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二话落第作家悲剧谭

晶星人女皇召见后，时间很快过去了几天。

我没有对任何人诉说晶星人女皇的问话，她的一言一行，都透着极端的诡秘，完全跳脱正常思维，大概没有人听得懂。

这一天，上完学校轻小说课程的我，脚步一拐一拐地爬上楼梯，打算前往位于顶楼的怪人社。

——之所以会这么狼狈，完全是被沁芷柔揍出来的。

「臭柳天云，上次不是叫你晚上过来跟本小姐同居，体验一下轻小说里面的情节吗？」那位金发碧眼的美少女一边这么说，一边往我身上踹了几脚，造成我现在的伤势。

当然我柳天云身为尊爵不凡的独行侠，不可能轻易屈服于恶势力的威胁下。

所以即使身受重创，只要灵魂的纯洁度未遭污染，我就可以像不死鸟那样，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

怪人社位于顶楼右侧第一间教室。

拉开教室大门后，我看见将我重伤的元凶独自坐在里头，她正无聊地玩弄头上的发饰。

那个人显然注意到教室大门被拉开的动静，向我这边望来。

我们四目相接。

……哐！

我立刻将教室大门重重关上。

接着教室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教室大门上传来一股沉重的力道，有人从里面拉开了大门。

失去大门的阻隔后，沁芷柔站在我面前，近到我能数清她眼睫毛的数量。

「柳天云，你为什么看到我就把门关上！」

她对我发出愤怒的质疑。

「这个……该用本能形容，还是说成直觉好呢……」我努力寻找适当的词汇，「好比触电会自动缩手那样的感觉？」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触电会自动缩手的感觉。」

「这句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很重要所以说两次。」

「原句不是三次吗！」

无谓的争执，一直持续到桓紫音老师来临才终结。

过了不久，怪人社的成员也全员到齐。

桓紫音老师坐在讲台上，双脚在半空中晃荡。

接着，她朝我们宣告今天的社团活动内容。

「再过几天，就是每周一轮的校内轻小说比赛，借此订出排名前二十的菁英班学生。汝等身为怪人社成员，校排名绝对不能跌出前二十，给吾丢了脸面，懂吗？」

「哼，像本小姐这种可爱又认真努力的轻小说家，肯定是不用担心的。」虽然可爱跟实力没有逻辑上的关系，不过沁芷柔依旧双手抱胸，露出充满自信的神情。

桓紫音朝沁芷柔瞄去。

「乳牛，吾忘了提醒汝一件事……汝的表现是怪人社里最差的，几乎在每一次社团测验中都垫底。」

「咦？」听完桓紫音老师的话，沁芷柔呆住。

她缓缓转头，扫了所有同窗一眼。

「狐媚女的表现比我好吗？」

「是。」桓紫音回答。

「柳天云的表现比我好吗？」

「是。」

「幻樱的表现也比我好？」

「是。」

「……」沁芷柔嘴巴微张，仿佛看见蟒蛇长出翅膀飞上天那样，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带着浓浓不甘的震惊情绪，强烈到几乎要实质化一般……就连坐离她老远的我，都能清楚读出她的想法。

那是近乎洗频一样，在脑内不断重复「怎么可能……本小姐怎么可能垫底」这样子的思绪。

「认清现实吧，沁芷柔，你——就是最弱的那一个。」

幻樱冷冷开口，补上最后一击。

我记得曾经与沁芷柔约定，在下次校内的轻小说排行榜，以排行一较高下，赢家可以指使输家做一件事。

单看试前测验，我能获得的成绩很明显比沁芷柔优异。

但轻小说家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越被逼到绝境——离截稿日越近——会如积蓄已久的火山般，爆发出可怕的潜力。

