</p><p>和艾力克比起来,布鲁诺显得十分享受目前的状况,至少他还有余裕来上这么一段台词。在幽黑的光线下看不到他的表情,说不定他的双眼中正燃烧着嫉妒和恶意的熊熊火焰。</p><p>“唉,其实你并不坏,发生这样的事情,问题绝对不在于你的存在与否,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倒是可以不用太过苛求自己。”</p><p>布鲁诺滔滔不绝地逞着口舌之快,另外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背后。一个是浑身肌肉的马格鲁斯,另一个身高中等、一身肥肉,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则是梅特拉。艾力克一样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是光从体型来判断就知道是他们错不了。他们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的啊?</p><p>“不过,你有一点可是值得非议的哦,艾力克。你怎么会这么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呢?要是你能接纳我们的建议,今后我们将会更顺利的说。”</p><p>艾力克终于开口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舌头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机能。</p><p>“谁会附和背叛船东、占领船货这样的行为?这是重罪!以后不管到汉萨同盟的那一个都市去,都不会有容身之地的!”</p><p>“哎呀呀!这究竟是你与生俱来的性格,还是你从小生长的环境太差的关系?你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懂得反省,只知道责怪别人。就是因为觉得你没有悔改的希望,所以我才放弃帮你的。艾力克,你的死最终是你本身的性格缺陷所导致的,可别回过头来怨我们哦。”</p><p>艾力克没有反驳,一般凌驾恐惧的愤怒从体内窜升上来堵住他的喉头,使得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不但要死在叛徒手里,甚至还落到得听对方说教的地步。</p><p>全长三十八琉伯克·艾雷(约长二十三、一八公尺)、宽十二琉伯克·艾雷(约长七、三二公尺)、载重一百拉斯特(约两百吨)的大型单桅帆船持续前后晃动着。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稳稳地站在艾力克面前,而左手拿着灯火的梅特拉虽然用右手扶着舷侧,但是仍然显得颤颤巍巍,勉强才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p><p>没错,梅特拉是个根本没办法稳稳站在船上的家伙,是艾力克可怜他,雇用他上船工作好让他能糊口的;而梅特拉的回报却是加入布鲁诺的阵营,将艾力克捆绑起来,待会儿就要将他丢到海里去。至于马格鲁斯……这家伙打一开始就不得艾力克的缘,他们彼此看对方不顺眼。</p><p>“到海中央一点的地方比较理想吧?”</p><p>冷冷的声音从马格鲁斯口中传来,布鲁诺转头看着他。</p><p>“为什么这么说?”</p><p>“那还用说吗?万一尸体被海水拍打上岸,让人发现他两手被绑住的话,再怎么愚蠢的官员也会发现这是一桩谋杀吧?”</p><p>因为担心事迹败露,马格鲁斯很在意是否把艾力克丢到大海中央。</p><p>“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布鲁诺的语气中不是单纯的赞赏与同意,还夹杂有揶揄的味道,似乎有意让艾力克知道他根本不在乎马格鲁斯的意见。“虽说要尽量避免引起官方注意,可是我怀疑哪个官员会管这种事?那么假正经的官僚比不肖之徒更怕麻烦。再说照潮水的流向来看,从海面上丢下去反而更可能漂流到瑞典去——这种小事我当然有想到啊,马格鲁斯!”</p><p>“哦,我知道了。”马格鲁斯冷冷地回应道。</p><p>这时梅特拉首度开口了,他带着几分畏怯的声音举起手上的灯火,刹那间,他那和身体同样松弛的脸庞浮现在火光当中。</p><p>“有灯光,有其他船只接近了!”</p><p>布鲁诺没有回答,只是踏着甲板来到船舷边。在船上仅能靠肉眼视物——望远镜是在距离这一天超过一世纪后才被发明出来的。</p><p>“怎么样?”马格鲁斯问道。</p><p>“挺大的。船体的高度比海面高出二十艾雷,不,好像更高,我想可能是三桅帆船吧。”</p><p>“会不会是丹麦或瑞典的军船?”</p><p>“天色那么暗看不清楚。唔,就算是军船,也不足以左右这个年轻船长的命运……我看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吧?”