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六章超过千倍的爱

之后，我已不清楚自己看着A子死了多少次。

最迟在耶诞节当天，最早甚至是十二月月初也好，不管小I带我来到多早以前，最终，我都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我面前死去。

莫名其妙的枪击也好、高烧也好，都算是「死法比较轻松」了……也会遇到建筑工地崩塌的鹰架、旅馆莫名起火、失速酒驾，就像流浪狗一样随便死去……

犹如A子自己说的──她烧完了自身的命运，这个世界没有她存活的未来。

不管骰子掷出哪种可能性，就算我们找到趋近于无限的分枝，最终，这庞大的数学题也只会收束成一个悲惨的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对少女的死亡麻木了，那恐怕是最可怕的反应。这代表我渐渐将自我从轮回中抽离，自认是无关的旁观者。

就像在玩那些永远无法破关的烂游戏，我拒绝接受游戏的结局，于是在通往结局的最后一个关卡流连不去。

一遍又一遍，删档再读档。

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我对周遭人事物的感觉渐渐迟钝，连虚伪的微笑应答都不需要了。

连这些人在哪个时间点会说什么话都预期得到的话，我要怎么表达出真正的情绪。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A子也是这么活过来的。

最后，在那个不知道重复第几次的平安夜，我站在那棵记不清看过多少次的耶诞树前，紧握A子的手开始颤抖，内心的疯狂和焦虑几乎要隐藏不住。

「少华……」

少女担忧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没办法放弃，在刘松霖替我而死后，我就再也无法接受命运对我人生开的玩笑。

我将学姐从逃避网路霸凌的雪国中带离、为失去哥哥的蓝华弹奏无声钢琴，这些举动貌似在救赎他人……但，最软弱的其实正是我自己。

我没有坚强到能接受残酷的现实，所以不成熟的我只会一再逃避，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败。这就是潜伏在我梦里十多年、那过于扭曲的怪物本质。

我绝望地盯着A子凝视耶诞树默默落泪的侧脸，明明是充满光芒的夜晚，她却身处深渊底部。

是不是如少女所言，放弃她会比较好呢？

剩下的夜晚在一片模糊中度过，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我们去了哪里，A子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等回过神来，怀里又是少女冰冷的尸体。

我紧闭双眼，逼迫自己再次坠入梦境──接着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片下着雨的沙漠，鼻腔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里似乎是一座小山的顶端，成群的苍蝇盘旋于夜空──不，那不是夜晚，也不是天空。

在我头顶上方挤满了闪烁杂讯的映像管电视，发出扰人的声响。

藉由萤幕的闪烁光线，我才惊觉脚下正踩着以腐朽的躯体堆叠的尸山，鲜血小河流淌而下，各种脏器漂浮其中、蛆虫蠕动翻搅吸吮肉块。

每一张脸，都是A子。

「呕……」

是只属于少女的地狱，陷入无限时间循环的地狱。

过于噁心的景色让我止不住狂颤，手指插进喉咙，只想吐出肚子里饱满的──但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的肉体早被空虚填满。

连道歉都说不出来。

这是我做的吗？是因为我一直重复轮回，所以让无数A子死去吗？

我跪倒在地，对上其中一张少女的脸。死去的A子瞪大双眼，双瞳明明失焦，却彷佛在注视着我。

半边腐烂的双唇张开，A子以一如往常的冷淡声音质问。

放弃我吧。

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近疯狂的我双手抱头，双眼流下血泪。

「爹地！」

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只见雨衣幽灵轻飘飘出现在我面前。

那姿态宛如落入地狱的天使，但她一捧起我的脸颊却高高举起右手，一巴掌用力往我脸颊拍下去。

「爹地！给我醒来啦！」

梦中的痛觉过于真实，也让脚下尸山的幻觉散去，当我回过神后又处于那飘降细雨的沙漠。

小I双眼默默落泪，以坚定的眼神盯着我。

「不行了，爹地这次只能撑到这边了。这样下去你的精神会彻底崩溃的，连轮回都没办法进行……」

我拾起混乱的思绪，摇摇晃晃爬起身瞪着小I。

「『这次』……」

我意识到其中的关键字，小I只是难过地别开头。

「已经好几轮了，到最后爹地也只会在这个地狱里变得疯狂，我不得不抹消你的记忆再从头重来……但是不管爹地怎么努力──你都不可能拯救A子。」

无法拯救A子的事实，我都知道。

A子都亲自告诉我了，但我远远没预料到，或者说，我逃避着其中某个更残酷的真相。

小I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丢下伞和我一起站在雨里，注视着我开口。

「因为──那是A子的『宿命』。」

明明，有着跟A子如此相似的脸庞，却又截然不同。

「我认识的爹地用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发现了其他像A子这样的预言者。预言者有个共同点，她们都『被迫』窥看命运。」

