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1（在夏日雷雨终高声歌唱）

夏天的尾声，已经不记得在夏天究竟听到了几声蝉鸣。刚吃完午饭的我站在人行道上，左右探望了一眼。要走哪里？想了几秒，没有既定行程更没有方向的我，朝着人少的那一边走了。其实两边都可以回家，反正回家之后也没事做，慢慢走就行了。下午四点的夏末，气温有点炎热。走了一段时间后，一间唱片行吸引了我的目光。沐浴在阳光之下，招牌与门面大量使用原木色、灰色和白色，浅浅的北欧色彩，在这条街道上营造出一种偏冷的独特氛围。我推开门，风铃声轻柔响起。悬在门上的木杆，挂了三个透明可爱的圆形风铃。唱片架和书柜整齐排列在店内，它们的间距很宽敞，看起来十分舒适。这里似乎是一间综合型的独立唱片行，也有贩售手工咖啡和独立出版的书籍。店的后方有几张圆桌，应该是让人喝喝咖啡、看看书，适合休憩的位置。「原来这里还有这种店啊。」我忍不住呢喃着。路过几张正面摆放的试听专辑，我戴上耳机听了几首。Lana Del Rey新出的专辑。独树一帜的浪漫声线，迷幻而具有魔力。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慵懒，让人想在无所事事的夏日里，一整天都听着她的歌。她的声音里有故事。她的声音，总是让我想到一个人。我看了看钱包，决定拿下这张专辑。在听了其他几张唱片后，我发现了一个女孩。当我还沉溺在Lana Del Rey的声音中时，她似乎已经进来一段时间了。有着暖茶色短发的她，穿着十分夏日。她靠近唱片架，伸出手指在半空犹豫许久，最后拿起了一位爵士歌手的唱片。她先是以手指顺过耳畔，再把耳机贴近右半边的耳朵。眯起眼睛，陶醉其中。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能沉浸在自己的爱好之中，真的是最幸福的事了。本想越过她走向柜台的我，却在经过她背后的陈列架时，停驻脚步。因为我看见了一张少见的专辑。曾经在网路上听过这个乐团的歌，但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实体专辑。那是两名年轻女孩组成的独立乐团。一个吉他手。一个主唱。黑色短发的主唱，长相甜美，声音干净清澈，总是带着可爱的笑颜，与帅气的吉他女孩，一起透过歌声讲述着故事。关于旅途，关于时光。她们的歌很适合在夜静人深时静静聆听，能陪伴人们度过平静漫长的黑夜。曲风定位非常清新，一听过，就再难忘记。我单手拿着专辑，另一只手探向旁边的试听耳机。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与另一只手微微相撞。我一愣，侧过头，看着同样侧头看我的女孩。是那个暖茶色短发、穿着十分夏日的女生。她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清澄得不可思议。她侧过头看着我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耳边音符形状的发饰，将耳畔的细碎发丝别至耳后，露出白皙的侧脸。「唔。」她轻眨了一下眼眸，正准备开口说话。我收回手，露出无所谓的笑容，示意道：「没事，你先拿吧，其实我听过她们的歌了。」「不不不，我没关系的，你先听吧，是你先拿的。」「你先听吧。」「怎么可以，你先听啦。」女孩不太好意思地摇着手。我们的手在半空中再次相撞。这个女孩，似乎有点过于单纯善良了。我心中突然响起专辑里，那个两人乐团主唱的干净嗓音。她每每唱到高音的地方，依旧能保持着青涩与甜美，让人听起来十分舒服。看着眼前这个也喜欢听音乐的女孩，我从包包里拿出一副碧绿色的耳机。这是美国制的Hi-Fi耳机，很适合聆听高频人声音乐。人声干净突出，高音飘逸而明亮，藏着丰富的细节。这副耳机，能让声音的空间感和通透感提升好几个层次。抱持着分享的精神，我轻声问道：「要一起听吗？这个耳机很厉害喔，能让这个乐团主唱的声音更加纯粹。」「有、有那么神奇吗？」音乐的话题似乎勾起了她的兴趣，她略显害羞地提问后，还是猛地点了点头。于是我把耳机插入播放器里，将另一边递给她。这是配戴方式比较复杂的绕耳式耳机，但她看也没看，就以正确的方式戴好了。墨黑色的耳机线绕过她形状优美的耳骨，碧绿色的机身点缀在她的耳廓上，音符形状的发饰就在旁边。她闭起双眼，按下了播放键。午后的煦阳照耀着我们，在她的脸蛋上打上一层薄薄的光芒。随即「房顶上的小黑」乐团主唱的歌声在耳边响起，干净的女声在脑海中悠扬流转。但这依然无法让我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这个戴上耳机、投身进入音乐王国、沉浸其中的女生，真的太有吸引力了。充满知性，美得令人恍神。听了一阵子，直到曲终。她摘下耳机，双眼闪亮亮地望着我：「这个耳机真的好有意思喔！」「哈哈，是吧。」