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2（酒吧里的昨日之歌） - 布丁漫画网-土豪漫画

最后一堂课结束，终于放学了。教室里顿时涌出吵杂的聊天，还有收拾东西离开的琐碎声响。第一周没有认识太多同学，导师的课有让我们稍微自我介绍，但我并没有太专心听。唯一认识的比较特别的人，只有叶雨渲。大学开学的第一周，就这样虚度了平凡的时光。我回到家，走进房间。这几天我把叶雨渲写的词反复看了好几次。到后来，我几乎不需要看从她笔记本上拍下来的照片，也记住了她编到一半的曲跟写了一半的词。二十岁、夏天还有青春。二十岁，是我们即将迈向的年纪。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她编写的弦律居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实力来说，她确实像长时间练习着这些东西，所以显得十分娴熟。但能写出具有特色、好听的曲，却需要天赋。个性开朗，天真无邪，甚至有点过于单纯的叶雨渲，对音乐的创造性如此优秀。这样的人，往往能创作出击中人心的作品。清新明亮。她的词带给我的视觉风格稍微明亮，但开头的第一句又让我略感纳闷。淡暮色。夜幕降临前，白天最后一点阳光即将消逝，与夜色接壤的色彩。暮色，加了一个「淡」字。有点意思，我忍不住这么想着。思忖告了一段落，我暂时抛下歌词与乐谱。星期五的晚上，要做些什么呢？我坐在床边，回想起从前。以前的我会做什么？在升上大一前，在结束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前，我一般都在做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是在弹吉他吧。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飘向角落，那里有一把尘封了一段时间的吉他，整个暑假我几乎都没有再碰过它。那是高中时代的我，用打工好久所存下来的积蓄，跟爸妈吵了一架后，坚持买下的吉他。我很常抱着它坐在窗边，看着宁静的夜色哼唱着歌。灯光灰暗的城市，杳无人烟的街道，空无一人的公园，还有打开了窗户，便会在耳边轻轻歌颂的风声。吉他声陪伴着我，走过了无数日夜。那是在往日，我无比深爱的吉他。真的好久没有弹吉他了。只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动力再将它拿起。——够了。目光转瞬间离开早已被过往记忆封存的角落，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不知从何处蔓延开来，将我的心脏紧紧包覆。我伸手轻碰胸口，就像是安抚着什么。没事，我只是帮忙看词而已。我不想弹吉他，也不想再触碰音乐了。我从床沿缓缓站起，仿佛逃离似地离开了房间。傍晚，夜色尚未深浓，夏日的天气散发着微微凉意。我一个人走在家里附近的红砖道上。这条路的不远处，就是不久前我在骤雨中遇到叶雨渲的地方。那天，她一人在夏日的午后阵雨下，淋着雨，快快乐乐地唱着歌。而且，她唱着〈昨日之歌〉。想到那天的事，我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弯起，真是一场神秘的、只有我才知道的相遇。啊，闲闲没事，不如去那间独立唱片行听听唱片吧。上次买了Lana Del Rey新出的专辑，好几天都沉浸在她的声音里。一如身处在烟雾缭绕之地，什么事都不想做，想那样躺着颓废着，无所事事也无所谓着。她的声音浪漫了放纵与颓废，让我深深着迷。打定主意去挖宝，我朝着那间独立唱片行走去。原木色、灰色与白色，浅浅北欧色彩交织的唱片行映入眼中。傍晚，店内透出明亮的暖黄色光芒。我推开门，老板在柜台后方看着书，戴着黑灰色圆框眼镜的他，稍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晚安。」「你好……」我走了进来。上次白天来的时候，会发出清脆声响的风铃已经不在木杆子上了。是被老板摘下来了吧？此时店里有三四组客人，他们随意地逛着，试听着音乐。这间店的陈列商品并不是很多，书柜和唱片架之间的距离比较宽松，闲逛起来没什么压迫感，十分舒适。而那些被留在架上的作品，几乎都是独一无二、充满个性的杰作。