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四章索爱

侥幸到可说是奇迹般地活下来的我，没想到会收到A子的死亡预言。

虽然人一定会死，但如果是一睡不醒──以刘松霖的状况来看，肯定不是正常的死因。

由于已渐渐清楚A子预言的特性，我先问了一句。

「既然是你看到的某种可能性，我的死果然跟蓝华有关？」

「……」

A子依旧注视着窗外的夜景，并没有正面回应。

即使如此，也无法回避我的命运、不，是我与A子的命运都与蓝华有所连结的事实。

问题就在这本身。

「果然是因为蓝华恨我，她才想找机会下手复仇吧。」

先不论蓝华会用什么方法让我做着永不苏醒的美梦（或逃脱不了的恶梦？），现在这张要陪她实现的愿望清单，想必就是下手的绝佳机会。

「这也代表──我与刘明辉的存在，就是蓝华梦境里怪物的源头……」

就如学姐的雪国是源自她的母亲的一句无心责备，我相信总有个原因形塑出蓝华的怪物。

「不是。」

少女迅速的否定却让我眨了眨眼，脑袋不免感到混乱。

「不──这果然很奇怪，蓝华恨我是可以想像的，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那我为什么会死？」

A子靠了过来，抬头静静凝视着我。

即使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都是如此不冷不热，我们之间的关系仍旧缓慢推进着。

我渐渐能看透，那无情的举止之下，其实是在传达「请信任我」的讯息。

「请继续陪伴你妹妹。」

A子的建议自始自终都没有改变，因此我只能搔头笑着回应。

「我是相信你啦，不然就这样死掉你也会很困扰吧……」

我的出现可能改变A子的死亡命运，纯粹以利益的角度考量，她也不可能让我莫名其妙死在这个月。

「但你也知道，坐以待毙不是我的作风。」

对于我的回应，A子只是静静注视着我。

「随你便。」

这是已经听习惯的台词，但也是这种态度反而让人放心。

因为这就代表着，我确实必须采取更多行动去找出真相。

人会被眼前所见限制思考。

不管我如何努力灌注情感，蓝华的第一个愿望也不会实现。

我没办法弹奏出属于袁少华的《月光》，存在于她梦境中的心伤也不会痊愈。

可至少我能确信，失去亲人的妹妹这几年过得很寂寞。或许是面对残酷现实的孤独，让她敏感的内心变得更加扭曲。

但我的肉体是刘松霖，现在只能以加害者后代的身分构筑与蓝华的基本关系，于是，我注定无法再亲近她的内心──不过我还是有一些优势。

我的灵魂依旧是袁少华本人。

所以袁少华对妹妹的期望，终究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结束与A子的「幸福约会」后，我主动打了电话，并且执行我早已习惯的卑劣行为──说谎。

「松霖哥，你说──你在我哥死前有和我哥交谈过？」

这句反问让我顿了顿，如果蓝华是当面质问，我恐怕没办法冷静地应对吧。

「嗯，抱歉之前说谎了。但少华哥确实有跟我提过，特别是关于你的事情。」

蓝华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我都怀疑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真的──吗？」

与其说是带着不信任，不如说是压抑着情绪、几乎要发脾气的回应。

她的态度让我有些困惑，但我只能选择承受这种质问，毕竟说谎的就是我。

「我很抱歉，之前是担心你会难过，所以隐瞒了这件事。」我深吸一口气，「当年的我只是个小孩，但我一直对自己没能拯救少华哥感到愧疚。」

明明刘松霖延续了我的生命，如今却为了说一个谎，而编织出更多的谎言。

「好吧……」

感觉蓝华欲言又止，我还听到了微微的叹气声。

「我接受这个理由。」

听起来不像是坦然接受了，不过蓝华似乎也不想继续纠缠下去。

「松霖哥不需要责备自己，那时候我们都只是小孩子，只能向这世界丢出软弱的纸球。」

软弱的纸球，真是不错却残酷的比喻。

「所以我哥对我的真实愿望又是什么呢？」

电话这一头的我露出笑容，赶快说道：「有很多愿望呀，真的很多……」

之后花了一些时间，跟蓝华安排实现愿望的计画后，我才抱着复杂的心情结束通话，乾脆躺到床上发呆。

总算是藉此取回了主动权，或许还能在更多互动中找到进入蓝华梦境的机会，看一下那片孤挺花海的源头是什么画面。

但这样……又能改变什么？

无论如何，袁少华被刘明辉杀害，是已经无可挽回的事实。因此被留下的人，内心都注定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破口。