「它不仅把人声表现得很通透突出，同时也把背景的所有乐器……刚刚那首歌的伴奏很多，所有乐器的声音都很清晰，听起来细节好丰富。」她恋恋不舍地把耳机递给我，视线在耳机上停留了好久。这明显的依依不舍，一点也没有想要隐藏的羡慕，其实也挺可爱的。我忍不住笑了。她先是侧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几秒过后，才声音清脆地问道：「以后如果有遇到，可以再让我听吗？」「好啊。」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谢谢。」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那张专辑收进怀中，往其他陈列架跑去。注视着她的背影，我在心里想着：她看起来像高中生，居然还能保有这么单纯天真、坦率表达情绪的性格吗？真是让人羡慕啊。本来想走向柜台结账，走了一两步后却心意一转。回去也没事做，在这边吹吹冷气听听音乐不好吗？大学快要开学了，就让我好好享受身为高中生的最后几天吧。我点了杯咖啡，坐到了圆桌边。在夏天即将结束之时，我只想好好听着喜欢的歌、拿着喜欢的书，在悠哉而空旷的精神世界中沉醉。这一坐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滴答的雨声骤然响起，我才脱了离音乐的世界，站起身来。下雨了。夏天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前奏，让人无奈。我仔细包好唱片，确认不会被雨淋到之后，才撑起雨伞走出门外。这是一场夏天的骤雨。即使撑着伞，走了一段路身体还是被淋湿了一大半。我往家的方向漫步而去，这附近一带是闹区跟住宅区的交界点，街道上行人匆匆而过。在渐强的雨势下，形影忙碌的人们飞快地穿梭。夏末，也是暑假的尾声。我不禁在想，等四年毕业过后，不再是学生，就再也没有寒暑假这种人生中幸福的长假了吧。那是一件略微遗憾，却离我还有点遥远的事。离家越近，行人也越来越少。本想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却突然在雨幕之间依稀听到了什么。很模糊，很微弱，隐藏在雨声之后，悠扬的歌唱声。我向四方探寻着声音的来源。有人在雨天里唱歌。本以为星飞瓦解的记忆碎片，在心中飞快地开始拼凑，一度忘却的光景几乎转瞬投射而来——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内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是谁在唱歌。闭上眼，将视觉暂时关闭。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听谁唱歌了，自从不再弹吉他以后。整个世界仿佛被大雨笼罩，雨声滴答之间，微弱的歌声渐渐清晰。一股清冷的气息随着风吹拂而来，染湿了微乱的头发，我张开眼睛，大步往声音的源头冲了过去。休闲鞋大步跨过路上水滩，水花溅起，沾湿了大面积的裤管，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奔跑了几秒，那道在雨中的歌声终于清晰浮现。的上衣和短裙也湿了一大半。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她的表情却十分雀跃，正开心地唱着歌。生命初萌般的感受在我心中漾起——是她。是今天稍早在唱片行与我一起听歌的女孩。印象中，她最后买了Cyrille Aimee的唱片，还有「房顶上的小黑」的专辑。坐下来喝咖啡时，我就没有继续留意她的动向了，更没想到会在回家的路上再次遇到她。在同一天，遇到同一个陌生人两次。真是意外。夏日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今天变得有趣了。雨似乎有逐渐变大的趋势。而眼前的短发女孩，在骤雨间自由自在地唱着歌，还跟着雨滴的节奏轻轻摇晃。她一定很喜欢唱歌。变大的雨势顺着风袭向我们。这场雨中，雨伞几乎没有作用。我躲进附近建筑的骑楼，竖起耳朵，继续聆听着她的歌声。原先只是好奇心驱使我探寻，现在，则是纯粹想欣赏美好事物的想法让我停驻。「好美啊……」她的声线明亮清透，即使在骤雨滴答之间，依旧毫不费力穿透了层层雨幕。不管是听起十分舒适的空气感，还是飘逸而拿捏自如的高音，都十分出色。嗯，这是经过训练才能拥有的技巧。干净的嗓音，一如她本人的模样，仿佛透着些微光亮，让人忍不住涌起希望。好似这场笼罩城市的大雨，随时都会为她的歌声而划下休止符，而后，雨过天晴，彩虹也将随之而现。