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三话独行侠的禁咒咏唱

骰子房间内是一个如大型体育馆般的室内空间，占地约五、六百坪，屋顶离地挑高超过三十公尺，四面墙壁全都是灰色。

这里实在太过空旷，带着空荡荡的冰凉感，若是单独一人站在其中，孤寂与不安会油然而生。

然而……此刻我并不是单独一人。

在传送过程带起的强光中，小秀策的身影在离我五十公尺外出现。他一出现先是打量周遭，接着朝我露出冷笑。

「你不是我的对手，柳天云。」

「如果鄙人没有猜错，之前那紫发双马尾的女孩……就是你们C高中排名第一的轻小说高手。虽然费了点功夫，不过在对决过程中，身为写作者的她，依然被我如蝼蚁般踏过、击败了。」

他笑得露出森白的牙齿。

「而排名在她之下的你……凭什么与我一战？」

「说完了吗？」我淡淡开口。

「早在当年成为独行侠的那刻起，我柳天云的一切，就不需要同侪的认同……亦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我会在这里战胜你，让C高中取代B高中的地位，然后不断往上挑战，如此而已。」

小秀策一听之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嘿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嗡——

就在我们两人陷入沉默后，整座体育馆里响起奇怪的嗡鸣声，那声音不断回荡、不断扩大——最后化为一道奇特的电子合成音。

电子合成音，是男声。

「地球人，你们好。我是人工智能七十一号——LB，很高兴今天为你们这场比赛担任裁判。」

「骰子房间内的时间流逝速度比较缓慢，与外界的比例为一百比一。也就是说……你们在骰子房间内的一百小时，只等于外界的一小时。你们拥有这里一百小时的时间进行写作。」

「由于B高中与C高中于六校中，分别排名三、四名，按照默认系统规则，本战将采取『言灵幻真』模式。关于言灵幻真模式，以下为您做出讲解——」

小秀策自顾自地用纸扇搧风，表情平常，似乎对言灵幻真的比赛方式极为熟悉。

而我是第一次聆听「言灵幻真」之战的规则，所以全神贯注在听力上。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LB稍微一停后，继续说下去。

「——轻小说是由文字所构成，而人类自古相传，出口的文字会被神灵转化为规则，使言语具有力量，此谓言灵。

「在本次『言灵幻真』之战中，双方选手只能以口头描述的方式撰写轻小说，出口的文字会被自动纪录下来，选手无法悔改修稿，亦无法查看之前写了些什么，必须一气呵成地将作品完成。

「而双方所描述的故事，亦会化为带有力量的『言灵』，在对手意识中幻现，制造强烈的干扰。言灵产生的幻象不一定跟故事内容有关，但作品越是优秀，言灵的攻击力就越强。」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顿了顿，「也就是说，你们必须以口头叙述进行写作，并且抵御敌人『言灵』制造出的轻小说幻象，在未知的险恶下保持平静，努力提高作品水平。」

「除了以言灵攻击对手的意识外，禁止用其余形式妨碍对手。本次决战满分为一百分，高分者胜。若是受敌人的言灵攻击导致心灵崩溃、超过十分钟没有进行写作，也立刻判败。

「请静心准备，比赛将于稍后开始。」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的解释终了。

而我听完后，忍不住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规则！

即使早已料到「言灵幻真」之战必定与之前的比赛不同，但我的内心还是大为震动。

只能用口头描述来撰写轻小说，没有修改的机会，而且出口的故事会化为「言灵」袭击对手的意识。

由于幻象直接在意识深处出现，所以对于心灵脆弱者来说，非常容易受到影响，必须承担巨大的压力进行写作——甚至被幻象压得崩溃，在比赛中提早败北。

想到这里，剧烈的酸楚感忽然自胸口涌上。

风铃很胆小，是怪人社里最胆小的成员。

——然而这样的风铃，哪怕心灵被幻象伤得遍体鳞伤，也在比赛中苦苦支撑，到了最后一刻，甚至燃烧自身进袭，就是为了将胜利带回C高中……完成与我们的承诺。

「柳天云，你明白了吗？」小秀策朝我一抬下巴，态度傲然。

「善于围棋者，记忆力都很好，高深的棋手在完局时，甚至能从第一手开始进行复局——也就是说，言灵幻真之战是鄙人的强项。

「而鄙人制造出的幻象，也非常逼真。当初那女孩在比赛开始十分钟后就快要坚持不住，身躯不断发抖，一看就是胆小无能的废物。但是这样子的废物，竟然不肯投降，即使一次次在幻象下心灵险些崩溃，她也不肯认输，不断进行垂死挣扎。

「你知道吗？她一次又一次快要支撑不住时，口中喃喃默念的不是轻小说相关的词汇……鄙人刚开始听不清楚，最后终于读唇语看懂了——那是『前辈』这两个字。」

小秀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呸，令人作呕！垃圾就该像垃圾那样，乖乖被打倒，败北后被踢进阴暗的角落焚烧！」

我没有望向小秀策，已经彻底做好备战的前奏。

现在，我正体悟着某种奇妙的感受。

……带着深沉的愤怒，却又能清晰地思考，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仿佛将怒气化为写作的力量，将多余的杂念堆积成战胜敌人的动力——在这情绪累积到极致后，我忍不住笑了。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笑声，终于倾泻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按着脸仰天大笑。

之前在宇宙船上，我曾经努力将思绪净空，但在这一刻，我蓦然发现……忠于自己、将柳天云真正的样子释放出来，这才是我的最强型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撰写轻小说来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这就是你吗？小秀策！