老板的眼光真好啊。干燥的空气，宜人的气温，舒缓的音乐，书本与木柜的气息。空气间弥漫着淡淡的柑橘气息，似乎来自一旁MUJI的香氛机。「嗯……」我从架上翻出一张唱片。对这个女歌手有点印象但又不太确定的我，打算拿出手机搜寻相关资讯。「那张是Cyrille Aimee。」「嗯？」「爵士歌手，作品很多。」老板路过我身边，仅仅瞥了一眼我手上的唱片，就抛下了这句话。我愣愣地站着，凝视唱片，直到记忆慢慢浮起。Cyrille Aimee是一位很有故事的当代传奇爵士歌手。每次听到她的歌，想到她以前的故事，就会忍不住会心一笑。有一次她接受电台访问，说到年纪还小的她，会在晚上偷溜出去跟吉普赛人围着营火唱歌，一起摇摆。仿佛能从访谈的描绘中，看到她对音乐的热爱。她对音乐的爱，也让她在日后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她是一位嗓音清透，技巧成熟，演绎浪漫，融合了对传统经典与现代音乐的理解，风格独特的原创爵士歌手。我想试听这张专辑，于是把试听的唱片放进了播放器中。夜色渐渐变深，我陶醉地徜徉在Cyrille Aimee的嗓音里。过了一段时间，当窗外的街道再也没有人经过时，夜色终于暗了下来，整座城市被无声的黑暗慢慢笼罩。我把专辑拿到柜台，跟老板结了帐。穿着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背心的老板，一脸温文儒雅、颇有气质的模样。他看了我一眼，温和地说：「你是第二次买专辑了。」「你记得我啊？」「你上一次买了Lana Del Rey的专辑，还在这里喝了杯咖啡。」「对，上个星期，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有这种店。」老板的声音十分厚实，加上我对独立唱片行和书店的经营者颇有好感，便跟他聊了几句。他把专辑包进牛皮纸袋，递给了我：「你很常听独立音乐吗？」「算常吧。」「那推荐一个乐团给你——『往日余生』。上一次跟你一起听音乐的那个女孩子，她很喜欢这个乐团。」「喔……」眼前的视线恍若定格，我的背后感到一阵发冷。「你听过吗？」老板微笑着问道。「算是……有吧。」「他们是台湾的一个独立乐团，不算很红，有一点粉丝。大概几个月前就比较少活动了，但歌真的很有特色，可以找来听听看，我很推荐。」「好的，我回去会找来听，谢谢。」「慢走。」老板收回了在圆框眼镜后的柔和视线。我说了声「先走了」，便拿起装着专辑的牛皮纸袋，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默默推开玻璃门。站在狭长而无人的空旷街道上，我的耳边回荡着老板刚刚说的那个乐团名字。——往日余生。星期五的夜晚过后，迎来了大学生的第一个周末。对我而言，我还在习惯着生活的变化，学习着怎么与「现在」相处。不再弹吉他以后，我依然听着歌。高中三年，走过了那段美好而灿烂的时光，我早已离不开歌与音乐。没有出门时，房间里总是用音质不错的音响播放着长长的歌单。日子或许变得有点无聊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感想。但那也无妨。颓废放纵，难道就不是生活吗？周日的下午，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惊醒了。煦阳被窗帘隔绝，房间里循环着凉爽的冷气。因前一天追剧到深夜，午觉睡得正熟的我，边啧啧地反省手机为什么没有关静音，一边暗想着不管是谁，都要直接把手机挂掉。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前辈。烦躁。挂掉也不太好，但要是接起来肯定会影响到我睡觉。于是，我把手机拿到枕头下面，就这样放着。几十秒后，响铃才终于结束，通讯软体的讯息也随之而来。「林天青，你是在睡觉？」完后，我无语了几秒，把手机关静音之后，放到桌上。乐团和Live，这些东西好像都离我有点远了。我也不想去。我走回床边，任凭身体向床上倒去。在夏日午后吹冷气睡觉是最幸福的事了，睡意转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强烈的疲惫感让我很快又睡着了。一觉无梦。约莫睡了两个小时后，我在四点又再次醒来。