就目前而言，以我尚未完全恢复的实力，与沁芷柔的差距并不大。因此，在正式比赛中，究竟谁输谁赢，还是难以预料的事。

不过谈起「怪人社中的表现」，幻樱的本领倒是超乎我的意料。

她从来没有被责骂过半次，每次都能迅速处理课题，那是连中二病桓紫音都无法挑剔的完美。

此外，风铃的社团表现也非常好，实力稳居Ｃ高中第一。

「为了准备即将来临的校排行战，今天要进行轻小说的集中练习。」

桓紫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首先，第一项课题是『小说接龙』。」

小说接龙？

「小说接龙没有题目，你们轮流在稿纸上撰写故事，每写一个段落就换人。每个人的笔风习惯都不相同，这可以让你们练习衔接不同笔法的故事推进，进而补强自身。

「好，由柳天云开头。」

说明结束后，桓紫音指示由我先开始。

俗话说万事起头难，后面还有几位高手在等着，我可不能在这里被小看了。下定一鸣惊人的决心后，我抽过稿纸跟笔。

眼看我开始要动笔写作，少女们纷纷挤到我的座位后方，想看看我会怎么起头。

我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座妖魔鬼怪横行的高山上，有一个名为「霸天村」的村落。

这个村落里的每个村民都拥有特殊能力，在愤怒到达临界点时，借着大吼可以使出属于自身的强大力量。

我刚写到这里，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瞧去，原来是幻樱。

她站在我右后方，俏脸绷了起来。

「弟子一号，霸天村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位临时读者的意见，我当然乐于回答。

「哦，这是一个处于高山上的村落，山上妖魔鬼怪横行，而村民在愤怒时借着大吼……」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指这取名品味是怎么回事！」她冷冷地打断我。

幻樱对「霸天村」这名字似乎非常不满。

当然，这也不是不能商量。

身为一名写作者，又或轻小说家，汲取别人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事。

于是我拿过立可白，把村落的名字改成了「傲天村」。

「这改名诚意……如何！」我如此心想，同时斜眼朝幻樱看去。

幻樱用鄙视的眼神回敬我。

我一愣，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眼神，只好转头按桌，继续写了下去。

我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座妖魔鬼怪横行的高山上，有一个名为「傲天村」的村落。

这个村落里的每个村民都拥有特殊能力，在愤怒到达临界点时，借着大吼可以使出属于自身的强大力量。

有些村民的力量具有强大的破坏力，有些村民则是可以治愈他人。傲天村的村民们世世代代镇压着山上的妖魔，让他们不致跑下山去。

这天，一个名为龙傲天的少年走出了村庄，他的能力是百万吨铁拳，被誉为傲天村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他走出村庄是为了参加村民十五岁的成人礼试炼，击败十只以上的妖怪后，就可以凯旋回村。

写到这，我停笔。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心情涌上胸膛。

虽然碍于小说接龙的关系，设定还有些简陋，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肯定是能顺利发展起来的好故事。

桓紫音见我写完，转头向其他人看去。

「乳牛，接下来换汝。」

「不要！」沁芷柔的反应很激烈。

「为什么不要？」

「傲天村、龙傲天、百万吨铁拳，这故事的品味简直……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这样的话……幻樱来写。」桓紫音无奈，又朝幻樱开口。

「哼，好吧。」幻樱冷冷地答应了。

虽然刚刚被幻樱用鄙视的眼神注视，不过我们毕竟是师徒（名义上的），因此幻樱愿意接受。

这样看来，我们两人的关系，或许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糟糕。

幻樱的故事：

龙傲天被妖魔鬼怪杀死了。

从他的尸体上，飘起了惊天黑气。

原来傲天村所在的山上，之所以会有妖魔鬼怪聚集，是因为山中深处藏有妖魔之王。而龙傲天的出现给了妖魔之王一个绝佳的机会，他趁机附身在龙傲天的尸体上，走回村庄，打算一举消灭村民。

傲天村的村民没发觉龙傲天被妖魔之王附身，高高兴兴地开启村庄大门，迎接妖魔之王的来临。

在庆贺成年礼的宴会过后，夜色最浓厚的半夜时分，妖魔之王操纵龙傲天的尸体，悄悄起身，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个村庄，我灭定了！」