一想到此，我的心情就沉了下去，一回神，眼前的空白天花板却突然冒出一张大大的鬼脸、挤眉弄眼的。

「只觉得可爱，一点都不可怕啊。」

我无奈地叹气，飘在空中的红雨衣少女啧了一声后，反而绽放出天真可爱的笑容。

虽然自己的怪物是吵了点，最近却觉得有小I陪伴在身边，其实也还不错。

「难过的话就对着镜子做做鬼脸！」

「要自己吓自己干嘛啊？」

「嘻嘻。」

这份爽朗的笑容，真希望A子多多学习。

才这么想，小I却露出略带哀伤的表情，以温柔的语气开口。

「爹地，做出你自己想要的选择就对了。没有选择能不伤害到任何人，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彻底放开，但……」

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而难过地皱眉，但很快又露出笑容。

「能『活在此刻』，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小I微笑着安慰我，所以──我也只能开心地笑了。

说得也没错啊，能活在当下……

在做哥哥的眼中，妹妹永远都长不大。

就算亲眼看见蓝华以卓越的技巧诠释萧邦的钢琴曲，不只长大、也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现在的我还是把她当作小孩子。

失去的回忆长达数年，我无法得知那是怎样的一段空白，只能尽力透过这短短的几天去填补。

由于蓝华周日有事不方便，我自己想像的愿望清单便从周一傍晚开始。

第一个愿望──我和蓝华各自借了一辆YOUBIKE，两人在河边的自行车道骑乘。

由于蓝华才刚下课就赶过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学校的制服。跟A子不同，是水手服搭配格子裙的款式，貌似是某间艺校的制服。

「如何呢？松霖哥。」

在开始骑脚踏车前，蓝华不知为何在我面前转了一圈，似乎在问这套制服的评价。

「嗯，很可爱呢～」

「只有这点想法？」

小声嘟哝的她看起来很不服气，我忍不住露出笑容调侃。

「你是想要什么评价呀？就算在班上，你的才能也是数一数二的吧，我也想要像你一样厉害的妹妹呀。」

她眨了眨眼，表情充满怀念。

「是吗？但我觉得我输给了哥哥。我看过他以前表演的影片……」她轻轻叹了口气，「他从来不愿意在我面前弹钢琴，还跑去读了普通高中。」

就像面前这平坦的自行车道，袁少华明明有康庄大道能走，却选择了崎岖的小路。

我不想纠结在这个话题上，所以先跨上脚踏车往前骑。

蓝华受到我的带动，也只能跟着骑上车。看到她流畅的动作，我露出了笑容。

「你骑得不错呀。」

看向沿着道路边缘顺利骑着脚踏车的蓝华，我满意地点头。

我曾希望小蓝华能快点学会骑脚踏车──以前畏缩的她除了弹钢琴，很多事情都不太敢做。

「过那么多年了，我已经会骑脚踏车也很正常……」蓝华露出羞赧的表情，「虽然也是我长高一点后，才比较敢骑脚踏车呢。」

可惜我哥没机会看到我长高了──或许这次是顾忌着我的感受，才没有多说这样的话吧。

想起以前总是要我在后面扶着脚踏车、神色紧张的小蓝华，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蓝华确实长大了，相当不可思议的，我直到这一刻才有实感。不只是外貌变成熟了，她已经能自己去做更多事情了。

周三晚上，我利用打工的空档时间，在店内的角落陪蓝华下西洋棋。

「Checkmate！」

喊出来的是我，蓝华皱眉看着无处可逃的国王，最后摇了摇头乖乖认输。

「松霖哥的实力──跟我哥差不多呢。」

对于她的称赞，我只是笑着粉饰。

「无聊的时候会玩一下西洋棋啦，因为没认识什么朋友，我只能在网路上玩。」

不过这几年下来，我妹下棋的能力确实成长了，看来她常常在练习呀。

「我的西洋棋其实下得不怎么样，但每个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情，就像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有各自的行走方式。」