伸了个懒腰，我用手拍拍脸颊，走向家里一楼的冰箱。冰镇绿茶入口后，一股沁凉让我总算清醒了。看了看手机，前辈的讯息再次传来。「表演乐团的吉他手是我学弟，主唱是我学妹。」「这两个人你一定记得。」「他们以前很常来听我们演唱，也算是受到我们的影响，才坚决开始追寻音乐梦的。」我闭上双眼，仰头向着天花板。太多的过往记忆在心中翻腾，无论好坏或是否快乐。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回忆，更不想让鲜明的记忆占据脑海，只能尽可能放空思绪。去与不去，在心里不断拉扯。最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去的话，就当作跟往日的告别吧。叶雨渲真的是很单纯的人。自从发现我能跟她聊独立音乐与创作后，她常常在下课时间找我，也会在上课的空档，跟我交头接耳。这样的叶雨渲，很像一只发现松果的小松鼠，双手放在胸前，可爱地在自己的窝与松果间来来回回。我们喜欢听的歌，都是原创性比较高的歌。独立乐团偏小众，能找到有共同话题的朋友，本来就比较难。慢慢地，我们变成了要是没有其他安排，就会在中午一起出去吃饭的关系。课间，她偶尔也会问我要不要去哪里。这让我有点意外。我们都是大学生了，同学与同学间的关系并没有高中那么紧密。更多时候，都只是处于同一课堂的陌生人。我也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真心地与别人交流了，更何况是刚认识的新同学。开学一周，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都还算是聊得来。而叶雨渲，却几乎是个小透明。她的个性天真，与人相处真诚，但说话时总是会不好意思，稍显羞怯。外表娇小可爱的她，有着一头暖茶色的流苏短发，几缕刻意不整理的碎发半遮住左边的眉毛，带了点自然与清新的气质。像小松鼠一样的感觉。她很喜欢听歌。但她听歌，却不只是听歌。更像是探索无垠星际的冒险家，航向充满未知的领域，透过一次又一次畅游在音乐中的旅行，吸取灵感和经验。踏足无人踏足之地，磨练感性的同时，极大地吸收新的见闻和感受。无论那些感受是美好或悲伤。想要创作出好音乐的人，他必定得先听过好的音乐。我一向很认同这个看法，因此也看得出来叶雨渲在做什么。她不只听她喜欢的音乐。有时她也会听摇滚和金属，甚至嘶吼唱腔，音乐的年代更是从一九〇〇跨越到二〇二〇。听到印象深刻的歌，坐在我旁边的她，常常也会将耳机的一半递给我。「呐，林天青同学，听听看。」「这首歌的副歌很好玩耶。」「这个背景音是怎么做出来的啊？跟她的唱腔好搭，是效果音吗？」遇到不懂的她就会问我，如果我知道也会告诉她。彼此的交流隔着课桌椅之间的走道。单纯认真，这是我对她最新的认识。与人交流毫无心机，从不考虑利益，总是表现出发自内心的真诚，能亲近地相处着。这样聊起来非常舒适，就好像看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一般。上课时，叶雨渲也会写歌，偶尔还会轻轻咬着嘴唇。当她用手撑着脸蛋时，就是写歌陷入瓶颈，卡住了。这时心烦意乱的她，会跟着做出许多混乱的动作。她会用双手揉乱头顶的发丝，或郁闷地捏着两侧脸颊，甚至无奈万分地把额头靠在桌沿，双眼看向地板。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叶雨渲就会突然惊醒，蹙着眉头瞪着我，只差没有不开心地鼓起脸颊。离秋天的预选赛越来越近，叶雨渲也越来越投入写歌。为了某件事而竭尽全力的模样，真的很迷人。我们大学的生活就这样持续着，姑且算不上无聊。在邻近周末的时候，叶雨渲在最后一节下课收好桌上的东西，双手交握在大腿前，煞有其事地站在我的座位旁边。「林天青同学，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稍微沉默了一下。「啧，你是不是又在想———哎呀，虽然有空，但是说有空的话搞不好就要被拉去很麻烦的地方，所以还是说没空好了。」「我没有这样想……」觉得无奈，我只好出言解释。叶雨渲微微眯着眼睛，好像不怎么相信我。面露狐疑的她，有种反差的俏皮感。她不是真的会质疑别人的女孩，几秒后，她重新张开澄澈的双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那你就去啊。」