小I垂下眼眸，低声呢喃着。

「希腊神话中的卡珊德拉不就如此吗？先知为何总是预言国家与自己的覆灭，却无法阻止？北欧神话的命运三女神也预言了诸神黄昏，为何她们总是与悲剧连结……

「爹地曾告诉我，越强大与高洁的灵魂，才会诞生越扭曲的怪物。预言者的命运注定牺牲，成为指引新生与未来的灯塔。」

我说不出话来，两人陷入沉默。

沙漠中只剩雨水落下的声响，带走我躁动不安的情绪，最后仅残留心死。

但也多亏心情冷静下来，我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

「可不可以回到『那时候』？」

灯塔在A子小时候开始出现，那么只要回到那个时间点之前──

但小I摇了摇头。

「爹地的扭曲源自『与刘松霖交换灵魂』，之后你就封闭了自我，我在梦境里才只能伪装成刘松霖。」

所以直到我的心境相对解放后，她才能回复成原本的姿态。

但小I解释到此时态度有些踌躇，似乎有所保留。

「带你回到比这更早的时间点也没有意义，你这次的起始就是如此。」

小I的身体颤抖着，让人感到心疼。

最远只能回到那个时间点的话，小A子早就被养父利用多年，根本来不及阻止灯塔形成。

「A子妈妈自杀时，她才六岁。」

「嗯，远远比现在要更久之前，就算她在爹地你被绑票前……」

精确地说，袁少华被撕票至今已过八年。

在平安夜的生日前，A子的年龄是高中二年级十六岁，由此推敲回去，绑架案当时她也只有八岁──这表示A子妈自杀时一定更早。

如果能到达我被绑架之前的时间点，一切都还有机会挽回，可目前看来──这几乎跟渴求奇迹没两样。

该怪她的人生太曲折，还是单纯怪罪不应存在的神明？

我将手伸进湿润的沙里，因悔恨而紧握。

从一开始，A子的人生就注定在此终结。

由于我的精神已濒临极限，小I求我乾脆回到灵魂交换那时从头来过，但懦弱的我──最后并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一想起A子的笑容，我便不愿舍弃这次的人生。

我害怕重头来过后的未知未来，我怕我反而无法拯救任何人，无法再次到达这次的分歧点。

或许也是因为我已心知肚明，不管再做什么努力──也无法拯救A子。

这宛如无限的回溯，成为新的囚房。

于是，又迎来再一次的轮回。

数不清第几次的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挡在A子身前，打算代替她死在少年杀手手中──

「啊……」我却被A子一把推开，跌倒在一旁。

又一次，一无是处的我目睹少女倒卧在血泊中，双瞳渐渐涣散。

A子仍旧死了。

这已是我能以麻木的表情，犹如旁观者般道出的事实。

「爹地，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去……我不想再孤单一人了……」

我无视小I的哀求，只是瑟缩在房间的角落，任由窗外的冬雨声侵蚀心灵。

好像在最初的那一次，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什么都不想、自我封闭在房间的角落。

我忍不住乾笑出声。「小I，身为怪物的你有看过吗？人死后的灵魂去了哪里？」

「我……没有看过……」

连梦境里的怪物都没见过的话，是否没有死后世界的存在呢？

我抖了抖站起身，拿出抽屉里的那样物品。

「我没有要死喔，不过如果能有一次濒死机会──是不是就能见到死去的A子？」

如果在A子死后，还能与少女的灵魂对谈一次。或许，我就能放弃拯救她了吧。

「爹地！」

不管小I有多么想抱住我、阻止我，她也只是没法来到地表的怪物。

脑袋已经被浑沌填满的我举起美工刀，左手此刻却疯狂颤抖。

下不了手。

不会去思考这问题──而且我想活下去。

彷佛看见黑发少女以冷淡的语气再次提醒我。如果是你的话，根本不会去想死后世界这种无聊到不行的可能性吧。

「啧……」

我扔出美工刀，双手无力地捶在桌面上。

恰巧地，手机也在此时响起铃声，这次学姐一样努力打扰着我。我忍住内心的躁郁，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我接起了学姐的电话，未来会如何？

在A子已死的现在，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但如果只抱持着消极的想法，过去的A子也没办法在无数分歧中找到答案，引导我拯救学姐与蓝华的心灵……

「就算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还是会去做吧。」

想起在梦中穿着泳衣的少女，我忍不住苦笑。所以，这次我接起了电话。

「喂──」

「冷死了学弟！快给我开门啦！」

不同于精疲力尽的我，对面是脾气火爆的学姐抱怨声。

平常到让人想哭。

我本来想顺手挂掉电话，但佑希学姐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电话那头再度传来了声音。

「反正你这废物现在只会想逃避吧？因为A子发生了那种事。」

何止是那种事而已。既然都猜到了，那我更要逃避到底，我的手指悬在结束通话键上──

「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去看极光？」

并非渴求的语气，而是不带一丝怀疑、只是一味信任我的态度。

「……」

学姐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

「向我这种烂男人撒娇可一点用都没有啊？你有没有搞懂状况？」

说完气话后我果断挂了电话，然而身体却违反意志，促使着我走到门前。

我握上门把时不禁想着，终究是自己妥协了吧。如果学姐只是用温柔的口吻安慰我，我肯定不会接受，但提到约定实在太作弊了。

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因为我始终没放弃最后紧守的一丝希望，所以才深陷于这近乎无限的轮回。

一开门就看到穿红色羽绒外套，加上短裙与黑裤袜的佑希学姐，看来她真的在外头等了很久。

「果然开门了嘛！不过你的脸色还真差呢。」

学姐对我投以担心的神色，而我耸了耸肩，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还活着就不错了。」

我注意到外头的天色早已昏暗，真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学姐并没有被我的酸言酸语伤到，进屋后仍然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我买了附近的盐酥鸡和其他炸物喔，一起吃吧？」

「没胃口。」

我想躺回床上，却被暴力学姐一把拉住，另一手的竹签插着一块盐酥鸡，硬是想塞进我嘴里。

「给．我．吃！」

我只好吃一块应付学姐，吞下喉咙后不满地抱怨：「你搞啥啦？不过就一天没吃东西吧？我会信守与你的约定，才不会随便去死。」

学姐点点头，只是自顾自地柔声说：「我知道。」

不，你一点都不能明白。

我内心的怒火莫名越烧越旺，反正下次轮回之后她也不会记着，我压抑着愤恨反驳。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看着A子死几次了，再怎么回到过去也无法拯救她……」

「这──是什么意思？」

瞪着疑惑的学姐，我无力地叹了口气。

「学姐知道为什么我不跟你交往吗？因为就算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我也明白我跟你不会是站在『同一边』的人。」我转开视线，「学姐只是不慎掉到了坑洞里，需要有个人扶一把，但你和我与A子本质并不相同。你还拥有未来，跟被迫活在他人身体里的我、和活不过成年的A子都不一样。」

