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二章持续往深渊下沉

如果是过去的袁少华，送女性礼物只能用大撒钱形容。

名牌包、鞋子、手表，甚至是更加昴贵的珠宝，有时也会安排高级餐厅的晚餐约会故作浪漫。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不少异性只不过是看上了我的财力。

总之，往事不可追忆。

现在的我穷得可怜。

半工半读的大学生可没什么存款能准备太贵的礼物，而且我也几乎可以肯定A子不会喜欢那些东西。

那孩子至少也是立法委员的养女，物质生活哪会差到哪里去。

小I的话给了我一些启发，我想送A子的礼物一点都不贵，重点在于背后的意义。

在十二月二十一号冬至这天，我决定翘掉整天的课，在中午前出发选购耶诞礼物。

因为事先做好了一些功课，我骑着机车到理想的日系商场选购商品。虽然预算有限，我还是希望礼物的质感能好一些。

习惯独来独往，我自然希望选礼物时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可惜事与愿违。应该说，我有很久没享受过宁静的片刻了。

「爹地！不要送小狗图案啦，那家伙明明就一点都不可爱！」

在我拿起商品检视时，身旁的小I很有怪物风格地吼个不停。

我改换旁边另一款商品，都还没看清楚上头简约线条的颜色──

「那个也不好看啦！」

我揉了揉太阳穴，将商品放回去后笑着反问：「亲爱的小I，所以你想要送A子什么风格的礼物呢？」

「我想想……」

红雨衣幽灵在架前来回漂浮，好不容易找到她理想中的款式，伸出手却摸不着，侧脸上的失落一闪而逝。

小I没有意识到我看见了，转眼又挤出兴奋的笑容，指着眼前的商品喊道。

「爹地爹地！就是这个！这个最适合扭曲的她了！」

小I挑选的礼物上画了一只奇形怪状的怪兽──是哥吉拉吗？看起来很像小孩子的涂鸦，实在分辨不出来。

真有特色。

不愧是我的怪物呢，完全展现出那小小又有点可爱的恶意。

虽然这样想，但我只是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驳回。」

「哎！为什么！」

虽然我平常是个爱说谎又白烂的人，在这种时候我还是想选正式一点的礼物啦。

对至始至终都难以捉摸的女高中生A子，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她会愿意敞开心防面对我。

果然，还是那种颜色与风格更适合这个场合吧？

直到结帐走出店内为止，身旁的小I都充满怨念地念个不停。

「爹地怎么会选这个颜色，一点都不适合她啦……」

不过小I就是个单纯的孩子，在我吃完午餐后，她的态度又回复正常。

因为我已决定翘课到底，所以无所事事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忍不住看了阴暗的天空一眼。