我笑着胡扯一些安慰的话，一边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好。抬头时，却看到蓝华以认真的表情注视着我。

「松霖哥，那你自认擅长什么事情呢？」

对于她的询问，我只是继续勾着嘴角、眯起双眼回答。

「与其说是擅长，不如说是惯于掩盖一切。」

某些真相不管再怎么呐喊，这个世界也不可能接受，即使如此，我却还是想保留仅有的自我。过往被夺走、未来却不属于我，多年来充斥内心的茫然痛苦与矛盾冲突，最终是A子拯救了我。

「就是『说谎』的意思？」蓝华只是眨了眨眼，以担忧的语气反问。

我想了想，当然只能将部分真相藏起，以迂回的方式描述我的想法。

「如果有一个决定能让重视之人受益，即使那会否定自己的价值，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达成。」我低头一笑，「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做了那种不可原谅的事，让我带着这种自毁的想法活到现在吧？哈哈。」

其实是刘松霖给了我这样的价值观，不过这对父子对我来说也算一种因果。

「就算说谎会伤害那人的心吗？」面对我的说词，蓝华却难掩悲伤的表情，坐在棋盘另一端正色质问我。「我想了解松霖哥的真实想法，请告诉我。」

那是带着真挚情感的询问，蓝华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但我也只能露出做作的笑容。

总觉得气氛因为这段对谈又有些紧绷，但这次却没浮现孤挺花的异象，这中间的差异是……

就在我谨慎地斟酌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插了一嘴。

「老板说你在上班时间偷下棋，要扣你薪水喔。」提醒我的是学姐。

「对不起！」

蓝华也感到不好意思，我们迅速把棋盘收一收，最后匆忙解散了。

事后我请了学姐饮料，如果她没在那个时机插进来，总觉得会不可收拾。

「哼，我知道学弟你一点都不擅长说谎呀。」

原来是佑希学姐故意插进来解围的，我只能笑着安抚学姐。

「学姐，你最近好像变胖一点了。」只是惯于说谎，果然不等于是擅长说谎，所以我决定说出真心话。

「去死！」

三天过去了，目前为止，还算是顺利地完成了两个愿望。

虽然没有问到更深入的情报，可这两次也没有遇到梦境泄漏，这应该代表她的精神状态比较稳定。

会让蓝华选择在慈善晚会消失、而我会莫名死亡的原因仍然毫无头绪，但我还是跟她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把时间订在周末并不是想逃避，而是因为下一个愿望比较麻烦，等待东西送来需要一段时间。

幸好订购的商品有即时送到，很快便迎来了星期六的夜晚，也是中秋连假的前一天。今年中秋节在九月二十一日，因此连假就一路从九月十八放到九月二十一日，总共有四天。

这一晚我安排了比较详细的计画，不只是愿望比较多，其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当年来不及完成的遗憾。

傍晚时分，我搭捷运到美丽华百货的门口，蓝华身上依旧是清新的淡蓝洋装与薄外套的穿搭。

我则依旧穿着普通的衬衫牛仔裤，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某个特别显眼的部分。

「松霖哥，你的背包好像满大的？」

我笑着回应：「里面有个秘密～晚点再告诉你吧。」

我事先订好了位，我们便先到美丽华的某间吃到饱火锅用餐。

「杏鲍菇我也很爱，哥哥更喜欢呢。」

看到我夹了不少蘑菇，端着盘子跟在后头的蓝华这么说。

「是吗？那你喜欢吃哪种蔬菜？」

我只是笑着转移话题，毕竟我也不可能知道刘松霖到底喜欢吃什么，终究是选自己喜欢的食材。

「我吗？大概是……」

用餐气氛还算和乐，吃饭也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虽然会触碰到心伤，我还是藉这个机会问了一下这几年袁家的状况。