——为了践踏他人而产生的实力，有违本心，那绝不是真正的强！

在大笑的同时，我感觉到身心变得轻盈，仿佛长久以来捆绑着我的隐形锁链被剪断一截那般。

透过戟张的五指指缝，我看向小秀策。

「你刚刚……猜对了，风铃确实是我们校排行第一的轻小说高手，她平常的表现一向比我好，然而……我柳天云会挤出所有的力量，在这里狠狠打倒你，让你尝尝被人践踏的滋味。

「如果现阶段的实力不够，我会搜索枯肠，拼尽一切，取回巅峰时期的水平；如果回到巅峰时期也不够，就算以燃烧写作才华做为代价也无妨，我会毅然决然地产生进化、进化、进化——强到你难以仰望的地步！」

我眼眸微眯。

「最终，我将以我的本心……以我的写作之道，彻底对你进行碾压！」

小秀策的脸色阴沉，正要回话，人工智能七十一号的声音隆隆响荡在整间体育馆内，将他的话声彻底淹没。

「本次言灵幻真之战的轻小说题目不限，总字数不得低于六万字，需于一百小时内完成。地球人哦，我LB在此宣告，言灵幻真之战——正式展开！」

在LB的话声消散的瞬间，四周的光源就像被黑洞尽数抽取般，室内变得无比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眼中看不到半点亮光。

原本不算太宽阔的体育馆，在黑暗中仿佛无边无际，每一步迈出都失去距离感，让人心中惴惴不安。

我迟疑片刻，这时在我不远处，小秀策原本的位置，忽然亮起一团白光。

那白光无法及远，仅环绕在小秀策周围，让我能看清他的样子，却无法窥见室内其余地方。

小秀策闭起双目，专注地念着什么，那声音就像隔着重重吸音海绵般模糊，让我无法听见确切的内容。

——他在撰写轻小说了，速度好快！

随着小秀策展开行动，我低头开始思索自己该写些什么。

我的身边也亮起类似的光芒，将我包裹在其中。

……题目不限，可以自由发挥。

我在心里打好草稿，正要开始念诵时，眼前景色却突然一变。

——竟然来得这么快吗，小秀策的幻象攻击！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我的意识似乎被硬是分成两块，其中一块可以维持自己的思考，另外一块则生生挤入这些幻象，让我无法忽视。

在那幻象的影响下，我眼中的周遭环境不再是静谧的黑暗体育馆，而是空旷到……令人有些茫然的荒野。这片荒野上满是半枯萎的杂草，土质呈现铁青色，连半只动物也看不见。

这片除了荒凉之外一无所有的荒野上，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大地上布满了陈旧、长短不一的坑洞。那些坑洞仿佛是恐怖的巨力硬生生造成，又似有两个强到夸张的怪物曾在此进行生死决战……常人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置身于这片荒野的瞬间，一些讯息流进了脑海，让我知晓这个世界的部分情报。

「这个世界名为亚力宝斯……是随时可能出现魔物、动荡不安的黑暗世界。在亚力宝斯中，甚至常常出现魔王级别的强大魔物……」

像是在回忆那样，我低声念出自己得知的讯息。

看了看周遭，我隐隐感到熟悉。

「而这片什么也没有的荒野，被称为『魔之域』。不知为何，这片土地每隔几年就会诞生强大的魔物……甚至是魔王。就在三年前，曾经是人类的魔王洛洛特-加龙省，借由强大的魔念与憎恨，在这片荒野上由人类彻底转化为魔物……但也在成为魔王的几天后，被兰特国派出的勇者所斩杀……」

回忆到这里，我弯下腰，以右手掬起一捧泥土。

我只能用右手，因为在幻象中的我……缺了一只左手。

「我是谁？为什么我会断了一只左手？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我感到头脑有些发胀。

我渐渐忘了自己是柳天云，开始仔细打量幻象中的自己。

……一具饱经风霜的粗壮身体。

……一袭陈旧到褪色、布满裂痕的皮甲。

……一双补丁数不清的鹿皮鞋。

……一把坑坑凹凹、不再锋锐的等身重剑。

在打量完自己后，荒野忽然震动了。

一片滚滚尘烟在荒野的远处冒起，形成了遮天尘暴——那很明显是大队人马赶路疾驰的踪迹。

在看见那股尘烟的刹那，幻象中的我忽然低声地笑了。

笑得悲怆，笑得凄凉。

在笑的同时，无止尽的恨意与魔念，自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细孔蒸腾而起，将我彻底包覆，形成一颗巨大的黑球。

身处黑球的掩盖中，我眼中望出的世界，也只剩下象征死寂、无比单调的黑。

「我想起来了……我叫做阿古斯，是兰特国的子民，昔日曾被称为王国首席勇者，双手大剑使得出神入化，一剑斩出……可谓无坚不摧，所过之处无人敢阻……

「在三年前，我阿古斯斩杀了魔王洛洛特-加龙省……回国后，我却在庆功宴上遭人下药迷昏，醒来后，我被关在牢里，左手被斩去，让我再也无法使用双手大剑……废去我一身功夫。

「我侥幸逃出监牢，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能击败魔王的强大人类，也意味着可以仅靠一人之力杀进王宫……斩掉那位昏庸胆怯的国王。所以在除去魔王之后，强大到超乎常人的勇者……也失去存在的必要，不如说，必须除去。」

几乎被仇恨冲昏脑袋的我，在全身的魔念到达最高峰的那一刻，忽然又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三年前，在这片草原上，洛洛特-加龙省会如此怨气冲天，从人类转化成魔王？

……一般人类即使魔化也只是普通魔物，是什么样的人——才有从人类直接转化为魔王的资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片魔之域的秘密……这个世界的秘密！」

在那笑声中，被包裹在无边黑气中的我，流下两道长长的黑泪。

「洛洛特-加龙省就是前任勇者……他斩杀了前一位出现的魔王……或许洛洛特-加龙省不是出身自兰特国，但腐败的封建制度下，不允许超越群体的强者存在——这是必然的事。他肯定也是在斩杀掉前任魔王后，遭人觊觎……或许也是遭到处刑、剥夺武力，最后沦落到这里，成为自己昔日曾斩杀的魔王……