「一个人去不太好，唔，那里不太像是可以一个人去的地方。」「什么地方？」「一个音乐主题的酒吧。」「音乐酒吧？」瞬间，我有点惊讶。散落各处的音乐主题酒吧，孕育了无数的独立乐团。很多独立乐团在成名之前，啊，不说成名，是在小有名气之前，都是从酒吧跟Live House驻唱发迹，有了支持者后，才渐渐走进独立音乐祭，走进大众的视野。平常从事着音乐创作，向往着独立乐团的叶雨渲，居然没有去过。稍作思考，我好像懂了。正在写歌、准备参加时代音乐祭校园预选赛的她，是想要感受全新的音乐与生活体验吧？用这种方式来获取灵感。叶雨渲单手抓着上衣的下摆，身体有点僵硬，表情也是，但双瞳依然坚定地直视着我。我注意到，她的脸蛋因紧张而变得更白了。「你不敢一个人去吗？」「嗯。」她羞涩地点点头。她一定是知道音乐酒吧里的驻唱，有不少值得细细品味的东西，也有更多值得体会的经历，才决定要去。在我站起身后，她微微抬头，直直地望着我。因为十几公分的身高差，她自然地以较低的角度看向我。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一举一动，那些因内心情感而牵动的动作，深深影响了我。也许是被感动了吧。唉，确实，好好的周五晚上，我更想买杯手摇杯，回家坐在懒骨头沙发上耍废，吹着冷气追着剧，跟着Cyrille Aimee的爵士乐一起摇摆，享受颓废无为的生活。但在与她对视后，我发现自己竟然难以拒绝她的请求，因而陷入了很尴尬的处境。叶雨渲上半身向前探去，一股清新的气息向我靠近。太近了。「走啦。」她又再次换上了那个我熟悉的声音。那曾在夏日午后的大雨间听过的、明亮而清透的声线。充满了空气感，听起来舒服而惬意，干净得不可思议。我微微愣住。要是再因此答应，就是我第二次折服于这个声线了。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听到喜欢的声音而被折服。在名为往日的过去，也有曾经让我一而再、再而三沉沦的声音。因为想占有那声音，而不惜自己被占有。昔日的记忆逐渐鲜明，在破碎的过往缓缓拼凑之前，我把心中的拼图一口气推散。现在的我，光是生活于现在就需要很努力了。我暗自叹息，迎向叶雨渲的目光。她表现出一副非常想去、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模样，让人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就像一只无害的小动物般，双眼闪亮亮的，满是期待。「好吧。」我答应了她。「耶！」叶雨渲原先略显紧张的脸蛋，终于因为我答应一同前往，而漾起灿烂的笑容。这种事这么值得快乐吗？心中感到纳闷的我，无语地眺望窗外远方的群山风景，思考着上一次我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是在名为「往日」的过去吗？好事啊……」我呢喃着。在我收东西的同时，叶雨渲也不管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在，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快点呀，林天青！」「来了。」「不要再拖了，走走走。」等我走到门口后，想赶快出发的她，只差没有在我背后推着我走。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能坦率地表达一直是她的优点呢。我们就这样边闲聊，边往目的地前进。我感觉自己好像隐约忘记了什么事，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我也没有细想。走出校园，邻近傍晚的夏日，夕阳的余晖闪耀着，台北街道上微风徐徐。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先去了音乐酒吧附近的速食店吃了晚餐。从速食店出来，夜色已至，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我率先迈开步伐，让叶雨渲跟着我走。叶雨渲想去的酒吧叫做「低音符」。低音符酒吧座落于一条隐密的巷子内。最近几年，位于暗巷内的酒吧与咖啡馆越来越多，许多文艺青年都喜欢在此流连忘返。