这几天刚好寒流南下，这周都会是又冷又湿的天气型态，我还是祈祷平安夜那天的天气能好一点。

「太早挑完礼物啦，现在要干嘛？」

我故意问从梦中诞生的小I，果然雨衣幽灵很快就回应了。

「去哪里玩玩吧！」

突然要说去哪里玩……我好像答应过小I，有机会想只跟她一人好好出游。

但这与对A子的心意不一样，这种温柔的感觉更接近──对家人的溺爱？

我观察着眼前雀跃地叽叽喳喳的小I，跟冷淡超龄的A子完全不同，感觉有个地方很适合这种幼稚的表现。

我笑着开口，还带了一点哄小孩的语气：「我们去儿童乐园玩吧！士林那边这两年有新开一间儿童乐园喔。」

「我才不是小孩咧！爹地！」

看来小I非常介意自己被当成儿童，但那样的反应才更像个小孩。

其实很让我羡慕。

几分钟后，我还是骑着车朝目的地前进。

「我不想去儿童乐园喔，只是陪可怜的爹地而已。」

假装坐在后座的小I为此还特地辩解，我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是是是──」

我敷衍别扭的小I，抬眼注视上方的天空。

乌云比进入商场前更加密布，厚得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

现在这种天色，再加上出门前瞥过的气象预报──似乎不太妙？

结果就在快骑到儿童乐园时，悲剧发生了。

「为什么下雨了！连天空都要跟我作对呀！」

仰头瞪着飘雨的台北天空，小I大声怒吼。

没有人能听到雨衣幽灵发自内心的呐喊，在降下大雨的儿童乐园中，人潮开始散去，很多家长纷纷牵着小孩去避雨、甚至离开园区。

「你果然很期待嘛。」我撑起伞无奈苦笑，环视周遭的游乐设施。

虽然儿童乐园不会遇雨闭园，可先不说很多室外设施下雨就不能玩了，光是这又冷又大的雨势就让人心生退意。

糟糕，真希望平安夜当天天气好一点哪……

「台北这城市的天气，真的很烂耶。」只听到怪物的低声抱怨，「又冷又湿，跟梦里──原来也没相差多少。」

我在寒风中默默听着，感觉连身上这件羽绒外套都快挡不住冷意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现在早就缩在租屋处睡觉，可不会出门淌这趟浑水。

几个月下来，我似乎也改变不少，在管闲事的程度上可能和A子不相上下了。

「要我说的话，我也不喜欢台北的湿冷和拥挤。」我耸耸肩转向小I，「我们绕一圈再回家吧？雨这么大也不适合游玩。」

我的建议合情合理，但小I只是鼓起脸颊，用力指向某一座游乐设施。

「爹地！我们去搭海盗船！」

雨实在太大了，连海盗船都摇荡不起来，或许是为安全已经停止运转了吧。

「光想就好冷啊，而且设施根本已经不动了喔？」

户外设施就是这点麻烦，但小I仍然不死心。

「呜──还有什么能玩的吗？」

「我想想……」我也只能跟着她思考起来。

也不是没有在雨天照样运转的游乐设施啦，之后我们玩了旋转咖啡杯和碰碰车。

小I很快就被哄开心了，绽放出愉快的笑容，但一离开室内设施，很快又是一脸失落。

「自由落体海盗船摩天轮辐射飞椅单轨列车云霄飞车……」

当我们抱着遗憾的心情离开儿童乐园后，她仍然站在门口念个不停。

我皱眉回应：「还以为是什么诅咒人的咒语？」

「我诅咒台北！我诅咒台北的上班族每天都加班超过十二小时，我诅咒这里的三餐越来越贵！我X你妈的台北！」

这也太可怕了──不对，这诅咒的内容也太写实了吧！还有小姐不要骂脏话啊！

不过我总觉得，这几天小I的情绪果然有点异常。

过去的她即便常常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总是很快就能重拾笑容，是我精神状态的安定剂。

十二月开始后，反而是她的心情变得非常不稳定。

似乎被什么压力压到喘不住气，加上上周她提到自己同样在说谎……

「小I，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望向雨衣少女迷茫的侧脸，忍不住问道。

尽管下着大雨，但那些雨水只是穿透她的身躯。

「没事喔。」声音听起来就很逞强。

至始至终，她都不曾被纳入现实世界，是从梦境诞生、孕育，也只存在于梦境的怪物。

还记得最初与A子交谈时，她那听起来抽象、现在却有深刻体悟的描述。

它们无法真正到达地表。

我想了想，试着温柔地开口：「如果有什么烦恼，就跟我说看看吧？」

就算我是只会说谎的人渣，在当垃圾桶时总能派上用场。

但小I依旧凝望着厚重的阴云。

「……时间不够了。」惊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赶快捂住嘴。「不，没什么事的！爹地。」