遍寻记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哈啰，好久没看到你这阵子你去了哪里生活这么烦，我却只想喝那堤跟你一起坐在咖啡馆里秋天是我喜欢的季节那天正好下着雨你穿着一身黑，在我耳边低语你说好想淋着雨滴歌唱秋天的细雨响起熟悉的弦律我知道，那是最美好的声音，遇见你是我最好的际遇那首歌，是我们最爱的那首歌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我一度很想走到她的身边跟她搭话，即使我根本没想到要说些什么。就只是单纯觉得，要是与这样的声音错过了，真的好可惜。但是想了想，我还是放弃了。呼出一口气，我背靠在骑楼的柱子上，仰望着正下着雨的天空。我已经不再弹吉他了。不是乐手，更不是一个对未来怀有憧憬的人。光是看着她的模样，就能感觉到她是一个满怀梦想、充满元气，还愿意向着美好明日全力奔跑的女孩。现在的我如果站在她身边，会显得太过突兀。远远地听歌倒是可以。我站在原地享受着她的歌声，虽然只有几分钟，我却已经心满意足。忘了有多久没有听到能让我止步探寻的美好歌声，我再次撑起雨伞，一个人朝回家的方向走去。——那首歌，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接下来几天，我待在家里的时候，不意间常常听着「房顶上的小黑」的歌。以前，我其实并不常听她们的歌。干净而清新、甜美却也青涩的嗓音，搭配富有感情的吉他声，组成了陪伴人度过寂寞时光的美好歌声。音乐在房间里缓缓流淌。这种时刻，我心中总会浮现出夏日尾声在纷飞大雨中唱歌的她。如果可以，真想再听一次啊。想再次听到她的歌声。当天气渐渐不再那么炽热，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多事的盛夏，终于要结束了。这也意味着，快要开学了。直到大学开学的前一天，高中时代认识的一个乐团前辈打电话给我。手机那头的前辈，背景的声音听起来很吵杂。邻近傍晚，前辈应该是在公司打给我的吧。「林天青，好久没看到你了啊。」「是有一阵子了。」「你快要变成大学生了吧。」「再过几天就是了。」「你好点了吗？」「……」「你干嘛不说话？好吧，当我没问。晚上有空吗？」「目前没事。」「那我们找个居酒屋聚聚吧，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听我抱怨抱怨公司的事，也当作庆祝你即将升上大学。」我陷入短暂的思考。跟前辈约在居酒屋吃晚餐，八成会喝酒。我不讨厌喝酒，也不讨厌吃日式料理跟炸物。那就去吧。「好。」「嗯，说好了。」前辈匆忙挂上电话，快到下班时间，他可能在收尾今天的工作。前辈进入社会工作一年多了，是从事金融业的白领。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边工作边跑乐团，常常练团到一半就要接个紧急电话。尽管辛苦，他还是两边兼顾着。我垂下拿着手机的手，忽然意识到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即使拉开窗帘，光线依旧灰暗。我略微无力地起身，按下台灯的开关。换衣服时，我望瞭望镜子中的自己。「你好点了吗？」这是前辈刚才问过我的话，我再次以自嘲似的口吻，无奈却也无所谓的语气，问了自己。甚至不愿意多花一秒思忖，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我再次关掉台灯，拎着Oversize的青色衬衫走出房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间居酒屋并不远，我坐上了家里附近的公车，前往目的地。那间居酒屋有个别名，叫「昨日食堂」。是台湾街道上很常见的日式风格居酒屋，店内提共刺身、烧酒、烤物、炸物与每日限量的深夜拉面。是很多年轻上班族或少部分大学生会在夜晚聚会的场所。高中时代的我，偶尔也会和前辈一起来。「你来啦。」「嗯。」「还行嘛，林天青，你看来比我想象中好多了。」前辈的手掌略带力量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十分无言地看着前辈。「哈哈哈哈，当我没说，进去吧。」前辈的棕色头发跟以往一样偏长，发尾微卷，略显凌乱。他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随意地推开门帘与木门。从他反折到手肘处的合身白色衬衫，可以观察到因健身而保持的结实体态。我跟他一起走进居酒屋，随便挑了一个位子坐下。前辈拿着菜单，开始画起自己想吃的料理。他画完自己想吃的部分，换我选自己想吃的部分。这个习惯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从我们第一次一起来这间店到现在，应该过了三年了。我看着前辈思考着要吃什么而露出的烦恼表情，能单纯为了想吃什么食物而烦恼，表示他还年轻吧。