</p><p>布鲁诺对着待会儿就会被抛到海中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好个开怀的笑容,宛如在冬天依然灿烂耀眼的南意大利太阳一般。</p><p>艾力克感觉自己的胃部一带窜起一股寒意。他本以为是亲密好友而且又是值得信赖的同事,竟然是一个背叛或杀害他人时绝对不会犹豫的人。难道在发生这件事之前自己都没有机会发现他的真面目嘛?是不是应该有很多机会,自己却因为太过迟钝而没有看出来?</p><p>我真是太愚蠢了。</p><p>这种自觉比波罗的海的海水更让人难过,深深地渗入年轻船长的心里。</p><p>隶属于汉萨同盟的上船总数大约有几千艘吧?有多少船只就有多少船长,而艾力克才刚刚成为当中最年轻的船长之一。他的处女航——前往立陶宛收购琥珀的回程航行——会成为他的最后一次航海吗?他自己可能会失去生命和未来,而拔擢他的船东将会被夺走几千马克的财产,或许会走上破产的境地。</p><p>“古斯曼先生大概会恨你入骨吧,艾力克?”布鲁诺因为兴奋而喉头咯咯作响,艾力克整个人被拉了起来,“因为他出于好心将默默无闻的你拔擢为船长,没想到你竟然强夺了船上的琥珀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真是个不知羞耻,恩将仇报的背叛者。”</p><p>“你……”</p><p>“哎呦,说不出别的话吗?就个人遗言来说,你也太令人失望了。”</p><p>艾力克被强行拉到完全看不到灯火的一侧船舷去,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便是不停晃动的甲板尽头,没有人问他会不会感到恐惧。这时他的手腕部分好像触到什么东西。</p><p>“请好好活下去船长,船长。”<span id="chapter_last"></span><p>队“经由西行航道抵达了印度”。和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相较之下,发生在艾力克身上的事情,只是一件连占据年历表的一行都不够格的小事。</p><p>Ⅱ</p><p>汉萨同盟。</p><p>这个称呼其实并不完全正确。汉萨的原意应该是“士兵的集团或部队”,但是后来被用以形容“商人的团体或组合”。所以中世纪的欧洲,在西北部一带的各地早就存在大大小小好几个汉萨了。然而历史上以斗大的文字记载下来的汉萨只有一个,这个汉萨是世界史上最大的都市联盟,以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沿岸为中心,从公元十三世纪延续到十七世纪,势力横跨欧洲北半部的商业、水陆交通、矿业,甚至国际政治。</p><p>公元一二二六年,神圣罗马帝国(德国)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授予琉伯克市“帝国自由都是特权状”,这是一切事情的开端。一二五九年,琉伯克、维斯马尔、罗斯托克三大都市缔结了协定——之前这几个大都市彼此之间也有大环境下自然发展出来的关系,但是此时法律上的盟约才明确成立。</p><p>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协定呢?其实就是确保陆路和海路安全的协定。对中世纪的商人而言,最大的困扰就是交通上的安全问题,海上有海盗,而陆地则有强盗出没,一些美其名是领主或骑士之辈不但没有保护通过领地的商人的安全,甚至以课税权为名,或者直接挥舞着武器强夺商人们的商品。这种情况下,商人,也就是都市的居民们,只有联手自卫了。</p><p>后来还有其他都市相继加入了这三个都市之间的协定,包括汉布尔格、不来梅、纽尼布鲁克、肯尼西斯布鲁斯、可隆、韦斯皮、斯特拉鲁敦特……多达二百二十个城市,从波罗的海到北海一带串连成一条巨大的项链。</p><p>汉萨的势力范围扩展至欧洲的外缘,在伦敦、布鲁基、诺布格诺德、贝尔干等地设置了所谓的四大商馆,成为汉萨商人的活动基地。从俄国北方的诺布哥洛德商馆“出击”的汉萨商人,经由莫斯科等内陆地区沿着窝瓦河或第聂伯河而下,来到里海或黑海,河亚美尼亚共和国送行交易。</p><p>无论是立陶宛的琥珀、挪威的鳕鱼和鲱鱼、波兰的木材、瑞典的铜铁与石灰岩、弗兰德的毛织品、纽尼布鲁克的盐,还有各地的小麦、葡萄酒、毛皮等等货物,都是经由汉萨商人进行买卖,送到欧洲各地去的。他们驾着一眼就可辨识的矮胖单桅帆船渡海后,花三天的时间在港口进行买卖,然后又出海前往下一个港口。商人都是早上出港,当天晚上就抵达下一个港口,所以基本上不会有连续几天没有上陆的远洋航行。那么,万一在一天航程的距离之内没有港口的话怎么办呢?只要建个港口就成了,所以在波罗的海沿岸也有几个由汉萨建盖而成的港口都市。</p><p>然而也有一些王侯并不喜欢汉萨的繁荣和经济上的优势,他们经常向汉萨挑起海战,但是三个世纪下来,从来没有打赢过一场仗。</p><p>有一则有名的故事:十五世纪时,丹麦国王因为贵重的军船被汉萨击沉而震怒,遂派遣使者前往琉伯克兴师问罪。使者质问汉萨,他们明明是商人,却透过战争手段来守护自己的权益,这算什么?