小I的反应真让人担忧，而且时间不够又是指什么事情？

莫非是──不可能吧？我止住那过于不安的想像，不希望把这种坏心情带到平安夜当天的约会。

总不能再这样下去，我突然想到一个能安抚小I的点子。

外头的雨实在太大，就算套着雨衣，骑机车时也不免会湿掉一些地方。

回到租屋处后我先冲了趟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就这样躺到床上，缩进温暖的被窝。

「哎哎！爹地也太懒了吧？」

有时我会跟小I在家里玩些不涉及实际接触的小游戏，例如五子棋之类的，所以连游戏都没得玩的怪物果然尝试摇动我的被窝。

当然，她的手直接穿透棉被、一点用都没有。

我翻身一圈懒散地说：「反正今天的课都翘掉了，就让我好好补眠一下吧。」

小I看起来很失落，我只是眯上眼睛悠然地补充。

「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晚点就在梦中见面吧。」

「咦？」

我没告诉狐疑的小I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说实在的，冬天果然很好睡啊。

依循着之前创造与妹妹相处记忆的经验，这次我想试试看独自造梦。

「做梦」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很奇妙，对我来说却逐渐成为能控制的本能。

就像之前进入学姐雪国时那样，只要「意识到」这件事是能办到的，就有机会去想像出来并具现化，还能做好事前规画。

如果不用强烈的意图去做梦，通常就是直接进入意识最深处、灵魂最核心的梦。以我现在的状况，就是那片荒凉的沙漠。

其实就算没有怪物寄宿，俗语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本来就是同样的道理，只是我们的意念强烈到甚至能影响灵魂本身。

这是我多个月下来累积的理解，还没去找A子验证，可这也是在她的一步步引导下学到的资讯。

「说到底──这些知识都是从哪来的？」

正如人类科技是奠基于千百年的理论与发展，有关于梦境与怪物的运作原理，我并不认为一位高中少女可以无师自通。

或许能在这之中找到突破死亡预言的关键，但光靠我自己想破头也没用……

「爹地！你果然在搞这种事情！」

思路被气噗噗的小I打断，环视周遭一圈后，她大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包括我想做的大工程。」

「无所不知这种事才办不到呢！我又不是爹地肚子里的蛔虫。」

──可你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

我搔搔脸，决定不跟她计较，插腰欣赏着面前尽量重现的「儿童乐园」。看看，连石砖路这种细节都努力铺上了！

我得意地对小I说：「梦中不用人挤人，想玩几次都没问题！」

天空也换成漂亮的星空，因此乐园内也照着自己的想像缀满灯饰，充满梦幻的光芒。

虽然没有学姐那座不知道刻了多少年的北国厉害，也算是自信之作了。

「实在是受不了爹地耶！你超幼稚！」结果却收到小I的恶评。

这个嘛，以前还是袁少华时我就收过类似的评价了：「像永远长不大的男孩」，不过……

「不，被你说幼稚，实在有点不服气喔？」

面对我略带不爽的表情，小I反倒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是很寂寞吗……」

小I说的那些，全都是不用怀疑的正论。但是，我主动牵起了少女的小手。

跟现实不同，梦中的她是能够碰触的存在，而且那手很温暖，跟A子天生偏冷的体温不同。

「就算跟着我去搭那些室外游乐设施，实际上你也感受不到快乐哪。」

本来就像幽灵的她，只能假装跟着游乐设施移动，不可能享受到人类被现实物理束缚的刺激感。

甚至更残酷一点去想，无论如何──小I都「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类。

她是怪物。

活在梦中，注定孤独的怪物。

「嗯……」

小I别开头，不敢直视我的目光。

「所以就在梦中好好玩一下吧？」我努力展现灿烂的笑容，紧紧抓住少女的手。「我的人生不是一样不缺谎言？只能活在这虚假的现实中。但就算是虚假的又如何？你会想否定我们在梦中玩过的记忆吗？」

人类啊，总是被自己的五感框限。但有时候，只要能让躁动不安的心灵平静片刻──就算那并非现实，也会成为我们紧紧抓住的救赎……

「嗯，爹地一直是──如此温柔呢。也就是这样的你，才愿意付出一生，只为探求真相吧。」

小I又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而我始终找不到好好询问的机会。怪物少女紧紧回握我的手，另一手指向正在前后摆动的游乐设施。