音乐主题酒吧。在灯光灰暗、音乐环绕、颇有情调的环境之中喝杯酒，很能放松心情。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呐，叶雨渲。」「嗯？」「你会喝酒吗？」「一点点的话，还可以。」「……好吧。」听起来好像有点问题，等一下还是不要让她喝太多比较好。在服务生的带位下，我们坐在了能看清楚乐团表演的座位。而准备表演的乐团似乎还没有到达现场。我稍稍留意了一下，唔，音响跟设备看起来都有一定的水准。叶雨渲在坐下之前，简直像一只在非洲大草原上探头探脑、对一切事物抱有十足好奇心的狐獴。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的她，双眼在灰暗的光线中，依然清澈明亮。就坐后，服务生递来酒单。我点了酒精含量最低的饮品，而叶雨渲则认真地研究着酒单上的品项。一股不妙的感觉慢慢涌起，我只好说道：「呐，叶雨渲。」「怎么了？」她抬起头，用手撩开遮住左半边脸蛋的碎发。单纯如她，可能真的没想到醉了该怎么办。「我们是来听音乐的吧？不要喝太多酒，也不要喝太烈的酒。」「哦，那你有推荐的吗？」我看了一眼酒单：「现在是夏天，你可以喝一点口感清爽、带点气泡的饮品。Gin & Tonic，这个你可能会喜欢。」「嗯，会苦吗？」她张大双眼，头微微倾斜着。我本来想说「什么酒不会苦」，但在话说出口前，换了一个方式：「还好。通常调酒师会放点莱姆汁跟糖，加上本来就有气泡水作为基底，不会太苦。」「那我试试看好了。」叶雨渲用手指了指Gin & Tonic，这可能是她人生的第一杯调酒。等酒上桌前，叶雨渲的目光飘向乐团表演驻唱的角落。「林天青同学，你是不是很熟悉这种地方啊？」果不其然，性格率真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切入了我一直想掩饰避谈的地方。她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只是与我轻松地闲聊着。我微微一笑，决定避开这个话题：「还好。」「真的吗？」「真的。」「哼，林天青，你常常这样呢。」叶雨渲嘟着嘴唇，声音里透出极其轻微的无力感。既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自己无意间的抱怨。她小小声说完，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就只是看着我。干净而明亮的双瞳里，连一丝责备都没有。我忍不住摒住气息。应该愧疚吗？我也不知道啊。我确实来过这样的地方几次，但喝酒并不是主要目的。之所以懂一些调酒的名字，纯粹只是因为前辈喜欢喝酒，也时常约我小酌而已。想到这里，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叶雨渲面前，我把往日与现在切开了。跟她相处时，我从来不会提到以前的事。那些过往云烟，不管再怎么灿烂，都已一去不复返。本就不想回忆的我，就更不想跟其他人分享了。尤其是叶雨渲。Gin & Tonic跟我点的酒上桌了。叶雨渲探前身子，靠在桌沿看着她的那杯调酒。透明的饮品，冒着微小的气泡，杯缘还装饰着翠绿的柠檬片，给人一种独属夏日的清凉感。她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再一脸好奇地看向我的杯子。「林天青。」「嗯？」「你点的是什么？」「Margarita。」我点这杯是有理由的啊。我慢慢拿起杯子，就在这时，一个三人乐团越过我们的桌边。低音符酒吧里顿时传来几声欢呼，似乎在欢迎他们的到来。这是今天晚上驻唱的独立乐团吧。叶雨渲轻啜着她的调酒，视线跟着乐团缓缓移动。干，我想起来了。从下午就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因为不是很重要，我也没有认真想。直到刚刚，在乐团经过我们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前辈的邀约。——下星期我学弟的乐团要去驻唱，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外表演，你有空要不要来听？在我们以前去过的酒吧。我真是无言以对。那个酒吧，刚好就是低音符酒吧？