结果市长回答道:</p><p>“真是抱歉了,这简直就是挑衅。我们汉萨是商人的共同体,是和平主义的集团。”</p><p>“什么和平主义,我们已经听腻了!”</p><p>丹麦国王的使者愤怒的指着窗外,山丘斜坡上交辖着琉伯克的市街,举目皆是面对着特拉维河的港口和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使者指着甚至称得上壮观的三桅帆船说:</p><p>“看看这个!上头光是大炮就有四尊,而小炮不也搭载了二十多门之吗?你们洋洋得意的让那种装备的军船浮在海面上,还叫什么和平主义?”</p><p>市长不疾不徐的回答道:</p><p>“说得是啊,使者大人,我们汉萨不折不扣是和平主义着集团,证据就是……”</p><p>“证据?”</p><p>“证据就是我们汉萨一艘军船也没有。”</p><p>使者大为光火,用力的踏着擦得发亮的橡木地板。</p><p>“那么我指的那些东西是什么?难道你要说我看到了幻影?”</p><p>“啊,那只是刚好堆放了一些炮的商船而已,并不是军船;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p><p>市长的意思是,那不是军船,而是武装商船。</p><p>使者看着市长若无其事的表情,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又不能说市长诡辩或撒谎,因为汉萨是有武装商船,但是没有军船。</p><p>在这个时代说到海战,德国人的战力还远胜过英格兰(现今英国)人,汉萨曾以仅仅两艘武装商船击破十艘英格兰的军船。至于英格兰在海上称霸则是在多年后,于公元一五八八歼灭了西班牙的无数舰队之后的事。</p><p>丹麦国王的使者狠狠地瞪着市长。</p><p>“很好,那么你把那些武装商船什么的拉到渡特兰海面上去,让我领教一下你们的本事!”</p><p>市长起身,郑重其事地目送着用力踩踏脚步忿忿离去的使者。</p><p>以上这则故事虽然听起来很有趣,但是真的是史实吗?谁也不敢说,毕竟故事中的丹麦国王和琉伯克市长都没有明确指名道姓。</p><p>十五世纪后,丹麦、瑞典和挪威就形式上而言虽然是不同的国家,但是国王却只有一个,三个国家组成一个称为“卡尔马鲁会盟”的君主联合团体,所以这则故事中提到的丹麦国王,可以说是瑞典国王,也可以说是挪威国王。</p><p>此外,琉伯克市长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两位,一个负责市内的行政或司法,另一个负责对外掌管外交或军事,一旦发生战争时则担任军事司令官——不只是琉伯克军的司令官,而是汉萨同盟军全军的总司令官。</p><p>汉萨就是以这种方式存续,在形式上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为君主,但是和丹麦、瑞典、挪威、英格兰、荷兰、法国、波兰等国时而进行交战时而进行谈和,甚至更高举红色和白色的旗帜进出远方的亚美尼亚共和国、西德诸岛和北极海,直到十七世纪后期,汉萨的荣景才消退。</p><p>Ⅲ</p><p>布洛丹断崖位于宁道尔夫河和特拉维河两河口当中,耸立于波罗的海的南岸,根据后世丈量出来的数据显示,断崖长度为四公里,高度为十八公尺。一到冬天,黑压压的海面和天空会不断的刮来强风,在断崖后方扩展开来的森林会持续发出呼呼的声音,细小的树枝被强风吹断,在半空中飞舞着,粗大的树枝也随着风势上下左右摆动。</p><p>不过森林中就比暴露在半空中的断崖边缘要好得多了,茂密的树木阻断了风势,鸟兽也拥有屏息静待风势稍止的余裕。强风只能仿佛嘲笑着这些孱弱生物似的在它们的头顶上咆哮着。<span id="chapter_last"></span><p>理,最后他们只能抱着更深的疑问无功而返,因为万一太过执拗追问,可能会惹得霍琪婆婆不高兴而不卖药——不,人们害怕的不只是这样……</p><p>“之前霍琪婆婆来市场贩卖的那只小猪,跟去年失踪的汉斯长得好像。”</p><p>“汉斯那小子喝醉酒的时候,曾经扬言要去抢霍琪婆婆的银币。”</p><p>这样的传闻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在中世纪末期那种封闭的田园生活的人,都对霍琪婆婆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因为霍琪婆婆给人的感觉还算正派,因此也不至于为人们所惧怕或排斥。</p><p>必要的时候,霍琪婆婆也会在强风中外出。在强风的吹袭下,霍琪婆婆几乎有一半是被风吹这走的,但是照她的说法,风势从海面上吹过来的,所以不管风势再强,也不用担心会掉到海里面去。</p><p>当天凌晨十分,当风势稍微停歇的时候,霍琪婆婆站在断崖上。</p><p>“放着不管可是会死人的。”</p><p>霍琪婆婆说话的对象是在她脚边的一只黑猫。黑猫抬头看着婆婆的脸喵了一声,婆婆将两手搁在橡木拐杖的握把上点点头。