幻樱的部分也顺利结束。

可是对于她的剧情安排，我非常有意见。

「为什么龙傲天刚开始就死了！他是主角耶！」

「不管是他身处的村庄，还是他的名字，都该死。」幻樱回答。

「只是因为名字？」我一愕。

「没错。」

「……」好吧，我投降。

因为这点小事，与名义上的师父争执，不是明智之举。

随意回嘴，多半会被幻樱记恨下来，最后将怒气十倍偿还到我身上。

接着轮到沁芷柔动笔。

在沁芷柔的笔下，傲天村村长跟妖魔之王展开了一场大战。

虽然村长是不可多得的强者，但妖魔之王毕竟修炼多年，很快村长就落入下风。

在妖魔之王逮到村长的破绽，打算给他致命一击的瞬间，龙傲天的身体竟然违背了妖魔之王的意愿，导致这一击没有打中村长。

这是相当老套的情节，不过百用不腻。

最后沁芷柔的剧情，停在村长反败为胜，龙傲天的灵魂飘出身体，与村长开始交谈这里。

终于到了收尾阶段。

少女们有默契地加速进行，似乎打算一轮就把这个故事结束掉，再另开新局。

怪人社内，唯一还没有执笔写作的，剩下风铃。

风铃怯生生地朝大家一笑，接替沁芷柔的位置坐下。

她看起来有些不安。

大概是在担心自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能不能写好最重要的结局。

深深吸了一口气，高耸的胸脯起伏，风铃捏紧笔，开始写作。

「……」

风铃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写下两行字。

写下三行字。

在看清她书写的内容后，我的双眼逐渐睁大。

如同被百道、千道、万道雷击接连加身，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忍不住开始颤抖。

怪人社成立时间并不久，这几天也一直是桓紫音老师帮大家评论作品——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风铃写的文章。

风铃的笔风高雅而平稳，流畅感十足，使人联想到绵延不绝的壮阔花海，又或是跨越群山的大片彩虹。

那是一见之下，会不自禁将其烙印进记忆深处的独特笔风。

见过的……

这种笔风……我见过的……

甚至不需要细想答案。

在夜深梦回之际，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我苦苦追寻的……那个人。

——晨曦‼

许多年前，消失在我面前的晨曦，就是这样子的笔风。

一模一样。

与当年，一模一样！

「……」我感到口干舌燥。

风铃正凝神在稿纸上写作，我望着她雪白的后颈，几乎忍不住叫喊出声。可是我随即想起幻樱就在身旁，勉强压下了杂乱的思绪。

没错。

当初在《早餐少女》轻小说事件后，我就推断出来，晨曦有极大的可能性，是菁英班五名女孩子其中之一。

而风铃……正是其中一个可能的人选。

当年的晨曦，如幽灵般藏身于华丽的文字之后，从不露面。我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好像本来就该如此，我们以笔会友，以战交心，比赛就是我们建立沟通桥梁的唯一方式。

而根据笔风推测想象，我认为……晨曦多半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兴趣是插花、书法、写作等静态活动，看见鲜花绽放会露出欣喜的笑容，会为了四季变幻而多愁善感，是一名恬静秀气的少女。

「……」

风铃确实足不出户，也不喜欢露面，兴趣是静态活动，多愁善感到有些太过敏感。

与我的想象——完全吻合。

再加上独特的笔风左证，晨曦的身份，在我看来……已经是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我极慢、极谨慎地往幻樱那瞧了一眼。