「爹地可别后悔喔！我们先从海盗船开始吧！至少要搭个一百次！」

「你是想搭到吐出来喔……」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认命地陪着她把下午因雨没有享受到的室外设施轮流搭了好几遍，反正梦境中也不需要排队。

看着小I随云霄飞车晃来晃去而兴奋地大叫，看来我尝试重现的物理体感还不错。

附带一提，结果小I果然没办法搭一百次海盗船，差不多十趟就找个垃圾桶吐了起来──怪物也会想呕吐吗？

好不容易等小I玩累了，我们搭上儿童乐园的小型摩天轮休息一下。我的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新点子，思考一下效果该怎么呈现后，我打了个响指。

「哇──」小I双手贴上了摩天轮的透明窗，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的变化。

夜空被瞬间绽放的各色烟火攻占，我依照着记忆重现了一场烟火秀。

「虽然还是没有雪梨的跨年烟火漂亮啦。」

「哼，爹地又在说那没用的自由旅行记忆。」

小I低声碎念，但倒映着火树银花的晶亮双眼没有移动分毫，我默默在旁守候着。

或许我一直期待着，在我这早已失败的人生中，能迎来像这样宁静的片刻。

而这短暂的宁静──正是A子所带给我。

在不多话的她身边总是很自在，虽然偶尔会被少女冷淡甚至可说是冷酷的行径吓到，可久了就会发现这家伙心地很善良。

是她拯救了我，甚至该说是「我们」。

在跟A子相似的小I身边想着她，似乎是很渣男的想法呀。

但下一刻，发现异状的我，心却因此紧紧揪住。

两行泪水突然从少女的脸颊滑落。

「小I？」

小I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哭了，揉去了眼角的水痕后才哽咽地开口。

「对不起，爹地……我没想到你会做这件事，这在过去没有发生过，包括你确定了耶诞礼物……

「这场烟火跟他的好像，不──本来就一模一样，我才会忍不住……

「爹地虽然总是说自己爱说谎，可是你比谁都享受人生，那肯定是她会喜欢上你的原因……

「因为她一无所有──她的人生跟我一样一无所有！」

小I痛苦地双手抱头，声音凄怆，我不自觉地伸出手。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是，可是……」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犹如坏掉的收音机。

在我真正碰触到小I前，视线突然模糊起来，某样东西刺痛了眼睛，伸出的手只抓住了一把──风沙？

从没想过自己梦中那安静冰冷的沙漠，也会卷起如此庞大的沙尘暴。

用想像建筑的梦中乐园似乎被怪物粉碎，小I在沙尘中的身影也变得更加迷蒙。

「爹地，我想要静一下……」无视我的呼喊，小I的背影渐渐远去。「但爹地──你知道吗？」

最后，只剩她回荡在耳边的询问。

「你有没有想过，梦境的彼端会是什么？」

在这之后，黄沙遮天蔽日，视野一片黑暗，接着──我醒了过来。

我独自躺在床上，小I不见踪影。

一开始，我天真地以为她只是在闹脾气，之后又会忍不住现身。

但我不曾再看到那寂寞的怪物──直到我失去所有的那一天。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晚是咖啡店提早举办的耶诞派对，我和学姐还有其他员工、包括老板都来了。

说是派对，其实也就是吃吃订来的披萨，看谁有什么表演就上台一下，最后开心交换耶诞礼物就结束了。

附带一提，我准备的耶诞礼物如之前所言，是实用至上的家乐福礼券。而学姐准备的礼物则是她很喜欢的那只骷髅人小模型。

虽然看起来也不是特别便宜的东西，但不知道收到的人会做何感想。毕竟收到礼物的不是我，总觉得有点难过呀。

我看向窗外，南下的锋面仍然笼罩全台湾，这一夜持续飘散零碎的细雨。

看来与A子的约会也要有雨天备案了，事先订的餐厅是比较可惜一点……

将视线从打在窗上的雨点转开，我望向坐在钢琴附近的他。

「特地留我下来，该不会在考虑炒掉我吧？」

耶诞派对两小时左右就结束了，我们直接原地解散下班，这可是老板难得给的福利，我也想赶快回家缩在被窝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找失踪的小I。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板留下了我。