「三年前我斩掉了洛洛特-加龙省……而在今天，我亦踏上洛洛特-加龙省的后尘，要在此地化为魔王，等着下一位勇者来斩杀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绝望至极点的笑声中，能将人转化为魔王的黑气眼看就要爆发，淡淡的黑雾已经笼罩整片荒野。

一边笑，我的眼泪却止不住。

然后继续笑，继续大笑。

「魔王……勇者……勇者……魔王……原来所谓的魔王跟勇者，全部都是同一批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愚昧的凡人哦，如果这是你们的抉择，我阿古斯……从此，就是魔王！我不会被人杀死，而是会一路杀回兰特国，杀个血流成河，将一切的怨念与委屈……尽数奉还！」

随着我的话声远远传出……

黑气，彻底爆发——

✎

我自幻象中勉强清醒。

就算阖上眼皮，那些在荒野上正朝我低吼扑来、兰特国的士兵们，也依旧鲜明无比。

好强的幻象。

好深的意境。

我险些无法自小秀策的幻象中脱离，在阿古斯即将覆灭那些士兵的时候，我才终于鼓起绝大的意志力，将那些幻象赶出脑海。

「……糟糕，原本想好要写的东西，有点忘了。」

稍早构想好的轻小说草稿，在刚刚的幻象干扰之下，已经忘了大半。

我还没缓过气，脑海中却又渐渐浮现出新的幻象。

——面对这种情况，到底要怎么去写？

——这就像下棋，步步争先，经验丰富的小秀策此刻已经抢到先手，不断发起进攻。我节节败退，只能被动挨打！

我调匀呼吸。

在经过五分钟的适应后，我终于能做到忍受那些幻象，并开口道出了第一行小说内文。

我所构想的轻小说故事，名为《千本魔女》。

内容是说，在某个世界里……彼此分隔无数距离的一千个魔法世界，正在迈向衰亡。

在事情发生前，没有人能够料到，这衰亡，将会带来何等残酷的战场。

「……」

一千名少女汇集于广场上，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连身法袍，并以兜帽遮蔽脸孔，就像远古宗教圣洁的神女那样，连一丝肌肤也不肯外露。

整座广场被巨大的紫色光幕所笼罩，一千名少女零零散散而站，对眼前的奇异景象不发一语。

这些少女全都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正值讴歌青春的大好年华，她们藏在袍帽下的脸颊，却透出死一般的灰白。

此时，广场中的高处响起一阵「嘶嘶」的诡异声音。

随着那声音越发清晰，广场的高空忽然幻现出一张巨大的虚无面孔，那脸孔几乎一片空白，缺了眉毛、鼻子、嘴巴等象征性的五官，唯独一双深邃的紫色魔眼，朝底下的少女们投以毫无情感的目光。

「来自一千个不同世界的魔法师哦……来吧……来到我这里……」

虚幻面孔的声音沙哑而有磁性，带着诱惑人心的力量，足以蛊惑绝大多数意志不坚的人。

「厮杀到剩下最后一人……来到我这里……晋取魔法之皇……拯救你们的世界……」

被称为「魔法师」，底下的一千名少女没有任何人开口驳斥——

但她们身周的气场，在隐约中带上几丝肃杀。

见到这情况，高空中的诡异面孔像是极为满意，轻轻笑了一声，以危险而轻柔的嗓音继续说话。

「很好……那么，让我们先来说明游戏规则……

「于那无垠的时光长河……无远弗届的千亿万个世界中……你们每个人都来自某个即将崩溃的魔法世界，在与我众魔之王贝纳德斯利多进行交换条件后……来到了这里……

「只要你们有人能够击败其他所有魔法师，晋升『魔法之皇』……赢取我贝纳德斯利多的好感……我就会修复魔法之皇即将崩溃的家乡，并保有她身处世界的万年平安……

「一千个不同的魔法世界，每个世界当然有强有弱。在你们当中，存有A、B、C、D、E级各强度的魔法师，甚至有少数Ｓ级强度的魔法师存在……在我所创造、开阔的贝纳德斯利多岛上……来自异世界的你们，将遭到世界之心的强烈排斥，魔力会迅速消减，最终连生命力都会消逝殆尽。只有A级以上、能替自身设立『封魔之印』的魔法师才能幸免于难……」

诡异面孔冷冷一笑，「当然，听到这里，你们心里或许会想：这场游戏一点也不有趣，A级以上的魔法师囊括了所有胜算。对于这点，我必须说，我众魔之王——贝纳德斯利多是个公平的主办人。

「我会征召一千名缔约者……来到你们身边。这一千名缔约者，是我自一千个不同的世界随机抽取……只要与其签订初级契约，弱小魔法师的魔力就不会自然削减……还可以用某种方式自缔约者身上获得补充。

「这些缔约者，他们或许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可能是足以斩山劈海的强者，也说不定是只知伏桌办公的普通人……连我贝纳德斯利多也不知道会抽取到哪些人。这是我，伟大的众魔之王，给予弱小魔法师的一丝希望……记住，败者将堕落于世……然后再次轮回……

「游戏规则说完了，那么——我贝纳德斯利多于此刻宣布……众魔之战，正式展开！」

高空中，贝纳德斯利多的面孔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虚幻的沙漏浮现在半空中。沙漏出现后开始倒转，让上半部的紫色沙子慢漫流到底层。