最后，我故意以冷酷的语气说：「你──不值得爱上我。」

我真正憎恨的是无力的自己，那才是我最不想说出口的真实。

学姐因为我的说词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眼眶甚至打转着泪水。

如果她能感觉到不妙的气氛而离开就好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彼此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样啊，学弟你──认为自己没那资格爱着别人吗？就算对A子也是？」

佑希学姐露出温柔的笑容凝视着我，那美丽的瞳孔还闪着泪光。

……啊，果然是这样，所以连在平安夜对A子的告白都显得相当犹豫。

就算被戳破了，我也只能逞强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她眨眨眼睛，捏了捏我的脸颊。「果然是你会有的扭曲想法。」

在我再次发怒前，学姐却采取了意料之外的动作。她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我。

那温暖的体温彷佛浇熄了我内心翻搅的复杂情绪，佑希学姐抚着我的后脑勺，在我耳边低语。

「那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再次回到我自杀前，你还会拯救我吗？」

我无法回答学姐。

正如她用那个约定绑住了我，就算我再次进入囚房梦、就算我失去这一次人生的所有记忆出现在学姐面前……

「果然无法放下呀，笨到不行的你。」我老实地说了出口。

佑希学姐露出了微笑，那贯彻单恋的笑容相当温柔，却也让人心碎。

「嗯，那就够了。」

不管重复多少次，我都会想办法拯救学姐蓝华──还有A子。

学姐离开后，我阖上双眼回到梦中，凝望着飘雨的天空，此刻的心情竟莫名得舒畅。

对于这无解的轮回，在学姐的鼓励过后，我的内心已经寻找到一个结局。

这或许不会是A子期望的选择。A子想活过十二月二十四号，如果她终究没办法渡过这一天，也希望我能代替她去看看未来的天空。

但我是个胆小鬼。

所以不想回到现实的学姐，我用谎言给予她遥远的承诺。

所以不想面对真相的妹妹，我用谎言给予她虚假的回忆。

不管我是否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我那惯于说谎的本质从未改变。

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逃避事实呢？或许是在我跟刘松霖交换灵魂的那一晚，是在无法让他再次露出笑容的──

「不对……」

翻搅着记忆深处，瞪大眼睛的我不禁喃喃自语。

齿轮总是喀喀作响，是因为那些关键从一开始就没有完美切合，我在错误的前提下延伸出了后续的所有行动。

或者说，是不想去面对那真相吗？

扭曲的起点，并不是在那个时候，明明我心知肚明。

我被绑票的那天──已经是最后面对的结果。

我开始想说谎，想否定这个世界赋予袁少华的期待，想追寻自认的自由却坠落深渊的时间点，远远比这要──

「我一直在说谎喔，爹地。」

天上的繁星拉出长长的轨迹，白光吞没小船上的我与身后的小I，耳边只听见我的怪物脱口而出的歉意。

船并没有航向过去。

在浓雾中，小船似乎触岸停下。我将视线从长满杂草的柏油路拉向更远方，只见雨雾中似乎耸立着许多水泥大楼，却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大楼的窗户爬出藤蔓，甚至有部分倾倒在路边，只剩断垣残瓦。倒是两旁的路灯仍默默亮着白光，在雾中形成一圈圈光晕。

当我一回神，小I已经将船固定住，笑着向我伸出没抓伞柄的手，表情却藏不住落寞。

「走吧，爹地。」

我没有多加询问，拉住她的手起身下船，两人一同走入雾中。

稍微走一段路就知道了，这里是城市的废墟。规模之大就像遭遇到不可挽回的大灾变，例如毁灭性的洪水地震或疾病之类的，于是人类被迫抛弃了辛苦筑起的城市。

明明是在很多末世游戏中见惯的景色，实际置身其中还是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梦与现实有道不可突破的隔阂，内心依旧感受到了莫名的空虚。

这座城市的细节没有完全被倾颓抹灭，我一下就注意到这里是以哪座城市当作范本。

租屋处附近林立的旧大楼、常常骑车经过的高架桥、一旁停满整排脚踏车的校园大门，都是记忆中熟悉不过的景色。

我们沉默地在雨雾走了一段路，我一边观察着两旁残破的大楼与公寓，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主动打破这氛围。

「带我来到未知的梦境，是为了什么？」

小I注视着前方，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这座城市，曾是我的故乡。爹地知道吗？这座你应该很熟悉的城市──」

「是以台北为样本，对吧？」

「……嗯，你没猜错。」小I承认了。

说实在任何城市变成杂草与藤蔓密布的废墟后可能都不会差太多，可我的内心就有种直觉──这是被舍弃的台北市，不管是那熟悉的捷运口、看惯的亭仔脚街道……现在果然得到对方的承认了。

小I接着补充：「如今在雨中已经成为废墟的这座台北市，是我的故乡。」

我眨了眨眼，不觉得小I在说谎，毕竟她的身世始终成谜。

虽然她总是嚷嚷着是我的怪物，我却一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至于那违和感的源头──

我将那内心的感受老实说出来：「我始终不了解你，但不是因为怪物本身的神秘，而是──你本来就不是我梦中的产物吧。」

我想起在蓝华梦中遇到小I的时候，当时的我虽然记忆被抹消了，脑海里却浮现在雨中废墟啜泣的洋装女童，因此激动不已……

啊，就是这座城市啊，难怪这些景象这么熟悉。

小I只是露出寂寞的笑容，低声说道：「爹地只说对了一半。」

只说对了一半？她再次卖了关子，不肯一口气说清楚。

「你看。」雨衣少女指向前方，在雾气散失大半的城市中央，远远就能看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大楼。

那倒插的九节鞭外型非常醒目，我认出那是台北市的重要地标一○一大楼，就算在梦境的废墟仍然屹立不摇。

「我们的目的地在那里，八十九楼的观景台。」

观景台？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能想像到的只有一○一大楼够高，从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还来不及追问，我们只跨几步就到了大楼的入口，梦中的物理距离实在没有太大意义。