今天是周五，叶雨渲在放学之后的临时邀约，竟然刚好跟前辈约我的地方一模一样。那，前辈也在这里？刚才听到的呼声里，前辈那厚实的声音似乎混杂其中。酒吧里的灯光本来就偏灰暗，等一下开始表演后，在音乐渲染过的气氛之下，如果不站起来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在这里吧？无数念头在心里闪过，我不确定表情控制得好不好，只好低头轻啜杯里的调酒。我好久没喝这款酒了。一时走神，当我把注意力再次拉回现实后，才发现叶雨渲正直直地盯着我。她的眼里有些担心，但却没有说破。跟第一次来到音乐酒吧的她相处，我却想着好多好多其他的事情，甚至注意力完全飘向远方。即使是我，心里还是产生了些许愧疚感。「好喝吗？你那杯。」「唔，还是有点苦。」叶雨渲吐吐舌头。「那你可以跟调酒师说要全糖。这种调酒，一般都是半糖或无糖。」「全糖……少来，一听就知道在骗我！」「哈哈哈哈，有些是可以指定糖度啦，但大部分的酒当然是苦的。」我想了想，「也是因为这样，大家才喝酒吧。咖啡也是。」叶雨渲纤细的双手捧住杯身：「虽然有点苦，但是好喝。」「那就好。」我柔声说道。看看时间，驻唱乐团也差不多要开始演唱了。——表演乐团的吉他手是我学弟，主唱是我学妹。——这两个人你一定记得。——他们以前很常来听我们演唱，也算是受到我们的影响，才坚决开始追寻音乐梦的。我突然想起了前辈的讯息。低音符酒吧本来就是闹中取静的微醺氛围，偏休闲，比较安静，适合朋友们喝喝东西聊聊天。「好期待。」叶雨渲轻声真挚地说道。低音符酒吧特地调整了灯光，在角落的舞台上，灯光聚集之处，背上吉他的吉他手，站定位的贝斯手，还有拿着麦克风站在中央的主唱。三人乐团，初具架势。吉他手与主唱都是我看过的人，也聊过几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成长？有蜕变出自己的风格吗？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心里还是期待着。很好奇，今天究竟能听到什么样的独立音乐。「林天青。」「嗯？」「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一起来吗？」「因为你不敢一个人来？」三人乐团开始试音，进行最后的调整。他们的默契和对舞台与器材的熟悉度，都还有些青涩。正因如此，才值得期待啊。叶雨渲犹似气音般的细微声音，在我耳边说着：「因为他们会演唱〈昨日之歌〉。」「〈昨日之歌〉？」举一动俐落又率性，十分飒爽，她的女粉很多喔。那段时间，要是往日余生没有来参加音乐祭，通常也会有其他乐团翻唱〈昨日之歌〉。」「好像……有听过吧……」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一定听过。虽然我是女生，但他们的主唱，该怎么说呢？很美，她的身上有股独特的、能吸引人靠近的气质。「余生的声线也很特别。她拥有充满磁性，深深具有吸引力的歌声。明明无比随性，慵懒而独一无二的声线却能在脑海中不断回荡，令人上瘾。跟她漂亮的眼睛一样，深邃得宛如无底的深渊。」叶雨渲少有地以坚定的口吻总结。她单手拿起Gin & Tonic，再次喝了一小口。这一次，我注意到一朵樱红色渲染了她的酒窝。〈昨日之歌〉。我把背靠在椅背上。本来想再喝口酒，手却在拿起酒杯的前一秒缓缓放下。我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叶雨渲，既然是很常听到的歌，为什么要特地来这里听呢？」「因为那首歌的原唱乐团突然消失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Live现场听过那首歌，有点怀念主唱慵懒的唱腔。」我微微一愣。「没有人知道创作出〈昨日之歌〉的往日余生乐团去哪里了。」「是吗……」「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解散了，但搞不好他们只是在休息而已。」叶雨渲想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声音里情感波动的痕迹太明显了。