「偶尔陪我这孤独的老人家聊个天吧，你要喝吗？」老板倒了一杯啤酒，爽朗地笑着问。

「不了，如果跟你喝酒可以领加班费的话我就考虑一下。」

「哈哈，你每次都对我顶嘴。」

「你的气度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吧？」

而且说真的，在这之前他其实有更多可以不录取我们的理由。仔细一想，这间咖啡店的员工都是有点过去的人。

杀人犯之子的我、被网路霸凌的学姐，其他还有中辍生或者同志之类的，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的我们聚集在这里。

或许不是老板刻意去这么做，只是爽朗的他不只接受了我们的存在，甚至也有像之前对学姐那样，不明显、却充满关怀地提供员工帮助。

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人感激。

我看向砖墙上的印象派画作，再次问道：「所以，老板今晚留我的用意是什么？」

老板轻啜一口啤酒后，才正式说出他的用意。

「你跟常常坐在窗边的女高中生──是什么关系？」

……啊？

话题的方向出现非常意外的展开，我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老板谈到A子的理由，只好笑着装傻。

「因为其他人都嫌麻烦，所以总是推我去点单的那种关系。」

但老板的脑袋可精明得很，显然不认同我的说法。

「看起来就不是，我常常在观察你跟她的互动，才不是什么普通的员工与客人。」老板进一步补充，「而且佑希虽然没有讲，但问她时那飘移的眼神就表现出来啦。那女高中生是她的情敌？」

这个要我怎么回答！我只能嘿嘿笑着装死。「原来咖啡店禁止跟客人来往吗？」

「哈哈！问了个好问题！当然没有！但──」爽朗地笑着的大叔老板，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她为什么常常来吗？那位小小的客人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老板不可能知道吧？A子是为了跟我邂逅才每天来──

不，或许并不是如此。

佑希学姐比我早来打工，我曾私下问过她。其实在我出现之前，A子就常常造访这间咖啡店。

当然也有她看到我会来这里打工，预先过来思考的可能性，但我确实没有问过本人。哪怕是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很少从她身上直接获得答案。

「没有。」我乾脆收起笑容，坦率承认了，但也对他多了几丝警戒。

老板晃动着不知不觉喝完的空酒杯，叹了口气。

「嗯──那孩子不告诉你也是合情合理，不过我一直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什么事呢？」

我希望不是预言的事情。若是真的，事态的复杂程度简直远超过我的想像。

「或许，这也只是我的推测。」

老板又倒了杯酒，今晚他是想喝多少啊？年近四十岁的型男大叔，此时的表情──似乎带着怀念。

「那孩子不知道是来陪陪我，还是陪我的老婆。」

「老板的太太？」

他点了点头，眼神投向面前的钢琴。

「这台钢琴原本放在家里，在她过世后就只有袁蓝华演奏过了。」老板又倒了杯啤酒，「我想那孩子是睹物思人吧，虽然连我都很久没看过了……她的笑容。」

以前就多少听说过，老板的妻子早已离世。那或许就是这台钢琴除了蓝华上门堵人那一次，从来没有人演奏过的原因。

但老板的话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果照他的说法──原来他跟A子早就是旧识？

「你和她的实际关系到哪一步了？」

老板突然出声质问，是在问我跟A子间的距离吧。我想了想，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咖啡店老板会不会是跟李骞有关联的人？如果这里没回答好……