</p><p>“是啊,虽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但是万一被别人看到尸体,将来可能会更麻烦。可是就算现在救他一命,万一他最后还是死了的话,只怕会后患无穷……”</p><p>她的拐杖前端戳者的不是地面,而是一个人的身体。这个人全身湿淋淋的,散发出海水的味道,衣服扯破了十几处,脚上没有穿鞋,手脚上满是伤痕并且黏附着血水,有的手指上指甲甚至是半剥落的。他的头发散乱,发丝之间隐约可见黏附在上头的血。这个完全不省人事的人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p><p>“大概是撑着一口气爬到这边来的。”</p><p>霍琪婆婆喃喃说着,探看着断崖底下。波浪撞击在岩石和岩石之间破裂成白色的水沫。</p><p>早晨到来天就亮了——所谓“亮”也只是和深夜比较起来。天亮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但是灰色的云层低低地笼罩地面,阴郁的气息并没有随着天亮而消失。云层如此浓密,人们的头顶上就好像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一样。</p><p>云层下面,霍琪婆婆将绳子绑在意识不清的男子身上,粗鲁地在枯地上拖行着——她认为,如果这个男人就这样死了的话,那表示他打一开始运气就不好。</p><p>霍琪婆婆的房子里面很阴暗。</p><p>在这个时代,不管是照明或暖气设备,只要一个不小心都会引起火灾——在欧洲的冬天里,没有其他事情比火灾更可怕了,纵火犯通常都会被判死刑——所以一户人家多半都只有一间有暖炉或围炕炉的房间。此外为了提高暖气的效率,房间往往都没有窗户,所以因为脏污的空气而损害健康的例子多不胜数。</p><p>艾力克睁开眼睛时,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他躺在满是药草味的房间里,意识清醒过来的瞬间,各种疼痛、沉重的感觉也同时涌上他的四肢:钝痛、尖锐的疼痛、沉重的疼痛。他浑身赤裸着——当时的民情,睡觉时依然穿着衣服的只有圣职人员——全身都绑着绷带,不过人倒是裹在干爽而清洁的草垫子里。</p><p>“哟,你活过来啦?生命力倒是挺强的”霍琪婆婆一打开门走进来,就说了这么一句“有人情味”的话,“你本来应该溺死三次,冻死四次了,没想到竟然还活下来了。是魔法啤酒生效了吗?如果是一般人,早因为肺炎而死了,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人。”</p><p>“……这是什么地方?”</p><p>“那还用说吗,是你救命恩人的家啊,艾力克。”</p><p>艾力克想了一下,狐疑地说:</p><p>“我提到过自己的名字吗?”</p><p>“霍琪婆婆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喂,小白,不要躺在被子上,勉强来说有个伤患躺在上头呢,我说勉强说来。”</p><p>艾力克挪移了一下视线,只见被子上蜷缩着一只黑猫,听到霍琪婆婆的声音正待起身。</p><p>“为什么叫它‘小白’?”</p><p>“你连这个都不懂吗?看了就知道了呀。”</p><p>浑身漆黑的猫凝视着艾力克。它的眼珠子是漂亮的琥珀色。艾力克心中窜起一股刺痛感——堆放在他的船上,本来应该送到遥远的威尼斯去的那些琥珀!</p><p>“你好像有话要说。”</p><p>“嗯……谢谢你救了我。”</p><p>“然后呢?”</p><p>“我肚子饿了。”</p><p>霍琪婆婆抬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出一声感叹。</p><p>“年轻的男孩子就跟小猪一样,不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吃掉,还贪婪地想吃眼前的饵食。”</p><p>当时欧洲人的饮食和同期的中国人相较之下,不管是素材或者是料理的手法都显得贫乏许多。艾力克虽然是德国人,但是却还没有吃过马铃薯,他甚至不知道有马铃薯的存在,因为当时马铃薯还没有远渡重洋到欧洲来。平时用餐,肉以牛肉为主,其它还有羊、猪、鸡、鸭;鱼则有鳕鱼、鲑鱼、鳟鱼、鲱鱼等。但是餐桌上不会同时出现肉和鱼,在船上,船员也严格的遵守着“吃鱼日”和“吃肉日”交互轮替的规定。另外青豆、蚕豆、青芜、火腿还有培根等也是主要的食材。</p><p>无论如何,霍琪婆婆似乎不打算让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饿死,不久之后就把餐点带来给艾力克了。</p><p>粗糙的木制深盘子里装有青豆和冒着热气的鸡肉汤,还有一些佐着一小条香肠的腌高丽菜,以及又黑又大的面包,对现在的艾力克而言,无疑是天上的美味。当托盘放到床上的那瞬间,他用绑着绷带的手一把抓住搁在深盘子里的木匙大吃起来。他根本不知道事物是什么味道,只要不是太难吃就行了。