「你的父亲和母亲最近还好吗？」

蓝华夹着肉片的手停在半空中，表情微微一沉，片刻后才小声回应。

「爸爸一直都很忙，在那年之后，他更加埋首在工作中，加强基金会的运作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吧。」

「妈妈的话──她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我不便透露太多，不好意思。」

我点头接受了，毕竟对她来说我只是加害者的后代，当敌人都来不及了，更别说要深谈家务事。

这部分去查新闻应该也查得到，但不知是不是被我爸压下来的关系，很多内容都点到为止，从来没有深入去讲张嘉嘉是什么状况。

母亲是严厉又坚强的女性，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对她的教育方式始终不认同，但撇除我不谈，她还是教导出蓝华这样出色的女儿。站在儿子的立场，我还是希望她能身体健康。

父母的状况有没有影响到蓝华？这一直是我担忧的部分，不过蓝华也很聪明，马上就把问题丢回我身上。

「你呢？松霖哥──这几年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连回忆都不想，我坦率地回答了蓝华。

「我姑姑收留了我，但我很少回去那个家，从高中就想办法住在外面了。」

蓝华因此露出难过的表情。那富有同情心的感受能力也是她音乐才能的源头吧，真是个好孩子。

「如果可以的话，你也能来住我家。」

「啊？我们虽然很早就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实际上只有认识几天喔？」

这个要求也太大胆了？我困惑地顿了顿，迅速摆出灿烂的笑容提醒她。

蓝华也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很奇怪，双颊随即发红。

「不是那个意思，我家是独栋、很大的──借一间给松霖哥住也没关系。」

虽然蓝华对我的态度很不错，但我没想过她会提出这种邀请，难道是想找个好机会对我痛下杀手吗……

「这邀请我听起来当然很棒呀，但还是对你男朋友讲吧。」

「我忙着学音乐才没有──对了，松霖哥没有女朋友吗？」

想起A子冷淡的表情，我最后点点头。

「有呀。」

本来还有点拘谨的蓝华，不知为何双眼一亮。

「你女朋友如何？请务必告诉我！」莫名亢奋的她神色非常认真，似乎不容许一丝谎言。「绝对！绝对不能像我哥喔？专交些超烂的女朋友！」

我只能赶快吃肉装傻。以前是常常带女生回家过夜，但没几天就换一个，恐怕在小蓝华的内心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之后话题就绕不回来了，蓝华开始针对我的女朋友做身家调查，害我只能说更大的谎，把A子塑造成同校中文系的气质学生。