我忍不住心想，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明明人没有改变多少，时间却依旧一晃而过，不意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三年了啊。我们看着一桌烤物与刺身，举起冰烧酎。「干杯！」「干杯！」日式居酒屋特有的热闹气氛，在微暗的橘色光芒中显得更加温暖，是让人很放松的时刻。冰烧酎入喉之后，很快让我产生了微醺的感受。生鱼片拼盘放在桌上，鲔鱼、鲑鱼、鲭鱼还有小只的白虾，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前辈将一小杯烧酎一饮而尽，伸出筷子，边叹息边说：「出社会工作一年多了，从开始工作到现在，我还是很不适应呢。」「前辈看起来已经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的人了，如果连你都这么说的话，我都要开始害怕以后出社会工作了。」「你？哈哈哈，很有可能，但你还早啦。」「明天我就是大学生了。」「大学啊……这样一说，也过了三年了呢。最开始认识时候，你们都还只是小高一。」前辈的筷子悬在半空中，细长的眉毛微微扬起，略带探询地打量着我。很少有人注意到，前辈的眼睛平时总是散发出一股漫不经心，但关键时刻却非常锐利。很照顾别人的他，也很常观察他人的情感与状态。你们？我陷入沉默。前辈的关心与提问如此刻意，丝毫不给人逃避的空间。我的视线故作自然地偏离，拿起酒杯，想将剩下的烧酎喝完。但是没了。我只好略显僵硬，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伸向酒壶。前辈的手却早已等在那里。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拿起酒壶帮我倒了一杯。这家伙从头到尾都知道我在干嘛啊。如果想逃避现实，那就喝酒吧。我在心里说出毫无志气的话，闷声喝了一大口冰烧酎。「喂，林天青。」「嗯。」「你还有在弹吉他吗？」我还是沉默以对。「为什么不回答？」「因为我不是很想回答。但，好吧，我没有在弹吉他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碰了。」我稍微不客气地说道。比我年长、已经步入社会的前辈，理论上应该比我更会读空气吧。可是，心里的另外一道声音，却感慨着自己终于会说出这样的话了。要是以前的我看到现在的我，会有什么感想呢？越长越大，都活成了以前的自己绝对想不到的模样。前辈望着我，表情平静。「是吗？」几秒后，前辈用手搔了搔刻意烫得微乱的头发，单手拿起酒杯，发自内心感到惋惜地说：「唉，真可惜。」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尽管我知道前辈视原创音乐为一生的挚爱，是愿意竭尽一生追寻的梦想。他是天生喜爱音乐的音乐人。因学生时代被家里限制的缘故，比起音乐，他将更多的时间放在课业上。直到出了社会，他才拼命地补上以前错过的时光，一直在公司与乐团之间两边奔走。气氛忽然变得低落，但居酒屋依然弥漫着欢乐温暖的气息。就像要转换气氛似地，前辈脱下白色衬衫，并把衬衫随手搁置一旁。他举起酒杯：「继续喝，继续吃。林天青，恭喜你明天就是大学生了。」「干杯。」那一个晚上，我们吃了很多，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说实话，我有点醉了。前辈的酒量很好，或许跟他常常健身有关。在结账时本来要对半分，前辈却坚持不让我出钱，说这餐本来就是要请我的，之后再请他就可以了。走出居酒屋时，我已经有点站不稳了，但还是可以一个人慢慢回家。夏日深夜，凉风拂过，十分舒服。街道上空无一人，暗橙色的路灯一闪一闪的。夜深人静。从欢乐的居酒屋一拉开门帘，转瞬间进入空气寂寥的街道。耳朵清静的同时，脑袋却稍微有点转不过来。前辈帮我叫了计程车。等车的时候，他一个人迎风而立，望着远方的风景。他的五官坚毅，抿着嘴唇，神色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喂，林天青。」「嗯。」「你醉了吗？现在说的话，你会记得吗？」「唔，可能吧。」「那我就说了，你听着，不管记不记得。」我默默地看着他。「我不想看到你放弃音乐。说白了，不想看到你放弃我们那个曾经小小红起来的乐团。」「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不懂……」「我们曾经一起那么努力过，你说放弃就放弃，未免也太对不起曾经拼命的我们了。你不怀念吗？我就问你，你内心真的不怀念吗？」「我……」「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也很想哭。林天青，不管理由是什么，不管你想要休息多久，都给我跨过去，听到了没有？」前辈眼眶泛红。