她正专心地看着风铃写作，似乎没察觉我的视线。

……没错。

有很高的可能性，风铃就是晨曦。

我不断在心里整理线索。

原本缠得极乱、完全无从下手的局面……在这一刻，被我寻出了某种脉络，让我能按部就班地逐步处理。

「眷属唷，写得不错。吾可以再次认同汝的黑暗骑士职位。」

「就狐媚女你的程度来说，写得勉勉强强吧。不过跟本小姐比起来，就差得远了。」

龙傲天帮助村长击败以本体型态出现的妖魔之王后，安详地升天成佛了。

风铃将原本奇怪的故事做了收尾，众人纷纷给出评价。

桓紫音老师摸了摸风铃的头示意奖勉，风铃俏脸晕红，「欸嘿嘿」地笑了出来，两颊现出小小的酒窝。

「……」

其实风铃真的很可爱。

她的美少女力固然与幻樱或沁芷柔相差不多，但楚楚可怜的气质十分惹人怜爱，像小动物那样，让人生起想保护她的念头。

如果要挑其中一个当真正的女朋友，风铃无疑是一般男性的首选。

在认知到「风铃很可能就是晨曦」这件事实后，风铃在我心中的重要性骤然拔升。

必须找个机会探明真相，我要亲自问风铃，她究竟是不是晨曦。

之后我们又玩了几轮小说接龙。

然而心不在焉的我笔力明显下滑，成了被桓紫音老师指责最多的人。最后她用力一敲我的头，叫我专心在社团活动上。

在头上挨了桓紫音五下之后，社团活动终于圆满落幕。

✎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与风铃独处的机会。

幻樱的行动让人难以预料，出于某种直觉，我想避开这个便宜师父的目光，与风铃进行交谈，却苦无机会。

最后，终于来到了礼拜五。

每周五放学，校内「公布栏」会列出小说家排行榜，公布当天轻小说比赛写得最好的前二十名学生，入选菁英班。

入选菁英班的好处很多，不光能享用比其他人更多的食物，还可以利用轻小说虚拟现实机进行练习，又或是得到桓紫音老师亲身教导，这些都是宝贵的修炼资源。

资源越多，写作实力就越容易提升。

哪怕两个人原本齐头并进，一个人身处菁英班，而另一个人堪堪落榜，几个月过去，菁英班的那个人必将胜过对方一筹。

这礼拜的测验题目是「魔王与勇者」，我认真写完后上缴作品，自觉比上礼拜写得还要好。

虽然怪人社有时候看起来像在玩（那些少女坚持不承认是在玩），不过认真练习写作的时间还是很多的，况且我们白天上菁英班的课程也非常专注。

可是，在今天过后，菁英班成员或许将进行一次大洗牌。

为了入选菁英班，努力不懈练习写作的一般学生，在这一个礼拜能否进化到胜过菁英班成员的地步，是许多人引颈期盼的事。

放学时间一过，我走出菁英班教室，果然拥挤的人潮已经塞满了公布栏，连一只幼犬也休想透过人群空隙钻到前方。

不过这次，校方的宣布方法聪明了许多。

「迷途的羔羊唷，给吾提高警觉！暗黑宝典……希维尔特之圣经，即将降临卑微的人世间！」

桓紫音老师的声音自广播里传了出来，响遍整座校园。

不得不说，桓紫音的发言比晶星人更像外星人。晶星人至少会用地球通用语发话，而桓紫音的语言则自成一套系统，任性固执到让人想摇头苦笑。

经过一阵子的相处，大家已经有些习惯桓紫音的中二病发言。

更常与之接触的人，比如怪人社成员，已经能精准地翻译她的话。

「迷途的羔羊唷，给吾仔细听好！暗黑宝典……希维尔特之圣经，即将布道卑微的人世间！」

这句话如果用正常人的思维再次描述，其实简单得要命，就是：「听好，我要公布重要的事情了！」

桓紫音的话，在还没看到榜单的众多学生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

骚动并不是因为中二病爆表的言论而起，而是大家都清楚知道——桓紫音大概要公布轻小说排行榜了。

一年后的六校之战，败者将失去性命！对于过去十几年来都活得无忧无虑的大多数学生而言，代表前哨战的校内排行榜，大概是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消息。