「是很好的女孩子呢。」她做出了结论，看起来似乎放心了不少。

不，A子很坏啦。

到底在干什么呢？总觉得她对敌人也太仁慈了点，但至少气氛还不错。

饱餐一顿后，我与蓝华一同去看新上档的名侦探科北剧场版。

在被绑架前，我才跟小蓝华约好要去看那年的名侦探电影──这系列剧场版竟然活到了二○二一年？不愧是日本长青作品。

电影很精采，记得是预算不低的动画电影，有不少充满动作感的大场面，还有很多的爆破。我和蓝华都看得很开心，电影结束后，外头的夜幕已经降临。

回家前，我们决定在美丽华内的商店晃晃。蓝华走入一间服饰店，拿起一件女式上衣仔细瞧着，同时漫不经心地问道。

「啊对了，松霖哥──所以凶手是谁呢？」

我左思右想，然后说出心中的老实话：「是谁啊，好像不重要吧。」

一听到我的回应，蓝华先是开心地轻声笑着，但在愉快的表情后，她却露出促狭的笑容。

「是吗？『真相』不重要吗？」

「嗯？」我装傻地应了一声。对方这样带着威胁语气反问，让我后背冒出了冷汗。

不过紧绷的气氛只维持了几秒，少女眨了眨眼，回复平常给人的轻柔感。

「如果松霖哥觉得OK就这样啰，因为你很擅长说谎呀。有时候确实──不要知道真相比较好。」

彷佛暗示着什么，蓝华拨了拨头发，朝我勾起嘴角。

「虽然，凶手的动机难以靠侦探推理全盘了解，但如果能直接看到动机的话，还能称作侦探吗？」

对于她的反问，我只能摆出虚伪的笑容。「也是有先得知动机才展开的故事吧。」

她愣了愣，表情因此变得相当难过。

「那样──肯定是很悲伤的故事。」低声这么说完后，蓝华还是重新振作起来。「电影是真的很好看，谢谢你的电影票。」

毕竟是我的请求，当然就自掏腰包请她了。

蓝华拿出项炼，凝视里头的玻璃珠。「如果哥哥能看到今天的电影……」

那一瞬间，我彷佛看到天蓝玻璃珠中正翻搅着海浪。

之后我们又随兴逛了几间店面，不过这不是我的目的，今晚还有两个愿望想达成。

双北百货何其多，偏偏挑选这间美丽华百货也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带着蓝华往高楼层迈进，一面告诉她少华的下一个愿望。

在排队买票的时候蓝华有点紧张，但买好时情绪似乎平稳了不少。

「我要先告诉松霖哥，我一点都不怕高喔。」

或许是觉得都几岁了还不敢搭太丢脸，当我们在人龙中等待进入车厢时，蓝华轻声强调着，不知道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她自己。

「其实不用担心啦！车厢里面很安稳的，还会无聊到想打瞌睡。」

我安抚蓝华，瞧着面前旋转发光的设施露出微笑。

台北美丽华百货的顶楼有一座摩天轮，曾经算是满着名的景点。

过去的我曾经想带小蓝华来搭，反而被她死死抱住大腿而取消了。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她非常怕高。

现在的蓝华看起来应该好多了，当我们总算排到最前头，依工作人员指示进入箱体内时，她的表情还是相当平静。

虽然身体好像在微微颤抖，真可爱呀。

「真的不怕吗？」我忍不住想逗她。

「才不怕。」即便脸色有些发白，她仍旧没有抵抗地走入车厢。

车厢渐渐爬高，台北市璀璨的夜景同时尽收眼底，不过我有点索然无味。

毕竟不久前才跟A子去了一趟一○一观景台，看夜景的次数有点太频繁，不同角度、高度看出去的双北地区是有不太一样的风味，但醉翁之意并不在酒。

当然我不是要对自己妹妹下手，摩天轮绕一圈至少也是十多分钟，足够完成一个愿望。

我打开最初就被蓝华注意到的大背包，拿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

蓝华惊讶地睁大眼睛，我则露出灿笑。

「生日快乐！虽然你的生日不是这时候，而是在二月十五吧？」

是敏感却有艺术气息的双鱼座，很适合我妹的星座。

我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三十公分以上的棕色大泰迪熊，所以才用背包装起来。

而且是特别客制的独特款，脖子上的蝴蝶结和蓝华绑公主头的发饰类似，两颗眼睛还是与玻璃珠项炼相仿的蓝色水晶珠。

「我是请厂商特别订制的喔，虽然多花了一点钱，但很值得呢。你看它的脚掌，也不是普通的肉球。」

蓝华翻转泰迪熊观察脚底，轻声开口。

「音符……」

是设计成音符图案的肉球。我点点头，勾起嘴角补充。

「当年少华哥就想送你一只泰迪熊了，他说他没什么人生目标，但对这份生日礼物没办法送出去感到懊悔。」

在蓝华的生日到来之前，袁少华就被撕票离开人世了。蓝华紧紧抱住大泰迪熊，泪水默默落下。

「谢谢你……」

我搔了搔头，假装在看外面的夜景，胸口涌现暖意。

「因为有点重，你抱一抱就先还我吧，我帮你背到捷运站。」

「嗯……」

默默听着蓝华的啜泣声，我的鼻头也有些酸涩。

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曾经是如此讨厌袁家，恨不得自己出生在普通的家庭。但现在一想起那些失去的、无法再创造的回忆，内心果然还是相当空荡。