「……」

许多魔法师抬头望着那沙漏，陷入沉默。只是笼罩一千名魔法师的紫色光幕，仍持续覆盖着整座广场。

那紫色光幕是贝纳德斯利设下的SSS级魔法——九封禁魔阵，可以封印SSS级以下所有物种的魔力，迫使这些魔法师无法马上交战。

——在沙漏流完的一瞬间，或许九封禁魔阵就会被解开吧？

——那时候，所有人将彻底陷入白热化的死战中。

在压抑且致命的缄默中，许多魔法师想到这一点，小小的手掌纷纷紧握成拳。

眼看紫色沙漏流完一半，此时广场上异变突生，一道道白光闪现，一个个年轻男女出现在广场上。

陌生来客，共一千人。大多数来客身上都是奇装异服，有些人手持法杖，有些人背上系着等身重剑，有些人穿着精光闪闪的铠甲。

没有魔法师愚笨到开口询问这些人是谁。

——一千名缔约者。

而这一千名缔约者似乎早已得知贝纳德斯利多的游戏规则，他们走到那些魔法师面前，展露自己的力量或知识，很快就有人达成共识，组成魔法师与缔约者的拍档。

而那些足以抵抗世界的排斥之力，不欲与缔约者签订契约，有信心靠着一己之力取胜的优秀魔法师，则是沉默地退到广场的边缘处，将中心点让给大多数人。

亦有少数散发强者气场，看起来实力高超的缔约者，冷静地观察周遭，不屑于与任何魔法师签订契约。

在虚幻沙漏几乎流尽，剩下不到原先十分之一的存量时，几百对拍档已然成形，这些拍档两两而站，低声商议着某些事情。

眼看……几乎已经没有魔法师在寻找缔约者。

也没有缔约者再缺乏同伴。

就在此时，一名从头到尾都在寻找缔约者的魔法师，娇怯怯地敲了敲一名两百多公分高的重剑战士的腿部铠甲。

重剑战士一开始没有发现那名魔法师的存在，因为她实在太娇小——用「迷你」来描述或许会更加贴切。

以该魔法师不及一百四十公分的身高，站起来只及重剑战士的大腿处。

重剑战士听到腿部铠甲被敲响，冷冷低头，望向那魔法师。

魔法师将袍帽稍微拉开，露出带着浓浓稚气的小脸蛋。她的肌肤白嫩如雪，一双眉毛细细弯弯，大眼如星月般闪耀……虽然身段还未完全长成，不过已经可以看出，这少女未来必定是个美人。

「那、那个，缔约者大人，可以请您跟莉莉丝签订契约吗？」

自称莉莉丝的魔法师，今天在广场上已经问出超过一百次同样的句子。

但她出口的句子，诚意并没有因为次数频繁而削减，每一次问话都相当诚恳，无比恭敬而谦逊。

在重剑战士看起来，脚下的魔法师跟幼童没有两样，不过他知道魔法师的实力跟身形不成正比，于是先开口发问。

「你是什么级别的魔法师？」

「那、那个……」

「说，不然我不会同意。我可是三级重剑战士，相当于你们魔法师中的C级水平，近身战斗的话，连B级魔法师都能砍倒。」

当然不会有轻易让战士近身的魔法师。魔法师有太多防护自己的手段，除非黔驴技穷，或是战士采用偷袭的手段，否则战士根本别想沾到魔法师的边。

不过，战士所说的是事实。

如果将范围局限在狭窄的室内，战士有很大的机率可以快速迫近，用战士技能狠狠撂倒同级的魔法师。

「那、那个……莉莉丝……」莉莉丝的话声越来越低，「……莉莉丝……是E级的魔法师……」

重剑战士一听，眼睛顿时瞪大。

「啊？E级？E级的魔法师也妄想跟本大爷成为伙伴？你这小鬼脑袋被火球术给烧坏了吧！走开走开，本大爷才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明白眼前的少女只有E级，重剑战士不单自称词换成了「本大爷」，还仿佛驱赶蚊虫般，朝莉莉丝挥了挥大手，充分表达他的轻视。

莉莉丝被战士的大嗓门给吓到，怯怯地退后几步，转身打算去另寻目标。

——要快……

——快点找到缔约者大人，不然按照贝纳德斯利多大人的规则，E级魔女没有缔约的话，会自然消散的……

在人类世界里，有许多童话都注明魔法世界的美好。

在这个拥有缔约者与一千名魔法师的广场上……于九封禁魔阵的紫色光晕中，各色法袍闪闪发光，四周也梦幻得宛如童话故事。

但是，人们很少会去思考童话故事背后的意义。

故事之所以为故事，就是为了完成现实中无法得偿的宿愿，将幻想编织成理想的型态，从而让众人沉浸于遥不可及的祈愿中。

然而，当故事越是美好，祈愿越是庞大，在遭到名为现实的尖刀戳破后，将会迎来从云端上坠落的强烈绝望——

——偏偏于绝望之后，人们才会愿意睁开眼睛，好好看清真相的残酷。

魔法其实能够用来烧杀掳掠。

法术用于战争可以称王称霸。

强者为尊，败者将灰飞烟灭。

——这才是那亿亿万万魔法世界里，众魔法师所认同的「事实」！

「那个，缔约者大人，拜托您……」

莉莉丝内心焦急，但就在她往下一个人迈进时，沙漏里的紫色沙子流尽了。

在沙子流尽的那一瞬间，九封禁魔阵如同玻璃碎裂般发出清脆的响声，紫色光罩快速消逝，就像从来都不存在那样，连一丝光影都没有残存。

而将代表九封禁魔阵的紫取而代之的——是同时于数百名魔法师少女身上亮起、五颜六色的魔法之光。

「风之精灵约德哦，请将您的力量赐予渺小而卑微的子民——以风化形，以咒破禁，风涌术，起！」

许多魔法师咏唱着节奏怪异的咒语，带着缔约者飞上高空。

而一名穿着火红法师袍，连长发也如火焰般鲜艳的少女，孤身一人飞到两百公尺的高空处，放声大笑。

她的长相非常端正，也就是所谓的美少女，但是此刻那带着满满恶意的表情，破坏了她五官的美感。

「笨——蛋！带着蠢重的缔约者，风之精灵不是都要被拖垮了吗？嘎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火莲是最强的——我会拯救我的世界，晋升魔法之皇，凯旋而归！」