紧张的情绪不断弥漫，有些人开始不安地踱步、嗡嗡低语。

连我的手心也微微出汗。

上一次的排行公布，本来以为可以稳稳拿下第一的我，竟然只得了个第三。

——那这一次呢？

——我的排名会上升吗？还是下滑？

在几乎能停滞呼吸的严肃气氛中，桓紫音老师终于开口念诵榜单。

「菁英班第二十名，原一年Ａ班，朝露。」

是风铃亲卫队的那对剑士姐妹——夜蓝、朝露，蓝蓝路。朝露是妹妹，我记得她说话总是带着「是也」的口头禅。

之前朝露无法入选菁英班，这次显然努力过了，勉强成为菁英班的吊车尾。

「菁英班第十九名，原菁英班，幻樱。」

「菁英班第十八名，原一年Ａ班，夜蓝。」

夜蓝也入选了。

然而，让我有些在意的是，幻樱虽依旧入选，名次却跟上次一样排行十九，处于接近掉出菁英班的尾端。

幻樱在怪人社里的表现一向不错，在正式测验时竟然只能拿下第十九名，这其实有些超乎我的预料。

不过再仔细一想，我也就释然了。

正式测验与练习本来就不能混为一谈，若是被心理因素等压力影响，实力下滑也不奇怪。

不如说……能在关键时刻使出来的，那才叫实力。

「菁英班第十七名，原二年Ｄ班……○○○。」

「菁英班第十六名，原三年Ｃ班……○○○。」

桓紫音还在不断念诵。

菁英班的构成果然历经了一番清洗，部分上礼拜拿到极佳名次的人，这次都狠狠跌出菁英班外。

「菁英班第五名，原菁英班……○○○。」

「菁英班第四名，原菁英班……○○○。」

来了。

——来了！

眼看就要开始宣布前三名……

且，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念到我、风铃、沁芷柔三人的名字。

我们三人都很强，几乎不可能跌出二十名外。

也就是说，前三名的争夺厮杀……势必会在我们三人之间展开。

写作同窗，念作劲敌。

平素一起学习的伙伴，也正是最强的对手。

「菁英班第三名，原菁英班……」

桓紫音说到这，停了一停。

再次开口时，她的语调变得更加郑重。

「……沁芷柔！作品名《请踩我吧，魔王大人！》。」

「！」

沁芷柔是第三名！

我还没细细咀嚼沁芷柔排行第三会产生的后果，桓紫音又继续念了下去。

「菁英班第二名，原菁英班……柳天云！作品名《孤独勇者俏魔王》。」

「菁英班第一名，原菁英班……风铃！作品名《只有勇者不存在的寂寞世界》。」

一口气挤入脑海中的讯息，仿佛要在我的脑海中炸开。

……第二。

我得到了第二名。

虽然不是第一，不过我进步了……离当年的巅峰期，又接近了一点点。

睽违多年，因写作而产生的感动……充盈全身。

当初第一次公布排行榜时，我曾经因为只拿到第三名，而灰心丧志。

但现在不同了。

数日前的那一夜，幻樱曾经落下我所不明白的泪水，要我以挑战者身份重新出发。

那一次之后，我就明白了——眼高于顶，只会被自身的骄傲与矜持给压垮，再也看不见通往写作之巅的道路。

我要继续变强。

继续变强……继续变强……继续变强！

强到，当我站在晨曦的面前时，能够抬头挺胸，告诉她，我柳天云现在……凭着本心而战，也能获胜。

到了那时，站在同样的心态高度上，我才能真正拥有与晨曦平行对视的资格。

公布榜单引起的骚乱还未平息，这时，公布栏前的人潮，起了一阵骚动。

「沁芷柔大人……？」

「沁芷柔大人！」

伴随着一声声呼唤，原本包围着沁芷柔、也在广场前观看名次的沁芷柔亲卫队们，不知为何迅速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道娇小的金发身影，带起香风从人群中冲出。那奔跑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自我身旁擦过后，那身影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

清一色由女性所组成的亲卫队，失去领袖后顿时群龙无首、动作迟缓，带着明显的茫然。

我听见她们的低语声。

「沁芷柔大人……她听到排名后，就哭了……」

「那么坚强的她……竟然哭了。」

「沁芷柔大人明明那么努力，回到宿舍后也都在练习写作……为什么会输呢……」

「柳天云那家伙肯定是作弊了！」

「没错，他一定作弊！或是贿赂了桓紫音老师！」

对于亲卫队激愤的指责，我听见了，却不想反驳，仅仅沉默以对。

在还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这一刻，我缓步走出人群。

当曾经输给自己的写作对手，反过来凌驾于自己之上时，那种苦闷、烦躁、错愕，将组合出败北的痛楚，犀利地将写作者弄得遍体鳞伤。

我在与晨曦一战时，早已多次体会过这点。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但是，只要能跨过难关，当强烈的不甘心化为变强的动力时，写作者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步，摇身一变……成为崭新的自己。