可惜，逝去的人并不会回来。

「很抱歉，我没办法让少华哥活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取代袁少华死去。」

我闭上眼，却想起刘松霖的笑容，以及他或许曾经拥有的、对我这没用大人的期望。

「这只泰迪熊如果能抚慰你的心伤，就算只有一点点，如果能代替你哥陪伴你的话，我就很高兴了。」

可这句话，终究成为点燃火种的导火线。

「为什么？」蓝华大声地质问。

如果要责骂我的话就快点骂吧！我已经做好觉悟，来到位于高空的摩天轮也是为了这个机会。

但正面注视着我的蓝华，只是非常非常伤心。

那或许是连悬挂在胸口的天蓝玻璃珠都无法容纳的情感──从梦境中扩散的浓烈孤挺花海占满了整座车厢，彷佛狭小的空间在瞬间陷入火场。

孤挺花那挺立的茎扭曲舞动、变形的花瓣诉说着花海主人的愤怒与悲伤，袭击鼻头的芬芳更让人脑袋晕眩。

当火红的美丽过于强烈，反而成为一种视觉上的恐惧，让人几近疯狂却无法逃离，身体似乎也要跟着烧成灰烬。

明明是无法到达地表的怪物，却因为蓝华的激烈情绪而震撼着我的心灵。

双颊掉泪的蓝华起身捧起我的脸颊，最后脱口而出的依旧是质问。

「为什么要擅长说谎？为什么要──不停不停伤害自己呢？」

我呆望着落泪的蓝华，竟无话可说。

「松霖哥，你听过孤挺花的传说吗？」

不等我回答，泪流不止的少女低下头，轻声讲述起来。

「孤挺花的英文Amaryllis，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少女的名字……

「少女的村庄住着一位英俊的牧羊人，但牧羊人对她不感兴趣，只是全心全意地注视他种植的花朵。

少女想获得牧羊人的注意，一位女祭司给予了她建议。只要将黄金箭头刺穿自己的心脏，每天沿着同样的道路去见牧羊人，最后将会发生奇迹……

「果然在三十天后，少女走过的道路长出火红的花朵，她收集成花束送给牧羊人。对方见到又惊又喜，直呼是他没见过的花。

「被打动的牧羊人最终与少女在一起了，而那些花朵就被命名为Amaryllis，也就是爱人的名字。」

那落入花丛中的泪水，我一度也以为会再次冒出鲜红的孤挺花。然而说完故事的蓝华，却以异常冰冷的表情瞪着我。

「孤挺花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花语──渴望被爱。」

渴望被爱吗？

难道这就是蓝华的花海全是孤挺花的缘由？真是莫名讽刺的答案。

强烈的悲伤情绪似乎已经退去，蓝华勾起了嘴角。

「松霖哥，这样真的好吗？你真的不愿意──面对真相吗？」

两人距离异常接近，少女只是露出先前那样危险的笑容。

「宁愿让少女流乾鲜血，只能孤独死去吗？」

连续的发问不允许我插嘴，也不想得到真正的解答。

这可不是我妹充满溺爱的告白，因为我出自本能地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

车厢内的孤挺花越来越茂盛，我的视线几乎只剩下蓝华平静却显得异常疯狂的微笑。

「我……」

少女的食指轻点住我的双唇，要我好好闭上嘴巴。

「你或许不知道吧──我曾经看过死去的亲人。」

阴阳眼？这时候提这件事情？

「奶奶还有妈妈──啊……」

呢喃着的蓝华突然表情扭曲，她紧咬住粉红的双唇，力道之大甚至渗出了鲜血。

似乎是因为我妹开始压抑情绪的关系，面前过度膨胀的孤挺花海逐渐退去，浓烈的芳香也开始散去。

「对不起──松霖哥。」

少女再次落下泪水，退回座椅角落缩起双腿，将脸颊埋入臂弯。

情绪前后落差之大让人惊讶，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虽然我哥告诉我不要对别人提起……」

少女抬起头，双手紧紧抓住玻璃珠项炼，以悲伤的表情凝视我，彷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但──那不是单纯的『阴阳眼』。如果当初早点告诉哥哥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不是阴阳眼？那蓝华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很想追问，摩天轮却好死不死在此时转完一圈，回到了入口处。