她好似整理情绪般地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道：「〈昨日之歌〉的原唱，忽然间就不出席音乐祭，以前经常出没的地方也不去，连他们经营的Youtube频道都不再更新作品。有些人甚至怀疑，主唱是不是放弃唱歌了。」我再次沉默地看着叶雨渲。「如果这是真的，我超难过的。」叶雨渲讲述这段话的时候，心情显得十分低落。不会掩饰情绪的她，当然也不可能隐藏起悲伤。她深深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已经微微泛红。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黯淡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她。她可是一向活泼开朗的叶雨渲啊。「所以，他们不见了几个月对吧？」「嗯。」「那他们可能还是会重出江湖的，说不定只是去度个假。放松放松，修养疲倦的心灵，调整过后再重新出发。」「说不定就这样呢。」叶雨渲点了点头，伸手探向Gin & Tonic的小酒杯。就在这时，音乐响起了。在我们刚刚对话的同时，三人乐团完成了最后的器材调整。简单地自我介绍后，由吉他手拉开演奏的序幕。乍听之下颇有情调且音色丰富的吉他声，作为前奏轻快地跃上舞台，但跳动的音符背后，却隐藏着明显的爆发力。贝斯手随后加入，在特定的节奏点上，放大了情感与节奏。气氛酝酿得十分出色。歌曲的前奏在低音符酒吧里流淌，主唱发出几个泛音后，合音进入了音乐之中。她偶尔轻点，偶尔重击，勾住了所有人的兴致。有点意思。一道仲夏夜庆典的画面，在我眼前展开。那是在不知名的温馨小镇上，在无尽星空之下，高高燃起的火堆，周围有着无数居民热烈地跳舞庆祝着。很欢乐，很开朗。进入主歌后，节奏越加明快。主唱的声音迎来了爆发，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带着庆典走向高潮。驾轻就熟的她，在高音处的声线十分温暖，一点也不刺耳。原先烘托着氛围的吉他，在这时也展现出高水准的演奏实力，与主唱的歌唱相辅相成，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场庆典，绝对能让所有宾客心存余韵了。舞台上的他们，真的十分耀眼。贝斯手略显激动地拨动着贝斯的琴弦，一道道音符充满力量地回荡在酒吧的空间内。主唱拿着麦克风，身体跟着律动摇摆，唱得非常投入。我转头环视了低音符音乐酒吧一圈，说实话，这样的表演水准，几乎让所有在座的客人都被吸引了。他们的音乐，是让人想继续听下去的音乐。这无疑是成功的初登场。在我环视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前辈。他兴奋地勾着旁边的人的脖子，一起跟着节奏摆动。前辈好像也看见我了，但我不是很确定。在灰暗的光线里，叶雨渲的眼瞳反射着舞台的灯光。她听得入迷，深深地沉浸其中。强大的共鸣性。珍贵的感受性。至此我终于确定，叶雨渲完全具有成为一线音乐创作人的天分。她的手放在酒杯旁，轻轻地敲打着，感受着音乐带给她的冲击。三人乐团就这样接连演奏了几首歌。这其间，我面带微笑地听着。在我记得的地方，也会跟着一起哼唱。我多点了一杯酒，只是单纯觉得，在音乐盛宴里多喝一杯也无妨。至于叶雨渲，还是不要再喝了比较好。「干杯！」然而，陶醉在演出中的叶雨渲，趁着两首歌的空档，暂时从音乐的漩涡中抽离了出来。她把酒杯与我的酒杯对碰，直接喝了一大口。「咦？」「你是不是喝第二杯了啊？林天青。」她的眼神似乎有点迷蒙。「你不要再喝了。」「我不会再点了啦。」「好吧。」我勉强相信。就在这时，一段熟悉的前奏骤然响起——哈啰，好久没看到你这阵子你去了哪里生活这么烦，我却只想喝那堤跟你一起坐在咖啡馆里低音符酒吧里的人们短暂地止住了喧哗，酒吧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来自舞台。在场的很多人都喜欢独立音乐，也都听过那首歌。〈昨日之歌〉。仅仅是先行的几个音符，熟悉那首歌的人就能听出来了。我也是。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复杂的心情。