我很确信，沁芷柔还会变强。

当她再次以对手的立场站在我身前时，将以更凶猛的姿态对我发出挑战——如同当初被「第三名」重重打击的我一样。

我信步而行，逐渐远离人群。

因为桓紫音老师要处理排行榜与校务，今天怪人社停止社团活动一次。

「……」

我是个没有朋友的独行侠，即使得到排行榜第二名，也没有人可以共享胜利的喜悦……在怪人社停课后，我就变得无处可去。

最后当我停下脚步时，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怪人社的门口。

我抬头，看见怪人社的门牌在风中微微摇晃。

社团教室位于顶楼，顶楼缺乏山与树林阻隔，如同初次与幻樱见面时一样，阵阵带着腥咸之气的海风拂面而来。

如果趴在栏杆上往外看，可以看见视线极处有蔚蓝的大海。

景色依旧。

但我总觉得，有某些东西、某种事物……在这段不算太长的时间里，悄悄产生了改变。

「……」我拉开怪人社的大门，走了进去。

里面已经有人先到了。

沁芷柔独自待在教室里面。

金发碧眼的少女，此刻正趴在惯用的桌子上，将脸藏在双臂之间，长长的金发沿着桌缘披散而下。她右额旁的水晶花发饰，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轻轻颤动。

「……你来做什么？」

依旧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沁芷柔发出了疑问。她甚至不需要抬头，就已经猜到是我。毕竟会来怪人社的男生只有我一个，脚步声很好辨认。

沁芷柔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显然刚哭过。

「来参加社团活动。」我说。

「今天没有社团活动，你可以离开了。」

「……」

我不理她，从旁边的书柜中抽出一本轻小说，坐下来阅读。轻小说书名是《前进吧‼高捷少女——音跃》。

过了片刻，沁芷柔的声音又闷闷地传出：「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为何要走？」

「你特地来向我炫耀胜利者的悠闲吗？」

「我没有那么无聊。」

我只是无处可去，所以才在这里罢了。

可是根据过去的经验证明，说出这句话后，往往会被交谈的对象以同情的目光注视。

我柳天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所谓的独行侠，独自一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避免麻烦上身也是独行侠的技能之一，所以我学会不再将那句话说出口。

「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沁芷柔又道。

「我说过，我没那么无聊。」

「你明明就在心里笑我！」

沁芷柔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爬满泪痕的俏脸，泪珠仍不断从她脸上滚落。

以带着哭腔的语调，沁芷柔开口了：「……不过以后真正写起长篇小说，就没有快捷方式可走，你大概很快就会被刷出二十名外吧。

「……我在网络上可是人气小说家，连载的每篇都是大人气作品唷，而且几年以来，日日更新，从未断过。

「……同时呢……我每天都亲身而为，去模拟笔下角色的台词，你能居于我之下拿到第三名，应该感到自豪。」说到这，她抽抽鼻子。

「这是本小姐……本小姐……上个礼拜在排行榜前对你说过的话……现在看来，是不是很可笑？」

我阖上手中的轻小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自己应该要赢我吗？」

「你这家伙整天只会泡女孩子，本小姐本来就不该输给你！我明明这么努力……这么努力了……！」

——提起胜负的行为，仿佛再次挖开了沁芷柔仍在滴血的伤口，她的声音渐低。

双眼哭得红肿，沁芷柔的脸上满是战败的不甘心。

看见她的模样，哪怕我平常再怎么刚硬，心肠也不禁软了下来。「……沁芷柔，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以带着追忆的口吻，我开始向沁芷柔述说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少年，遇到一个名为晨曦的少女……的故事。