「欢迎回来，爹地。」

站在大楼门口，小I才稍微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似乎，这是个能让她心灵放松的场所。

无视我的一头雾水，她领着我去搭高速电梯。

几个月前我们在现实中才来过一次，但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却让我相当惊讶。

实际见到的景色，实在远远超过我的想像。

「真是别有洞天呀……」

本来的观景台是公共场所，灰色调的室内有些人声吵杂。但梦境中的一○一观景台似乎成了私人使用的地方。

墙壁漆上明亮的白漆，天花板上则悬挂着数盏暖光吊灯，铺满地面的红色毛毯，上头的图样是各种可爱小动物。

即使空间宽广，这些布置却让我感到温暖，感觉很适合小孩。

开放式空间做了一些区域分配，入口这区域摆放着常见的家具与家电，例如沙发和电视之类的，看起来就是客厅。

客厅旁有一张靠窗的公主床，床边有着少女风格的梳妆台和大衣柜，看起来是做为寝室使用的区域。

「爹地，我──想要一只泰迪熊，可以吗？」

床边地板上坐着一位穿着白洋装的女童，玩着手边的动物布偶胆怯地问道，似乎害怕对方不会答应。

「晚点就做给你，再等一下喔。」

蹲在女童旁的西装男子点点头，女童的表情便渐渐明亮起来。

这是──什么画面？

幻觉转眼便消逝，愣住的我只能朝窗外看去。

跟外面冰冷的城市相比，这里真正散发出有人生活过的气息，不管是客厅桌上未收好的遥控器和抱枕、房间散落的玩偶，以及没折好的床单等……

视野拉回来，我注意到电梯入口旁其实还有个鞋柜，透明窗里面放满了可爱的童鞋，甚至还有一双雨靴倒在鞋柜旁。

「爹地～我想要光脚出门～」女童天真烂漫地笑着。

「外面在下雨，还是带伞跟雨靴吧。」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也露出了微笑。

眨眨眼，幻象又消失了，可这份温暖──在这不停下雨的废墟中是如此异常。

「这里是我家喔，爹地。」

所以对于小I有些炫耀的语气，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见少女蹦跳着到我面前，小脸贴在我面前要求。

「这时候该说的是『我回来了』吧？」

不想让小I难过，于是我只好勉强微笑道：「我回来──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抓起我的手。

「嗯嗯！我带爹地去你常待的区域吧。」

离开寝室与客厅区，我们穿过现代风格的厨房与露天浴池，接着迎来一排又一排的木质书架，上面放的书缺了不少。

书架旁是一套对着窗外景色的书桌椅，小I抚摸桌上厚书的封面，低声开口。

「这里是爹地的书房喔，你都在这边观察底下的梦境。」

彷佛应证着她的发言，我的脑海里又闪过一幅画面。

「嗯，看来这里的细节可以再加强……」

男人翻开笔记本，拿出铅笔在上头记述着什么。

「爹地在记录什么呢？」

「这个嘛──秘密喔。」

小女孩抓住男人的衣角，与他一起凝视下头的城市景色。

「视野确实不错。」如果我是他的话，也会想把这里做为梦境的核心。

喃喃自语的我，思考起这一切的脉络。

小I提到的那一位我不认识的「爹地」，加上她能「穿越过去」的能力，或许代表着其实有一个原属于她的「时间点」，如果将这些可能性整合在一起，就能隐约猜到一个答案。

「不错吧？我也很喜欢这里的景色，虽然很久没回来了。」

望着窗外的雨景，小I的微笑变得落寞。

「我──来自某个未来，来自未来『那位爹地』塑造的梦境，我是他养大的怪物。」

带我来到这个地方，也代表她想说出放在心中很久的秘密了吧。

「这里，就是『那位爹地』使用的书房。但我不想将你们两人分得很细，因为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我的爹地。」

小I如此宣告，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因此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

「回我房间休息一下吧，我喜欢坐在床边看外头的景色。」

我们静静离开了书房，在公主床的床缘坐下。

小I脱下身上那件略带透明感的雨衣，原本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虚之处，被穿着白洋装的少女躯体取代──就是我曾看见的女童身上那件。

「好看吗？」

女孩站在床边，穿着白洋装在西装男子面前快乐转圈。

「好看。」男人开心地将女孩抱了起来。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眨眨眼将幻象抹去。我跟小I一同注视着窗外飘着细雨的城市废墟，少女以压抑着情绪的寂寞表情娓娓道来。

「我来自那一个──爹地失去所有的未来。」

「失去所有……？」

看着我讶然的脸，小I这次总算给予了真相。

「嗯，那是『最初』的时间线。那里的A子同样与你相遇，但你们──没有能力拯救佑希与蓝华，爹地接连失去了她们。」

我睁大了眼睛，无法想像那会是何等痛苦。

「你不会想体会这种感觉。」

身着西装的男子背对房间站在窗前，声音沉重。

我眨了眨眼，又是幻觉──或者就我的理解，应该说是梦中残存的意识吧。

「最后，当然也失去了A子。这一段记忆也是爹地告诉我的，我──出生在那之后，很久以后……」

小I抱住一旁的泰迪熊，双瞳似乎也渐渐涣散，犹如机器人般，继续毫无情绪地念着在这座废墟发生过的记忆。

「在她们死后，爹地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造成她们的死，自己与刘松霖的灵魂交换可能也来自同样的东西。于是，爹地用一生为代价，以不可能被旁人理解的孤独，去研究梦与怪物的运作机制。」

……何其愚蠢。

紧抓着逝者不放也无法慰藉生者，但袁少华就是这样固执的白痴，就算是另一个未来的我也是。

此生即地狱。

「在爹地迈入老年的时候，为了测试与运用梦境，这座梦中的台北城被创造出来。」

原来小I对于台北的街景会露出怀念，是因为这座城市她确实曾经生活过，只是在远离现实的梦境中。

小I将脸埋进泰迪熊，以哽咽的声音说道。

「而我──是爹地主动创造出来的『怪物』。我出生在这座观景台，一开始还是只能哭闹的小婴儿，也是在长大很久以后──我才彻底理解到这里只是场梦，因为你竭尽全力地让眼前一切像『现实』一样。」