或许在这边装傻会更好，但──

「是平安夜会一起出去玩的关系吧。」

我偶尔也会犯蠢冒险一下，只因为我还算信任咖啡店老板。

结果老板稍微一愣，随即眼神充满鄙视。

「原来你喜欢幼齿的啊，刘松霖。」

「什么幼齿！才差几岁而已喔？」

我迅速回击后，老板也爽朗地笑了。

「年轻就是本钱呀～那如果你们在交往，你应该也知道了──她爸是立法委员李骞。」

「嗯。」

将啤酒一饮而尽后，老板突然陷入沉默，表情相当复杂。

「关于李骞的传闻我不知道你清楚多少，就算他是你女朋友的养父……我还是奉劝一句，不要跟他太接近。」

可以的话，真希望她不是被这人收养。老板低喃这句话后，才接着说道。

「会这样说是因为──我跟李骞是旧识，而且以前可以说是挚友。」

「什么？」

我目瞪口呆，咖啡店老板竟跟李骞有这层关系。这些，都是现在的我不可能查到的情报。

「都是些荒诞不羁的往事啦，我跟他以前是混黑道的，逞凶斗狠从没少过。」老板放下空酒杯，笑容带着苦涩，「我们浪费了无数青春岁月，好不容易才从小弟爬到资深干部的地位。坏事也没少干过，虽然还没到杀人的程度──但也毁了很多人的人生。没想到，这家伙竟还能当到立委。」

老板又倒了一杯啤酒，看来这段过去真的让他苦恼不已。厌恶中参杂着怀念，那样复杂的态度，或许我在看待过去的袁少华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本来就认识你的女朋友和她妈妈，那个人啊，是一位坚强却也脆弱的女子，否则不会选择那么激烈的告别方式。」

老板尚未讲明，但我早就知道了。A子的母亲最终选择从纯白别墅的阳台一跃而下。

「别看李骞长得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上相，但他不仅极具野心，还是个性格暴躁、充满控制欲的人。他急着想爬到更高的位置，也苦了这对母女。」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在她妈妈过世后，我和我老婆都很照顾她，你女朋友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也就在这时候──李骞不知道抓到什么契机，开始一飞冲天。」

老板乾笑几声，语气变得苦涩。

「李骞确实跟警界和媒体的关系很好，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懂为什么他有办法回避那么多危险，甚至搞来这么多支持者，一路爬到立委的位置。」

因为他都看到了。我在心中叹口气，果然──李骞利用了A子的能力。

「但我知道很多这家伙的事情──很多肮脏的事情，私下李骞可用了不少凶狠的手段，才能逼迫某些地方桩脚转向。

「我没立场指责他，而且随着我老婆去世，这些旧事我也渐渐放下了，不久就退隐江湖开了这间咖啡店。会雇用你们，或许也是抱持一点赎罪的心态吧。」

老板看向我的眼神哀伤但温暖，接着叹了一口气。

「我跟李骞很久没联络了，但对现在的他而言，应该还是很想处理掉我吧。」

我吞了口口水。

老板只是在单纯简述他跟李骞的荒唐过去，可我已隐约察觉到，在那些描述中的某块诡异疙瘩。

而那疙瘩已逐渐布满我的后背，让我连站都快站不住，忍不住问出来。

「这样，应该不构成A子常常来这间店的理由吧。」

仅仅是怀念过往吗？A子仅仅是想念老板的妻子吗？只因为对方很照顾她？这种情绪推动着A子频繁造访这间咖啡店，最终认识了我？

我不这么认为──在那背后的，恐怕是比思念更可怕的某种情感。

老板眨了眨眼。「那是你对她的昵称？听起来满有趣的，是因为A子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吧？」

我能理解A子的想法，那样的本名，不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没错，你的感觉很敏锐。」老板摊了摊手，无奈地笑了。「其实是因为──A子间接杀了我太太。」

窒息的沉默弥漫。

但老板很快就笑了出来。

「哈哈！这样说太对不起她啦！事实上跟A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一场交通意外。记得……是在A子十二岁生日那天吧？」

他的笑容黯淡下来，右手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们两家过去就像一家人，那晚李骞订了餐厅，我有事会晚到，我老婆打算自己先开车过去。但后来A子打电通知我老婆，说餐厅临时换了一家，但就在她开车去新地点的路上──遇到连环车祸。」