他依然站在那里，只是看上去十分激动，渐渐地，他的身影也开始模糊。比起我，前辈应该更重视更在乎音乐吧。那是他的梦想。我知道，但我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现在去了另外一个朋友的乐团，毕竟哪里都很缺鼓手。等到你想再次拿起吉他时，记得跟我说。」「……好。」我勉强回道。深夜时分，空气清冷。太多美好的记忆碎片从心里浮起。早知道就不来了，来了果然更难过。一个人站在深夜的街道上，我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有些事物，早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跟前辈分开后，我回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中。我走到房间的角落，凝视着放在那里的吉他，上面已然堆积了一些灰尘。这把吉他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买的吉他，意义重大。当初为了买这把吉他，为了跟前辈一起玩乐团，追寻音乐梦，甚至还跟家里吵了架。那些昨日之事，现在依旧历历在目。大学开学前的晚上，我终究没能拿起吉他。与前辈小酌的隔天，早上起来我还有一点头晕。依然坚持走在音乐道路上的前辈，原来暂时去了其他朋友的乐团。在台湾的独立乐团圈，这是很常见的状况。也好。谁知道我们的乐团要多久以后才能复出呢？而我，又要多久以后才能再次拿起吉他？重整思绪，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学开学了。以后不用像高中时代天天穿着制服，很方便。上课时间比高中晚，这对习惯晚睡的我来说更多了一个通宵的借口。我穿着宽松的休闲服搭配墨蓝色长裤，前往学校。尽管起得算早，却仍在买咖啡与早餐时等了一段时间，一不小心就在开学的第一堂课，微微迟到了。拿着咖啡，我推开教室的后门时，班上几乎坐满了。同学们纷纷转头看向我，但转眼就把视线收了回去。刚刚开学，有趣的东西太多，并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陌生的同学身上。在导师的催促下，我在教室最后排的空位坐下。这节课与下节课是导师时间，在开学的第一天带我们熟悉大学生活和认识班上的同学。我坐下没多久，后门再次被推开。班上有几个人往后门望了一眼，我也稍微侧头一瞥。又是一个迟到仔。这次，是一个女生。刚刚推门进来的女同学找不到位子，最后只好跟我一样挑了教室最后排的空位，刚好坐在我的旁边。教室里，大家都专心地听着导师说话，有几个混熟的同学开始小声聊天。我边盘算着今天放学要干嘛，边不经意地看了眼我身边的迟到仔。那个女同学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正略显慌张地找着笔。她似乎找不太到，便把包包放在双腿上，低下头看着包包。原本半遮住左半边眉毛的轻盈碎发，半空垂落。我瞪大眼睛。咦？暖茶色的短发，线条平整俐落的流苏发尾，额前右畔的发丝自然地顺到耳后，露出她好看白皙的侧脸。真的是她。是那个在独立唱片行里，跟我一起用耳机听歌的女孩。那个在夏日午后骤雨间唱歌的身影，渐渐与眼前的她重叠。在她终于找到笔之后，我小小声地叫了她：「喂。」「……咦？怎么是你！」她稍微有点大声，吸引了几个同学的注意。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一抹绯红渲染了她的脸颊。她瞬间用手捂住嘴巴。「下课再聊吧。」我这么说。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很快地就在等待中过去了。中午的时候，大家纷纷离开教室，前往大学附近的餐厅吃饭。我收拾好包包，看向坐在隔壁那个暖茶色短发的女生。「你居然是大学生。」她眯了眯眼睛：「你以为我很小吗？」「哈哈。」当然。但我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刚好读这所学校。」「我也是，刚刚迟到进来，还看到是你……我都吓到了。」她手脚略微慌乱地收拾桌上的笔记本与文具。她上课时好像一直在写着什么。「之后再聊吧，我先去吃饭了。」我说了声「再见」，便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往外走。夏日的尾声，艳阳高照，热浪袭向站在户外的所有人。好热。我用手遮着阳光，站在走廊上。因为对大学周遭的环境不是很熟悉，一时不知道要吃些什么。这种时候就应该跟着人潮走，走着走着就会找到正确的方向了。随波逐流。迈开脚步前，有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肩膀。