那位袁少华，妄图成为神来改变因果吗？

我对此竟然有些毛骨悚然，可小I的语气却有些不同，双瞳也取回了光彩。

「我虽然因为这里只是梦境而生气，但爹地──爹地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即便那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很扭曲？我问着未来的那个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您用笨拙的方式照料我到大，在没有母亲的状态下给予我足够的爱。虽然我没有真正上过学、接触过你之外的真实人类，但你教给我有关这世界的一切。」

真正回应我的，只有许多来自未来的幻象记忆。

「是『烟火』喔，很漂亮吧。」

将娇小的女婴抱在怀中，在落地窗前欣赏花火的他。

「这是关于一位寂寞守塔员的故事……」

翻开灯塔封面的绘本，坐在床边念故事给女童听的他。

「有机会的话，真想让你看看更有趣的夜市呀。」

走在热闹却莫名空虚的夜市中，拍了拍女孩头的他。

「恭喜毕业，小I。」

在无人的教室中，伸出双手给予少女毕业证书的他。

无论如何，那都是过于寂寞──却也温暖无比的景色。因为那一位袁少华，始终都微笑着、发自内心爱着小I。

──他所创造出的，唯一的女儿。

「……」

但就算小I把我和他视作同一个袁少华，我终究没有对方的记忆。就算我继承他的记忆，我们也不是同一人，我们仍是无限相同却又无限不同的两个人。

却同样珍惜着眼前的少女。

我伸出手想拍拍小I的肩膀，一直将脸埋在泰迪熊中的少女突然再次开口，这次却话锋一转。

「只是，爹地与怪物终究不同。人类是有寿命极限的，爹地在梦中虽然不老，但是某天你却突然消失了，后来我好不容易来到现实……才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白发苍苍的濒死爹地。」

似乎又窥见了记忆的幻象，来到现实的怪物与即将诀别的老人，想抓住对方的手却穿透过去的小I。

深陷病榻的他说了什么，最终露出安详的微笑。

那位袁少华，将这件事尽可能瞒到了最后一刻吗……

「爹地最后向我笑着告别了，却没有留下任何遗愿。或许爹地认为我在你死后就会消失，或许你临死前的一抹笑容，已经证明自己这一生已无憾，只是……」

我心一紧，呆呆地望着外头飘雨的城市废墟，眼前的一切已不言而喻。

「梦境，还有小I你──都没有消失。」

如果像海中的泡影，在浮上海面的瞬间就破灭就好了。被留下的梦中怪物，反而得面临最痛苦的酷刑──独自一人活下去、面对梦境中那时间趋近于无限的寂寞。

少女放下了胸口的泰迪熊，缓慢地走到窗边，一只手碰触着起雾的玻璃，注视着窗外的眼角静静滑落眼泪。

对于命运的捉弄，此刻她并没有任何愤恨，或许是那太过漫长的孤独早已磨平了任何怒气。

「我知道那位爹地死了，但我仍然在这里等待着。」

外头的城市景色焕然一新，回复到那座漂亮的台北市。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一瞬间，雨再次降下。

城市以超高速的方式日夜轮转、再次腐朽与崩塌，转变成我初来时看见的那座废墟。

「直到城市被永不停止的雨与雾包围，我都在等待着爹地。」

梦没有时间概念，但存在其中的灵魂仍然得面对名为永远的刑罚。

「最终我终于忍受不住，搭上木船离开了这座城市。花费了远超过人类生命长度的时间，我想办法来到了梦境的彼端──并再次遇到了爹地。」

我站起来想靠近对方，少女却转身抬起手阻止。

「小I……」

她将双手叠放在胸前，身体因为不安与绝望颤抖着。

「但是，爹地……就算我是怪物──却是你赋予我人类的情绪啊！

「为何你要将我当作你们的女儿养大？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很多快乐的事情？

「为何你要离我而去？为何你希望我开心地笑着？」

最后，是一句带着鼻音的泣诉。

「为何──我不能诞生在现实世界呢？」

我无法回答她，更不可能给予寂寞的她任何承诺，现在的我只能轻轻抱住她。

梦中的她有了体温与柔软的实感，但这一切，反而显得不真实。

「我不会离你而去。」懦弱的我，还是给予了保证。

「真的……吗……」

我点点头。

「因为是爹地呀……」

但小I仍带着哭音，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管多少次，你都会做同样的决定。明明，你已经知道我在说谎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说谎，在真相已逐渐清晰的现在，你还是有所隐瞒。

你还有一个事实没有告诉我，但就算如此──就算是失去记忆前的那个我，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吧。

不管多少次，你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几个月前，当我们身处在宜兰老家的庭院中，小I也曾看着星空说过这句话。

此时此刻，是又一次的十二月二十四号，同样的夜晚，于下山的猫空缆车里。

我这次的决心是不是也曾经实践过？在我这轮记忆被覆盖之前？

这种问题自然没有得到小I的回应。这一次醒来后到现在，她都没有现身──或许是在思考着该怎么继续面对我吧。

抚摸着鼓起的背包，在知道A子今晚就会结束生命的此刻，我不会再拿出日记来让她伤心。

深吸一口气，我瞥向坐在对面的A子，她也沉默地望着外头朦胧的山景。

我做好觉悟，将那句最残酷的话说出来。

「你等等会死，A子。」

她转头面对我，眼睛微微睁大。

我继续灿笑着说：「你的预言再次失准了，你没看到我在这个场合会说出这句话。」

「……嗯。」

对方坦率地承认了。

「那我再问个问题，你也没有看到我想送什么耶诞礼物吧？」

少女沉默片刻，最终垂眼注视着地板。

「没有看到。」

她的反应让我心痛，但并非因为少女即将死亡，而是因为──我将带着她前往与对手帐的寄托相反，截然不同的道路。

只有这个方法，能让A子与小I的生命延续下去。

我倾身伸手，抚摸A子那冰冷的脸颊。然后，只能再次尝试露出温柔的笑容，以此掩饰内心的空虚。

「我想给你的礼物是──从这战场中逃离吧。像个胆小鬼那样放弃未来吧。」

我紧紧盯着A子漆黑而美丽的双瞳，如果因为后悔而退缩，下一刻肯定就会被内心的罪恶感吞没。

而且，这也是为了小I。

但这是不可能得到少女同意的做法，她一定会像以往那样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发出压迫感说服我收手吧。