老板瞥向A子常坐的那个位置，表情相当沉重。

「我一直很想告诉A子，她不需要为此自责。可每次看着那孩子坐在这里，在自己周围竖起冷漠的高墙，我就怎样都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揉揉鼻梁。「那个名字，或许真的不适合这一生坎坷的孩子。」

猛烈袭来的晕眩感，差点让我站不住。

这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的结果。

何止是间接杀人，根本就是李骞为了截断老板在未来泄露任何对他不利的旧事的可能性，所以先一步从心灵上彻底击垮深爱妻子的老板。

他让看见了意外死亡可能性的A子变更命运，「直接杀死」了老板的妻子。

那为掌握权力而牺牲周遭一切的邪恶，让我深深作呕。

「老板抱歉，我想先回家了……」我单手捂嘴，向后退了一步。

老板摆摆手，没有多做挽留，举杯又灌了几口啤酒。

但在我拿好包包走到店门口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刘松霖，你是不是常常在想，自己能为这世界带来什么贡献？」

「嗯……」

我并没有多做回应，但老板以过于成熟的姿态温柔地笑了。那是经历一切沧桑，回头发现一身孑然后才能展现出的态度。

「能不能试试看？为你口中的A子，为这位女孩带来一点幸福？」

充塞在我胸口的，是过于复杂的情绪。

是怜惜？是愤怒？是无奈？还是──就如老板所说，是希望这女孩能过得幸福的「渴望」。

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穿上外套后踏出了店门。

早已无可救药的我，能够为那女孩带来微小的幸福吗？

回到租屋处简单盥洗后，我无力地躺在床上，脑袋怎么样都无法静下来。

我虽然常常半开玩笑说A子的行径像是怪物，有时还会恐惧她展现出的无情，但内心深处也一直期望着──A子只是表面上逞强，她至今的人生并没有过得太糟糕，也没有利用梦境能力成为死神。

光是纠结这些对现况也没有帮助，我试着动脑整理现有的李骞情报。

黑道背景、拥有野心与强烈的控制欲，在养女的异能协助下爬到现在的立法委员位置。

而从咖啡店老板妻子的事件，我已经无法否认这个事实──A子是李骞的共犯。

但话说回来──要求一位被母亲自杀的阴影的笼罩小女孩，站出来抵抗养父的掌控，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搞什么啊……」

我这苟且偷生、为此自责多年的人生，跟A子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这种时候，多希望小I可以和我聊一下，但这几天不管我怎么呼唤，甚至在沙漠梦中来回搜索，都找不到逃跑的小I。

「唉。」在床上翻转几圈后，我下了决定。

我拨出一通电话，并不期望对方会接。

「你还没睡？」

「嗯。」

电话顺利接通了，也听到A子一如往常的冷淡回应，我的喉头涌现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口──面对这无情的现实，我又能做些什么？

不管是对学姐还是对蓝华，我都没有真正帮助到她们什么。

这一刻的自卑让我更加踌躇，但我还是装作没事地闲聊。

「只是来提醒你后天要准时，还有你的耶诞礼物准备得如何了？不要到时只有我单方面送礼物喔？」

「差不多了。」

接着沉默还是笼罩而下。

我突然想到，A子或许早就看到了今天我和咖啡店老板的对话，但即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会讲吧。

我在心中叹口气，打算直接道晚安。

「耶诞礼物，我很期待。遇见你后的日子──充满了可能性，很开心。」

……啊？

我刚想说什么，但这次对面先挂了电话，我只能呆望着手机的桌面──在咖啡店偷拍的A子侧脸，很生人勿近。很美。

最后，我忍不住笑了。

「结果还是被你安慰了啊……」

明明真正置身深渊的人是你，为什么却是我一再被你拯救？

「哈……」我揉了揉泛红的双眼。

虽然毫无头绪，但我的这份心意不会改变。

即便活得像渣滓、就算要耗尽一生──我也会想办法将你从深渊中拉起。

第三卷 第二章 持续往深渊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