飞到高空后，火莲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而刚刚众人待着的广场，其实是一个画着奇异刻纹的庞大祭坛。

这座岛屿究竟有多么辽阔——我都飞得这么高了，还看不到岛屿的尽头。

自称火莲的魔法师少女藏起心中的惊讶，一边尖声大笑，一边朝下方伸出小小的手掌。她将手掌竖起，对准那些正在往上飞起的魔法师与缔约者，还有无数待在地上的敌人。

她的表情专注到微微扭曲。

随着她口中喃喃念诵的咒语，巨大无比的六芒星图腾浮现在她的面前，那六芒星上面以鲜红的字体写着无数艰涩难懂的古文字。

「安呵乌漆驲邿胠歞火炎焱燚…………以吾火莲之名，浩瀚魔力为本，开启火之分界大门，召唤汝自狂焰炼狱降临！降临吧，消灭眼前的敌人——

「流星火雨！」

仿佛沾染了来自地狱的恶火，无数熊熊燃烧中的陨石，自火莲召唤的六芒星法阵中冲出，狠狠砸向地面上的所有敌人。

在开战的起初，她竟然就一口气施展大范围攻击魔法，将所有魔法师列为下手目标。

这确实是效率最高的手段，因为当所有魔法师在广大的岛上散开，有些会找地方躲起来，有些拥有隐藏气息的能力，就很难一次除掉多名魔法师。

也就是说——在九封禁魔阵刚碎裂的刹那，或许就是这场战役里唯一的、超过百人以上的汇集时机。

正因为了解时机稍纵即逝，看似莽撞的A级魔法师火莲，才一举飞上高空，以强力魔法对所有人展开攻击！

✎

照我的预想，接下来莉莉丝会在流星火雨带来的乱战中，被名为曲的青年救出。

曲是一名武技精湛的高手，他的强大并非来自斗气或粗壮过人的体格，而是源于长年在深山中修行。他将空手道、柔术、泰拳、兵器等项目练得无比娴熟，赤手能破石，一击可惊天，可谓是立于武术界顶点的达人。

生平志向为扶助弱者的曲，后来与莉莉丝签订了契约，无用魔女与武术达人展开了为期一年的闯荡，对抗其余来自异世界的超级强者。

「……」

口头撰写轻小说到这边，我抽空向小秀策那边看去。

小秀策似乎很焦躁，咬着手指甲，考虑着下一句内容要怎么撰写。

就在我注视他的同时，像是想通了关键剧情、豁然开朗那样，小秀策突然露出喜悦的表情，抬头向天不断念诵轻小说的字句，彻底沉浸在写作的世界中。

——他难道顿悟了什么吗？

我微微一惊，赶紧将注意力拉回轻小说上。

「曲看见莉莉丝满身尘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莉莉丝眨了眨眼，露出带着困惑的笑容：『缔约者大人，请问您为什么笑呢？』」

「……⁉」

我刚说出了女主角莉莉丝的台词，却发现……无法继续开口撰写轻小说了。

更精确地来说——是被某种东西给禁锢、导致无法开口！

小秀策的周身气势猛然暴涨，自他的方向传来强烈的气势波动，那波动无比凛冽，带着浩荡的死亡压力，刺得人背脊发寒。

——柳天云，你输定了！

自那气势波动中，我竟然听见了小秀策的心声。

那心声充满邪气。

就在我想做出反击时……脑中被硬生生分为两块的意识，受小秀策的幻象影响的那一部分，蓦然张开大口往另一块写作意识吞去，样态无比狰狞！

就在写作意识被小秀策的幻象意识吞噬了大半的瞬间——

——我眼前原本看见、已经习惯的幻觉，在刺目、虚幻白光的覆盖中，也随之剧烈转变。

✎

在黑暗中，我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看外表，那个我……大概是国中三年级左右。

如果将黑暗比喻为舞台，此刻舞台上已经打上强烈的聚光灯。当年的我处于聚光灯的光束下，低着头，手中捏着晨曦所写的纸条。

那纸条被我一次又一次地打开观看，已经满是皱褶……但上面娟秀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好多年过去了，在比赛中，你成长得好快。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的文章渐渐充满了匠气，变得俗气，变得……为赢而写，而不是为了自己而写。

这样的你……不够真实，不是真正的你。

不讨好评审、不迎合他人，希望下一次，你能为了自己而写……为了本心而战。

明年，我等你。

当年的我不择手段……以市侩、匠气的文章来讨好评审，战胜了晨曦。

或许是因为这样，对于我而言，不但是劲敌，同时也是知己的晨曦……就此消失。

那之后……怀抱着无比悔恨，我堕入绝望的深渊中。

是我害的。

我让晨曦……失望了。

不然她没有封笔隐退的理由。

聚光灯下，当年的我以手盖住脸……那动作，很像平常大笑前的姿势。

然而……两道清泪，却顺着指缝流出。

我愣愣地望着聚光灯下的我，在我的打量中，当年的我慢慢放下手掌……转过身来。

「柳天云……你这个胆小鬼……你之所以常常大笑，不正是为了以笑容藏起心中的软弱吗？

「而晨曦消失后，你紧接着封笔……这说明了什么，你难道不明白？这说明你感到畏惧。你畏惧……如果晨曦复出了，看到现在的你，会感到无比失望，就此掉头离去……所以你学会目空一切，选择自欺欺人……」