没想到──此时少女只是露出平静的微笑。

她有看到我会做出这个选择吗？或者只是预料到我会再次说谎？

「嗯。」

但那笑容过于纯粹与美好，我想起我曾在哪见过。

怪物只能跟怪物交往。

那是在那个午后的别墅阳台上，我故意为难A子、要求她跟我交往时，她露出的可爱笑容。

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喉头涌现酸涩，抚摸着少女脸颊的手开始颤抖。

「不要难过。」

A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拭去我眼角涌现的泪水。

「辛苦了。所以，好好休息吧。」

A子没有询问太多细节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沉默着的她是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的吧？就算是仅存于这条时间轴上的少女，也与我经历了几个月的冒险，建立了一定的默契。

就算没直接看到这样的未来，又或许在更久以前──理解自己无所退路的她早就预想到了这一天吧？

我们重新走回停车场时，茫然的我思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直到把安全帽递给A子后，才注意到她始终没做一个举动。

这次没有给我她亲手织的手套。

虽然是我自己打断了本来要进行的礼物交换，一时间我却困惑不已。在此前的无数次轮回，她都会在骑车前给我那双织着小猫图案的毛线手套。

「在回家之前，我想再逛一下。」背后仅传来她细小的声音。

「好啊。」

我接受了A子的提议，催下机车油门。

再来的行动和印象中第一次的平安夜约会没有差太多，我们一样去看了场电影、之后等个厕所再集合，牵着手一同来到外头驻足于闪闪发亮的耶诞树前。

时间晚了，行人也少很多，身旁的长发少女凝视着耶诞树上头的灯饰。

我搓着冰冷的双手，内心不免感到沉重。这时候的A子或许会默默落泪吧，过往那悲伤的画面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但沉默的A子始终没有太多反应，任由耳边回荡着冬天的风声，持续了片刻。

看似做好觉悟的少女转身面对我，再次轻启双唇，却是预料之外的一句询问。

「『她』在你身边吗？」

命运的齿轮似乎再次相合，开始喀擦转动起来。

我微睁双眼，对于前几次时间回溯──不，或许是无数次轮回中的A子都没做出的分歧感到讶异，甚至一时之间只能装傻。

「她？」

「你的怪物。」

被挑名对象，我反倒说不出话了。

「我的灯塔有看到她。」

虽然小I躲藏的技巧很拙劣，但果然是一开始就被灯塔捕捉到了。

这么说来，既然A子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梦中存在的怪物，为何之前从没表示过什么？

「你是说小I──」

A子点了点头。

「我想跟她见一面。」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该怎么解释小I对本尊的排斥才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喔，A子。」

只见雨衣少女从我背后偷偷冒出一颗头，狠狠瞪着A子。

这孩子还是那么幼稚啊，二重身的都市传说终于实现了，却没有预期的震撼转折。

只因为两人同时出现时便能做出比较，不只个性天差地别，外貌也有微妙的差异──根本就是不同的人。

我也意识到那个少华的初衷。从一开始，他就不把小I当作A子的替代品。

「就算少华做了这个决定？」

无视小I的敌对态度，A子只是静静反问，既不压迫也不威胁，一如往常的淡然。

但小I还是不敢直视A子，看起来相当心虚地说：「爹地要做什么决定我又不能管，要向下沉沦是他的选择，而且这不是更合我这怪物的心意吗？」

你说话也留点情面啊。在无奈苦笑的我面前，A子缓缓朝我们走来。

小I的眼神更加警戒，本来以为她会乾脆消失，但始终只是像只猫一样竖起毛瞪着A子。

直到A子已经来到我面前，小I依然别扭地不跟对方对视。但A子只是径自凝视着小I，眼神稍微柔和了一点。

「梦里的书，谢谢你。」

少女轻声道出真相的这一瞬间，我才搞懂了什么。

「啊？你梦里那些书是小I给的？」

之前的A子确实提过，有人将纪载着梦境与怪物知识的书放在灯塔里，才让她拥有反抗命运的能力，希望我跟那人好好道谢。

这么说来，在梦境中的观景台──书架上的书少了很多，那些书恐怕都记载着有关梦的知识，而且被小I带了出来。

A子瞪了我一眼，似乎在嫌弃我的愚蠢。我只能搔着头尴尬地笑了。

「那些书又不能拯救你，反正你死定了……」

小I故意说着气话，一时间我实在不知道该站在哪边。我能理解小I的寂寞与痛苦，但这话是有些过分了。

「我明白。」彷佛早就知道，A子只是淡淡地说。

「既然明白的话，你还是想答应爹地的愿望来绑住他吗？」

对于小I的挑衅，A子淡然反击。

「不走向未来的，是谁呢？」

「……」小I退缩了。

因为无可反驳，不只是小I，连一旁的我也只能苦笑，有跟着被骂的感觉。

让A子就这样死去，我的时间继续向前的话──恐怕我也无法释怀。

如果我主动抛弃了这一切，之后的余生也不会甘愿吧，我同样会做出「那位少华」的行径。

就像过去的我也没有走出绑票事件，我就是如此偏执扭曲的个性。后天环境固然有所影响，却没改变我刻印在灵魂的本性。

A子说过她的窥视能力在我身上作用有限，她实际上到底看到了多少呢？

这问题恐怕永远不会得到解答，我只能猜测这里的她先看到了我和小I的互动，所以决定鼓起勇气与小I对话。

「我──不是想责怪你。」

A子站到我们面前，微微弯腰。明明触摸不到，但还是尝试摸了摸小I的头，并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时我才观察到，两人连身高都落差了一些。