工作人员一开启车厢，蓝华刻拔腿冲了出去，我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我赶快把泰迪熊放进背包，想追上去拉住妹妹的手，但百货公司到了晚上还是有不少人潮，我一下就被人群挤开而错失了机会。

最后，只能喘气看着来往的群众，懊悔着自己的无力。

是对哥哥的死无法释怀吗？还是憎恨着能好好活在此刻的我？

不过，蓝华似乎话中有话，暗示着这件事并不单纯──或许远超过我的想像。

即使周六痛苦的行程结束了，在一周的最后，我跟另一位女高中生还有个例行性的约定。

A子身上还是见惯的衬衫与短裙的组合。或许是对方熟悉的穿着和态度，反而让现在的我感到安心。

蹲到在浇向日葵水的A子旁边，我把内心的畏惧说出口。

「蓝华的心伤完全没有获得治愈，那看起来超不妙的孤挺花海越开越旺盛了。」

「嗯。」A子抓起啃食叶片的虫子，直接扔向阳台外的大海。

太残忍了吧！虽然内心这样随兴吐槽着，我的情绪却依旧沮丧。

只好顺着A子的动作，转而看向海平面上的落日，将天际映成末日般的橘红。

我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大泰迪熊。

最终礼物还是没能送出去，我就乾脆拿到这边放了，真是糟糕的结局。

「我跟蓝华吵了一架，这只泰迪熊最后也没送出去──是我当年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难掩内心的焦躁，我只能搔着头发努力思考。

明明观察了几个星期，我能察觉妹妹有一些异样的表现，却完全找不到其中的关键。

最难解的，果然就是动机吧。

一如学姐那次，最终我还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A子上吗？

我叹了口气，只能帮助A子装水浇花来转移心情，看能不能让自己的思绪沉淀一些。

在辛勤一段时间后，A子终于停下手边的园艺工作，但黑长直少女只是趴在栏杆边，享受着午后舒服的海风。

「少华。」

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让我精神一振。

「你终于要给建议了吗？」

对于我的调侃，A子却摇了摇头。

「命运只有轨迹，轨迹不能代表整体。这次的状况，无法杀掉怪物本身。」

这些都是已知的情报，但我更好奇的是造成差别的原因。

「这些我都有听你提过，这就代表这次不能像之前那样破坏梦境削弱怪物吧？所以到底是什么地方造成这种差异？」我顿了顿，「还有，之前我跟你说过吧？小蓝华似乎有阴阳眼，但她本人却说那不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也跟怪物有关吗？」

我确实心情非常糟糕，最后也只能干出咄咄逼人这种蠢事。

少女闭目沉思，然后给予了一个过于惊人的答案。

「袁蓝华的怪物源头不位于未来，而是过去。」她转头凝视着我，「跟徐佑希的状况不同，你之前是透过给予徐佑希许诺抑制怪物。但这次，过去早已是既定事实。」

难得她会详细解释，但这之后却是更让人不安的内容。

「除非你想杀掉袁蓝华，以阻止自己的死亡。」

「……啥？」我傻眼了。

A子没有完全解答到我的疑问，又提供无解的方法。

可以肯定，这不是解决事件的唯一方式。既然A子看到了更遥远的、我可能帮助她摆脱命运束缚的未来，我就不可能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妹妹。

对于说不出话的我，A子冷淡的双瞳再次充斥满杂讯──

「你将会面临一个抉择。」

就算那台电视只有黑白画面，她还是看到了那种可能的未来。

「这个抉择，你必须做出决定。即便会伤害到谁，你也必须依从内心。」

我内心沉重地听着A子的叮咛，看着展现出些许情绪的少女，却由衷地觉得，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后，果然并非只有坏事可言。

就这样一直闷在心里也没有帮助，我注意到脚边装满山泉水的水桶──或许还是抒发一下比较好。

不想只在梦中玩水，闪过这样的想法后，我决定付出行动。

「别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啦，放松一下吧。」

话还没说完，我就双手抓起水桶，往没有防备的少女身上泼去。

A子大概也没预料到我的突袭，全身被水淋得湿透。她用力盯着我，水滴沿秀发一滴滴滑落，半透明的衬衫甚至能看到里面的内衣。

「……干嘛？」

我对着傻住的A子露出笑容。

「A子，是你改变了──还是本性就是这样的呢？」

她指着湿漉的自己，本来冷淡的表情难得浮现一丝困惑。

「虽然常常说你像怪物，但为我担忧、帮助我活下去的你，不也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吗？」