当年的我，嘴角渐渐扭出笑意。

「晨曦究竟是谁，你真的猜不出来吗？不……不是的，她就在C高中……或许离你很近……很近……只是你的潜意识封阻探求真相的道路……你非常害怕，即使再努力，也没有办法到达象征希望的彼端，因为你本质上就是个俗气的写手，与晨曦注定是无法并肩而立的两类人。

「你们就像英文字母的Ｘ那样，是两条只有瞬间交集的直线，在错过后，只会距离彼此越来越远……即使相见，也就代表了……有一人离开了原先的道路，放弃了本来的自己。」

当年的我，越笑越是开心，最后他开始放声大笑。

「柳天云，你真的不明白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像被旋动音量按钮的播音器那样，不断扩大、回荡，笑得我心头震动。

我试图按住耳朵，但那笑声却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让人毛骨悚然。

晨曦……风铃……幻樱……沁芷柔……许许多多的讯息掠过，使我感到意识混乱。

过去两年写作空窗期堆积而起的烦闷，在这一刻亦化为无比的苦意，在在冲击着我的心灵堤防。

这……

「这到底是小秀策制造出来的幻觉……还是来自我内心深处的反馈……我柳天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写什么样的文章……

「我真的……想找到晨曦吗……还是说……我只是想借着这件事……让自己能走出当年的阴影……」

在浓浓的困惑之余，紧接着涌进脑海的是……无比的茫然。

好似一个苦修多年的虔诚教徒，某天忽然发现自己信仰的神明根本不存在那样，那是信念几乎被连根拔起的重大变故。

然而。

然而……

然而——

就在我全部的意识，即将被种种负面情绪组成的复杂给淹没的瞬间——风铃在肆虐的风雨中，遭寒受冻的娇弱身影，在意识的角落……悄悄浮现。

那身影单薄，却也无比清晰。

「是了……我柳天云，不能败在这里……我得击败小秀策，救回风铃！」

危急关头，我用力一咬舌尖，借着剧痛想让自己清醒。

随着鲜血的味道扩散至整张嘴巴，小秀策所幻化而成、正侵蚀着我的大块敌方意识，被我自身的写作意识给用力挤开，重新争回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

而悄然立于舞台，那个当年的我，则对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的笑容里，带着不似作伪的嘲弄之意。

我捏紧拳头，在心里朝着他大吼。

「滚出我的意识！晨曦的事，在见到她本人的瞬间，一切自然会明朗化！不要妄想左右我柳天云的想法，即使你真的是过去的我……那也不行！

「过往已逝，当下尚存。像亡魂般置身事外，然后擅自评价……如此卑劣，这究竟又算什么！再者，你想指责我失去本心，难道你现在的行径……又踏在本心之道上了吗！所以，过去的我，不要阻断我的步履，否则我柳天云……将连你一起踏过，重返写作巅峰！」

过去的我，静静地听完我的话，沉默半晌。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两年的封笔时光，充满了过去的陈旧感。

最后，他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笑，但在我们两人的对视中，他的身影一阵摇晃，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了。

那仿佛带着深意的笑声，却余音不绝，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记忆中。

✎

当年的我……消失了。

我眼前的一切幻觉，也随之消失。

小秀策依旧在进行口头写作，距离刚刚幻象出现到我解除幻象，似乎只过了不到一分钟。

为了击败小秀策，我继续进行写作。

「……」

在那之后，武术家曲与魔法师莉莉丝，展开了岛上的冒险。

曲的武技虽然无比高强，达到人类的巅峰，但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类，在历经漫长的游击战后，最终还是败给了某位S级魔女。

在那一战中，曲遭到对方的魔法重伤，最后为了掩护莉莉丝，死在一处阴暗的山洞中。

那位S级魔女以为莉莉丝已死，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飞速远去。

莉莉丝抱着曲，抚摸他满是伤痕与血污的脸庞，落下了眼泪。

「曲先生，对不起……对不起……莉莉丝……是个没有用的魔法师。由于莉莉丝太过弱小，在战斗中一点忙也帮不上……始终仰赖曲先生来战斗，一次次被曲先生所拯救……」

莉莉丝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

「但……但现在不一样了，莉莉丝……可以帮上曲先生的忙……虽然我只是个E级魔法师，可我们蓝冥族的种族天赋……可以用生命做为代价，强行施展出S级魔法『天使苏生』来拯救曲先生。」

最终，莉莉丝施展了「天使苏生」，拯救了曲。她的灵魂、肉体、精神、衣物乃至一切，都被转化为魔法能量，在世间烟消云散。

「……」

之后过了许久，在山洞中朦胧苏醒的曲，醒来后，下意识地伸手捞向身旁，他以为莉莉丝会睡在自己的身边。

但真正睁开眼后……空荡荡的山洞，无声地给予他残忍的答案。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曲，以为莉莉丝与自己失散，于是踏上了寻找莉莉丝的旅程。

在又一次的激战中，明白自己的力量不够充足的曲……为了前往强敌环伺的内岛，决定与贝纳德斯利做出交易，以牺牲寿命做为代价，换取能短暂化身为雷电的力量「九霄雷天」。

E级……D级……C级……B级……曲不断往上挑战，战胜越来越多的强敌，并且探听莉莉丝的消息，但始终不清楚……当初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究竟去了哪里。

千名魔法师之战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时候的曲，已经相当熟练「九霄雷天」的强大力量，但寿命削减也极为严重，原本是个青年的他，现在外貌看起来已经像个中年人。