简直就像一对母女。

「很害怕吧。」A子的语气流露心疼。

「你又知道什么……？」

「我懂的。」

对于小I从未向外人诉说过的寂寞，A子以坚定的语气回应。

「无法迈向未来的痛苦，过去也无法容纳下自己──甚至连此刻都没有立足之地，只能不停说谎。」

我和A子还拥有当下，但怪物什么都没有，连现实世界这层地表都无法到达……

小I只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所以A子继续开口：「你的本性不坏，所以你将书放在我的房间，所以你一直陪伴在少华身边、默默鼓励他。」

「不，明明犯错的就是我……」

对于小I落寞的自白，A子只是摇了摇头。

「你很寂寞。否则，你不会从观景台离开。」

小I愣愣盯着A子：「你连这个都知道吗？」

A子点点头，手伸进侧背包。

「以我的立场，并没有资格说什么。更何况，有关你和少华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只是……」

A子终于从侧背包里拿出了紫色纸袋，是我刚刚还在好奇下落的耶诞礼物。

里面却不只两双手套，除了我和A子的──原来还有第三双。

但既然她早就知道小I的存在，当然也知道这手套不可能送到对方手里。

即便如此，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少女还是耗费额外心力编织第三双手套。

「我很想说这不像你的个性，但你本来就常常在做傻事。」

我露出无奈的笑容，胸口却泛起暖意。

就连小I的脸色也大幅动摇，眼眶泛着泪说：「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你那双手套我也不能戴呀……」

A子将三双手套交给我，伸手像是要抓住小I的手，或许是想将内心的想法传达给她吧。

「嗯，我明白。我只是想回应你的默默努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A子张开双臂，将如此相似、却又始终不同，甚至还矮了一点的另一个自己虚拥入怀中。

「不用再躲起来了，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想理解你的寂寞，想听那些我没窥视到的未来。我也想知道你和那位少华的故事，想理解那是多深的遗憾和爱──才会创造出你。」

此刻，连A子的眼角都泛着泪水。

「更重要的是，」A子漾起笑容，「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并且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你，小I。

「你改变了我，也让我不再只是扭曲他人的命运。」

那或许是注定带来悲剧的怪物，最想听到的一句救赎吧。

从小I那涌现滚落的斗大泪珠，就能明白她的痛苦压抑了多久。

两人再次拥抱，尽管连彼此体温都无法传达。

「呜……」

但从小I那泪水汪汪的双眼来看，A子的心意肯定有好好接收到了。

「那我可以，有个请求吗？」小I低声问道。

A子直直凝视着小I点点头，我也在旁侧耳倾听。

「爹地创造我的时候，并不是把我当作你的替代品。爹地说A子是不可取代的，他也希望我比A子更常笑。」少女抹了抹眼泪，「自始至终，爹地都充满爱地照顾着我，我想他是将我当作女儿了吧，把我当作他与A子的生命延续形式。」

那位少华并非怀抱着消极弥补的心理，而是以积极的想法创造了小I。

我想他并不是要「重现爱」，只是想「让爱延续下去」──真是白痴，但我却没办法否认他的想法。换成是我，可能也同样会这么做。

难怪，连帮人取的昵称都有互补的概念。

「但我的诞生不只是来自爹地，而是来自你们共有的记忆。你们的记忆孕育了我，所以对我来说……」

她因此有些犹豫，脸颊也开始泛红。

「我可以叫你一声──妈妈吗？」

没想到是这种请求！不只是小I和我，连A子都有些脸红起来。

「你当妈了呢。」我咧嘴笑了。

A子冷冷瞪了我一眼，但最终还是温柔地点点头。

「嗯。」

得到了A子的允许，小I张了张口。

「妈……」看来是有些羞耻，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妈……」

努力了很久，她才终于挤出那两个字。

「妈妈……」泪水随之涌出。

一个人忍耐了太久太久，小I哭得不成声，只能紧紧抱住A子袖子所在的那片虚空。

深植灵魂深处的寂寞与痛苦回荡共鸣，两位女孩最后哭成一团，搞得我都鼻酸了。

我载着A子回到住处，继续执行原先计画的愿望。

盥洗过后，狭小的单人床上照样挤了两个人，虽然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了。

「晚安。」

我吃了点安眠药强化睡意，摸了摸少女的脸颊，还是相当冰冷。

「嗯。」A子的嘴角微微勾起，阖上了双眼。

我们很快就进入梦中，脱下雨衣的小I早已等候多时，还把之前的儿童乐园重新盖好了。

「一开始先来玩游乐园几百趟吧！」小I兴致勃勃地说。

「好啊，反正有得是时间。」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内心却有些空洞。

我对A子的请求──从战场中逃离，就是这层涵义。

在A子死亡前的这几小时，我要用梦境尽可能地延长时间。能多久就多久，如果能陪她们在梦中度过一生就更好了。

那是过去的我绝对不会想做的，比堕落至黑暗还要糟糕的选择。

举步不前，彻底向下沉沦。

可是……

我望着前方终于牵起手、因此相视而笑的A子与小I。

「这样不也很好吗？」我自问着。

在此刻谁都不会牺牲，这是唯一能让「两人」生命都能延续的方法。

之后，我们在儿童乐园里玩了各式各样的游乐设施。

之前和小I两人在这里玩的回忆浮现在脑海里，不过多上A子后感觉又不一样了。

而且，看着笑得更加开心的小I，连安静的A子都会微微勾起嘴角。

「缠在心中的结能放开的话，那就太好了……」我轻声自言自语。

不过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坐几趟云霄飞车后，小I找了个垃圾桶大吐特吐。

露出担心表情的A子在一旁拍着小I的背，我则是见怪不怪地笑出声。

「哈哈，我们还是去搭摩天轮休息一下吧。」

A子也点点头附和。

「我还能再撑一下啦……」

虽然小I看起来还想逞强，不过我还是把她抱起来往摩天轮走去。

「休息才能走更长远的路喔？下次做个国外的游乐园吧，我有去过几个号称全球最刺激的云霄飞车喔。」远远看到都会有些腿软呢。

不过小I只是嘟起嘴说：「又在炫耀了，哼。」

「只有张嘴。」

没想到连A子都加入小I那边呛我，说完后和小I相视而笑。

遇到这对母女，看来之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我们搭上了小型摩天轮，看着儿童乐园外荒凉的白色沙漠。