</p><p>艾力克吃饱了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时霍琪婆婆立刻泼了一盘冷水。</p><p>“我想你身上应该有带钱吧?”</p><p>“啊?要钱吗?”</p><p>“那还用说?我有义务要免费提供你饮食吗?真是的,还来不及跟你提到收费的问题,你就像头快饿死的野牛一样狼吞虎咽的……”</p><p>“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手上连一个铜币都没有啊。”</p><p>“你还这么义正词严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男人。那你打算怎么回报我呀?”</p><p>“我是想回报你啊,可是没钱就是没钱,有什么办法呢?”</p><p>“哼!”霍琪婆婆发出声音嘲讽着艾力克,“小白!你听到没有?真是世风日下啊。有人说想回报,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一句没办法就可以了事的话,着世界上就不需要审判和拷问了,对吧小白?”</p><p>艾力克俯视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叹了口气。</p><p>“我只是现在没有。只要我能回到琉伯克,多少还有一点存款可以还你。如果你等不及,那我就只好先去借钱来付账了。”</p><p>“有人愿意借你吗?”</p><p>“船东愿意,他是我的雇主。”</p><p>“你是船员啊?唔,樵夫或矿工当然是不会在这种地方闲晃啦……原来我霍琪婆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p><p>“船员的年收入当然是因人而异,不过也有一些规定,像是“航行十二周,英格兰银币十枚”,或“即使是普通水手,只要技术熟练,薪水比新人多五成”等等。即使薪水一样,也有“附三餐”和“无三餐”的区别。其实这样的规定是很粗糙的,不过在十五世纪末当时,一年当中若是出海八个月,年收入至少也有五百克的银子。”</p><p>“唉,就算有存款,以你的年纪来看大概也没有几文钱,而且你看起来就像个穷光蛋。”</p><p>年轻人皱起满是伤痕的脸反驳道:</p><p>“我一个星期可是可以领到十八枚苏格兰币的。”</p><p>“十八?别开玩笑了,照一般的行情,附三餐的船员一星期才两枚苏格兰币</p><span id="chapter_last"></span><p>,技术熟练的舵手也才十五。十八?那可是船长才有的薪水耶。”</p><p>“我是船长啊。”</p><p>霍琪婆婆和黑猫小白定定地看着艾力克,艾力克首次尝到微微的胜利滋味。</p><p>“你看起来不像有本事说谎。哼,你会是船长?皇帝的权威不若以前,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汉萨似乎也走下坡路了,船东是看上了哪一点……对了,你的船东叫什么名字来着?”</p><p>“古斯曼先生。琉伯克的维纳斯·古斯曼先生。”</p><p>“嗯,我听说过。”</p><p>“就是嘛!他可是一流的富商呢。”</p><p>艾力克宛如说到自己似的挺着胸膛。在此顺便解释一下,所谓的富商是至少拥有一千琉伯克·马克以上的资产,在市立参事会有议席的人物,资产包括船、土地、工厂、矿山、啤酒或是葡萄酒的酿酒厂等。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汉堡排名第一的富商赫林·布尔格的资产为四万六千马克,全德国最大的富商夫格家的资产则有三十七万五千马克。</p><p>“我对古斯曼不是很了解,不过在这种时代能保有富商的地位,可见他不会是个蠢蛋。那个古斯曼竟让你这种除了正直之外别无可取的小毛头当船长,这是怎么回事?”</p><p>被讽刺为小毛头的艾力克也不生气,他回答道:</p><p>“我很早就没了父母,从小被祖父抚养长大。我祖父是在古斯曼商会服务长达五十年之久的经理,立下了可观的功绩,听说还曾经挽救破产边缘的古斯曼商会。当时祖父临终时,古斯曼先生握着他的手说,古斯曼会照顾你的孙子一辈子,我会尽快让他当上船长。”</p><p>“真是感人。”霍琪婆婆用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语气说到,快速地将一根木柴丢进炉子里,火炉冒出金黄色的火光,市内顿时明亮了起来,“于是你就这样被拔擢了。你没有谎称是靠自己的本领,这种诚实的个性倒值得佩服。不过一定有人会嫉妒你吧?”</p><p>“之前我一直没发现。”</p><p>“不是装作没发现吗?”</p><p>“……”</p><p>看到艾力克不做声,霍琪婆婆陷入沉思。她似乎对年轻人的人际关系有着不小的兴趣。</p><p>“怎么样?把你发生的事情说给我这个霍琪婆婆听听吧!我相信一定对你会有帮助的。”</p><p>Ⅳ</p><p>“那么让我一个一个过滤吧!首先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对你而言,他是什么样的人?”