为了探求真相，于内岛深处又一次的战斗中，曲遭遇了实力相当于A级魔女的上级重甲战士。

同样身为缔约者，双方的交手没有魔法激起的绚烂光效，有的只是短兵相接、力沉招重的苦战。

「崩！」

两人站在泥泞的沼泽地中，曲一掌崩在重甲战士的铠甲上，但厚实的铠甲吸收了大部分的力道，重甲战士只退后两步，提起大剑对曲狞笑。

眼看掌力无法对敌人造成伤害，曲果断地开启了「九霄雷天」。

再次化身为雷电的曲，身体由银白色的电弧所构成，速度比原先快了十倍，因高速带起破坏力，攻击威力也变得相当惊人。

「崩！」

曲脚步连点，快速往重甲战士奔去，先闪过对方劈下的大剑，再一掌把重甲战士拍上半空中。

重甲战士沉重的身躯，在这一刻就如轻飘飘的风筝那样，不断往天空飞去。

接着曲凝力于足，将沼泽地松软的土地踏出十余尺深的巨坑，朝天空暴冲而起！

「崩！崩！崩！」

曲的去势比重甲战士更快，带起银白色的轨迹，在半空中追上重甲战士。

「崩！崩！崩！崩！崩！」

他不断蓄力、挥掌，蓄力、挥掌……每一掌都重重打在对方的胸口铠甲上，重甲战士口中鲜血狂喷，当两人再次落地后，胜负已分。

「莉莉丝……你到底在哪里？」

解除雷化状态的曲，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竟已是步入老年。

然而，他付出了寿命、付出了心血，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停迎敌。

不停寻找。

「……」

「你知道莉莉丝在哪里吗？」

不停迎敌……

不停寻找……

「你有见过莉莉丝吗？」

「她大概这么高，只是个E级魔女。」

不停迎敌——

不停寻找——

「……」

最终，曲打败了所有人。

当他走到岛上的正中心，击败了最后一名S级魔女时，曲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当初追杀他跟莉莉丝的魔女。

就在曲击败所有人的刹那，贝纳德斯利的脸孔再次于岛上的高处浮现，宣布了曲的胜利。

然而……这时候的曲，已经是如枯柴般干瘦的老者，脸上的皱纹深得犹如刀刻，岁月的脚步替他带来了死亡气息。

「勇武的缔约者啊……你破坏了我的游戏。这原本是让一千名魔法师互相厮杀的战场，缔约者只能从旁协助，而你……却打倒了所有人。」贝纳德斯利如此说。

他依旧缺乏象样的五官，只有一对紫色魔眼停留在空荡荡的脸孔上。

但在曲看来，贝纳德斯利似乎……隐隐在笑。

在沉默片刻后，曲做出回答。

「九霄雷天的能力，是你给我的。我已经踏遍了整座岛，却还是没有找到我的伙伴……莉莉丝。贝纳德斯利，我问你，莉莉丝……究竟在哪里？」

贝纳德斯利笑了。

「坦白对你说吧。」

「我贝纳德斯利，以无处不在的观察之眼，一直注视着整座岛……我看见……你不惜牺牲性命拖住敌人，试图拯救那名为莉莉丝的E级魔女……

「但是见你重伤濒死，那E级魔女，却用生命为代价，施展种族技能……复活了你。

「现在，你又以寿命做为筹码，不惜一切、付出所有的青春岁月，只为了寻找她……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贝纳德斯利发出大笑，觉得有趣至极。

他是众魔之王。

喜欢玩弄众生，将一切视为游戏的魔。

正因为知道一切，明白这对苦命搭档的实际情况，所以贝纳德斯利没有提早结束这场战争，任由曲在岛上横行，并将足以破坏游戏平衡的SS级强力技能……给予了曲。

在得知真相后，曲的情绪没有产生波动。他反而很冷静，露出淡淡的笑容。

「贝纳德斯利，你错了……我已经找到莉莉丝了。」

在曲的话声中，他再次启动了「九霄雷天」，将自身化为雷电。

有史以来第一次，曲全力发挥出这SS级技能的威力，在瞬间将方圆几十公里的岛屿化为恐怖雷池——

雷蛇乱舞，连大地都被烤得焦灼，那是以燃尽所有寿命为代价……所施展出的最终一击。

最终……在贝纳德斯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曲盘膝坐下。

他的最终一击，没有对贝纳德斯利造成任何伤势。

而在众魔之王贝纳德斯利看来，地上坐着的老人，已经是一具即将死去的空壳。

「……愚蠢。看来得从那些快灭亡的世界挑选新的人选，进行下一场游戏。」贝纳德斯利的虚幻脸孔，自半空中缓缓消散。

但连SSS级强度的众魔之王也看不见的是——在曲快要湮灭的意识里，出现了某些景象。

「……曲！」

那是一名穿着魔法师长袍的小女孩，她扑到曲的怀中。

曲恢复了青年的模样，露出充满溺爱的笑容，抱起了她。

「我的死……带来了你的生……而我的生……又带来了你的死……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早就已经猜到……莉莉丝……你已经逝去。或许命运早已注定我们无法相见，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形成了残忍的循环。

「然而，即使你早就消散、就算我已经濒死……在最后关头前的那一刻……借由九霄雷天带来的魔力波动……只要破开这样的循环，我们或许就能跳脱生与死的界线，在缥缈虚妄……连贝纳德斯利都不知晓的地方……再次相见。」

被拦腰抱起的莉莉丝，将脸贴在曲的肩窝，俏皮地笑了。

「曲，你就不怕这一切……现在的莉莉丝……只是你脑海中产生的美梦吗？」

曲也笑了。

笑得温暖和蔼，就像两人初次相见时那样。

「就算是美梦，沉醉一场又如何？」

曲刮了刮莉莉丝的鼻子。

而莉莉丝露出甜甜的笑容。

「走吧。」

曲牵着莉莉丝的手，两人模糊的身影，渐渐走远……

走着，走着……

走向充满一片白色光芒的远处，再也没有回头。

✎

如梦似幻亦如真。

曲最后看到的究竟是真正的莉莉丝，还是死前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没有人知晓。

就算堕入虚假的幸福中，在曲的眼中，那也比世上的一切都还要真实而可贵。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最后即使沉醉于美梦，于濒死的曲而言，却是填补空虚后获得的新生。