死命去思考，答案也不会这样出现。对于我妹的烦恼就先放到一旁，我想专注于此刻的小小幸福。

「只是为我的存活可能性去做通盘的考量。」A子试图辩解。

「哈哈！但你这样真的很可爱呀！」

我故意伸手摸她的头，果然像梦境那时一样被抓住了手。

「我不是猫。」A子重复跟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话。

「快变出猫耳呀？运动很厉害、看起来十项全能的A子，变点魔术应该也没问题吧？」

对于我尝试露出的开心笑容，少女只是别开头，转身准备离开。

「你的行动──我常常『看不到』。如果，这能让你开心点的话。」

海风不仅吹起少女的发丝，还带来对方冷淡却带着关心的话语。

我勾起嘴角，对她远去的背影抬手敬礼。

「当然开心呀。」

──就算未来的抉择将会无比痛苦，也请为了我做出决定。

这便是她不愿说出口，却想透露给我的讯息吧。

只是一如往常那样，她还是不太擅长表达。即使是索求自身的利益，却也带着一点甜蜜。

我满意地脑补着，却见到A子不知何时抓着一桶水走了回来。

虽然没有实际去到垦丁，也没有在现实见到单马尾紧身泳装A子……

在映照着落日余晖的傍晚，我们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子那样痛快地打水仗。在这承载着过往的秘密基地，试着把九月接到预言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然而，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

送A子回家后，我回到自己的租屋处，再度翻出关于袁家的新闻。但就像先前那样，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讯。

结合蓝华在摩天轮上提供的线索，孤挺花与我妹渴望获得爱有关，所以问题还是指向有什么状况扭曲了她的灵魂。

果然，结论只能导向蓝华赠恨我这加害者的后代吗？

但从先前的互动来看，蓝华并没有对我抱持着太多敌意，反而还有点依赖，也愿意说很多话。

我关掉网站叹口气，这时萤幕中央却冒出一颗脑袋──又是做鬼脸的可爱小I。

「这次可不可怕！」

「是是是～吓到了。」

我随便回应，雨衣少女哼了一声。

「太敷衍了啦爹地。」

我没有理她，靠着椅背向后仰，小I则坐到书桌边缘鼓起双颊气噗噗。

照理来说，来自梦境的她应该没有实体才对，但她还是前后摇动双脚，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话说回来，虽然小I应该是源自我梦境的怪物，但就连A子都说不清楚「怪物」究竟是什么。

那「幽灵」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不懂啊，小蓝华那不是阴阳眼？不然能看到过世的亲人又是怎么回事？」

关于小蓝华的阴阳眼事迹，我只听过奶奶出现的那一次，之后小蓝华就再也没提过相关的事情。

小I眨了眨眼，以开心的表情指向自己。

「真的有幽灵的话，有像我这么可爱吗？」

「少自抬身价了──但果然你也没看过？什么幽灵不幽灵的？」

小I摇了摇头，然后露出神秘的笑容。

「就算有幽灵的话，那也是人变成的吧。」

是呀，幽灵也是人变成的。

我想起小蓝华提到的，奶奶坐在摇椅上看着电视的画面。她说那是没看过的节目，应该是因为当时她只喜欢看卡通频道，肯定对乡土剧没兴──

咦？

某种可能性浮现在脑海，然后──是袭击背脊的寒意。

「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注意到……」

在那个当下，宜兰老家的那台电视明明是关着的。

那──小蓝华看到的是什么？

在小I的提示之下，某种过于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几乎让我坐不住。

原本想问个清楚，少女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同时，手机传来了震动声。

我点开萤幕，通讯软体上的讯息让我更加不安了。

松霖哥，中秋连假最后再见个面吧，就在中秋节当天。

我已经决定了，有一些必须告诉你的事情。

第二卷 第四章 索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