「那个……」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我回过身，映入眼里的是个子娇小的、那个暖茶色短发的女孩。「同学同学，我还有话想问你耶，你干嘛走这么快？」「嗯？你要问什么？」「我的名字是叶雨渲。」她说话很温和，也很缓慢，像是思考着该如何把话说出口，「我想问你，那天在独立唱片行，你听的专辑好多都有吉他伴奏，而且你好像有点眼熟，你是不是有在弹吉他？」我当下就愣住了。怎么会有人在第一次见到陌生的同学时，就问这种问题呢？着拨片的手，会在想到美好过去时，失去所有拨动琴弦的力气。就算我想再次弹奏出心里的声音，也无力达成。如今的我与演奏音乐仿佛相隔于彼岸。于是，我摇摇头。叶雨渲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缩到胸前：「没、没有吗？那就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没事。不过，你怎么会这么问啊？」「喔，因为我有在玩音乐，很喜欢听独立乐团的歌。那天在唱片行遇到你，你拿的专辑几乎都是主唱加吉他手的组合，尤其是我们一起听的那个乐团，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有在练习吉他呢？」「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应。但这不甚在意的态度，一点也没有降低叶雨渲探究的兴致。她一脸开心地站在走廊上。从她的表现不难看出，只要有人跟她聊音乐相关的话题，她就会很快乐，甚至会微鼓着脸颊想继续深入交流，像极了天真的孩童。无论如何，话题往危险的方向偏移了，我抖了抖肩膀上的侧背包，明明应该去吃午餐了，我们却还停留在走廊上。「玩音乐？那你喜欢唱歌吗？」「喜欢。超级喜欢。」我只是随口一问，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干脆回应。叶雨渲原先一直浮现在脸蛋上的笑意，变成了坚定的表情。当她娇小的个子和十分柔和的五官，笃定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时，强烈的反差感所带来的震撼足以让我停滞在原地。或许是纳闷我为什么没有反应，怀疑我是不是没有听到，叶雨渲侧过头，用澄澈无比的双眸，从较低的角度往上看着我，暖茶色秀发在阳光之下反射着闪亮的光芒。「我超喜欢唱歌的喔。」她又露出了晴天般灿烂的笑容。「我知道。」我忍不住无奈地笑了，「我看出来了。」「那你呢？」「唱歌我还好。」「是喔。但喜欢听歌对吧？你平常有在听独立音乐吗？」「有……」干，没有多想就回答的我，说出口后才发现不该这么回答的。唉，现在的我应该竭力避免聊到相关话题才对，怎么会这么没有防备呢？是因为她吗？我望着她暖茶色的短发，身高的差距让我平视时很容易看到她头顶的发旋。她的嘴巴变成了O字形，发出长长的一声「喔——」。「有在听啊，太好了！那个，同学同学，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这附近我知道一间好吃的店喔！」她几乎没有等待我的回应就转过身去，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也随着迈开的脚步移开。她叫什么？叶雨渲？她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拒绝她吧。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心里闪过「掉头就走」或「跟着她」这两个选项。这种时候，为了避免麻烦或许应该就此分别吧。发现了我没有跟上她，叶雨渲再次转过身，站在稍远的距离，与我对视。她的脸蛋上写满了困惑与些许胆怯，但还是在次开口：「走啦。」我呆住了。她换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那个声音轻易地穿透了中午校园的嘈杂，传入我的耳内。明亮清透，十分别致的声音，舒适地传到了心中。那是几天之前，我在骤雨之下听到的声音。「好。」我再无挣扎，为了这个声音，我似乎可以走向任何地方。叶雨渲走在前，我走在后。边闲话家常边走着，没过多久，我们走到了大学附近的一间美式早午餐店。店里人不是很多。浅绿色的四叶草花纹勾勒在白色的双肩背包上，叶雨渲站在柜台边，认真专注地看着菜单。她点了一份欧姆蛋。我没有很饿，只点了一杯无糖的冰拿铁。她微微蹙眉看着我的动作，面露好奇：「咦？你只喝咖啡吗？」「嗯。」「这样你下午会肚子饿喔。」我微微一愣。她认真地说着，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默默走向店内的座位。