「……」

写作至此，只剩下最后的收尾阶段。

时间在专注的写作中流逝，过程中我无视小秀策制造的所有幻象，将所有心血注入了作品中，以写出最好的轻小说作品。

很多时候，当写作者的实力在水平以上，决定作品优劣的关键已经不是单纯的笔力，而是文字带起的意境比拼。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的作品《千本魔女》，即将完成。

在仔细思考过后，我念出了最后一段话，让作品彻底迈向结局。

在完成的瞬间，整座体育馆里响起人工智能七十一号LB的电子合成音。

「恭喜C高中代表完成轻小说《千本魔女》，总字数七万八千五百九十一字，请静候对手完成，再由超级计算机做出评分！」

又是超级计算机评分吗。

《千本魔女》已经结束，但我跟小秀策的比拼……仍未分出胜负。

于是在收尾后，我转头朝小秀策望去。

……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站在原地呆呆出神，似乎陷入某种《千本魔女》带起的幻象中。

我沉默。

由于「言灵幻真」之战的规定是不能进行修稿，所以我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了。

在呼出一口长气后，我注视着小秀策，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狰狞，像是在努力挣脱幻象那样，嘴巴想要张开，努力了一阵却又合拢。

「小秀策，你的写作之道……是错误的。写作者的强大，源于对自身的千锤百炼……而非以力压人，狠狠欺负败者，借此彰显自己的强大。今日你以力压人，明天就会被别人以相同的方式，以力压之！」

我已经写完作品，不知道小秀策能不能听见我的话。

然而……随着我的话声落下，小秀策的脸却涨得通红，额头一滴汗水滑落。

我继续开口说话。

「所以我来了——你喜欢欺压弱者，现在我柳天云就在这里，如果有本事的话，就连我一起碾过！若是心有不服……就堂堂正正地用轻小说战胜我，告诉我你的道……你的『以力压人』之道，比我的『本心之道』更加正确！」我的音量渐渐拔高，一字一字郑重道出。

「因此呢……小秀策！」声音渐沉，又倏然转高。

「拿出你所有的本事，与我柳天云一战，证明你自身的强大！」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刹那，小秀策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他仰头向天，双目现出疯狂，竟然挣脱了《千本魔女》产生的幻象。

一阵强烈的劲风在黑暗的体育馆里吹动，那风非常阴森，仿佛自地狱的裂口中吹出……又过了片刻，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风，而是来自小秀策身上的强大气势，形成劲风扑面的错觉。

在那几乎要压阖双眼的气势巨浪中，我凝神以待。

黑暗中包围小秀策的光圈，光芒变得更加强烈。

而小秀策重新开始写作，他口中快速念诵某些字句……最终，他的动作使人工智能七十一号的话声，再次响起。

「恭喜B高中代表完成轻小说《零之镇魂曲》，总字数七万五千五百六十六字。双方作品都已完成，请静候超级计算机做出评分！」

在挣脱幻象后，小秀策转头看向我。

随着两人的写作结束，体育馆里的灯光重新亮起，原本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光圈也消失不见。

小秀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到了这一刻，挑衅、冷言冷语、虚张声势，一切的口头交谈都已经是多余。

这不单是轻小说的比拼，同时也是信念与信念的决胜。

——我柳天云会赢！

——鄙人会赢！

强烈的胜负执念，化为无声的话语，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在我们两人之间传递。

明明没有说话，却能确实地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于是，我与小秀策静待着。

静待着……人工智能七十一号，做出评判！

最终——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LB的声音，在整座体育馆里隆隆回荡。

那声音比起之前更加庄重，带着评判生死般的决断。

「现在由我人工智能七十一号，来宣布B高中与C高中此次『言灵幻真』之战的结果……」

「此次比赛，满分为一百分。」

在略微一顿后，LB继续说下去。

「所处阵营，B高中；身份，人类；比赛通用姓名，小秀策；轻小说名《零之镇魂曲》获得分数为『九十三分』！」

小秀策一听，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他将纸扇一开，露出上面「小秀策」三个油墨字体。他没有搧风，而是单纯夸耀般地将扇子张开。

看见他的举动，我一凛。

……从小秀策自信满满的举动推测，九十三分似乎很高。

我捏紧双拳。

而LB紧接着宣布我的成绩。

「所处阵营，C高中；身份，人类；比赛通用姓名，柳天云；轻小说名《千本魔女》获得分数为『九十四分』！

「胜负底定……C高中获胜！」

小秀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发出怒吼。

像是要发泄出所有的怨恨那样，小秀策朝着天空狂喊：「不可能！九十三分是鄙人拿过最好的成绩！怎么可能会败！」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LB并没理他，以放大的音量盖过小秀策的喊声，将消息清晰传递至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

「由于C高中启动了『破镜重圆护身符』，又于本次的月模拟战中获胜，所以C高中可以迎回先前失去的学生，并且取代B高中……成为六校中的第三。本决定即刻起生效！」

人工智能七十一号宣告完一切后，沉静了下来。

比赛已经结束，象征外界出口的明亮漩涡也在体育馆的东侧出现，只等着我们踏入、回归校园。

在无法置信的表情中，小秀策发出惨笑。

而我朝出口走去，慢慢接近那深邃迷幻的出口。

「……等一等，柳天云，就算鄙人败了，也只差你一分，身为多年以来的竞争对手，鄙人认为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真名。听过后，你要牢牢记住，因为鄙人会回来夺回胜者宝座，重新将你踩在脚下。」

我没有停下通往出口的脚步。

更没有转过头。

「之前已经说过一次。」

以沉静无比的语调，我对小秀策做出答复。

「我柳天云……没有兴趣得知败者的名讳。」

第四卷 第三话 独行侠的禁咒咏唱