我们去了酒吧听着爵士蓝调与LoFi的派对你微醺地拿着长岛冰茶红着脸靠在我肩膀，说自己没醉啊夜晚才刚刚开始你大声问着驻唱乐团在哪抢来mic唱着属于自己的歌，魔幻的声音意气潇洒那首歌，是我们最爱的那首歌我们跟着时间走啊走啊莫名的情绪，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昨日之歌〉原来是这样的歌吗？这首歌能把人们带回往日，让人在不意间回想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当色彩鲜明的记忆在心中一幕幕闪过，又有谁能不受到影响呢？巨大莫名的失落感在我的心里凿开一个洞，让所有的活力、开心和对未来的憧憬，都随着音乐流淌而去，转瞬消失。我放在胸前的手慢慢垂下，再也无力支撑。昨日之歌。往日余生。在主唱唱到自己都快哭出来的时候，歌终于缓缓结束了，整个低音符酒吧的气氛顿时陷入了庞大的感情漩涡之中。我再也无法掩饰，眼泪在我察觉以前，就已经悄悄溢出了眼眶。我被他们竭尽全力、注入了无数情感所诠释出来的音乐，深深地打动了。更被他们的歌声牵引着，追忆着一去不复返的往日。那条埋藏的心弦，亦被深深地触动着。坐在我对面的叶雨渲，眼眶也微微泛红。等到我们稍微从歌曲的余韵中抽离出来，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还坐在低音符酒吧里的只剩下两三组客人。其中一组是我们，另外一组是那个三人乐团，还有前辈。不需要去打招呼了吧，看他们喝得正开心。我吸了吸鼻子，直起上半身，轻轻地推开叶雨渲的手。桌上放着水杯，还有刚刚剩下的酒。我拿起酒杯，一口气一饮而尽。太过清醒恐怕会再去回忆那些不该回忆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无力再去回想了。今夜还是喝多一点，让醉意更加深重吧。呼——我吐出一大口气，重整思绪。那个三人乐团，是真的很厉害呢。「林天青，你好点了吗？」「嗯，好点了。谢谢你。」「干嘛对我说谢谢。」叶雨渲慌忙地摇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才该抱歉，我没想到你也会哭，我自己听到这首歌很常哭就是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苦笑两声。要是能预想到，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了。叶雨渲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几缕暖茶色碎发，稍稍遮掩住她的左眼。她随意地撩开，双眼轻眨，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呐，林天青同学。」「嗯。」「听到〈昨日之歌〉会哭的人，心里一定都有珍贵的回忆，就跟我一样。」叶雨渲感性地看着我。她清澈的眼瞳与微微张开的嘴唇，竟是那般迷离。「当然。」从低落情绪中缓解过来的我，勉强故作平淡地回答。正因为往日何其美好，大家才会深陷其中。宁可在原地徘徊，也不愿继续向前。现在只剩下两组客人，酒吧的员工已经开始打烊前的清理。没有急着赶我们走，可能是因为看到我们刚刚的反应了吧。叶雨渲双手捧着玻璃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双眸凝视着眼前的桌面。「要走了吗？」我问。「我也想要经历那种能彻底感动内心的体验。」她羡慕地说。发自内心毫不掩饰的渴望，让我愣在当下。「林天青，亲眼看过最美的风景，接触过最美的人，亲身走过最崎岖的路，亲耳听到最残酷的言语，这些在创作上都是必要的吧？」「人生的体验当然是越多越好。」「大家都这么说。」「确实。」我实话实说，「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只有亲自下过下狱的人，才能写出能拯救所有人的故事。」「我懂你意思了。」叶雨渲像是找到了下一步的目标，她点点头，拿起包包站起身。我有预感，不久后她就会开始自己的旅行。关于音乐，也关于她自己。「走吧。」夜深了，真的该走了。我跟叶雨渲付完钱，离开了低音符酒吧。早上在大学上课，晚上到这里喝酒聊天、听听音乐。一直待到深夜，我忽然感受到了沉重的疲倦感。一向充满元气的叶雨渲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