虽然想像之前那样再做一场烟火秀，不过一上摩天轮后反而是A子先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看来她因为暂时摆脱了多年来的巨大压力，精神一放松，意识就支撑不住了。

在接近现实的梦中入睡是什么感觉呢？虽然之前有在蓝华的梦中睡着过，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大概只会做一场梦中梦吧。

「爹地，你要继续拓展城市吗？」

兴奋的小I没有任何倦意，注视着车厢外的风景开口。

「是啊，你想要再住进一○一观景台吗？不过这次多了A子，或许会有更多的想法。」

我低下头，抚摸着A子的额头。

「我觉得台北虽然有些缺点，但终究是自己长大的故乡，我并不排斥这里。但A子跟我不同，她几乎没有去过台北以外的地方，对她来说，台北肯定不是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这些小I大概都知道，坐在对面的她没有多说什么，我笑着继续说下去。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邻海的城镇，参考地中海或是义大利的海港，有心旷神怡的海风、温暖的阳光与金黄的沙滩。

「我们可以在沙滩边盖一座小别墅，一家三口住在那里，也能想办法做做看宠物。

「你想要上学看看吗？我不知道那位少华有没有尝试做过，不过这次有我和A子，我们可以帮你打造丰富的校园生活。

「我和A子可以无所事事，但或许也会去尝试不同的工作。就像是平常的小家庭，虽然平凡，但过得很充实。

「你们的缺憾，我全都想好好弥补。」

我在内心勾勒出「未来」的蓝图，那真的非常美好。太过美好到──真的是场梦。

「是一场美梦呢。」小I温柔地笑了。

但她这时露出的笑容，却让我感到一丝不对劲。

太过祥和了，彷佛放下了什么，做好了觉悟。

「小I……」

我下意识地往身旁看去──刚才明明还抚摸着A子的秀发，此刻少女却不见踪影，就连对面的小I也消失了。

不过是一眨眼，周遭的景色又扭曲起来，被白雾充满。

不……

「你这次又要──赶走我？」

「嗯。」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I的声音。

身下一晃，当周遭的雾再次消散时，我已经置身在木船的尾端。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赶走，而且──就连天空都向前迈进了。

本来的陌生星空已经落下山头，地平线彼端迎来了黎明。

头顶上方万里无云，是一片天蓝色的天空，连无波的海面都映照出了天空的璀璨。

在没有风也没有浪的无垠之海上，就算扔掉了船桨，小船依旧径自向前航行。

「小I，不要做这种傻事……」

「我不想再说谎了喔，爹地。」

听出来了，小I的声音来自我背后。

我想转身阻止她，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反而是感受到了温柔的触感，还有看见身旁伸出的两只手搂住我。

「如果爹地转身的话，我肯定会不敢继续前进。」

我听出了她的觉悟，但……

「对你来说这可不是继续前进呀！我已经知道你说谎的原因──」

「嗯，我现在只剩最后一个谎了。」

彷佛能看见靠在我背上的少女，那落着眼泪露出的笑容。

「就是──『不能回到更早的过去』这件事。」

内心一沉，在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早在被绑架之前就已扭曲时，我就察觉到这个真相了。

我能够孕育出怪物的时间点，绝对是在绑架案之前，因为绑架案只是「结果」。

而小I不愿说出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我到了更早的时间点，肯定……

「因为爹地就是那样的人呀，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任性妄为喔。」

「小I……现在还可以……」还可以停止，不要做这种事情。

然而，不顾我的请求，少女继续柔声诉说着。

「但爹地太温柔了喔，说着这场梦要继续下去什么的，这不就合我这怪物的本意了吗？而且连妈妈都不想挣脱──」

接着说出口的话，充满了哽咽。

「这不是──太傻了吗？爹地和妈妈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周遭的白光渐渐转强，开始占满眼前的视野。

「如果爹地回到『那个时间点』，你一定会拯救大家的吧？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吧？」

「小I……」

「到时候，我这怪物的存在意义就一点都不剩了，你做出的选择将会杀死我。」

少女的声音依旧轻柔，抱着我的手臂却用力收紧。

「我会死喔，跟你猜的一样。」

内心揪紧、泪水也跟着不争气地滑落。所以，我不希望你因此牺牲啊。

明明这心意已经明确传达给小I了，她却没有回应我的请求。

「所以，爹地必须去接受惩罚。」温柔又残忍的怪物如此说道，「我要你面对这世界的残酷，好好活下去。妈妈──肯定也是这么期望着的，不是吗？」

不……

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不管我如何恳求，小船仍继续前进着。

「谢谢你，爹地。能在最后与你和妈妈相遇──我真的很幸福。」

彷佛看见身后的少女仰望着天空，露出明亮的笑容。

「请你──将幸福还给妈妈吧。还给我的母亲──千爱。」

她值得拥有千倍万倍的幸福。

「毕竟A与I，组起来就是『爱』了喔。」

在我被强光吞没的最终，耳边只听见小I微微颤抖的道别。

「如果能在真实世界，和你们一起看看蓝天就好了……」

第三卷 第六章 超过千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