</p><p>“……他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p><p>“你说曾经,而且打一开始似乎就不想提到他,是对他有什么不满吗?”</p><p>艾力克躺在坚固但完全没有装饰的床铺上晃动着身子。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因为伤口很痛。</p><p>“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用?不管我遇到什么问题、今后打算做什么事,那都是我个人的事情,跟老婆婆你没有关系吧?”</p><p>“有关系!万一你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而死了的话,我找谁要谢礼去啊?”</p><p>“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如果要谢礼的话……”</p><p>“现在立刻付钱,或者把事情说给我听,你到底选哪一个?”</p><p>艾力克闭上嘴巴。他觉得霍琪婆婆很明显地是拿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打法时间的消遣,或者她盘算着什么更邪恶的计划呢?</p><p>既然如此,那也好。艾力克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遭遇,一来是因为对方救了他的命,二来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以他目前这样的身体也不可能立刻回得了琉伯克,而要从布洛克断崖走回琉伯克也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在向当局控诉那三个叛徒的罪行之前,他必须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p><p>艾力克开始将一切娓娓道来,光是叙述之前的事情和布鲁诺这个人,就花了艾力克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p><p>“那么接下来就是那个叫马格鲁斯的家伙了吧?这个男人也曾经是你的好朋友吗?”</p><p>“不是。”艾力克不悦的摇摇头,“马格鲁斯打一开始就敌视我,因为他比我年长,也有丰富的经验,一心也想当船长,所以也难怪会这样。”</p><p>“你是说他是一个技术很好、又有蛮力的粗野自信家?”</p><p>“嗯,就是这样,不过我光是这样说你就能了解这么多了吗?”</p><p>若是果真如此,霍琪婆婆的洞察力可真不是盖的。</p><p>“我想马格鲁斯大概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人才吧?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任何工作场合知道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这种人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对后进的也相当客气,但是一旦被后进的追上时,态度就会整个丕变。他就是这种人。”</p><p>“真是佩服你,就是这样没错。”</p><p>“接下来谈谈第三个男人。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p><p>“梅特拉。”</p><p>“嗯,就是梅特拉。那么这个叫梅特拉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p><p>“……”</p><p>“很难回答吗?”</p><p>“嗯,不,该怎么说呢……”</p><p>要回答霍琪婆婆的问题,艾力克就必须彻底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对这些人的评价及感情。</p><p>如果活着回到琉伯克,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梅特拉呢?</p><p>“我从来没想过梅特拉会背叛我。”</p><p>“你信任他吗?”</p><p>“也不是……”</p><p>霍琪婆婆看着难以启齿的艾力克不怀好意的笑了。</p><p>“原来如此,你根本就瞧不起他。”</p><p>“……”</p><p>“你认同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能力,抢在这两个人前头当船长让你感到有点畏缩。但是梅特拉就不是这样了,你一定不把梅特拉放在眼里吧?”</p><p>艾力克在脑海里描绘这梅特拉的容貌身影。他不像布鲁诺一样有着均匀的体格,也不像马格鲁斯一样有着健壮勇猛的身材,他的身高和体格都在平均标准之下,只有一副松垮而肥胖的身体,外加让人怀疑是否罹患了肝病的惨黄脸色。