中午可以出学校吃饭，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进出校园。相比高中时代，更加无拘无束了。叶雨渲把包包挂在椅子上，拿出在上课时也拿出来过的笔记本。搁置在我心中的疑问，此时又浮了出来。「你在写什么啊？」「喔，我在写歌词。」「歌词？你会写歌？」亲眼看见她在大雨中歌唱，在走廊上说着自己超喜欢唱歌，而且似乎对独立乐团有着不一样的偏爱。因此，听到她的回答，我的口吻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惊讶。「嗯，我会写。」叶雨渲有点害羞，脸蛋微微染上可爱的樱红，她把身子往后挪了挪，继续道：「我平常有在写歌，因为我想创作一首编曲、作词和演唱全部由自己完成的原创音乐。」「听起来很难。」「是啊，真的很难。」叶雨渲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单纯如她，一点都不掩饰地摆出了苦瓜脸。她搁下笔，双手捧着脸蛋：「最难的是……唉，其实编曲、弦律或唱法我哼着哼着慢慢就能找到感觉了。只要有灵感，感觉对了我就能写出来。但是写歌词好难，我对文字太苦手了。」「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自己写歌？是为了以后在平台上发布吗？」「这个吗……现在的我只是想认真写歌，想看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而且，我们学校在秋天会举办时代音乐祭的校园预选赛，规模很盛大。」叶雨渲说这些话时，眼睛一闪一闪的，非常明亮，充满了对音乐的向往。我不由得再次被吸引了。但是，校园预选赛？「喔？」我发出疑惑的声音。「时代音乐祭是台湾前三大音乐祭，想参加的话，只有受到主办单位邀请，或是在预选赛获得主办单位的认可。所以，他们举办的校园预选赛常常有很多学校里的乐团抢着报名。」叶雨渲认真地解释。「嗯，我懂了，可以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只要在预选赛获得认可，就有机会参加时代音乐祭对吧？」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你想参加？」「嗯，我很想参加。你、你……哎呀，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啊？」叶雨渲低声说道，「对不起，一直忘了问你。」「我叫林天青，天青色等烟雨的『天青』。」「那个，林天青同学。」「嗯。」「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帮我看看词吗？」暖茶色的短发一晃，叶雨渲的声音里透着刻意掩饰过的、轻微的颤抖，双手紧张地把笔记本拿在半空中。唔，不得不说，很久没有看到这么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了。我也没想到，会在大学里看见这样天真率直、能坦率表现情感的人。有趣。我在心里一笑，伸手接下了笔记本：「好啊。虽然我不是很专业，但可以给你一点意见。」「没关系，这对我来说就很够了。」「那让我看看吧。」「谢谢你，林天青同学！」把笔记本平放在桌上，我喝了一口冰拿铁，开始阅读。夏日午后，微微晕眩的温暖气温，总是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清风牵动着窗帘，和煦的阳光穿透玻璃，在室内染上一层浅蓝色的光影。叶雨渲左半侧垂落眉间的碎发之下，清澈的双瞳干净单纯得不可思议。让人感到舒适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她没有说什么，就只是默默期待着。那一天，我久违地读了歌词和乐谱。好久好久没有认真看词了。开学第一天的中午，我们在学校附近的美式早午餐店度过，直到下午才不疾不徐地走回去上课。应该说，叶雨渲很怕迟到，但我却有点懒散，根本不觉得会迟到。其实迟到了也还好吧，我在心里这样想着。于是，看到如此悠懒闲适的我，她很快便开口催促道：「林天青同学，走快点啦，快迟到了！」「你怎么一直觉得我们会迟到？」「唔，害怕迟到不是很正常吗？还要找教室耶，都五十几分了，我们还在学校附近……啊啊啊啊，又要迟到了！」「你今天早上好像也迟到了。」我一边滑着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放心啦，我们不会迟到的。」「那我要先跑去了，哼。」语毕，看着我敷衍的态度，叶雨渲转过身背对着我，准备跑走。但她的动作刻意放得很慢，一秒、两秒、三秒……过了几秒她依旧停在原地，很明显是在等我。这真的是，个性单纯到不忍直视。我差一点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