少年在写作上曾经战无不胜，直到遇见了少女为止。

随着一次次战败，汲汲于胜利的少年为了夺取第一，文章渐渐充满了匠气，变得俗气无比，迷失了本心。

察觉真相的少女，为了唤回少年的本心，托人递上了亲笔写的纸条，表达少女期许少年能为自己而写、为本心而战。

然而，在下一次的交锋时，沉沦于胜利迷雾中的少年，依然靠着写出评审喜欢的东西，以些微之差击败了少女。

那之后……少女就此消失。

消失于比赛。

消失在，少年的世界中。

故事结束。

沁芷柔咬着下唇，忽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Ｃ高中的校园双花之一，网络上的大人气小说家，设定系怪人。」我答道。

「……不知道，那就算了。」沁芷柔说：「还有柳天云，你刚刚最后一句是多余的。」

「是吗？」

「……喂，本小姐有个疑惑。」

「你问。」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温柔？照理来说，你应该要皱着脸仰天大笑，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柳天云身为尊爵不凡的独行侠，拿下第二名什么的，只是意料之中！』」

「我才不会那样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被沁芷柔用怪怪的腔调模仿，我感到强烈的羞耻。

「你会！」

「绝对不会！」

「本、小、姐、保、证、你、会！」

我打开手上的轻小说阅读，不再与沁芷柔交谈。

今天的我确实有些不一样，说出了平常不会道出的话。

……因为沁芷柔的失态，让我依稀见到了当年无法接受败北的事实、进而走偏的自己。

以独行侠的立场来说，根本不会管别人的闲事。

但身为独行侠的同时，我也是一名写作者。

沁芷柔的写作本领非常强大，为了不让她堕入失败的深渊，变成另一个昔日的自己，我就有伸出援手的义务。

沁芷柔见我不理她，哼了一声，也去拿了一本轻小说来看。

我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各自看着手中的轻小说。

很快一小时过去了，这段期间内，怪人社里始终没有新的来访者。

《前进吧‼高捷少女——音跃》被我看完了，我起身准备离开怪人社。

「那、那个，柳天云！」

在我刚起身的瞬间，沁芷柔忽然唤了我的名字。

「？」我转头向沁芷柔望去。对方眼神飘来飘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个……那个……」

这一瞬间，沁芷柔看起来竟然跟风铃有点相似，表情含羞带怯，说话结结巴巴。

但相似，毕竟不等于相同。

金发碧眼的美少女，沁芷柔。本质上她还是恐怖的魔王、残念的设定系少女，这些事实并不会因为我赢过她而改变。

一个魔王会这么郑重考虑一件事，显然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

于是我当机立断。

「你想好之后，下次再跟我说，我饿了。」我说完后，迈步就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啦！」

以极为激动的姿态，沁芷柔站起身来，抓住我的衣袖边角。

她的身高比我矮上许多，视线由下往上看向我，那双因泪水而显得有些湿润的大眼恍若带有勾魂的魔力，让人无法轻易移开目光。

「之、之前不是有赌约吗？本小姐跟你约好了……赢的人可以向输家提出一个要求……」

她吞吞吐吐地道：「既然是我输了……那个……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呃……我会睡不好……」

沁芷柔表达得非常含糊。

但「痛快说明想提出什么要求」的意思，还是成功传递给我了。

「没想到你还真的打算履行承诺？」我有些吃惊，本来以为沁芷柔会一直假装忘记，直到弄假成真为止。

如果是幻樱那家伙，肯定会爽快地赖账，还会美其名为「骗人是诈欺师的天职」。

「当然会履行承诺，你当本小姐是谁⁉」沁芷柔有些不悦。

这样啊。

这样啊……

实在是被幻樱骗得太狠，我一度对于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产生绝望……但现在看来，一切还是美好的，对于人性的善良度，我不禁重新有了信心。

如同在最黑暗的绝境中，被耀眼的曙光照射在身上般，这个世界让我再次感觉到暖意。

想到这，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笑一个。」

「什么？」沁芷柔迟疑。

「我胜利后的要求，是要你笑一个给我看。」

「哈？本小姐为什么非得笑给你看不可啊？」

「……」

绝望啦！对这个毫无善良度的世界绝望啦！

「你刚刚不是说会履行承诺吗！」陷入绝望的我，有些恼羞成怒。

「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变身成……水云流设定的话……或其他设定还好说……我现在是平常状态……」