他的眼睛细小,透着钝重而灰色的光,总是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p><p>“先不说他的外表,他在船上帮得上忙吗?他是船员还是商人?”</p><p>听到霍琪婆婆的问题,一开始艾力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认命回答,因为自己大概在无意识当中脱口说出了心头想着的事情。他夹杂着叹息回答道:</p><p>“唉,完全帮不上忙。”</p><p>“虽然没有才能,但是是一个勤劳而老实的人?”</p><p>“他是一个懒人。他不会主动做任何工作,交代他做的事情也做不好。古斯曼先生好几次想解雇他,布鲁诺和马格鲁斯也老是嘲笑他。他对金钱也没什么概念,经常和小额公款的遗失扯上关系。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为了他向别人低头道歉了……”</p><p>霍琪婆婆故意不解的偏着头。</p><p>“这么说来,艾力克,你还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你为什么还要袒护那么窝囊又一无是处的男人?”</p><p>艾力克在口中嘟囔着,但是最后还是得回答。“为什么要袒护那种人”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p><p>“如果我弃梅特斯于不顾,那家伙就真完蛋了。像他那种一无是处又懒惰的人,不要说琉伯克,在汉萨两百个城市当中都没人会愿意雇用他。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想梅特拉自己也知道。”</p><p>“所以你认为他不会背叛你,你是这么想的吧?”</p><p>霍琪婆婆向他确认,艾力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霍琪婆婆见状不禁嘲笑他:<span id="chapter_last"></span><p>你想说的话,可是不这样做,我又能怎么办?梅特拉已经有老婆孩子了,要是弃他于不顾,他的老婆孩子就要饿死街头了。”</p><p>霍琪婆婆不理会艾力克的辩解。</p><p>“那么在最后那一刻,在你耳边低语又砍断了手腕上绳子的人,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一个?”</p><p>在艾力克眼中,霍琪婆婆的脸像是忽然突然变成一幅画布,浮现起昨晚的光景。黑暗的天空、比天空更漆黑的海面、在狂风当中摆荡的单桅帆船。虽然是一艘只有十名船员的小船,但是对艾力克而言,那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艘得到的海上堡垒。四个男子在被潮水打湿的甲板上,当中三个人企图将另一个男人推落海中。</p><p>“是梅特拉。”</p><p>石砌暖炉里的木柴烧逬了开来,火星飞散半空。小白的视线有一瞬间追逐着火星的轨迹而去,但是随即又回到了艾力克的脸上。</p><p>“梅特拉,哦?是这样吗?没想到一无是处、一身肥肉又帮不上忙的梅特拉竟然那么机灵。你不觉得以那个家伙而言,这件事未免做得太漂亮了?”</p><p>霍琪婆婆的语气中夹杂着叹息,就好像她非常了解梅特拉这个人一样。艾力克感同身受,不禁将上半身往前探。</p><p>“我有件事想问你,请你告诉我。”</p><p>“什么事?现在轮到我被质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p><p>“什么本末倒置?我们又没有分配角色。就算借用一下你的智慧总可以吧!因为我搞不懂,梅特拉为什么要砍断我的绳子,都到那个节骨眼了。”</p><p>“这个嘛……”霍琪婆婆做出思索的样子,一边抚摸着黑猫的头,“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做的呢?可是那也说不通,因为他当时是存心惹你的吧?”</p><p>“存心惹我?”</p><p>“他一直到最后都不放过嘲讽你的机会,那正是因为他觉得不会有人帮你——没想到现在你却获救了。如果不是确信你必死无疑,他只要考虑到你回去找他复仇的可能,应该就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吧?”</p><p>“那么马格鲁斯呢?”</p><p>“他之前跟你的交情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很可能他不是那么坏的人,在最后一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畏惧,你真的能够确定帮你的不是布鲁诺也不是马格鲁斯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