「笑一个到底有什么困难的！」

「那个……不是有个伟人说过：『本尊真实的笑容，只能给最重要的人看』吗？」

「胡扯，那个伟人是谁啊！」

「当然是本小姐。」

「果然是你吗！」

「本小姐既可爱又聪明、身材又好，就算日后名留青史也不奇怪吧？难道你孤僻到没听过四大美人吗？」

四大美人其实不算伟人。

所谓的伟人，应该是对于国家或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因为伟大，所以留名，这才叫伟人。

我本来想耐着性子跟沁芷柔解释「何谓伟人」，却霍然发觉，沁芷柔虽然表面上跟我斗嘴，眼眸深处的光采却不如平常明亮。

她仍有些无精打采。

看来对她而言，败给曾经的手下败将，是沉重到难以负荷的打击。

我之前不断劝慰，甚至连自身的故事都全盘托出，亦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吗？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我开始笑。

以手掌盖脸，仰天大笑，越笑越是开怀。

要救垂死的病人，就得下猛药！

想使沁芷柔从战败的情怀中脱离，就必须用更强大的手段加以挤兑，让她无暇胡思乱想。

——送佛送上西，既然你认为我柳天云该是这种姿态，那我就帮你一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听我的要求是吗？很好，非常好——既然如此，我柳天云就讲给你听吧！」

沁芷柔迅速退后了几步，样子有些警戒。

她的武力明明比我强大许多，却在我的笑声之下，露出有些恐惧的神情，以双臂紧抱着自己。

「听好了……我柳天云的要求！」

最终，我缓声开口。

「从现在到六校最终一战为止，还有将近一年。如果这一年内，你的名次依旧被我压着无法翻身……那得到晶星人的愿望、使Ｃ高中获救后，你就当我真正的女朋友吧。」

「真正的女朋友？」沁芷柔一呆。

「没错，真正的女朋友。现在我们不过是名义上在交往，实际上，如果我私底下忽然牵起你的手，绝对会被你一脚踹得黏在墙壁上吧？」

「你、你竟然有自知之明！」

沁芷柔颇为惊讶。

……她究竟把我当成多么不知好歹、狂妄自大的人。

「但是，在我这次的要求下——如果你继续在写作上败给我的话，一年后，你就是我真正的女朋友了。」

沁芷柔以清澈的碧绿双眸，直勾勾地望着我。

那眼神，既像审视，又似评估，看得我有些慌乱。

我本来以为沁芷柔会拒绝，道出「再说下去，小心本小姐宰了你」之类的话，不料她却缄默下来。

过了半晌。

最后，从她粉嫩的樱唇中吐出的，是超乎我意料的话语。

「……我答应了。」

听到她的回答，我不禁愕然……

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我惊讶。

「我不会让你得手的。不过，柳天云，本小姐还是勉为其难地谢谢你。」

沁芷柔竟然向我道谢。

之前好几次想要痛宰我，动不动就换上和服、宣言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沁芷柔……竟然向我道谢。

她看穿……隐藏在狂态背后的真相了吗？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搞错了，我柳天云……不需要旁人多余的道谢！」

沁芷柔点头。

「听好了，我什么也没做。」

沁芷柔又点头。

「我只是想利用赌约，在一年后得到漂亮的女朋友而已。」

沁芷柔连连点头。

「倒是给我说点话反驳啊！」

「好，我反驳你。」说是这样说，她的神情却很温和。

「反驳不是这样子说的！」我感到脸上发烧。

身为孤高的独行侠，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心思被人看穿的感觉。

于是我一甩想象中的袖子，冷哼了一声，推开大门，扬长而去。

「人生自古……谁无死。」

为了取回自己的格调与脸面，我开始高声吟诗，将诗声远远传了出去。

「留取丹心……照汗青！」

第三卷 第二话 落第作家悲剧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